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绫衣(一)
且说占摇光这里,他独身待在房中,从舒芙桌上捡了本她未读完的诗集接着往下看。
实则对他来说,这些句子写得太过文绉绉了,他的确看得懂一些中原的文字,但不多且不精,这些诗句于他而言就更如天书一般。
但舒芙却很喜欢读诗,偶尔同他说话时也会夹带几句。
可他一句也听不懂。
舒芙虽从未因此嫌弃过他,但他其实并不开心。
他喜欢她,并不是只想同她亲昵温存,更想看她所看,读她所读,真正做个配得上她的郎君。
这些日子以来,他时常同她一起看书,就着她批在书上的注解,也慢慢能看懂一些。
窗外流霞铺天时,一个叫张泌的着者一句“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青”毫无征兆地映入他眼帘。
占摇光有些发怔,眼前不受控地幻出舒芙的模样,少女临水而立,眉掩黛山,脸蛋鹅白,一双眼浸湿了濛濛霭雾,笑盈盈地隔岸观他。
少年心驰神倦,仿若身在梦中,便顺手将书盖在脸上,遮去残余夕光,悄悄朝上天告了个不大认真的愿——
等他醒来,便叫她这样立在他身边罢。
是以偷得一场好眠。
……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将将梦醒,朦胧之中扫了一眼,房中依旧洞黑一片,只有绮窗大敞,星子浴在鎏蓝深沉的风里游进来,一地的细碎光亮。
她还是没回来。
占摇光仰卧在临窗的榻上,睁眼看着一空的星斗,有些心浮气躁,禁不住胡思乱想。
今日舒府内人声如常,想来应该没摆什么筵席,舒芙那个讨人厌的阿弟也上学去了,其余姊妹同她更没有会将她留至这么晚的亲热交情,到底是什么绊住了她呢?
神游良久,他忽然有了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她被她那个阿娘伤透了心,决意要离家出走了?
可她要走的话,为什么不将他一并捎走?
他会狩猎炊食、会浆洗洒扫,要是她将他带走,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照顾好的。
这念头才出没多久,又被他自己否了。
他心里知道舒芙对待家人有多么看重。且再说,她十六年来的亲朋旧故、喜怒哀嗔全在长安,她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摒弃的。
又空等了许久,舒芙仍未归来。
占摇光此刻已在心中认定,她必是再度被那几个讨厌的亲眷伤了心,又怕被他看见她难过的狼狈态,指不定躲在府里哪个角落偷偷垂泪。
他被自己脑补的画面磨得心尖生疼,于是翻身坐起,决定亲自去将她找回来。
同时他又在心底暗自给舒家几口人记上了一笔,准备揣摩些报复的念头。
占摇光功夫不俗,避着满府的下人,很快就将舒府的四处探了一遍,连边边角角的隐蔽处都仔细勘过了,却始终没见舒芙的影子。
他停在原地,心口翻涌着一种无名的慌乱,直觉她出了府,又毫不犹豫翻墙出外寻去了。
其实他对长安的路并不熟悉,出了永乐坊就有些不知所向,幸得这几日城中不设宵禁,他便跟着人流汇入了长安城中夜里最热闹的地段。
香风环萦,笙箫靡靡,灯火连璀亮如白昼,耳边人声渐嚣。
他样貌极惹眼,又是独身一人,自然引人注意。
没多久,便有一人跻身过来好心询他:“郎君怎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大道上,既来了平康坊,何不去找个妙地一度春风?”
占摇光不明所以。
“兄台可别装一副正经相啊,我可不信你什么都不知晓,”男子朝他挤眉弄眼,“都是进了北里的人了,故作什么清高呢,我说的当然是找一间长三坐坐,再寻一可人添香啊。”
男子一面说,一面咂嘴回味。
占摇光脑中一轰,血气涌在脸上,转身就要走。
他同阿芙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他必须洁身自好,做个干干净净的郎君。
更遑说,以前他还不认识阿芙的时候,也从未容许过自己堕落放纵至此。
——实则在他们南疆,压根就没有这档子去处,他整个人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男子会去秦楼楚馆这一说。
“诶——”那男子上前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把抓住他手臂,好奇地上下左右打量了几圈,“你跑什么?莫不真是个清白郎君,那你来这地界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见这处人多,所以才过来看看,”占摇光道,“我是出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