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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 - 前情

 

当年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最终以奇异的姜黄色傍晚谢幕,人人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活下来之际,我却在狭小的座位上,望着窗外诡怪的飞沙走石般的天色有些失落。

我的忧伤不是与生俱来的,但它形影不离。我曾说,长久一词乃造字者最大的谎言,但有一瞬间恍然,原来忧伤和死亡的延续,在人类生命长河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很难说自己什么时候发现的,只知那时候班级里最吸引我的人是一个英俊的男生,他不学无术,常常借我的作业抄。起初我是害怕他在学校的势力,迫于无奈把作业给他,逐渐的情绪却绮艳起来,——我竟有些冀望于晚自习时他在后面戳戳我的肩头,然后咧开一个羞赧的笑容后来我戏称他这是不要脸的笑容。

南水是个小县城,自成一套社会体系,就像古有男耕女织,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牛耕地、驴拉磨,但当有一户人家的阴阳颠倒,变成男织女耕了,那闲言碎语飞短流长便如空气中的流感,根本躲之不及,甚至搭进去身家性命。

镇上临水处有条巷子,里头一户凶宅便是如此。

听说那家的男人在南水外有栋小房子,养了个二奶,一回家就跟原配争吵不断,后来男人索性呆在外头不回去。女人也是狠角色,你在外头眠花卧柳,我便也去养个姘头。但消息不知怎么在镇上走漏了,那女人的姘头连夜逃离了南水,男人在外头听见风声,回来二话不说把女人杀了碎尸。

我当初听到这新闻时正在水边浣足,立时打了个冷战,一慌神几乎以为水里伸出了水鬼苍白的枯手来拉我做替身,湿着脚便趿进了鞋。

邻里谈论此事,无不乍舌于男人的心狠手辣,但说着说着,话里的矛头像一条粘腻的蛇,一拧身子便蹿去了莫名的方向。于是话题演变为那女人如何如何不该养姘头,女人如何如何应当洁身自好云云。

每每听闻至此,我便忍不住说,再怎么不对也不该杀人,男人出轨在先,女人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有什么不对?当人群中有人要与我争论,我又冷笑着翻个白眼径自走开了。

他们说我是个怪人,说没见过哪个孩子像我一样顶真,不好驯服。

可我为何要为人所驯服?

但我深知流言的厉害,对那男生所怀隐秘的情绪也就被收拾妥当,恰如一方名贵的丝巾,我细意折叠,收纳入屉。只不过深夜思念,在床上辗转之时,心会微微痛起来。南水多雨,我便常常如此,在细雨悉窣中入睡了。

他的身形在我的梦里出没,捉摸不定,但他总是咧开嘴,笑得像个小流氓,我一脸红他笑得更放肆了,还说我像个小女生。

睡眠那么浅,梦那么曲折。一切都恰如其分。

平静的日子里唯一的起伏是与他说话,看他和别的男生打成一片。有时我课间在写作业时,偶一抬头,他正从玻璃窗外回过头,我俩都楞住片刻,然后我装不在意地扯扯嘴角,歪着头,故意不看他。——但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他那个在我梦境里出现了若干次的,我再熟悉不过的促狭的笑。

这样的暧昧动作在我看来可谓亲昵,或许代表了初开窍的自己懵然的心绪,在那一刻,心底的灿烂是蓬勃旺盛的。这让我想起了学校一面满是蔷薇架的围墙,和那条垂下万缕紫藤萝的白石走廊。他的笑偶闪烁于花丛中,再见时他已被老师拎在教室门口批评。

星子是沉默的眼,他们不语,却在意着人间的一举一动。

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蓦地从身后搂住我,我当下的反应是他同我像他同别的男孩子一样胡闹嬉笑,但遍体却顿感僵直,恍若泥塑了躯体,无法动弹。紧接着他却将头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似乎能感受到霎那间我瞳孔因诧异莫名而急剧收缩了一下,在夜幕低垂的巷子里,无形的镜折射出我眸中异样的光彩。

日子丛脞便过去了,我不舍瞬间的美好。我按住他环上来的手,如同按住一个渺茫的冀望。虽则冀望迢迢,山一重,水一重。

巷子里昏昧的橘色灯光大抵是某个秉灯学子簇簇的心焰,抑是我情苗被扇起,烈烈的。

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所措。每每张口,便中道凝噎。吞吞吐吐半日,我不知他是否洞悉我此刻的呆滞与狼狈,我希望他有所知,这样他可以率先破冰;同时我又矛盾地迫切不希望他有所知,因害怕被看穿片刻的软弱。

“你、什么时候……”我已说不出完整的字句,但以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开口。我话语中的情绪一时无从拾掇,恳切、憧憬、欣喜、患得患失、惊诧、兴奋、悸动,那么热烈,我却战栗于人生迈出如此不可饶恕的罪恶之步。我是铁了心。我不甘俯就现实。

他成了茫茫夜色黑海中惟一的浮木。他是我的指望。

“我只借你的作业抄不是吗?”他的呼吸拂在我的耳郭,像一个危险的信号探入耳穴,隐秘而挑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感受到身躯那股战栗的酥麻。

实在太可恶了。

这是一个问句。——他将难题丢给我,并不负责地肆意戏弄。

他反握住我的手。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骤然想起白先勇《孽子》里的那群青春鸟,他们生于黑夜,待一破晓即又死去,可当夜翅再覆下时,他们奇妙地复生。

我与他的原始本能在夜的放哨下猝然爆发。

抚弄,无尽的抚弄。

他的唇衔着我的唇。

我的舌迎着他的舌。

他攻陷了我,我也征服了他。

没有人知道。

南水的粉墙青瓦,南水的脉脉川流,南水的若干双眼,他们都是局外人。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相见的笑容总有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在旁人看来那是一种捣蛋破坏后才有的狡黠,但我心知彼此间有什么东西分明早已变质。

细说起来,那真是不知者无畏的岁月,也是他疏通了我郁结已久的忧伤。那段时间,我最大的庆幸是玛雅人的预言终究没有成真,但我又萌生了另一种邪恶的念头——若是我与他恋恋相依的日子里世界毫无预兆地毁灭,那该是梁祝化蝶一样的浪漫吧?毕竟生是一场无畏的竞逐,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我情愿与他在这永恒的石碑中长眠。

究其底细,我是不愿苟且于地下,凡事谨慎,凡事循规,凡事瞻前顾后。于是终到了那一日,我问,在街上牵手那么难吗?

他沉默了。

他沉默时的眼是那晚的星,他的眸子倒映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忧伤。我不由得惶然——或许我不该开口。

你知道南水那宗杀人碎尸案吗?

他总是这样过分,在我的问题上抛出另一个问题,令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我们的开始是这样,我们的收场亦如此。

我故意露出疑惑的神情,其实灵犀暗通,我知他说的案子便是当时水边浣足时听说的骇人事件。不得不承认,看似乖巧的我背后其实是有些小聪明的。我以为假作不知便可以逃脱答案,兴许鸵鸟埋头沙中是一个道理。

结局几乎是必然的,就像时间必然逝去,生命必然归土。

有一瓣花落在我的足边,它在我的泪水中放大成一团炽烈的艳色,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我的视线。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呢?我没有细数日子,但我知,那一年的春天,他陪我领略了四季的发端,然后走过上天用以煎熬生灵的盛暑,终是踏上穷途末路。

多短暂,如夜来一阵叹息,去得悄无踪影。

这是我里我最得意的一句话。

本以为的拒稿被他施以回春妙手,终于在杂志刊登,他说我的文字从张爱玲那一脉,又说这篇与苏童的《妻妾成群》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一夸我,我心头的欢喜便流光溢彩起来,但很不好意思,遂低头笑,担心态度骄傲,有损好感。

一来二去,他告诉我审稿时常依循的标准,我依照标准再对文字修改,有时他也让我不必循规蹈矩,标准是死的,文字是活的,让我放开写。

文字自由了,心也如不系之舟,飘然而去。

那天我去他的住处与他商议文稿的几处衔接,聊到一半他替我冲了杯咖啡,我百无聊赖抚弄着衣袖,却发现衣服前后穿反了。他将咖啡搁在我手边,径自去坐了,我坐立不安,——本不觉得别扭,待发现穿反衣服后怎样也不对劲,正襟危坐也不是,斜签着身子也不是。

长青正口若悬河说着,我见他偶蹙偶释的眉头,阳光从窗棂筛下缕缕丝绦,将他笼于其中,连眼眸都是晶晶熠熠的。如用手去熨烫那眉间浅浅的一道川字会当如何?——我窃笑着。

与他相处这些时日,不说灵犀相通,倒也将他性情摸了五六分,只在最后一道关卡……

我的诡计是一时兴起,抑或早已绸缪,连自己也无从知悉。但我倚着桌沿,一手佯作不舒坦地捏着后颈,眼神上下逡巡,伺机突破他的防线。

正是此时——

长青将目光从手指点着的文稿上移至我的两颊,我轻轻叹了口气,他问:“你怎么了?”

“我——”

我笔下的女主角风姿绰约,总晓得在适当的一刻展露自己的妩媚,都说女人风情,殊不知男人若然愿意,只有不逊的。我太了解了。

我的脸颊因腼腆而铺开了薄薄的绯色,我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几番周旋,犹豫再三,终将那似乎不便告人的秘事宣之于口:“哎——我衣服穿反了。”我的手在落回桌面的途中无意地触碰到他的手肘,“方便我在这换个衣服吗?”

长青说:“你换吧。”却并没有要避开的意思。我故意翻了个白眼,定定瞧住他的眼:“你不转个身?或者稍加回避么?”

长青失笑说:“两个男人有什么好避讳的。”我自然不依,他只得作罢:“好吧好吧,那我转过去好了。”

那天我穿一件橙色短袖,在阳光甚好的房内无故成了暧昧的发端。我最满意于自己的腰部与锁骨,便刻意大胆地面朝他,——他转身过去,面前恰有一面穿衣镜,说是避让,却反倒更得便宜。我的心绪有一刹的颤动,兴许这是他的心机谋算,我羊入虎口?不不不,我在镜中与他突兀地接上了目光,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这样的彼此试探,小心周旋,是情爱游戏里最叫人脸红心跳的。

我赤裸着上半身,双颊微微红了——有一半的羞耻心作祟,另一半则是我有心的挑逗。我似乎哪里不适,偏过脸儿,右手中指轻轻揉着锁骨中间凹陷的位置,仿佛有什么不如意似的,多少颓塌下去,如在埋怨着一个虚幻的剪影:“哎——”我不看他,但余光告诉我,他的眼睛一直逗留于我处。

是了,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我的心弦为他所撩拨。静谧的平湖,终因白鹭的足尖轻点,而皱起了丛丛漪涟。

梦中的两只白鹭栖在了彼岸的芦苇荡中,进行着生命赋予的跌宕而伟大的造物仪式。风是轻的。水是轻的。云是轻的。我也是轻的……

他的床单被套是深浅的墨绿,我俩陷入一个诡秘的森林。

“是你勾引的我。”他手指绕弄着我已养长的头发。

“但,是你决定的我。”我伏在他的胸膛,种下一枚只属于我的莓色印记,“以后你要是走丢了,我可以凭它找到你。”

心事在无言地起哄。

他扭过我的头,在我锁骨上狠狠啃吮出一块淤紫。我微微吃痛,“嘶——”了一声。

“我也要。”他幼稚的,非要逞强,不肯落于下风。

我转身面向他,打趣道:“你一定爱吃鸭锁骨。”长青不解,我续道,“因为你连吻痕也一定不偏不倚,盖戳似的盖在锁骨上。”说罢,我几乎爱怜而渴望地抚摸着我身上的痕迹。

——我是他的了。

古有黥刑以罚罪人,黥面的伤痕是永恒的。我俩亦是伦常的罪人,生生世世。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羞耻,但床榻一旦成为羞耻的沃土,则滋养出另类的芬芳。

性爱是下流的更过瘾呀。

念及此,欲念侵袭,我蛇一般贴上他的耳,将他耳洞舔舐湿润,轻轻吐一口气,卑微而渴切:“人家还想要……”

他翻身覆上来。

外头不知何时已茫茫的落下了铁青的夜色,纤纤皎月是男人身下那双半阖的迷蒙的媚眼。在无拘的快乐中,我已见迢迢的苍莽群山,隐于深黛天际。

从床上到地下,动作太大,震落了床头的一册《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正处迷乱之境,眼角的惊鸿一瞥,原是这样的句子。都说《诗经》乐而不淫,在这样的当下,灵肉惊人合体。节奏的狂潮将我们送入极乐天地,恍若置身云端,飘然急欲下跌,而体内细胞却无端躁动,似早已期待这堕落之时。

《涅盘经》云:“一切凡夫身中诸节节不相到。人中力士节头相到。钵健提身诸节相接。那罗延身节头相拘。十住菩萨诸节骨解盘龙相结。是故菩萨其力最大。”

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遂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男子见其姿容,无不倾倒,而与之交合,欲心顿淡。后来无疾而死,众人买棺埋葬。有僧见其冢墓,顶礼膜拜,旁人道他错拜了风尘冢,僧说此乃观世音菩萨化身,来渡世间淫欲之辈。众人不信,掘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此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如他是黄金锁骨菩萨,那我当罪孽深重;如我是黄金锁骨菩萨,那我当将他救赎。

莽莽红尘,纷纷世事,或有前缘,方生今下。

那刹那所及的极乐净土便是“空”了。

一早的因便已深埋黄泉,过了那座司忘的桥,渡了那片洗尘的水。红烛的泪或将干涸,我俩的债就此欠下。

长青待我很好,我是家中独子,他却叫我感受到兄长一般的关爱。于是在外我叫他长青,在内我唤他哥哥。

有一天我惊觉这样的怪异:“我喊你哥哥,那我俩岂不是乱伦?”长青抿嘴笑着,也不回答我,给了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我觉得他在荤我,但想起我身边好朋友恋爱时的称呼,似乎只言片语落入耳中,不少也是哥哥来哥哥去。这是幼年过家家的游戏,待到如今,成了耳鬓厮磨的昵称,是生命跟我们开了个玩笑。

长青常穿一件白色卫衣,并没什么款式,只是宽松方便又舒适,随便搭什么裤子都说得过去。连到了冬日,他有时也就在这件卫衣外面套一件羽绒服。我老说他,你和这衣服过日子得了,也稍微讲究些。谁知他回我倒好:“搞创作的要不拘小节,才够随性。你也快别总是吹毛求疵了。”但他虽这样说,却一边动作着将我拿给他的衣服换上了。

也因此,说人性里缺乏长情总归有失偏颇,长青待卫衣如此,我俩出去下馆子统共也就那几家餐厅来回挑拣;但若说人性不是喜新厌旧倒又似乎说不通——我们不过是因为懒散,找个心仪又方便的餐厅多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人就是这样矛盾罢了。

我与长青的相遇也许是一早注定的,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相似了——比如我们都爱吃日料,尤其是寿喜锅,于是我们觅食日料总要坐包厢,门一拉上,锅子咕嘟咕嘟,一室的暖洋洋;又如我们都喜欢睡前喝杯晚安酒,起初我是因失眠症需要酒精催眠,后来迷恋上微醺入睡的腔调,他则是喜欢喝酒,睡前不喝别的,必须是波特;我们都不太会做饭,我为此学了如何做番茄蛋汤,他为此学了如何炒年糕,如此凑足一菜一汤,但长日漫漫,菜单仍待填充……

那天我去杂志社里观摩新期刊的封面,长青正在校对,旁的有几个扎堆聊着,原来负责插画的小何要结婚了,我忙道声恭喜。我与小何本有过几回来往,他似乎以此为熟悉的缘故,对我打趣起来:“你呀,也要抓紧的。”

我见长青站着,弯腰埋首山高的文件内,我的眼神被他专注的工作姿态所吸引,莫名的,我脑中浮现他与我对视时那双含情的眼眸。我说:“不用抓紧,就有现成的。我们也会结婚的!”

长青闻至此,倏尔抬头望住了我,众人仿佛心照似的默然,还是小何率先破冰:“真不够意思,谈恋爱了也不告诉我们!那你们准备在哪办婚礼?喜酒我可是要吃的!”

我不知我接下来的话是说给他听的,抑或说给小何听的:“我们要到国外办婚礼呢。丹麦?瑞士?到时候你们自然都要来的。”

其实我们并未就是否向朋友出柜一事进行讨论,但我潜意识里多少担心他选择逃避,于是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也理所应当地选择了逃避。而当我与他对视时,他的淡然与微微扬起的嘴角分明告诉我他也沉醉在我所描绘的蓝图里,他的笑容让我想起我俩窝在床上对酌时波特酒甜蜜馥郁的芳香。

我知道的,我懂的,想必他也知道了,也懂了。

默契有时就在一个眼神,或是嘴角的一下抽搐、眉毛的一边扬起,允与不允,行与不行,好与不好。他继续他的工作,我也会意了。

小何问:“香格里拉不好吗?还有西双版纳,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他很好奇,却缠夹着兴师问罪的态度,仿佛笃定我是个崇洋媚外的不合格国人。

长青的默许给了我接着说下去的勇气:“因为他也是个男人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并不想知道他们什么反应,便走开了。

不过我却并没有因此感到过分的快乐。这样的宣示似乎只能停留在我上学与工作的这个城市,回到南水,我依然只能本本分分,扮演一个性取向为女的男生。

人生有太多的本分与必须了,依循它们不是因为妥协,而是伺机突围,但缺口十分隐蔽,许多人在找寻途中已郁郁而终了。

我很害怕自己最终也成为那群人中的一员,所幸身边有一个一直牵着我的手的人。我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人,常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朋友们都觉得我很勇敢,但只有我知道,与男生当街牵手,我依旧会怯于他人眼光。

原本我以为“只有我知道”,但长青握得更紧的手告诉我,他也知道。他比我坚定。

我亡羊,他补牢。

他甚至没有怨言。

这是我第一次生发对爱情的依赖。——从前读过的故事也好,发生在身边的事件也好,无不摘出其中败絮,扬在眼前,呛得人咳嗽。

也许我心底的那份空缺,便是陪伴的匮乏,如今得以填充,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

纵使爱情是一场虚无的骗局,我也甘心折堕了。

跨年之际,烟花绚烂,晚空如昼,城市的灯光张扬得近乎艳俗。远处广场上年轻人们正在巨幅荧幕下狂欢,只待午夜零时鸣钟敲响,与携手之人相拥或亲吻。

十二月与一月交接之时正是暮冬早春的光景,寒冷如有一抹颜色,那一定是铁青,且已行至末路穷途。

我煮好了热红酒,长青烤了两对鸡翼,在阳台上,我俩裹着一条毛毯,坐在秋千架上,无声胜有声。

不知何时天上落下细碎的晶亮粒子,起初以为是毛毛雨,看真切了才知是下起了细雪。广场上的人似乎因见下了雪,愈发喧沸起来。是啊,在这南方城市,或许一年从头至尾,拢共就这一场雪了。而和喜欢的人共度这样难得的雪夜,也令我觉得欣喜。

热红酒里我多用了肉桂,在我看来肉桂与冬天的气质最搭,它能中和空气里的清冷,正如长青缓解了我长久以来无处告解的寂寞。

“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晃神的当儿,我灵魂飘荡至无名之所,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夜空出神,说话也鬼使神差的。

月啊,被烟花和灯火的喧嚣所淹没。

人工看似取代了自然,但烟花易冷,灯火将竭,只有月色恒常,千秋这般。

长青向来是不说谎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话音甫落,年岁接力的钟声在长夜里沉吟,数不清的颜色花火争相于天际一展短暂风光。

这话如同包裹酸粉的糖果,入口酸涩,内里却是甜的。他不欺我,也努力爱我。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模糊了,雪下得大了起来。

我俩依偎着,天不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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