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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传书但是杨青月与侠士版定情诗《把酒问月》

 

*杨青月x侠士,唐传奇柳毅传paro,有借鉴鲛岛圆老师的《龙王之女》

*有剧情paro需要的人设善意扭曲,时间背景是河阳之战预热

都说浊流之阴总有异事,侠士也莫名其妙着了道。他只是在伊河畔打了个瞌睡,迷糊间忽然感觉到颊上有种粗糙的带着热意的触感,便一下子惊醒起来。

“……呃!”

映入侠士眼帘的是一只毛茸茸的似羊的生物,因为好奇正用舌头舔舐着他的脸颊。侠士惊慌地站起,只见脚下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绵延如海的柔软轻云;众羊群游浩浩汤汤,在绣堆般的洁白绒毛中,静立着一个清癯窄削的身影。

“请问这里是……”

不知为何,侠士看到那个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开口询问时对方转过身来,而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瞬,侠士觉得自己颅顶仿佛炸响了一道激雷。

“大公子?!”

侠士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杨青月。或者这本来就是梦,梦中发生什么都很正常……侠士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拍向双颊试图打醒自己,但面前之人对刚才的称谓无动于衷,并且似乎完全不认得自己。这让侠士非常疑惑,鼓起勇气穿过羊群向他走近了些。

当侠士靠近杨青月时,那些羊莫名地骚动起来,不信任的叫声此起彼伏。杨青月抬起手在唇边对着头羊比了一个“嘘”,很快羊群便平静了下去。可就在此刻,侠士注意到他手腕上竟然缠着冰冷的锁链,碰撞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侠士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副镣铐。在自己心目中,虽然杨青月偶因宿疾而神思混沌,但也不应像折断双翅的鹤,毫无反抗地被囚困在此地。

这一定是梦吧?侠士想。梦中的面容就在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碰——然而这突兀的动作让杨青月皱了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行了一个周全的礼。

“在下洞庭龙君杨尹安的长子杨青月,因与夫家泾河柳氏长子柳惊涛不合,被迫禁足在此处。”

“……?”

侠士听得双眼发直,头脑一片空白。人自己都认识,话也不是异邦语,怎么连起来他就完全听不懂了?

什么是“洞庭龙君”?什么是“夫家”?

侠士先前也听说过柳惊涛和杨青月青梅竹马,但他所认识的两人之间竟真的会有这等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到了“婚配”的地步?更何况先前侠士还在风雷刀谷中见过他们,怎么今日这二人就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镜破钗分、“夫妻”反目的戏码?

“前几年泾河柳氏向洞庭杨氏提亲,而我与泾河长子柳惊涛自年少相识相伴,父亲便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只可惜后来柳家家主,也就是泾河龙王柳五爷在各项事务中独断专行,导致我与惊涛貌合神离。接连不断的冲突让我最终下决心提出和离,却没曾想被他们哄骗软禁在这里。”

见侠士呆愣的模样,杨青月眼眸中闪过一丝隐忍与哀恸,微微低头抚摸着头羊的脑袋:

“你若不信也罢,我可以让雨工送你离开,回归人间。”

侠士感觉自己嘴巴似乎不受控制,但他很努力地把舌头掰直了:“我并不是不信,只是有些震惊……啊,这不是羊,叫‘雨工’?”

此时头羊意外露出了不该在它脸上出现的鄙视表情。侠士话音未落伸出手想学杨青月一般抚摸它的头,可耳边的阻拦声晚了一步,侠士就浑身过电似地抖了起来。

“别摸!……它不是羊,而是雷霆。”

头羊冲着侠士轻轻地龇牙咧嘴,侠士一脸歉然地低下头向它道歉,它反而翘起脑袋哼了一声。杨青月看着这一人一羊的模样有些好笑,语气带了些责怪对雨工说:“他并非有意,原谅他吧。”

雨工通人性,用鼻梁蹭了蹭杨青月的掌心。侠士内心深处忽然一痛,也许是凭借着一股热血上涌的冲动,坚定地扯了他的衣袖:

“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那片衣袖原本垂在杨青月身侧,质感轻薄如同蝉翼,因侠士出乎意料的行动随之颤抖起来,映着天际的日光簌簌仿佛洒落了灿然云霞。侠士看向面前这个熟悉却又并非同一人的长歌门大公子,眼神带了自己也不知的炽热,竟生生将对方看得脸颊泛起霞粉。

“……若是如此,那就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我父母那里吧。终究是我能力不足,以至于沦落到这等境地,还要劳烦他们费神费心。”

杨青月从怀中取出一封保存得体的信笺,十分郑重地递到侠士手中。他伸手时腕间锁链哗哗响起,侠士接过信的同时眼光落在了那副桎梏之上,嗓音因不忍有些颤抖:

“这个锁链,没法解开吗?”

杨青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用来封印灵力的——如今,我连这方寸之地都走不出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

侠士很想继续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此刻,面对这双温柔哀痛的眸子,侠士却意外生出一丝被看穿内心的担忧与不安。

希望这个世界的杨青月,听不到自己怦怦的、几乎跃出胸腔的心跳。

经过将近一柱香的目眩,侠士终于从云端落到了地上。刚踩在实地时他还有种恍若梦境的感觉,不禁紧张地摸了摸胸前,果然摸到了那封无比重要的信笺,证明此梦非虚。

侠士一刻也不敢停留,从驿馆牵了马便疾速上路。不知过去了几天几夜,直到一日清晨他找到了杨青月提到的洞庭湖畔的那棵社橘,便解下树干上缠绕的红色布带,用力扣敲了三下。

很快湖浪翻涌,从水面下走出了几位身着碧色衣袍的青年人,向侠士行了个礼:

“贵客为何来到此处?”

这衣衫太过熟悉,不就是长歌门内那些内门弟子的装扮吗!侠士先是一愣神,而后回了礼,语气带了些焦急:“有急事需要面见老门主——哦不,洞庭龙君!”

弟子们互相看了看,确认侠士并非什么危险人物,答应了他:“那还请贵客闭目,数息即可到达龙宫。”

侠士应他们的要求闭上了双眼,待听到说“可以了”之后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四周环境竟与千岛长歌的建筑别无二致,甚至九龄公讲学的那株樱树也在,这让他对自己处于湖底,或是“龙宫”的事实有些怀疑。

身边有个弟子见侠士面带犹疑,只当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处被震撼到,微笑着开口:“稍等我去通禀龙君,还请贵客稍候。”

侠士木木地点了点头,趁着无人注意到处乱瞟。近处的樱树、漱心堂、诸贤殿,目光所至之处和他记忆中的格局应是完全一样。

倘若如此,那么人……

不对,人并不一样。

侠士摇摇头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起码长歌门内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自己认识的他了。他们之间仿佛隔绝了一层比先前还要厚重的屏障,使得侠士不得不重新织起与他相交集的网,同时重新审视自己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比如……不可言说的心动。

可如今,面对同样陷入困境的另一个杨青月,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侠士的思索很快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他抬起头便看到与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长歌老门主杨尹安与夫人吴青青出现在大堂之中。侠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而这位“洞庭龙君”一边打量侠士一边问道:“这位客人难道不是来自人间吗?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侠士面容肃然,恭敬地将怀中的书信取出递给龙王夫妇:“我偶然经过泾水之畔,意外见到了龙君的长子杨青月被禁足在云海之上,并且与群羊为伴,神色萧索……我于心不忍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回答说自己被夫家泾河柳氏所欺而囚困于此,拜托我传信给您告知此事。这便是大公子的信,还请您验看。”

一番话下来侠士言谈掷地有声,却并未注意自己对杨青月的称谓前后有所不同。然而他口中的描述太过离奇,堂内众人并未注意到这等细节,只是纷纷瞠目结舌,有几个侍女甚至失色地小声惊呼起来。

杨尹安最先反应过来,双手迅疾地拆开那封信,和吴夫人一起快速地扫过信中内容,情难自抑地悲泣道:“是我识人不清,竟亲手将青月送入这等囚笼!幸好有君在此,想来他终有希望重获自由回归家乡了!”

听龙王这样说,堂中的侍女和书童,以及闻讯而来的弟子们便知道侠士所说是真实的,一时不禁痛哭出声。泣声绕梁不绝,杨尹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向他们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低低开口:

“小声些!莫要让钱塘君知晓!”

侠士不解,“钱塘君”又是谁?难道是什么不好惹的大人物吗?他一脸疑惑地望向杨尹安。

可就在此刻,侠士头顶传来一声嘶厉的龙吟,如同千雷万霆响彻云霄,惊得他脚底踉跄差点摔倒。一个赤金色的身影从堂外直扑而来,侠士震恐下意识想挡在杨尹安夫妇面前,却被这道看起来凶煞实际颇有分寸的光焰拂到了一旁。而后,这道光焰渐渐收敛成为一个眉目更为年轻的青年。

侠士瞪大了眼睛看向青年,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要掉下去了——

这这这,这不是……

“我就知道柳惊涛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哥嫁过去居然还要受这样的苦!”

“钱塘君”杨逸飞义愤填膺,牙关紧咬几乎发出咯咯声。

侠士大气也不敢出,整个人缩到角落试图从众人眼中消失。虽然先前与杨逸飞有过交集,侠士印象里的青年总是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从未有过如此盛怒。

可事情的发展偏不随他意,杨尹安无可奈何地指着侠士对杨逸飞说:“你大哥请这位侠士来传信,具体情况还得再问问他。”

眼见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熟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侠士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迎接着杨逸飞不信任的目光,强撑着行了礼:

“见过钱塘君。此事千真万确,甚至……为了封印灵力,长公子他甚至被迫戴上了枷锁。”

侠士硬着头皮将话说完,顷刻后觉得自己因极大的威压睁不开双眼,身躯仿佛被裹挟在狂乱的霰雪雨雹之中。等他奋力睁开眼睛,却只见杨逸飞化身的赤金光焰像一道激电般冲出殿门奔向天际。

“等、等等!!”

侠士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竭尽全力抓住那丝刺眼光芒的尾端,一下子被带上了高空。他不敢往下看越来越小的建筑,横下心阖眼死死抓住了那片龙鳞。在极目的黑暗中,侠士似乎看到了孤孑一身的杨青月,脸颊上无声滑落的一滴泪水。

那是侠士不敢想象的,在另一个世界中从未展现出脆弱一面的,长歌门大公子的眼泪。

因盛怒飞往泾水的杨逸飞在半路上才发现跟随着自己的侠士,本就在气头上的他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随着他的吐息,云海中一阵涛涌波襄,震得侠士几乎抓不紧龙鳞,只得带了些许讨好回应他: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不想留在龙宫,我会坐立不安的!”

这回答一半是侠士的真实想法,另一半则出自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心意。杨逸飞没再继续追问,虽然“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却暗地里在侠士身上结了个透明的结界用于保护,同时叮嘱道:

“之后你不要到处走动,小心被误伤!”

眼见着泾水越来越近,侠士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眼睛也开始四处寻找杨青月所在之处。也许是他们一行飞湍走壑声势汹汹,得知了消息的泾河长公子柳惊涛同样化身龙形跃出水面,与杨逸飞纠缠起来。争斗一触即发,怒气冲天的杨逸飞也顾不得侠士了,两人交手的一瞬便惹得惊涛骇浪、天地失色。

江涛簸岸,云雪埋山,混乱中侠士忽地想到失了灵力的杨青月应该还在囚笼之中,万一被狂怒的杨逸飞那不分敌我的攻势伤到,自己前番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思至此处,侠士拔腿就跑,甚至忘记了杨逸飞刚刚让他不要乱动的嘱咐。而此时星流霆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忽起飞沙迷了侠士的双眼,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头顶正砸下一块巨石,根本避之不及。

“……不!”

这般生死关头,侠士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电光石火间,他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如跃云霄——待睁眼低头,侠士便看见腰上缠了一圈眼熟的锁链,而身体则靠着这铁链悬到了半空之中,顺着向上看去,一滴温热的血直直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是杨青月借着手腕上的桎梏将侠士救了上来,但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腕间旧伤迸裂流出了血。侠士心痛如绞,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得尽力唤道:“我没事!你可以松手将我放下去……呃!!”

受到冲击的铁链瞬间崩断,侠士失去倚靠无助地坠落下去,而巨大的冲力同样扯拽着杨青月从空中跌落。不远处雷车驾雨电如狂矢,侠士头晕目眩甚至连惊恐的尖叫都喊不出来——

难道他们二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可自己还没有完成杨青月的心愿,还没有带他离开这囚笼、陪伴他回归故乡……

就在这时,他眼前闪过白色的熟悉光芒——是雨工!它们腾跃而起接住了从高空摔下来的二人。也算是因祸得福,断裂的铁锁解放了杨青月被压制的灵力,侠士模糊中看到他手上掐诀,二人周围便瞬间浮现出淡青色梅花纹路的透明结界。

待他们乘着雨工安然落地后,侠士一下子松了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潮湿的礁石之上。雨工收了四肢挨着侠士坐卧下来,虽然依旧是一脸不屑,脑袋却主动凑到了侠士胸前不停乱蹭。

“好痒……别乱动了……诶!”

正当侠士安抚雨工时,忽然感觉耳边拂过滚烫的灼热气息,慌张转过头去意外发现竟是过度疲累而陷入沉睡的杨青月,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他从未与自己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让侠士的脸颊倏地通红,内心狂跳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得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揽过杨青月的腰肢,让他枕着自己肩头睡得更舒服些。同时,侠士另一只手轻轻搓揉着雨工的颈窝,逗弄狸奴般听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就这样,两人一羊在结界中安定下来,仿佛与远处席卷天地的惊风霹雳毫无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云霄之上的争斗似乎终于停止。在普通人目光难以企及之处,泛着微光的屏障渐渐消失,狂风骤雨也缓缓平息下来,因恐惧而藏匿于江水间的灵物们偷偷探出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变回人形的杨逸飞和柳惊涛。他们二人的衣衫多少都有些毁损,却遮掩不了脸上依然勃发的怒火。

“这次先放过你,只是休书必须由我大哥来写,这婚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相比于这边依然保持气度的杨逸飞,柳惊涛看起来就有些狼狈了。如今泾河长公子英俊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痕,甚至肩头和腰侧还浸了血迹,似乎正是杨逸飞衣袖上暗沉赤色的来源。

面对煞神一般的两人,侠士不敢乱动,努力扮演着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然而杨逸飞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指着侠士说道:

“正好由他作为证人,如果你还想留得泾河柳氏的颜面,最好当面收下这休书!”

侠士脑袋又停了半拍。为什么要让自己做证人?其他人不行吗……他颤抖着用余光瞟向四周,除了身侧逐渐转醒的杨青月,以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嘘嘘”声的雨工,竟然没有一个靠谱的生物……

“逸飞。”杨青月精神稍微恢复了些,语气带了些柔软的嗔怪唤着自己这个弟弟,而杨逸飞嘴角一沉,感到十分委屈:“大哥,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念着他?”

听了这话,杨青月也不好再驳斥什么,只是微微垂首轻轻念了几句,很快他手边就出现了一方砚、一支笔与一张纸。待研墨时因为乏力抬不起手腕,杨青月不想呼唤气头上的杨逸飞来帮忙,便转头低低喊了声侠士。

“……劳烦侠士帮我磨墨。”

侠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使劲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下那块墨蘸了礁石上的水开始研磨。等墨汁慢慢沿着砚池晕散开来后,杨青月提起笔准备写字时身躯却不受控制地一颤,笔也从指间滑落在侠士的脚边,带出的墨汁随之污了侠士的衣角。

“抱歉,我还是……”

他的嗓音有些抖,似乎也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惶然。侠士心中苦涩无比,没经杨青月同意擅自用右手握持住了他的右手,咬了牙轻声说道:

“我来帮你。”

这样的姿势已然极为暧昧,可偏偏两人都未生绮念,只是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诀别的诗句: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

锦水汤汤,

与君长诀!”

他们写得很慢,慢到侠士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像传说中的烂柯人一般,进入了一个无人打扰的玄妙境界。不过最后收尾时杨青月的笔锋反而干脆利落,侠士也长舒一口气,在杨逸飞炙热的眼神烧穿自己前迅速收回与杨青月合握的右手,乖巧地坐到了一旁。

杨青月将那封休书攥在手中想起身递给柳惊涛,可杨逸飞横插一脚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没有好气地拍在柳惊涛胸前:“签!”

理亏的柳惊涛拿起休书默默地看了好几遍,抬起手放到嘴边,心一横咬破了拇指在纸上按下一个带着凛冽血气的指纹。也许是龙族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在接触那枚血印时侠士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揪紧,一时难以呼吸,脸庞也涨得通红。可很快侠士感觉到自己眉间落下一个湿润的碰触,如同辽远旷盈的夜潮一下子屏退了泾河龙息的狂气——他抬起头,正撞上杨青月将手从他眼前收回,同样咬破的拇指还滴着血,逸散着与他眉间相同的温柔气息。

等杨青月按下指纹后,杨逸飞黑着脸冲着侠士走了过来。侠士下意识扭身想跑,却被无形禁锢住动弹不得,只好向杨青月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杨青月也只是苦笑一声,带着愧疚对侠士行了个礼:

“事已至此,还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一同在这封休书上按下手印,以作见证。”

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呢。侠士默默接过那张纸,学着刚才二人的模样咬破了拇指按下指纹,之后再次递给杨逸飞。

而就在柳惊涛接下休书的那刻,雷雨窈冥卷石狂飚,洞庭龙君的二位公子一瞬也不愿停留,化身为赤金与云青色的光芒携着侠士腾云而起,驾风鞭霆直奔洞庭。

落地时再熟悉的风景也没法冲抵掉行程中的不适,侠士几乎踩不稳地面直直扑倒下去,幸而有一双手扶住了他没让他在漱心堂前站着的众人面前出丑。侠士想开口道谢时却发现搀扶他的人正是杨青月,一时话语哽在喉头,强装镇定地安慰道:

“我没事……你快过去吧。”

杨青月的眸中满是担忧和歉疚,但侠士再次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强行将人赶走了。杨尹安和吴青青看到因折磨而憔悴的大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搂过一旁的杨逸飞四个人抱成一团,此时周围的那些侍女和书童们也抱在一起哭哭啼啼,一面是心疼杨青月在泾河龙宫受的苦,一面是为一家人再度团聚而欣慰。

侠士则被一些激动的弟子们围了起来,有些手快的将手中准备的花枝插到了他鬓发之间,一些手慢的便扯了花瓣撒在他身上。恍惚间他想到了传闻中长安城的上元节,那些被彩灯装饰的灯树——如果用花来装饰,说不定就像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些滑稽。

不过很快就有人将快被花海淹没的侠士拽了出来。侠士带着满头满身的花瓣呆呆地看向刚才还面色不虞的杨逸飞,目光落在青年的脸颊上看他的双唇相互磕碰,听他有些别扭地道谢。变回人形的青年额角伴着逐渐褪去的怨忿似乎还泛着薄红,顺那片绯色看去是和他兄长杨青月几乎相似的眉眼,只是更为外放和狂狷。侠士不敢和这双锋锐的眸子对视,讪讪收回了目光,头也轻轻低了下去,下意识想说的话就如同舌头打了结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遭嘈杂,杨逸飞对侠士此刻的退缩并未多想,只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后转身寻父亲去了。一家人叙完旧情后杨尹安清了清嗓子板起了脸,开始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絮絮数落起杨逸飞来:

“就算知道这事是柳家做的不对,作为继承人你也应当抑些性子妥善处置,下次不可再这般随性处事了。”

这个时候堂内无关人等早已离去,只剩下洞庭龙君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以及有些犹豫自己是否需要离开的侠士。他的头顶上还残留着刚才尚未掸下的花瓣,而这些花瓣伴着他迷茫的神色,使得他整个人在素净的大堂之中十分显眼,也颇为滑稽。

“此行没有伤到人和田地,我和柳惊涛是在结界里打的架。”杨逸飞一脸不服气,愤愤甩了甩沾了血迹的衣袖,“他这般对我大哥,抽筋扒皮都是轻的!”

杨尹安感觉自己脖颈上的青筋又爆起来几根。杨逸飞向来知道分寸,然而一旦碰上与杨青月相关的事情,便多少带着些恣意的骄纵,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不驯。听了这话,杨尹安无话可说,只得苦恼地揉了揉眉间,心中暗自决定下次定要给青月说一声,让他不要事事都惯着这小子。

忽然,杨尹安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直直看向侠士——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居然能够全身而退,不知是柳惊涛那边无暇顾及,还是受了自己两个儿子中谁的庇护……

可对于侠士来说,这时的他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就算低下了头,他依然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数道带着不同情绪的目光。

侠士不愿猜也不敢猜,也就在这一刻,他莫名对自己的这番奇遇有些沮丧。若没有遇到杨青月的话,就不会被卷入这场风波,自己也许还是在河边睡觉,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这个梦里,说不定还会出现熟悉的身影——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立于阶下沉默不语的洞庭长公子,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他与杨青月相识本就是巧合。

那时侠士因迷路滞留在千岛长歌,意外赶上了盛名在外的文期酒会。不同于他所熟知的江湖中的刀光剑影,这一隅江南水乡的平和竟让他有种身处世外桃源的逸乐。虽不太通文墨,侠士却也学着在热烈的气氛中同其他年轻士子来回唱和,甚至多饮了几杯新醅的桃花酿,入夜后趁着醉意偷偷爬到怀思崖看月亮。

可他刚踏足崖顶,迎头便撞上了一道裹挟劲风的琴音。冷汗顺着面颊滴落下来,侠士待稳了身形低头向音声响彻处看去,落入他眸中的身影正是崖下亭内面容警惕的杨青月。

侠士本就是不速之客,只是学了那些文人的模样去做些做些吟风弄月的风雅事,借着颇为自傲的轻功去攀上长歌门的最高处,却没曾想会与忽然出现的陌生青年狭路相逢。侠士躲避琴音时颇为狼狈,步伐踉跄中怀里藏的酒瓶顺势跌落,颈口碎裂,醇厚的酒香也随之散逸开来。

“我只是……想上来饮酒赏月而已,你……又是什么人……”

侠士看着破碎的酒瓶满腹委屈,弯下腰去捡拾那些碎片。但很快他面前蓦地落下一片阴影,那个青年背着一把素琴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侠士身边,同样俯下身拾起残留酒液的瓶底作盏,轻轻放入他的手中。

“……还剩了一些,下次我补偿给你。”

不同于琴声的杀伐之气,青年的嗓音中正温和,还有些隐隐的歉疚。月色皎然,侠士再度被酒意蒸得头脑昏昏,也不去在意这个陌生青年的来路,大剌剌盘腿坐下来,向着月亮举起那爿残盏,摇头晃脑地吟起了白日新学的诗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

听到侠士念起这首诗,青年的脸上泛起笑意,从善如流地学着他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头,听他磕磕绊绊地继续将诗句吟下去。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

才第二句,侠士就已经记不太清了。青年笑了笑,顺着接了下来:“月行却与人相随。”

“哦,对!”侠士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手上的酒盏也随之抖了抖,洒出几滴酒液如同晶莹的雨露淅沥地落在衣角上。但很快他又心虚地收回了手,面色惭愧:“我后面确实没太记住……”

似乎早已猜到侠士会这般说,青年随意地拨了几下琴弦弹出一片泛音,将这首诗简单做了个结尾: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而后,他抬手举起身侧的另一块碎瓷与侠士手上的残盏轻轻相碰,似是敲响了一片铜磬,发出清脆凛冽的声音: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侠士虽然迷迷糊糊,但在看向微笑的青年时,心脏却忽然停了一拍。盏中的明月随着漾起的水纹温柔地碎成了一环环的同心圆,正如侠士此时的心绪,清清浅浅地潋滟开来。

等第二天酒醒后,侠士才知道昨晚自己闯的那座山崖是长歌掌门家族所居之地,而那个陌生青年正是昨日酒会上门内弟子们谈之色变的大公子杨青月。自然,他们二人间戏言般的约定也并未作数,侠士落荒而逃远离了长歌。之后虽与他偶有往来,却再也没人主动提起那只破碎的酒盏,和那晚皎净到令人落泪的月光。

再后来,便是当下。

寒暄之后紧接着就是盛大的宴席,气氛竟与当年的文期酒会不相上下。为了避开龙君夫妇和两位公子,侠士把自己变成了个勤劳的陀螺在众人之中旋转着,有弟子说他有恩于洞庭不需要如此劳累,侠士只是敷衍地点头应和,手上活计根本没停。

可侠士却未曾注意自己的身后,始终有一道隐忍不发的目光寸步不离,如同一道烛火与映在壁上的倒影形影相随。

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泾河归来的洞庭长公子,只见他换了称身的黛青衣袍,穿戴着绣了翠竹暗纹的璧色披帛,倦容之上还有平和的笑意,正捧起杯盏和其他人说着话。洞庭二公子,也就是钱塘君坐在正席右侧面容严肃,除了礼节性地回复外无声地喝着闷酒,似是在思考其他的事务。侠士则是被簇拥着坐到了中堂的一旁,意外地正对着兄弟二人的席位。

宴席之中,总是有人主动找侠士敬酒,顺便聊一些关于大海之外的故事。这时侠士才知道,除了可以化为龙形的龙王一家,以及作为龙宫守卫的那些蛟类,其余竟无人能够踏足岸上一步。侠士这般出海入海易如反掌的“神仙人物”,又有一副好脾气,对于年轻的弟子们来说自然是好奇大于敬畏的,所以很快侠士就被围得里一圈外一圈。年龄小的弟子穿过桌底趴到了侠士膝盖上,年龄大的弟子虽然眼红离侠士近的位置,只好努力端正坐姿靠着桌沿坐了下来。

龙君杨尹安看到侠士那里热热闹闹的景象心中高兴,乐呵呵地喝了口酒。阶下的钱塘君杨逸飞也同样端起杯子,但他转身向杨青月敬了酒后仰头一饮而尽,似乎心中藏了许多话。杨青月看在眼里,也敬了杨逸飞一杯酒,低声询问道:

“阿弟,怎么了?”

杨逸飞将酒杯捏在手中,沾染了醉意的眸子眯起望向侠士那边,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大哥,你觉得他……如何?”

此刻的侠士正被一个小弟子的刁钻问题难住,挠挠头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绯红。见侠士被问倒了,周围的弟子们便笑出声来,有些甚至起了坏心思撺掇他自罚三杯。侠士见逃不过,举起双手示意认输,垂头丧气地斟满面前的酒杯时正巧和兄弟二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撞上,脸颊便红得更厉害了。

“……是个难得的好人。”杨青月也被侠士困窘的表情逗乐了,嘴角噙了极为难得的笑意。而一旁的杨逸飞将自己大哥这副不自知的温柔模样看在眼里,又默默喝了一口闷酒,瓮声瓮气地应道:

“好,我知道了。”

待宴席接近尾声,堂中满是醉倒的弟子。洞庭龙君和夫人因为年事已高先行离席了,只剩二位公子端正坐在席间,看上去没怎么醉,或者说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否醉了。侠士则形象不佳地瘫倒在面前桌案上努力眨着眼睛维持清醒,因为被漆器硌到下巴被迫摆正了脑袋,嘴里嘟嘟囔囔:

“奇怪,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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