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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督厂厂公

 

不知是个哑巴还是听不明白,地上的孩子只是大睁着眼直愣愣地看温衾,没有任何反应。

“罢了,既与咱家也颇有些缘分,今日就替你取个名,他日跟在咱家身边,也能讨口饭吃,你愿是不愿?”

这句倒是听懂了,孩童点头,躬身向前爬行几步,俯身抱住温衾的小腿,乖顺地将头贴了上去,身上浓厚的血腥味熏的温衾直皱眉头。

“你若侥幸能活命,他日咱家便认你做义子,如今在你前头,已有‘仁义礼智’四位哥哥,你嘛,便叫你‘孝’,也刚好应了景。”温衾唇角勾起,一双眼弯成个残月弧度,看得出心情不错。他讽刺地放声笑,全族被灭,这孩子不仅不哭嚎哀恸,反而认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为父,当真对得起这个“孝”字。

…………

天刚蒙蒙亮,温衾起身,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做梦了。

怎的梦到那年陆家的案子,孝儿空洞无神的眼睛,十年了,梦里竟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概是卫国公那个案子,多少和当年陆家有些相似吧,只不过那时能留下孝儿全因还年轻,若换了如今的自己,是断不会留下一草一木的。

温衾早年在绣衣使养成的习惯,当了厂公这十几年仍没丢掉。他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人,睡觉时也决不允许有人在床前守着。不仅如此,他还要在门窗设下机关,以便有人闯进能第一时间醒来。

也或许是自知亏心事做的太多吧,每晚睡前布置这些的时候,总能感到安宁和踏实。

他披着里衣,懒散地将那些机关撤了,又捡了件驼色的外袍穿好,一切收拾妥当,才低声唤人进来服侍他梳洗。

早膳用完没多久,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季秋,领着一众宫人,叩开了寿川院的大门。

“季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温衾给季秋浅浅行了个礼,也没等人回答,转身往主殿里走。

季秋也不恼他的无礼,快走了两步跟上,一边在他身后解释,“厂公大人事情做的漂亮,陛下欣喜,特地叫奴婢捡了这些宝贝,给您送过来,您瞧瞧,个个儿都是顶好的!”

“自然,陛下的赏的,都是顶好的。”温衾连看都不看,只蔑斜了一眼季秋身后跟着的宫人,约莫二十几人,心下了然。

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他没有什么稀罕的。说他不自量力也好,痴心妄想也罢,想要的不过是在那人心里针尖大小的地方,纵然是散尽家财,也无怨无悔。

冬日的太阳没什么威力,病恹恹地挂在天边,任凭冷风和乌云欺压,温衾手里抱着个暖炉,坐在寿川院的主殿里盯着小院里光秃秃的灌木丛发呆。

季秋走时留了话,是陛下的口信,那人说,冬至过了,温爱卿该往太极殿述职了。

针尖大小的位置,那个人的确肯施舍,可惜,那里住着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温衾冷笑,起身往寝室去,锁上门用特制的药水清理完自己,估摸着下朝的时间,独自进宫,往太极殿方向走。

十二年前,当今圣上宗明修偶然在绣衣使里发现了温衾,一双眼与故人太过相似,只匆匆一瞥,便难以忘怀。得不到的,找个赝品,大约也能聊寄相思。

于是只有十六岁的温衾,双手奉上了一生。

听闻陛下那位故人,就殁在了冬至。宗明修从不会和自己说太多关于他们之间的事,但左右自己能被陛下选中,还全靠了这双与之有些相似的眼。

温衾憎恨,却也庆幸。

“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极殿里冷清异常,温衾轻车熟路地摸进暗门,跪在那个人身前。

宗明修手里捏着一根红玛瑙玉石手钏,看得出神。听见温衾的声音,眼珠微动,余光瞄了一眼,又收回。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起来吧。”

温衾在冷硬的地砖上跪了少说也有半柱香时间,起身时双膝麻的没了知觉。踉跄了一步,才躬身走到皇帝背后,沉默站着,听候那人命令。

“朕鲜少到这太极殿,你知是为何?”宗明修开口,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温衾悄悄抬眼,这样近的距离,连那人脸上浅浅的伤痕也看得仔细,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暗紫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暗哑的声音犹如断肠毒药。

人说太监重欲,没有被召唤的日子,这张脸,连带着那双给予自己无限爱恋的粗粝大手,都是温衾午夜梦回时的慰藉。

“奴婢不知。”他声音极轻,像是要消散在这空旷的大殿。

宗明修摇摇头,伸手说道,“手给朕。”

温衾乖乖伸手,那糙如砂纸的手甫一触碰,立刻在心里点起一片燎原欲火,几乎是瞬间,欲念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温衾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艳红的玛瑙玉石手钏套在那截白嫩的手腕,宗明修捏着温衾的手骨,皱眉端详。

不像,不像,他的手如何有这样弱不禁风?罢了,家禽又如何能与龙凤相比?赠他的手钏也从未被好好珍惜,从头至尾,也不过都是一场荒唐。

还没从陛下替他带手钏的喜悦中脱离,那串石头便被宗明修粗暴撸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温衾脖间一紧,宗明修掐着他的咽喉,用力扔在一旁的床榻。那床上只薄薄铺了一层绒被,冷硬的床板和脊梁亲密碰撞,摔的温衾直吸冷气。

“陛下……”他眼角绯红,似乎还点点微光。温衾早就从这十几年的相处中摸出了些许门道,只要他利用好这双眼,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他的陛下,也会温柔原谅。

宗明修一愣,坐到他身侧,伸手去抚那双眼。炽热的温度隔着薄凉的眼皮传入温衾心底,他闭着眼,悄然用唇亲吻那人的手心。

“朕今日听了件趣事,绣衣使有个叫姜仁的,你可识得?”声音里的冰冷和手上的热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宗明修只沉溺了片刻,就冷着眸开口。

温衾浑身一滞,佯装的柔弱也转瞬即逝,他忙爬起,跪在床上磕头。

“奴婢教导无方,对手下之人管教不利,冲撞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降罪?厂公不想先听听,朕说的趣事究竟是何事?”

浑身的寒毛都竖起,他抬头看见陛下嘴角的冷笑,心里的不安愈发放大,恐怕今日大约要被抬着走出这太极殿了。

“早起就听宫人来报,绣衣使姜仁非要见朕,拼了命也要告诉朕,陆家如今还有余孽活在这世上,温厂公可知晓此事?”宗明修一手挑起温衾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温衾惶恐,心头混乱不堪,是他疏忽,明知道姜仁在外面背着他胡作非为,而他竟然只是简单地叫陆孝去敲打一番,如今事情闹到陛下面前,只能说是自己的心软害了自己。

“奴婢……不知。”他快速在心里做了取舍,姜仁既已背叛,必定是要舍弃,而孝儿如今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事说来蹊跷,当年知道陆孝是陆家遗孤的人,几乎都被温衾处理掉了,姜仁那时也不过是十岁的娃娃,就更不可能知晓此事。孝儿又在绣衣使养了十年,自己也从未给他什么特殊关照,能有今日成绩,也全靠他自己努力,怎的姜仁会突然告到陛下面前?

“你不知?温厂公竟会犯这样的疏忽,难道是朕看走了眼?还是说,根本就是你蓄意为之?!”声音骤然提升,几乎是带着全身的怒气,一个耳光甩的温衾脑仁嗡嗡直响。

他滚下床,重新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匍匐在宗明修脚边,声泪俱下。

“陛下救奴婢于水火,奴婢早就将全部身家性命双手奉上,若陛下认为奴婢不忠,直接叫人将奴婢杀了就是,何必这样折辱奴婢!”

“奴婢十六岁净身跟着您,从不曾有私心,陛下交给奴婢的事也未敢有半分差池,如今是奴婢管教手下不利,您大可治奴婢的罪,可这样诬蔑奴婢对您的赤忱,奴婢不从!”

这话说得倒像是指责宗明修凉薄多疑,对不知是何居心的外人深信不疑,却对忠心耿耿的身边人无端猜忌,他拧着眉,死死盯住脚边那个单薄的脊背,许久没应答。

“起来吧。”最终宗明修还是败给了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不安,他伸脚踢了踢还伏在地上的温衾,一边高声向密室门外吩咐,“季秋。”

“奴婢在。”门外响起季秋被降低了的声音。

“把姜仁和陆孝带过来。”

温衾大惊,方才还是做戏挤出的眼泪,这回却不费力就涌了出来,他已经能猜到后续,陛下定是要他当着他的面,杀了陆孝,以证真心,可这样做,无异于自断臂膀。

“陛下!陛下您不信奴婢,何必要这样!您叫季秋传个话,赐奴婢三尺白绫,或是一杯毒酒,奴婢绝无怨言,何必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温衾抱住宗明修的腿,哽咽的声音像是发了春的猫儿,挠的宗明修心里烦躁不堪,恨不得立刻就将人剥光了,然后用那些大的骇人的玉势捅进穴里尽情亵玩。

姜仁和陆孝皆被捆了手,季秋在密室门上轻敲了几下,“陛下,人带来了,都在前殿候着。”

“走吧,温厂公,和朕一起看个究竟。”宗明修起身,没有丝毫犹豫。温衾狠狠擦了把脸,正了正眉眼,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姜仁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全不顾皇帝还在,一股脑将温衾这十年来如何找借口杀害忠良,又怎么折磨无辜能臣屈服无端罪名,全都倒了个干净。

陆孝跪在发了疯的姜仁身侧,除了还在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朕不想听这些被朝臣翻来覆去说遍了的,说点新鲜的,你说这陆孝就是陆家余孽,可有证据?”宗明修冷脸,没什么耐心,一粒尘土罢了,还不值得自己耗费太多精力。

“有!有!人说那陆家余孽背上有道从脖后到腰间的刀伤,是当年侥幸逃脱时留下的,陛下只需让他脱了上衣,自然便知晓!”姜仁胜券在握,他是见过的,陆孝后背那道狰狞的伤疤,他们在绣衣使朝夕相处,那条旧伤疤,任谁看了都不会忘。

“陛下!您切勿听他胡言乱语,孝儿只是恰巧姓陆。就算、就算他背上有什么伤疤,那也不能说明什么,您知道的,在绣衣使哪有不受伤的。况且孝儿如今跟着奴婢,也受了几回凶险的伤,他这是、这是故意想要剪除奴婢的左膀右臂,一定是,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您交给奴婢,奴婢定将他背后之人查个水落石出!”

温衾着急,他见宗明修愈发认真的神色,知道他是信了。陆孝后背的伤疤,他再清楚不过了,今日若脱了上衣,那便是死路一条。

根雕似的陆孝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抬头,和神色焦急的温衾看了个对眼,漆黑一片的瞳孔没有任何波澜,他嘴角却扯动,咧了一个丑陋的笑容。

温衾心头猛地一颤,平日总是木疙瘩似的人,竟也会笑么?可这是笑的时候么?他愈发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阻止他脱衣。

“急什么,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朕也的确好奇,陆孝,脱了上衣叫朕看看。”宗明修不理温衾,从主座上下来,走了两步,站在陆孝跟前,撇了眼季秋,那人会意,手脚利索地按着陆孝,粗暴扯下他身上的灰袍。

陆孝双手被捆着,俯身磕头,“请陛下明鉴。”

温衾连呼吸都忘了,紧盯着那人的后背。

常年的训练和出任务,叫陆孝身形健硕,皮肤黝黑,只见他后背伤疤纵横交错,更有一大片烧焦的皮肤,颜色更深,活像是嵌了半张破烂的盔甲。

没有预想的疤痕,姜仁怔愣地盯着陆孝,不可思议,“怎么会,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亲眼见过的!”

温衾再忍不住,三两步走过去,掐着姜仁的脖颈,作势就要拧断他的咽喉。

“呵。”宗明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被骗的愤怒,有知晓温衾没有背叛的欣喜,也有对自己执意要将这场闹剧进行下去的自嘲。总之他心中释然,方才被打搅的兴致又重新燃起,他低头看了一眼陆孝,一个绝佳的主意升上心头。

“温衾。”宗明修低声阻止,“怎么,这是要在朕面前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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