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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手术室里有医生出来,商恪对应再芒的拥抱微微退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应再芒的手还是冰的。

医生说情况不算坏,楼层不高,再加上掉下去时有花草为曲曼缓冲了部分伤害,但她的左小腿骨折了,还被断裂的木板划伤,伤口不深,没有生命威胁,但也需要住院养伤。

商恪觉得这样也好,失去了行动能力,总不会再一遍遍谋划自己的死亡。

曲曼从手术室出来时还昏睡着,应再芒寸步不离地跟在病床前,到了晚上,商恪提出要带应再芒回去。

应再芒不想走,他心里还是没有办法逃过愧疚,看着曲曼毫无血色的脸,打着石膏的样子,他很不好受,应再芒想留在医院里照顾曲曼。

“回去吧。”宋于慧宽慰道,“这有我和你崔阿姨呢,放心吧。”

应再芒摇摇头:“可是……”

“跟我回家。”商恪强势道,“你需要休息。”

商恪这副冷血无情过分理智的样子,看的应再芒有些不适,被商恪拉着出了病房,走到没人的地方,应再芒终于忍不住:“你怎么能这样?那里躺着的可是你亲妈,她受伤了!你不照顾她,难道连陪着她也做不到吗?这是在医院,你就留她一个人吗?”

应再芒对于住院要有亲人陪着这件事有种执念,因为他小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住院,但他从不失落,就算病痛来袭,有家人陪着,他就觉得自己能承受住。纵然应再芒早就知道商恪和曲曼母子间关系不好,但现在商恪对于病床上曲曼的漠视终于引起了他的不满。

商恪没有回答应再芒的指责,只说:“抱歉,我隐瞒了你。”

“妈有自杀倾向。”

应再芒满腔的愤懑顷刻间被浇灭了,他愣愣地问:“为什么?”

商恪没什么表情:“很久之前,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失去了商宁她就想要自杀,但被折磨的人是我。”

商恪向应再芒走近,因为身高,应再芒不得不仰视他,镜片的清光后是商恪总是盛着薄情的眼眸,但今天他却看到了别的,像是愤恨,又像是不甘。

“你让我怜悯她?她凭什么能得到怜悯?”

商恪的冷清一直以来都让应再芒觉得他难以接近,不会被人窥破,此刻在医院的一角,来来往往是生命的降临或者逝去,救护车的鸣笛不息于耳,在惨淡的月光下,应再芒好像触及到了商恪饱受挣扎的灵魂。

悲剧的降临从来不能归咎于一个人的过错。

商恪无心再谈下去,转身要走,催促着:“回家。”

应再芒回神,加快脚步跟上去,握着商恪的手臂,低声道歉:“对不起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该乱说的。”

商恪没说话,牵着应再芒的手,直到上车。

商恪开车带应再芒回家,进去后,庭院里的狼藉又让应再芒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不久前还洋洋自得就算和精神病人相处也没什么难的,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和精神病人相处的压力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造成什么全然不知,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构不成逻辑,但却是清醒的人来承担后果。

“还没吃晚饭吧?”商恪问。

应再芒摇摇头,当时兵荒马乱地送曲曼去医院,之后他们一直守在病床前,哪里想得起来吃饭,况且被吓了这么一回,应再芒也没有胃口。

应再芒想上楼洗澡睡觉,但商恪把他留在餐厅,转而去做了顿简单的晚餐,应再芒很惊讶,没想到商恪会做饭。

应再芒吃了几口,仍是忧心忡忡:“哥,以后该怎么办啊?要把阳台封起来吗?”

可措施做的再多,他们真的能阻止一心求死的人吗?

商恪说:“别想太多,吃饱了就去休息,我会解决。”

有很多时刻,应再芒觉得商恪的魅力就在于此,他成熟,可靠,强大,独属于年长者的稳重和丰富的阅历在应再芒无措不安时会包容着他,好像有商恪在,他就无需为琐事烦恼。

今天商恪也是丢下公司一堆事跑去医院,回家还有的忙,应再芒吃了点东西,回房间洗完澡躺到床上,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今天的事给了他惊吓,同样心里还挂念着曲曼。

应再芒又从床上爬起来,想去花房,他想事情或者不安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那里。应再芒刚一打开门,恰巧碰上从书房出来的商恪,两人对视后,商恪问:“睡不着?”

应再芒点点头:“脑子里有点乱。”

“等着。”商恪说,在应再芒困惑的目光里下楼,不多时回来,手上拿了两杯红酒。

“喝一点吧,可以助眠。”

应再芒轻笑,接过一只杯子,和商恪并排坐在花房前的秋千椅上,小口抿着红酒。

“不让我抽烟,倒是纵容我喝酒啊。”应再芒玩笑般地说。

商恪喝一口红酒,应再芒托着下巴以慵懒的目光看他,红酒浸湿了他漂亮精致的嘴唇,应再芒看着商恪的喉结滚动,再次开口时,嗓音也沾染了些许醇厚:“我说了红酒是为了助眠,那么你抽烟是为了什么?”

应再芒哑笑:“为了快乐啊。”

商恪侧目看他一眼,应再芒支着下巴,眼睛微微眯着,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喝了口红酒后他舔舔嘴唇,商恪即刻挪开目光。

“助眠么?”应再芒晃着酒杯,看着流动的暗红色液体,若有所思道,“体质不一样,我喝了酒会兴奋。”

应再芒说完,微扬起脖颈将剩余的酒喝完,意犹未尽地问商恪:“没有了吗?”

商恪嗓音冷淡地提醒他:“你醉了,回去睡觉。”

“没有啊。”应再芒用脚尖点着拖鞋,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像个小无赖,他歪着身子凑近商恪,得意地说:“哥,我酒量很好的。”

商恪直接掐着应再芒的下巴把他按回去,眉眼间带了些不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改掉这副轻浮的样子?”

“我哪里轻浮了?”应再芒眨眨眼,很无辜地说。

“你哪里不轻浮了?”

商恪的下颚紧绷,固执地别过脸,应再芒就在他身侧,但他偏不去看,应再芒觉得再逗下去他又要挨骂:“好,好。”他举着双手,做投降的手势,从秋千椅下来,把杯子丢给商恪,留下一个懒散的背影,“我回去睡觉了。”

宋于慧昨晚留在了医院,他们的早饭便无人照料,今天是周日,应再芒不需要赶时间去上课,但商恪还要去公司。商恪像往常那样身着西装下楼,本以为这会应再芒还在他房间里,还没走到餐厅,就听见一阵叮叮咣咣餐具碰撞的声音,商恪向厨房望去,看到应再芒手忙脚乱的背影,有些意外。

“你在做什么?”

闻声应再芒也没回头,擦了擦手将保温桶打开,活力满满地说:“哥你起床啦,我问了宋阿姨,她说妈昨晚就醒了,情况还不错,我煮了粥,带去医院给她喝,也留了你的份。”

应再芒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去拿碗给商恪盛粥,商恪上前:“我来吧。”

“好。”应再芒弯着眼睛笑了笑,也不推让,他们之间平和自然的氛围看起来就是一家人。

商恪将粥盛在碗里,浓郁的米香扑鼻而来,氤氲着热气,米粒煮的软烂,火候也刚刚好,看起来费了些功夫,应再芒应该很早就起床了。

商恪盛了两碗,坐在餐桌前等了一会,见应再芒抱着保温桶急匆匆地要出门,商恪叫住他:“你不吃吗?”

“不了,”应再芒在商恪身前站定,说,“我怕妈饿肚子,要快点过去。”

应再芒仰起头看着商恪,眼睛很亮地求他:“哥,今天有空的话,去医院看看妈好不好?”

商恪凝视着他,喉结动了动,说:“好。”

应再芒露出满足的笑容:“我走啦哥。”

应再芒的头发有点乱,商恪想替他整理一下,但应再芒走的很急,商恪抬起的手又空落落地垂下去。

周日的早晨路上并不拥堵,应再芒很快就到了医院,他按电梯上楼,昨天从手术室出来商恪直接为曲曼安排了单人病房,应再芒找起来也不吃力。不确定曲曼有没有醒,应再芒推开门的动作很轻,进去后看到曲曼已经醒了。

“宁宁过来啦。”

宋于慧最先看到他,应再芒抱着保温桶来到病床前,对曲曼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妈妈,身体感觉怎么样?”他的手轻轻放在曲曼打着石膏的左腿上,问,“痛不痛啊?”

曲曼没说话,愣愣地盯着应再芒,应再芒也没在意,转而去问宋于慧:“宋阿姨,妈妈吃早饭了吗?”

“没有,”宋于慧摇摇头,“早饭买回来,但夫人不想吃,在那边都放凉了。”

应再芒坐在床边,习惯地握住曲曼的手,温声细语地问:“妈妈,我带了粥过来,要不要喝一点?”

“我没胃口。”曲曼说,声音清清冷冷的,不同于她发病时的疯癫或者沉浸在幻想中时那种母亲对孩子纵容轻哄的语气,让应再芒意外,也感到陌生。

应再芒对于冒充商宁这件事本就心虚,一点点变化都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握着曲曼的手一瞬间胆怯地想要收回,现在的曲曼和以往太不同了,让应再芒不得不怀疑他在曲曼面前是否已经被看穿。

应再芒原本发自内心的笑容开始变得凝滞,干涩,在心中思考他该怎么应对,这时曲曼抓着他的手,又说:“宝宝,我不想在这里。”

“不喜欢吗?”应再芒不动声色地问。

“不喜欢,我要回家,要回家!”

面对曲曼孩童般耍赖的语气,应再芒稍稍放下心,应该只是环境变了曲曼不适应,那一瞬间的陌生也许是他的错觉。

应再芒哄她:“妈妈,你不记得了吗?你受伤了,要在这里养好伤才能回家。”

曲曼撇了撇嘴,很不高兴的:“不能回家吗?”

应再芒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家。”

应再芒指着曲曼腿上的石膏,示意她:“你看,因为妈妈很不听话,导致这里受伤了,如果不在医院恢复好,妈妈就不能走路,以后我们也不能去踏青了。”

应再芒的话对曲曼很有用,她听了之后就变得紧张,不断问应再芒怎么办,应再芒把粥倒在小碗里,告诉曲曼吃东西就可以更快恢复,在应再芒半推半哄下,曲曼总算喝了两碗粥。

怕曲曼在医院待不住,应再芒用聊天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故意逗她笑,上午过的也算轻松。

因为答应了应再芒会来医院,上午商恪把紧要的工作加快进度处理完,赶着中午的时间顺便带着午饭过来了,曲曼养伤需要忌口,所以给她另外准备了一份。

到了之后商恪站在病房门前,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他站着等了一会,直到笑声微微敛去后才推开门。

应再芒寻声回头望去,看到商恪后脸上的笑意加深:“哥来啦。”

商恪应一声,视线落在应再芒身上,又转向病床上的曲曼,曲曼和他对视一眼,没说话,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把目光挪开了。商恪了然于心,不再向曲曼投去过多的关注,只看着应再芒,说:“过来吃饭。”

应再芒留意不到商恪和曲曼之间的暗流涌动,听商恪喊他,脚步便不受控的欢快地走过去,边帮商恪打开餐盒,边闲话着家常:“我还以为你要到下午才有空。”

“吃过午饭就回去了。”商恪说,看到应再芒的头发还是那么乱,心里有些烦躁。

“没关系,虽然时间有点短,但看到你过来,妈肯定会很开心的。”应再芒说的志在必得。

商恪没有回答。

病房里很宽敞,也有餐桌,卫浴等等一些生活设施,曲曼需要照顾,便先由崔阿姨陪着,宋于慧和他们一起吃,吃完后再换崔阿姨。

就算是在医院,他们之间的氛围还是和在家里一样,宋于慧热切地为应再芒夹菜,嘱咐他多吃点。在留意到她为应再芒特意挑过刺的鱼肉放在餐碟里一直没动过之后,宋于慧关切地问:“宁宁,怎么不吃鱼呀,不合胃口吗?”

应再芒下意识道:“不是,我海鲜过敏。”

闻言,商恪的目光一顿,接着他用那种很平常的,仿佛闲聊的语气说:“小时候怎么没听过你对海鲜过敏。”

商恪的语气也如应再芒那般随意,好像这只是在饭桌上谈论的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却瞬间令应再芒警惕,他心中打鼓,又因为自己不经思索的口舌之快而后悔恼怒,应再芒垂下眸,怕被商恪看到过多的,不该出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情绪,他逼迫自己冷静,决不能露出破绽。

片刻后,应再芒扬起脸,精心塑造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也不清楚诶……”

应再芒咬着筷子,面带回想,看上去很无辜:“我从小时候就在听我爸妈说我海鲜过敏,他们这么说那我肯定就不吃了啊。”

现在就在医院,趁症状没有发作前去拿药,或者借口出去催吐,反正商恪不会待太久,足够他耍一个精妙绝伦的诡计。

应再芒不以为意道:“我也很好奇,我还没经历过过敏的症状,到底有没有,我试一下不就好了。”

说着,他用筷子去夹餐碟里的鱼肉。

忽然间,应再芒的手腕被商恪握住,在筷子夹上鱼肉之前阻止了他,商恪淡声道:“不要吃了。”

应再芒也不坚持,见好就收,用埋怨的嘟囔来掩饰情绪从最高处猛然间坠落的忐忑:“我本来也不爱吃鱼,鱼刺真的好麻烦……”

这一顿饭应再芒吃得心不在焉,午饭后商恪没坐多久就要回去,而曲曼需要安静和休息,宋于慧便提议让应再芒先回家,等曲曼精神养好了再来也不迟。应再芒心绪本就有些乱,现在独身一人到没有商恪的地方整理是最好的选择。他一直以为自己演的很好,却自始至终都忽略了重要的细节,他要想办法从商恪那里得到更多。

应再芒不做推脱,背上包走出病房,商恪跟在他身侧,说:“我送你。”

出于心虚,应再芒不想和商恪共处一个车厢里,他装作很体贴的样子:“哥,你不是忙吗?送我回去好麻烦的,而且有司机啊,你不用再跑一趟的。”

商恪没说话,径直往前走,脚步比应再芒稍快一些,应再芒以为他没听到。

一路追着商恪到医院的停车场,“哥……”应再芒叫他,想跟商恪说他要去别的地方所以不用送了,声音落在地下停车场里带着空荡的回响,这时商恪停下脚步,骤然转身,停车场里光线不足,有些昏暗,不知从哪吹来了阴凉潮湿的风,应再芒含在嘴边的说辞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后喃喃地化作了无声。

商恪在盯着他,心虚篡改了应再芒的感官,以为商恪的晦暗不清的眸光里隐藏的是被欺骗的愤怒,是要拆穿的对峙,风又来了,应再芒感觉自己后脊背开始发凉,他能言善辩的嘴巴被封住了,静默无声地等待商恪的审判。

商恪向前一步,向他走近,皮鞋落在地面上的轻磕声,沉重的,绝望的,应再芒看到商恪抬起了手,那一瞬间他停滞了呼吸,下意识地闭上眼迎接未知的恐惧。

商恪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很轻,应再芒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动,他困惑地睁开眼,对上了商恪表情很淡,但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睛:“闭眼干什么?以为我要打你?”

商恪收回手,但仍感觉到柔软到恼人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有了意识似的,怎么都挣脱不掉,在昏暗里他捻了捻指尖,说:“你头发很乱。”

应再芒下意识抬起手按在自己发顶,很呆很茫然地哦了一声。

商恪也不再提要送应再芒的事,仿佛只是一个并不诚心的提议,对应再芒说:“回去吧。”

应再芒还傻乎乎地摸着自己的头,听完商恪的话思考了几秒,魂不守舍地问:“回哪里?”

商恪好像是轻轻笑了,应再芒不敢确定,现在他整个人处在一种很奇怪的飘忽的状态,所有的感官都被蒙上了模糊的屏障,只心中的雀跃在急速升腾,膨胀,切断了他的大脑与敏锐的联系,应再芒觉得他好像成了某种很缺乏关怀和触碰的人,只被商恪摸了摸头,就窃喜的迷失了自己,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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