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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寻找传功长老

 

时间顺转而逝,三天一眨眼就过去,山下结界再次打开,弟子们纷纷下山进行结算。山脚下搭了个棚,白色桌布上均等地放置着三竿盛,而在称前则排起了三道长龙。经历三天殊死搏斗的弟子们纷纷将自己收集到的妖丹放在称上,换取等价的灵石,以便日后换取物资。而这一行人在一众憔悴的弟子中就显得十分显眼了。娄丙又是扒皮又是割肉的,身上缠绕的兽皮简直像个刚从原始社会山洞里爬出来的野人。而除了那两个小弟子也跟着他们一顿好吃好喝,一番磨炼下来竟是胖了一圈,面色也红润了。唯一没什么改变的还得是姬无欢,依旧是一副灵气翩翩的仙女气质,吸引了一票注目。

轮到他们时,娄丙打头将布袋子里的几十颗肉眼可见地冒着妖气的妖丹一股脑儿地倒在称上,只听“咚”的一声,秤砣那一侧猛地抬起,而托盘重重砸在桌上,妖丹跟雨点似的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周围的弟子目瞪口呆,连负责掌称的弟子都被惊得哑口无言。还是娄丙先开口:“哎,不好意思啊,下手没个轻重。”他这么说着一边弯下腰捡起妖丹,掌称弟子这才回过神来招呼几个弟子一块帮忙。最后数下来,娄丙他们除去给了那俩药修弟子的,居然还有四十三颗妖丹,远远超过了一开始的计划。

这也得多亏那天夜里娄丙和姬无欢互相坦陈了心思,虽然没得到“巨蛇”的妖丹,还浪费了一整晚的时间,两人还是利用剩下的时间收拾了不少妖兽。正如解飞鸿所料,即使对于一般弟子而言棘手的林中妖兽,大多在娄丙看来都是一击就能毙命的小妖兽,偶尔遇到几个皮糙耐揍的,也统统在姬无欢一曲安眠谣下摇摇欲坠,回过神来就是身首分离。狩猎十分顺利,就算偶尔受了小伤,娄丙也不再逞强,老老实实把伤口露出来给姬无欢看。后者虽然埋怨他不够小心,脸上写满了心疼,也不像之前那样生气了,叫来两个药修弟子替他疗伤。

在这时候姬无欢就用乐声纾解他的疲惫。他本就擅长琴乐,在通了灵脉后,更是能将乐声与情绪融合,先前催眠妖兽也是其中一种运用。在这没有琴的深山里,他也能拨弄空气中灵力形成的“琴弦”,也就是娄丙闭眼时能看到的灵气的流动,从而奏出能干扰生灵的灵乐。

等掌称弟子估完了妖丹的价值,打算将灵石交付给他时,娄丙打断道:“我不想要灵石,这些妖丹我想直接拿去给药王峰的前辈,行么?”这是解飞鸿教他的,面前的弟子果然露出难色,却没有直接回绝,而是和身旁两个弟子交换了眼神后点头道:“你跟我来吧。”

他与两个药修弟子暂时告别,带着姬无欢一同跟上那个弟子。他们绕过人群,走了两、三里的山路,才被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木屋前。掌称弟子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想要见师叔的话,请往在屋内等候。”说完便行了一礼,告退了。

木屋较为简陋,比起娄丙他们前几日住的偏院还要破一些。一颗雪松盘罄在木屋南侧,厚实的盖雪针叶将日光完全遮去,徒增一丝阴森森的感觉。他决定将姬无欢护在身后,自己打头阵一探究竟。然而不等他动手,姬无欢就抢先一步敲了敲门:“打扰了。”

屋内没人,推开木门里头也只是陈列着普通家居——一张木桌子,两张木椅。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屋子深处则是一道卷帘。既然屋主不在,贸然搜索或是坐下也不礼貌,两人便只是在门口等候。又过了半刻钟,一个身影出现在山路的尽头。那人身着亚麻色的布衣,领子规规矩矩地扣到了第一颗,袖子却卷至肩膀处,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膊。他背着一捆木柴,腰间还挎着把伐木斧。

“哎?”那人见门口站着人,或许是因为久违的生面孔,他有些局促不安,又看着像是兴奋,“是新来药王峰的师弟们么?快别站在这儿啊,多冷呐!进屋我给你们生火,泡点热茶,暖暖身子。”

娄丙眯了眯眼,面前这人的灵力并不浓厚,甚至有些虚弱,要不是较宽的灵脉,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可看他举止模样也不像是刚入门的小弟子,反倒是个善于照顾人的大哥形象。就在他疑惑之时,那人就热情地将他俩带入屋内,请他们坐下后说是出去烧水,就跑了出去。

“这就是那‘性情古怪的神秘药修’么?”娄丙凑到姬无欢耳边,有些不信。

“不太像。”姬无欢摇头,“光是听解飞鸿的描述,也不该是这种柴米油盐醋的感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猜测那人的身份时,他就拎着一只脑袋大的热水壶进来了。滚烫的清水和干花涩叶一同注入茶壶,不一会儿就满屋飘向。吃了几天大鱼大肉,正好能清扫蒙了一层油水的内脏。娄丙接过茶杯道谢后便自报了家门:“在下娄丙,枉费了你的好意,但在下并非是来拜师的弟子。此行是为了拜见药王峰的前辈,询问二三。”

那人愣了一下,视线在两人只见游曳了片刻,放下水壶:“原来如此,想必是这位公子,”他看着姬无欢说,“身体上的问题对吧?这方面药王峰上有所造诣的修士的确不少,其中你所说的‘前辈’我也有头绪。不过可惜的是我不过是一介弟子罢了,要替你引荐,也并非容易之举……哦对,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药王峰,季仙师门下的大弟子,张良。你们也不必客气,放松些就好了。引荐的事情我也会想办法,你们不要急。”

“谢谢张师兄,你费心了。”姬无欢笑了笑。通常见到他魅惑众生的笑容的人都会多少为其倾心,而张良只是挪开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娄丙倒是对他这种态度很是受用:“我们听说前辈是这世上少有能化妖丹为己用的修士,也准备了伴手礼。”他打开口袋,里头妖冶的气息令张良不由得吃惊:“这么多?的确,要是有这么多的话,说不定他也会……我今晚就去试试看吧。”

“这也算是我们的诚意。”娄丙说,“这次还得麻烦你帮我们这个大忙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必鼎力相助。”

张良接受了他的好意,便暂时告别,说是要去请见那位药修了。娄丙好奇地向外望去,就见他在贫瘠的院子里找了一块干净的地儿盘腿坐下,掐了两个诀——他见解飞鸿也掐过,是传音诀。可他也记得解飞鸿说,这种诀通常是两个约定好要通过传音诀对话的人才能使用,莫非张良和那药修本就关系非同寻常不成?

很快,张良就回来了,额头上浮着一层豆大的汗珠:“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吧。姑且得到了许可,但我今夜得去寻他提前商讨一番,毕竟突然登门造访有失礼仪,我先打点打点。你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我会为你们准备好起居的。”

“不必!”娄丙受宠若惊,“本就占用你的时间,还要鸠占鹊巢,甚至让屋主照顾身边事儿,实在是太不合礼数。”

姬无欢遂接过话头:“没错,我们在北崖上有居处,不劳烦你费心了。不过我看你似乎面色不佳,是发生了什么吗?”

被这么一问,张良面如土色,苦笑着摇头:“可能是近日过于操劳了,看来我需要好好休息了,哈哈。”他看了眼天色,将汗水抹去,“时间不早了,我该动身前往季仙师那儿了,就不送你们回去了,路上小心。”

道别后,二人回到剑峰的住处时,解飞鸿已经在院子里等候多时,一见他们回来就夸张地挥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娄丙和他碰了记胳膊当做招呼:“特别顺利,你是没看到那些弟子见我拿出那么多妖丹的时候的表情,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哈哈,太爽了。当然,要紧事儿也办好了,我们见到了个叫张良的弟子,他说会带我们去见那季仙师。”

“张良?”解飞鸿一愣,“你是说那个长得挺质朴的老好人,张师兄么?”

“怎么,你认识他?”娄丙反问。

“那当然,他本来是我们剑峰的弟子啊!”解飞鸿苦笑,“就是在以前住在这儿的师兄,不过我那时也还小,只记得他特别会照顾人。你看,本来一般弟子上山都是在七、八岁的年级,连字都认不全呢,就离开了爹娘的怀抱,师兄就当爹又当娘,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师傅了。所以听说他离开的时候,一票弟子都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他露出了很怀念的神情,可下一瞬就注意到了娄丙狡黠的笑容,立刻改口,“你看什么看?我可没哭!”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娄丙坏笑。

解飞鸿一噎,转移话题:“不过我听说师兄和他师傅关系不好,看来是空穴来风了。你们这两天一定累了,我没帮上忙,也就只能替你们收拾收拾房间之类的了。”

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有人先他们一步把杂物做了,娄丙有些不好意思地请他进屋坐一会儿,就被姬无欢抢先一步抱住胳膊打断道:“娄大哥,你忘了和我约好回来之后要做什么吗了?”

“什么?”不等娄丙回应,解飞鸿飞快地在两人之间转动着眼珠子,紧接着就闹了个大红脸:“哦、哦!是我打扰了,你们慢用!”紧接着他就脚底抹了油似的迫不及待地往外走,临走前留了句,“等你们什么时候,呃……完事儿了,再叫我吧,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食物的!”

娄丙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呢,解飞鸿就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他莫名其妙地搂着姬无欢的腰:“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要去找他那师弟也说不定。”姬无欢轻笑,“不过机会难得,夜色悠长,不如来我屋里促膝长谈一番吧。”

娄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唉!怎么一天到晚脑子里就是这种事儿?”

“嘻嘻,人生苦短,何不及时作乐?”姬无欢枕在他软绵绵的胸肌上,小鸟依人地抬起眼——他明明就和娄丙差不多高,却总喜欢这样依偎着对方,“好不好?”

娄丙眼睛一闭,就知道今夜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山峰高耸入云,瀑布如雪白、上好的丝绸从峰顶垂下,落入湍急的川流推动着几十座高大的水车。每一架水车连接着一座约二人高的炼丹炉,炉底火光熊熊,药修弟子们捧着格式药材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青烟袅袅盘入层层叠叠的白云之中,一副欣欣向荣模样。

“跟我想得不大一样啊。”娄丙左顾右盼,从一个路过的弟子抱的箩筐里抓起一把药材闻了闻,又放回去。张良笑道:“山下的绘本多数画的那都是几十年前的药王峰了,”他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听说那时候用的还是这么矮的炉子。”

拨开云雾,一座二层高的庙宇似的建筑掩藏在两颗松柏之间。约三丈高的华松倾斜,沉重的针叶盖在屋顶。或许是因为炉火的关系,整座药王峰相比起剑峰要高上一些,皑皑白雪化作水滴,又在屋檐下凝结成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柱,一不小心就容易磕着脑袋。

“小心。”张良提醒道,抬手将大门入口处的冰柱挥去。厅堂内空无一人,娄丙扫了一眼:“我们是不是来早了?”

张良闭眼探了会儿灵气,无奈地让他们在原地等候片刻,就往厅堂深处走去。在幽深的殿后,撩开一面黑色的帘幕,娄丙听到里头似乎是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张良放下帘子,点起一盏蜡烛。烛光透过帘幕,将里头的影子映照在帘上。娄丙这才看出这房屋原来是以帘幕为分界线的前、后两间屋子。这一侧是接客用的厅堂,另一侧则是屋主起居之所。

帘幕的那一头放着一张大床,床边有两只半人高的烛台。张良于是点起另一只蜡烛,半跪在床边将一只手抚在那人身上:“师傅,醒醒。”

师傅?不等娄丙感到疑惑,他就听那人打了个呵欠,揽着张良的脖子优哉游哉地爬了起来。隔着帘子,那人略微低哑的声音传了出来:“过来。”娄丙隐约看见他勾了勾手指,就觉得身边一阵风“嗖”地吹过,下一瞬姬无欢就被扯到了账前。他立刻警惕地准备拔剑,就被张良阻止了下来。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人用灵力将姬无欢的脑袋左右摆弄了看来看去。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让张良带着娄丙暂时退下。娄丙虽有顾虑,却还是在姬无欢说:“我没事。”后,乖乖跟着张良出去了。这屋子虽说不上华贵,但门一合上就听不到一点儿动静了。娄丙有些担心地问:“那是你师傅?”

“对。”张良挠脸。

“之前怎没听你说?看你昨天一番纠结的,我还以为是难为你了。”娄丙问了,就见张良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地搓开了视线,然后苦笑着解释道:“师傅他天赋异禀,炼出了无数齐丹妙药,受人敬仰。而我完全没有一丁点儿药修的天赋,光是留在药王峰就说不过去了,还被师傅收作唯一的弟子,享受别人受不到的待遇。这本就引起不少弟子的不满,要是我还以自己弟子的身份麻烦师傅,准又要让人看不惯了。”

娄丙皱眉:“这能怪你么?又不是你自己求着上药王峰的,不是你师傅把你从剑峰带来的么。”

“这你都听说了?”张良动作一顿。

“昂,反正就是无意中听说的。”娄丙模糊一笔带过,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要是介意,就当是给我们牵个线罢了,最终能不能同意帮忙治病不还是你师傅决定的么?麻不麻烦都得是他自己判断不是?要是助人为乐也能引起不满的话,那就纯属那些人吃饱了撑着。再说了,我之前参加门派比武时遇到了你们山上下来的两个弟子,他们都说山上有个特别会照顾人的师兄。虽然没说名字,但我估计就是你了,对吧?”

张良被他说得红了脸,挠了挠后脑勺:“别说了,多臊啊!”过了会儿,见娄丙真的闭嘴了,他又忍不住追问,“真的?怎么说我的?”

娄丙哈哈大笑,张良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两人谈笑风生时,姬无欢推门走了出来:“在聊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就聊些琐碎的,你怎么样?”娄丙一打滚就爬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见他身上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前辈答应替我治病了,不过作为回报,我们得替他处理点药王峰上的杂事。”姬无欢面露愧疚之色,“可能得麻烦你了,娄大哥。”

“这有啥,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娄丙余光掠过张良,凑到姬无欢耳边压低声音,“你到时候多亲我几口不就完事儿了?”

姬无欢脸颊微红,轻轻拍了记他的胸膛:“昨晚还不够呢?”

“够了、够了,”娄丙双手举过头顶,往后退了两步。

“晚了,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姬无欢好笑道,转而又看向张良,“前辈让我转达给你,说是他的药快吃完了,让你去尽快炼一些来。”

张良明显身形一晃,娄丙就问:“药?你师傅他身体不好么?”

“也……算不上,但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难免需要丹药辅助。师傅他吃的这种丹药需要一些较难入手的药材,而我又因习剑而比这里的弟子强健不少,他就时常就会拜托我去收集这些药材。”张良解释道。

娄丙一听,寻思着这是个大好的报恩机会,便说:“我替你去取这药材吧!”不等张良反驳,他就毛遂自荐,“你就放心吧,我不敢说大话,但应当还是能帮上些忙的。你就当是我报答你,没你牵线,我……”他飞快地瞥了眼姬无欢,改口道,“你师傅就不会给他治病,这有恩不报,我心里过不去啊!”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张良哭笑不得,有被娄丙几句绕了进去,最后只好答应下来。

这种稀奇的药材只生长在极寒之地的悬崖峭壁之下,灵力沉淀之处,一条灵脉上一年至多也就能生长出一到两棵,且生长过一次的地方直到数十年后都不会再有了。据张良说,他每半年会去悬崖底下寻找这种药草,再晒干磨成粉末,以便日后保存。他这半年时不时会下山寻找,却一直气运不佳,正打算这几日再次动身。

娄丙不知为何,听他描述这种药草时,浑身莫名发冷。可他仔细去追寻这种凉意的来源,却又烟消云散。他没细想,便拍着胸膛保证道:“没问题,我来吧。你把那草药长什么样、有什么要注意的告诉我。”

张良给了他一卷牛皮纸,上面画着那种灵草,看起来就和普通蕨草没什么两样。张良说:“它是蓝色的,是那种淡蓝,你靠近它应当就会感觉到一股凉意,很容易和其他草药区别。不过人碰久了这玩意,就容易阴气入体,你一旦找到了,就立刻回来,明白吗?当然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会给你带些食物,谷底常昼,你就考一日三餐肚子瘪下去的速度来估摸时间,差不多到最后一餐时还没找到,也别勉强了,赶紧上来,好吗?”

“明白,不过你这样特别像什么知道吗?”娄丙笑着自问自答,“那种把孩子送出家门又担心不已的娘。”听闻张良就笑了起来,让他别挖苦自己了。反倒是娄丙自己一愣,他从小就不怎么记得爹娘的事,虽然不至于不知道母子亲情是何物,却也没有能轻快地借此调侃的洒脱。正当他疑惑之时,姬无欢搂着他的胳膊:“我也要去。”

“什么?这怎么行?”娄丙蹙眉,“你没听他说的么,那灵草阴气重,你不要命了?”

“我不碰不就好了。”姬无欢嘟嘴,死活不肯放手,“你之前刚跟我说好的,这就忘了,又要一个人去逞强、去冒险了?”

娄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也只好带着他一道来到谷边。峡谷内,仅仅脚下几丈,就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白雾。幽风阵阵,娄丙用灵气钉在地面扎实了才勉强稳住步履。张良抓着一根从树上挡下来的藤蔓,眯着眼睛往下看:“现在谷底没什么妖兽,正好是下去的好时机。”

“妖兽?”娄丙一下子来了劲儿,“什么妖兽?”

“你想都别想。”姬无欢掐着他的腰,“这么陡的悬崖上,你打一个试试看,我把你敲晕了拖也要把你拖走。”

张良赞同道:“谷底的妖兽和你前几日在山上遇到的不一样,这底下有不少大妖,不过好在谷底迷雾能遮断灵力的流动,所以妖兽们也只能通过视力来寻找猎物,只要注意不被发现就行了——毕竟大妖通常都有灵松那么大,你总不会看不见。”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种话,我一会儿被妖兽发现的可能性就会特别高?”娄丙说。又听张良叮嘱了几句,他便深吸一口气,踩着一块岩石,开始缓缓往下。好在爬了十几分钟,都没遇到能说得上是断壁绝崖的地形,只要稍加小心,就不会失足。不过他还是放不下心,走两步就回头看看姬无欢还跟着不,把后者看得好笑:“我有这么弱么,你一直担心我。”语气听着不像在埋怨,反而蕴藏着喜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身边的雾气逐渐浓重,娄丙突然一顿——他们遇到了第一个坎儿。只见方才还算平稳的坡度忽然变得陡峭,下一段能走的路在约两丈外。两人将灵力汇聚在掌心,这样他的体重撑在岩石上,就能爬到另一端。接下来的路就坎坷了许多,需要使用灵力的场面变多,等二人爬到谷底已经是整整一日之后——当然这也是估算出来的。

谷底并不像娄丙想象中那般幽深,翻到冥冥之中回荡着一层他看不清的幽光。光秃秃的岩石堆砌成一个又一个小坡,雾气浓到连半步之遥都难以看清。

“这可怎么找啊!”娄丙犯了难,就被姬无欢捂住嘴巴:“嘘!”

他疑惑地顺着姬无欢的眼神望去,起初还没发现什么,就见云雾被拨向两侧,一个像座小山那么大的妖兽浮在半空中,从一片岩壁后冒出脑袋,迟缓地“游”向西边。它长得像一条鲶鱼,两根胡须飘荡在空气中,光是这俩胡须带起的风都足以将两人掀翻在地。

娄丙将姬无欢护在身后,就听他拉着他的衣袖低声说:“那儿有个山洞,我们躲进去。”

那巨大的妖兽腹部被一道道纹路分割成无数条状的长条,两只腹鳍在空气中掀起壮阔波澜,背上垂下的滕柳与爬山虎将它的身子掩埋成一座绿色的大山。离得太远,它的移动看起来缓慢至极。娄丙二人躲在山洞里,悄悄探出半个脑袋,随即又收了回来。

“怎么办,等它先游开,我们再出去?”娄丙问。

姬无欢摇头:“它没注意到我们,而且以它那体型,应该不会捕猎其它生物。”

“你怎么知道的?”娄丙疑惑道,“那家伙那——么大一只,要是不捕食,它怎么长成那种块头的?”

“恰恰相反,通常与咱们差不多大,或是更大一些的猛兽是有不少吃肉的,但要维持那么大的体型,如果靠捕猎为生是很难支持它捕猎甚至是呼吸所耗费的能量的。”姬无欢婉婉到来,“而且那种体型也无法隐蔽自身,往往在它发现猎物之前,猎物就跑了,就像我们这样。”

娄丙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它吃的是什么?”

姬无欢望向那条巨大的鲶鱼。鲶鱼徐徐张开巨口,周围的气流被它吸入口中,又从鳃片里吹出,就像是普通的鱼那样呼吸着。他眯了眯眼:“以它那个体型推算,这峡谷里生长的植物绝对无法满足它需要的食物量……灵气,它如果不是从别处偶尔误入这篇峡谷,那么它应当只能是直接吸食灵气而活。”

“还能这样?我怎么不能靠吃灵气活着?”娄丙惊讶道,“灵气不该只是修行路上的‘能量’么,还能代替食物?那我们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些妖兽不也得吃肉、菜的么,解飞鸿也见他喝汤的时候少动筷子,只吃灵气啊。”

“那是因为无论是修仙之人或是妖兽、灵兽,在体内灵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前,我们的内腑需要食物调养。”姬无欢戳了戳娄丙的肚子,“就是这里,食物被我们的脏腑消化,转化成运作身体的能量——这和灵力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大区别,只不过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灵力至多起到强化、而非运转身体的作用。而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后,食物的作用就会开始弱化,因为我们体内的灵力浓度已经高到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程度,这也就是你在话本里常看到的‘辟谷’。”

“这样啊。”娄丙似懂非懂,“都是菜鸟,你怎么就比我懂得多得多?”

姬无欢笑了:“那不然呢,是谁天天在书楼里睡大觉?”

娄丙被他说红了脸,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不过既然那条大鲶鱼吃的是灵力,那它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憔悴?”他吸了口气,“这谷底的灵力浓度可不亚于灵山上多少啊。”

“我也觉得奇怪。”姬无欢勾着娄丙让他凑到洞穴口,一齐端详那条鲶鱼。只见它庞大的、黑蓝色的身躯慢慢吞吞地摆动着,乍一看像在云雾里起伏游荡,但动作里却缺少了力道,更像是被灵力的波动而推着漂浮。他说:“你看它身上那些植物,似乎是在它的背上生长出了一片绿植,可中间却有一块光秃秃的皮肤。”

娄丙灵光乍现:“你是说灵草可能长在它背上?”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想。这种灵草是直接从土壤里汲取灵气的话,那么不是地面,换作蕴含着大量灵力的兽类应当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断地从空气中吸取贮藏灵力,作为养料‘供奉’给它呢。”姬无欢满意地挠了挠他的下巴,就像奖励小狗那样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忍不住使劲揉他的脑袋,直到娄丙臊得躲开才作罢。他即使松了手,却也依旧搭在娄丙肩上:“不过在这种猜想上结合张亮说的,他自从一年前采到了灵草,就再也没能找到过。若是这次灵草并非生长在地上,而是在一个时刻会变更居所,又让张良避之不及的巨兽,那么似乎这个猜想就变得更可信了。”

娄丙听得不由得拍手,一双真挚的眼睛盯得姬无欢有些羞涩,收敛了视线将一律长发别至耳后:“无欢是这么想的,但目前还对那妖兽有多强大、使用什么妖术一无所知,冒然前去实在是无谋之举。归根结底还是连实践的第一步都无法踏出,对不起。”

“这有啥好道歉的!”娄丙赶紧揽着他的脖子就往怀里一摁,揉来搓去好几个来回,才把姬无欢乱糟糟的脑袋从他的胸肌间解放出来,“既然猜测灵草就在它背上,那么总比漫无目的地去找要好上不知多少!至于怎么上去,我已经有了个想法。”

鲶鱼落在地上的阴影又浓又宽,就像是黑夜降临。灵动的乐声不知不觉潜入空气的流动之中,鲶鱼本就迟缓的动作似乎被什么牵引着,从漫无目的地飘荡转而找到一个方向游去——那是七只拍成一条斜线的鸟兽。它们也像是被什么操控着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奔,而乐声似乎就是从它们身上传来。鲶鱼追随着这些鸟兽,距离一点又一点地缩短,最终鲶鱼俯下身,它的嘴就像一口没有底的深渊,将这些倒霉的鸟兽卷入口中。它发出一声悠长陈厚的鸣叫,再次回到呆滞的游荡之中。

而它的背上,娄丙一手穿过姬无欢膝下,将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绕去摸他的额头,擦去上面细密的汗珠:“你没事吧?”他看着十分懊恼,“说是计划,结果还是让你勉强了。所以我才说用我的灵力来操控那些鸟兽,毕竟你灵力没我这么多,又有身体的限制……”

姬无欢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可要是失败了呢?还得娄大哥抱着我逃过一劫呢。而且你还得温存体力寻找灵草,先放我下来吧,我能走。”可娄丙说什么也不肯,最终只好妥协让姬无欢挂在他背上。

鲶鱼背上的绿植远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复杂,普遍并不高大,却种类繁多。先踏入的是一片到脚踝高的狗尾巴草,草穗无毒,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却会挠出一片红点,原来是草丛里栖息着大量指甲盖大的蝽。这些黑虫子背上长着几颗白色的斑点,大批迁徙起来十分显眼,就像是一条有声的银河,“沙沙”躁动着飞快攀上一棵二人高的橡树。刹那间,它们就讲这棵橡树占据了,几只鸟从树上冲出,甩开咬在它们身上的蝽,挥着羽毛落在不远处的一座石堆上。撇开挂在树间的藤蔓,溪流鸟鸣,俨然是一副世外桃源模样,难以想象居然是在一条鲶鱼背上。

“他怎么也来了?”突然有人说话,不等娄丙寻到那人在哪,就有另一个人附和道:“可不是么。”随着二人交谈的声音和阵阵马蹄、铠甲刀枪碰撞逐渐响起。娄丙将身后的姬无欢护住:“小心,这里有人!”可却没得到回应,他惊愕地回头,就见身后空无一人,再看向前方,原本幽静的林溪变成冰封的雪地,他的视线被上下两捆遮风的布条挡去了大半。寒风刺骨这四个字说得实在是好,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的鼻梁和眼皮子要被生生削下来,头发上结满了冰碴子,四肢更是稍稍挪动半步就像是要烧起来,碎裂成无数冰疙瘩。

“问你话呢,你个哈巴狗,又跟过来做什么?”一个身着白袄的少年蛮横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同衣衫简陋的苟铭不同,光是看裁缝剪裁就能瞧出他身上的衣服华贵典雅,一定是下了大功夫的。而他身后跟着一行武夫,士气浩浩荡荡地踏着雪。来人正是当今皇朝的七皇子晨璐,打第一面起就对苟铭多有刁难,不是斥责他衣着低俗破烂,就是抱怨其行为举止不够雅观。对此,苟铭往往会翻个白眼挖着耳朵:“你光说有什么用,倒是给钱让老子买一身好看的衣服啊。”

这次面对晨璐的质问,他更是连个眼神都不给,就自顾自地一步一个脚印往雪山上爬。另一个狗腿子修士——李娟连忙跟上来抓住他一条胳膊,疼得苟铭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抡下山,可是不行,周围人太多了。他只能听着晨璐对他指指点点:“你好意思么,真把自己当鹤仙大人的道侣了?还上赶着巴巴地舔人家,该说不愧是狗么,这么没有尊严。”

“我警告你,这次要是找到了灵草,你必须把它交给我,要由我亲手交给鹤仙大人!”晨璐身高不高,嗓门儿倒是大得很,吸引得周围的修士都纷纷向这里看来。他似乎是对这种情况感到得意,一脚踢在苟铭小腿上,想叫他吃个教训。不料苟铭的腿硬得像根柱子似的,一脚下去反倒是他自己“嗷”地一声一蹦三尺高,落地脚底一滑,“哧溜”一下后脑勺着地糖地上滚出去老远,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才总算没白爬这两个时辰的山路。

李娟立刻跑过去查看他家主子有没有受伤,结果一心急,脚底凝聚起一股灵力腾起半尺,下一瞬就被一阵飓风刮得失去重心,也跟着他家主子滚下了山坡。苟铭才懒得理他们,冷笑一声掂了掂背上沉甸甸的包裹就继续往上爬。不过碍事的不只是那一对主仆,苟铭觉得要是自己天黑了都还没能爬上峰顶,一定是因为自己每爬半刻钟,就得有起码一个没眼力见儿的傻子来找他的麻烦。这让他不得不花费多余的灵力将他们赶走,毕竟跟那对主仆一样傻的实在是不太多。终于夜幕降临,山顶已经先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修士在四处扎营,点起灵火取暖熬茶,然后从四面八方扬起棋声,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输了棋后的哀叹。

苟铭选了个面向南边的雪坡,扯下缠着脑袋的厚布条,两只毛茸茸的狼耳朵扑腾两下将雪甩开。他鼻子耸动几下,在一块平滑的雪坡前停下脚步,将行李放在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吸了口气,将爪子“哧”地插入雪中。他几下挖开皑皑白雪,一块雪砖崩裂,露出了里头约一间卧房那么大的山洞。他警惕地闻了闻,确保没有其他动物在里头后,便背着行李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和在雪山表面扎营不同,山洞里没有风雪,甚至说得上暖和。他打开包裹取出两张羊皮,一张铺在地上,另一张披在身上,又架起一口大锅,将牛脂煎化,烤至焦黄,才把两只路上抓到的野豚鼠剥了皮扔进锅里。葱姜有限,但他毫不吝啬地加了一大把去腥,又淋上一大勺黄酒和麻油,最后盖上锅盖等待焖煮。

不一会儿,肉香就飘荡在山洞里,勾得他馋虫大犯,口水挂在嘴角成了冰柱。不只是他,两个身着破烂的修士站在洞口,干巴巴地望向他,正是方才摔得稀巴烂的二皇子晨璐和李娟。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正巧一阵暴风雪掀起白浪滚滚,晨璐赶紧拉着李娟钻进了山洞。那群护送晨璐上山的武夫不见行踪,俩人皆是蓬头垢面,脸上的冰碴子还没拍干净,连着泥污一起糊在脸上,束发的带子也不知去了哪儿,华贵的袄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他不等苟铭开口,就先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这片土地都是我父皇的东西,我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你没资格赶我走!”

苟铭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揭盖往锅里撒了吧调味发热的药粉:“那看来你父皇尿还真多,到处洒一点儿就当是自己的地盘了。”

晨璐气得涨红了脸,立马跳起来指着苟铭的鼻子:“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说我父皇是狗?”他瞥到锅边的豚鼠皮,就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讥笑道,“呵,看来你就是狗眼看人低,吃老鼠的野狗罢了!”说着他招呼李娟坐在自己身边,命令道,“把吃的拿出来!”

他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上山前主仆二人猜测这会是一场长久战,于是准备了不少食粮。然而李娟忧心忡忡地凑到他耳边:“殿下,咱们带的食物不都在刚才掉下悬崖了么?”

“什么!?”晨璐惊愕地大喊一声,余光瞥到苟铭,又立刻按捺下声音,“那、那该怎么办?”

“回殿下,奴婢还带着一包干粮。”李娟掏出一只布袋子,往地上铺了张油纸,将里头的干粮倒在上面。只见面饼因为失去水分,又被放在包裹里蹂躏了一路,已经碎成了一片片碎屑。晨璐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来,可还是强打精神:“这有什么,面粉可是咱们中原人智慧的结晶!种小麦,然后磨成粉末,最后花时间揉成面团烤出来的饼,又香又大!”他往嘴里塞了一块面饼,干嚼了两口,重复到,“又香、咳咳……又大!”

苟铭支起眼皮子扫了他俩一眼,揭盖盛汤。油光闪亮的汤汁浓稠,几块切成四方形的豚鼠肉票在汤碗里。他往上撒了一把芹菜碎的功夫,表面就凝起了一层油衣,用筷子一搅,尝起来香得他眉毛都舒展开了。晨璐和李娟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就听苟铭说:“这面饼扔汤里煮着喝才叫一个香,可惜有些人呐,他只能干吃。”

晨璐指着他又是一顿“你”,却“你”不出个名堂,眼珠子都快落进汤里了,拼命吸着口水不让自己看上去太坍台。这时李娟往前挪了一步:“苟大哥,这样你看行么?我家主子在凡间可是名门望族,咱们现在所处的境遇是相似的,互相照顾照顾,我们下了山后也会在凡间给你个面子。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啊,你说是不是?”

然而苟铭不吃她这一套,摆了摆筷子:“爷没兴趣跟你们凡人打交道,你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说着,他端起碗喝了口汤,还十分做作地“哈~”了一声,不住地摇头晃脑,生怕这俩人不知道这汤有多鲜美似的。

李娟还想说什么,就被晨璐拦在身后:“你不要欺人太甚!不就是一碗汤吗,你不给我,我还不要呢!”

“那你别喝呗……”苟铭自顾自地喝汤,正打算再损他两句,就见晨璐咬紧了嘴唇,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在他那张沾满了泥污的脸蛋上滑出几道清痕。他目瞪口呆,与李娟交换了个眼神,后者赶紧扶着她家主子的肩膀摇了摇:“哎呀,殿下可是有哪儿不舒服?让奴婢给您瞧瞧,是不是哪里冻着了,还是磕到了?”

晨璐一把拍掉他的手:“你别碰我!我没伤,咱们这就走!谁要和这种晦气家伙呆一块儿啊!”他拉着李娟就要往洞外走,可外头暴雪皑皑,即使是有内力的武夫或是灵力高强的修士也难免遇难,更何况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儿。他还没踏出去半步呢,脑袋就挨了苟铭狠狠一记,疼得他哭天喊地:“你什么意思!”

“我还问你什么意思呢。”苟铭居高临下地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么大的雪,你要出去送死你就一个人去,别拉着你跟班儿。”

“你、你懂什么!他是我的奴婢,就是得伺候我的!”晨璐不服输地瞪着他,“你管得着吗?”

“这种大雪里,死一两个人也挺正常的。而且这一带地形被风一吹就变了,尸体通常放着不管,几个时辰就找也找不到了。”苟铭捏着下巴往外看,又上下打量着李娟,“嘶,看你是个可塑之才,明明小小年纪就炼得一身灵气,却好死不死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主子。要不等你主子死了,爷给你介绍个庙,好好修行,早日成仙?”

晨璐一开始还没听懂,反应过来后脸“唰”地一下白了,紧紧抓着那李娟的衣袖摇头。好在李娟只是微微一笑:“殿下,您放心吧,奴婢就算是死也不会丢下殿下的。”

“娟儿……”晨璐吸了吸鼻子,随即得意洋洋地恶瞪着苟铭,“听到没有?你休想离间我和娟儿的关系!你听到没有!?”

苟铭可没兴趣听他俩主仆情深,不知啥时候就又蹲回锅前,盛了碗汤大快朵颐。他舔了舔嘴唇:“嘶,这儿还有点剩下的耗子汤,自己喝完吧,太撑;可扔了呢,又有些可惜。”

两人对视片刻,咽了口唾沫。李娟率先道:“我、我想喝!”晨璐也被带着点头,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我、我也……想喝……”

这回苟铭没有吝啬,把面饼碎扔进汤里煮成豚鼠泡馍,大方地招呼他们坐在锅边:“直接吃吧,没碗。”他看向眼神都直了的晨璐,“你说是一定要摘到那灵草给阿鹤,是为了什么?爷看你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也不是像要与他打好关系,在成仙后于仙界找落足之地的样子啊。”

被他点到痛处,晨璐不服气地反驳:“我没有灵力怎么了?没有灵力就不能想把灵草供奉给鹤仙了吗?”他话一出口,苟铭就把锅往回挪,他赶紧改口,“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我是一族供奉给皇帝的妾生下来的孩子,正常来说要继承皇位绝对轮不上我的,我本来也对这些并不在乎,可今年南边发了洪灾,正好淹了我娘的家乡,我娘哭着向皇帝求情都没人去管管。”他捧抓着木勺的手指缓缓锁紧,“我只见过那些乡民一面,那时候我太小了,也不记得他们。但如果我没法继承王位,他们就都活不下去了,而我娘和娟儿也就没了家乡。所以我必须继承皇位,为此我必须干出点大事儿。近年皇帝龙体日渐衰败,已隐隐有驾崩之势,于是我便想如果能说服掌管生死命运的鹤仙,是否可以使皇帝延寿、甚至是长命百岁、不老不死,以讨其欢心。”他说到这里,飞快地瞥了眼李娟,“这样说不定皇帝就能赐我为太子,这样我就能救你的家乡了,对吧,娟儿?

李娟对他笑了笑:“谢谢殿下为奴婢操心。”惹得晨璐心花怒放。

苟铭沉默片刻,又是一拳砸在他脑袋上,疼得晨璐嗷嗷大叫:“你这无礼之徒!接二连三地在我头上动粗,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如果爷刚才把你俩扔出去,你打算怎么办?”苟铭问。

“什么怎么办,我当然是……”晨璐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

“她肯定打不过爷,外头寒风暴雪,你俩没有食物没有地方躲藏,要是遇到妖兽,活不过半个时辰。”苟铭说,“死人怎么继承皇位?”见晨璐不说话了,他便继续说,“你挑衅我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不仅害得自己丧命,还连带着她和那一乡的人跟你陪葬。如果我是你,跪下也得求着一个灵力高强的人护我一直到下山。”

晨璐瞪着苟铭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咬着牙垂下脑袋。他将双手撑在地上,在李娟胆战心惊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将额头贴在地上。他的声音抖得像是只蝈蝈儿:“求、求你帮帮我,助我找到灵草。待我事成,我一定以举国之力报答你的恩情。”

“爷一向不收这种口头诺言。”苟铭说,“不过这次我记住了,你可别忘了。”

晨璐欣喜地抬起头,与李娟相视而笑:“那你的意思是——”

“这灵草就让给你好了。”苟铭耸肩。

“你这人看着凶巴巴的,其实还是个好人嘛!”晨璐一得意又没了个度,“不过说起来,你要找灵草又有什么用?我当然知道你是要给鹤仙,但你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想要长生不老?”

苟铭翻了个白眼:“爷是妖,不是人,寿命够用了。”他顿了顿,勾起嘴角,表情温柔得像是一汪春水,“爷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且——他是爷总有一天要明媒正娶的老婆,爷现在找点儿礼物送他怎么了?他就喜欢吃这灵草羹!”

晨璐大跌眼镜:“这么珍贵的灵草他就拿来吃?不对,你们修士不是不用吃东西的吗?!”

“不用吃和不想吃可是两回事儿。”苟铭说,“爷的手艺这么好,他不吃是他的损失。”

晨璐咬着汤勺,深以为然。一旁李娟扯着他的袖子:“这不是重点呀,殿下!他刚才说什么?鹤仙是他将来的妻子!?难道他不是一厢情愿?”晨璐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调查了那么多,从来没有听说过鹤仙还有道侣!”

“所以爷不是说了吗,‘总有一天’。”苟铭不以为意。

“但就算你真的和鹤仙结成道侣,妖毕竟成不了仙,你们总有一天得……”李娟露出难过的神色,夹杂着一丝同情。

“这有啥,死就死了呗,万物皆有结束的那一瞬间。爷只要能和阿鹤厮守到生命的尽头就行了,大不了下辈子转世投胎,再缠他个一辈子。”苟铭将锅碗瓢盆收拾好,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往洞口外瞥了眼,风变小了,便爬起来往外走:“唠了这么久,是时候出去找灵草了。”

仅仅只是一碗汤的功夫,洞外的雪山就像是被大刀阔斧砍过似的,完全没了先前的模样。从洞口向西是一座向上延伸的陡峭斜坡,继续走就能看见一片宽阔的树林;东侧则是一道巨大的裂缝,往下看去,谷底是一条湍急的墨江,声势浩大地向南边涌去。黑压压的江水被冰折射出深蓝色的光柱。风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划过皮肤插在地上;雪也成了石子儿大小,被风吹得完全不轻柔,稍不注意就将视线糊成一片白色。苟铭将鼠皮裹在脸上,另一张则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以抵御风雪。晨璐和李娟也效仿着竖起衣襟、戴上帽子。

不远处的山坡和头顶的雪邱上,已经有不少修士在搜寻灵草。苟铭闭着眼睛嗅了嗅,便招呼二人往一处无人的群岭爬去。大约百来丈的雪岭上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生长着灵草的模样。晨璐不由得疑惑:“这儿真的能有那传说中的灵草么?不是说只有灵气充沛的地方才能侥幸生长出一株?我看这儿别说灵气了,连一点儿生灵都没有!”

“再说废话,爷就一脚给你踹下去了。”苟命冲着山崖下的江流点了点脚。晨璐立刻闭上嘴,老老实实翻开到膝盖高的雪堆,一寸寸寻找灵草的气息。

在雪山步行本就是一项体力活,更何况要一直弯着腰,翻开厚重的积雪、甚至是石头。晨璐很快就腰酸背痛,支着膝盖大喘气。李娟见状让他去一边休息,晨璐不肯,硬是撑到了摇摇欲坠,一头栽进了雪地。

苟命揉着眉心,把脑袋上的鼠皮扯下来塞进他嘴里,叮嘱李娟:“你先背他回去吧,记得让他咬紧了,不然一路上张着嘴吃多了雪,体温降低太快也会死人。”

李娟点头,将晨璐轻松扛在肩上:“你呢?”晨璐趴在她肩上,不服气地还想爬起来,奈何四肢酸软得像是面条,只能挂着。

“再找一会儿吧。”苟铭抬头看了眼天色,因为灵气紊乱,天空被扭曲成类似丝绸似的一层层光晕。一道黑羽闪过,他瞳孔一缩,匆忙向两人伸出手:“小心!”

可还是为时已晚,只见一只形似秃鹫的怪鸟自半空向二人俯冲而来,李娟情急之下向一侧跃起。怪鸟双爪锋利,抓住晨璐的一条腿就生生剜下两片巴掌大的肉,疼得他一声大叫。怪鸟飞至空中盘旋一周,再次向二人袭来,苟铭没有再给它机会,抽出佩刀劈向它。只听刀刃划破风雪的声音就像鹰隼的啸声,将那怪鸟的左翼砍掉了大半。

怪鸟坠入雪中,染红了雪地。它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竟是没有退意,一声咆哮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冲向苟铭。失去了飞行这项特长的怪鸟自然不是苟铭的敌人,他矮身躲过怪鸟的翅膀,又趁着它抬起右爪抓向他时漏出的破绽,一翻身跃至它头顶,手起刀落,怪鸟的脑袋就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间,怪鸟的身体抬起左爪,狠狠凿进雪地里。没了头部的身体不断抽搐,一下下地捶打着同一个地方。等苟命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就听山崖崩裂的声音——这一带本就地基脆弱,几乎由冰雪堆积而成。那怪鸟居然死也要拖着苟铭三人一道,坠入万丈悬崖。

不过苟铭即使受这雪山的影响使不上灵气,也依旧武功高强。他一脚蹬在山崖上,飞跃至李娟身边将两人抱住,又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根从断崖伸出的冰柱。冰柱应声断裂,紧接着他就抓住第二根、第三根,最后下坠的速度被缓冲,三人挂在一处凸起的岩石上。墨江近在咫尺,再往下几丈,就会被卷入河流,死无葬所。

三人费了点劲儿爬上一处还算能落脚的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李娟向苟铭低头:“感谢苟大哥不计前嫌,接二连三地帮助我们。”她面上带有些许不甘,咬紧牙关,握在面前的拳头发出关节摩擦的响声,“如果不是我无能……”

苟铭点着她的额头让她抬起脸:“那就慢慢变强。”说完,他淡漠地看向晨璐,像在暗示他说些什么。后者被他瞧得不自在,慢慢地涨红了脸,结巴着说:“我、我也谢谢你……娟儿、你也别太介意,要不是有你,我就死在那儿了……嘶!”脚伤严重,他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李娟利索地撕下一片袖子替他绑上伤口:“现在先这样忍忍,先想办法上去,再好好处理伤口!”

“没事儿,不必在乎我。”晨璐艰难地笑道,“反正这地儿天寒地冻的,伤口也不会那么快就化脓。”

李娟点头,望着字面意义上“远在天边”的悬崖:“苟大哥,这附近看起来没什么妖兽,暂时不必担心陷入缠斗。虽然可能会有些辛苦,但考虑到还得寻找灵草,我认为爬上去是最佳选择。”

“不行。要是出了状况,再不慎坠崖一次,我没法再保住三个人的性命。”苟铭毅然否决了她的提议,指向江对面的崖壁。那处水路崎岖,原本平缓的岸石忽然霍开一道口子,拓宽了水路。他说:“去那儿看看。”

跟随他的计划,三人果然找到一条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能向上爬的小径。据苟命解释,那种陡然展开的水路附近通常会有一条汇合的水流,而这一带因冰雪变动剧烈,时常会封上一些较为狭窄的水流。因此如果运气好,能找到一条干涸的水路,就可以顺着向上爬,至少能到原先出水的地方。

一路向上,大约爬了半天,晨璐因失血而面色逐渐惨白,快到半路时,已经几乎失去了神志。李娟不得不将他放在地上,反复为其输送灵力。然而她本身也不是什么灵气高强的修士,自己也很快就支撑不住。在她第四次搜刮体内灵气时,苟铭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让她一边儿去,在掌心拢起一团灵气按入晨璐腹中为其吊命。

“你为什么要一直带着他?如果是要救家乡,找到灵草也够了,何需捎上这么个草包皇子?”苟铭盘腿坐在失去意识的晨璐身边,一手揣在怀里,另一只手源源不断地为其输送灵力。到底是百年的妖,他的灵力不是李娟能比的,不一会儿,晨露的面色就肉眼可见地有了血色,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李娟松了口气,粗糙地抹了把汗:“小璐对我而言不只是主子……”

苟铭眼神一闪:“嗯?”

“如果没有他,我肯定早就死了。是小璐把我带回王府,还给了我识字的机会,甚至有幸踏上仙途。”李娟掏出帕子细细擦去晨露脸上的灰尘和冷汗,“为了小璐,我什么都能做的。”

“……行。”苟铭哼了声,不轻不重地给了晨璐来回两巴掌,“醒醒,老让人女孩子背着你,不觉得丢人吗?”

晨璐惊醒,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对上了李娟的目光后更是不好意思。腿伤疼过也就麻木了,他“蹭”地窜了起来,扶着岩壁:“我、我自己走!”

“还是扶一把吧。”李娟还是固执地借了他个肩膀,互相搀扶、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路途中时不时有些石头、或是失足的动物甩下去,落进江中连声响都听不到。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又后知后觉地庆幸苟铭的果断,不然三人的下场就和那些东西一样。当一轮玄月挂在空中,众星争耀之时,水路也终于到了尽头。苟铭敲了敲面前的冰墙,原先的流水应当就是从这里涌出的。然而距离悬崖还有约十丈的距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摇摇欲坠。苟铭打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寻找另一条路。

这一次他遭到了李娟的反对:“苟大哥,如果我们再折路返回去找路,或是就算能幸运地在途中找到另一条通向悬崖上的路,也得花去不少时间。与这么多修士竞争寻找灵草本就是与时间的赛跑,这点距离还不如爬上去。我知道这是我们的任性,所以我会背着他爬上去,你不必担心我们!”

苟铭沉默了片刻:“那你们先爬,掉下来我还能兜着。”

于是就以李娟打头阵,晨璐趴在她背上,时不时扒紧岩壁替她减轻负担。两人不出半个时辰就已经爬到了悬崖口,倒在地上横七竖八。而苟铭却一减气势,慢吞吞地跟在几丈下的岩壁上。李娟掏出一截回旋镖,上面缠绕着丝绸,冲着苟铭喊:“苟大哥,接住!”

晨璐则四处观察着是否有鸟兽。他突然“哎”了一声,指向不远处的一截断崖:“那是什么?”

只见断崖下生出一条天蓝色的藤蔓随风飘荡,散发着浅浅的白光,就像是长了一层细细的绒毛似的。苟铭顺着望过去,顿时瞳孔一缩,改变前进方向朝着断崖爬去。晨璐和李娟立刻意识到那是灵草,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李娟于是将回旋镖扎垂下落在那块断崖上,以便苟铭摘好灵草就将他拉上来。

苟铭气喘如牛,以一种怪异的、类似于跛子的姿势趴向那片断崖。说是断崖,更像是一块凸出的石缝,连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偏偏他必须通过双手向其输送灵气,从而松缓其根部,将其连根拔起。他一口咬在岩壁上,双膝紧绷,尽力增大自己与岩壁的接触面积,颤抖着腾出双手,将剩余不多的灵力注入灵草里。

那灵草顿时迸发出刺眼的光茫,根部的岩石松动,只听“咔嗒”一声,苟铭抓着的地方应声断裂,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下。他情急之下抓住了那根回旋镖,灵草被他握在手里压得挤出汁液,碧蓝色的叶瓣像是受不了疼痛似的簌簌发抖,可他却迟迟没有换另一只手抓绸带。

李娟二人本就精疲力尽,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将他挂在悬崖上。李娟满头大汗:“快爬上来啊!要撑不住了!”而与此同时,丝绸也因为承受不了重量而开始崩线,每一记清脆的响声都像是催命的铜钟,沉重地敲打在苟铭心口。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咬牙切齿,灵草映满了他漆黑的双眼。

只一瞬间,无数画面就跟雪片般晃过他脑海里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狼崽时遇见的阿鹤;重逢时已经不记得他了的、冷漠无情的,唯独只有情事时才会挑起他的下巴,捏着他的耳朵痛他接吻的阿鹤;每年血月之夜,将纤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努力藏起那双澄黄色眼睛,攥紧了他的衣领,流下两行清泪的阿鹤。

他短暂地合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漆黑的眸子没有了一丝情绪。手指一弯,将灵草别进回旋镖的缝隙中,松开了手,而他的另一只手早就肿得没了原形,紫红色的肿块渗出浓汁。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深渊,墨江依旧湍急,轻飘飘的灵草随风发出轻不可闻的“沙沙”声。

几日后,一个凡夫俗子和低阶修士将这株灵草呈上给鹤仙时,众修士纷纷议论他们究竟是怎么剔开其他众多佼佼者,率先找到灵草的。两人膝盖颤抖着跪在地上时,鹤仙身姿轻盈地从座椅上探出半个身子,在人群中探寻:“今年不是他来么?”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他露出了一抹无趣、失落的神色,却也没再说什么了。毕竟他的小黑狗总会绕在他身边,舔着他的手心撒娇的。

娄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什么软软的东西上,眼前是姬无欢担忧的面容。后者闭着眼睛,一手覆盖在他额头上,清凉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他另一只手则与娄丙交握,手心里浸满了汗水,黏糊糊的。娄丙试图挪动身子,姬无欢立刻睁开了眼睛:“娄大哥,你终于醒了!”他急得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颗颗砸在娄丙脸上烫得他心虚,“你刚才突然就晕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身体也好冷!我只能不停地给你输灵气,你的脸色还是慢慢变青,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你要……呜呜!”

见姬无欢捂着脸痛哭,娄丙心疼地搂住他哄道:“你看我这不是醒了吗?”他话到嘴边,忽地顿住。一道泪珠划过脸颊,他疑惑地抹了把脸,“嗯?”了声。

“怎么了,娄大哥?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姬无欢把手按在他额头的,又不放心地给他把脉。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我在一座雪山里,好像在找什么很重要的东……我掉下了悬崖,然后我……嗯?”娄丙说到这里,话语戛然而止,模糊的记忆就像是烟雾似的散去,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去回想,都抓不住实体,“然后我就……”

“那只是个梦!”姬无欢大声打断他,与他相握的手猛地用力,抓得嘎吱作响,“好可怕的梦啊,不过没关系,娄大哥,你已经醒了!”他抱住娄丙的身子,用力地抓着他的背脊,指尖深深嵌入皮肤,几乎要将他抓出血来,“你已经醒了,别再去想了,好吗?”

“好、好!我不想了,疼啊、无欢!”娄丙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便只当他是太担心了,反手抱住他,一下下轻轻拍着姬无欢的背脊,像哄小孩儿似的安慰他。半晌,姬无欢才松了手,捧着他的脸委屈巴巴地和他蹭鼻子,在嘴唇上啄了一口又一口:“你可担心死我了,回去之后一定得让那药修也给你看看!”

娄丙从他身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这儿是哪?看着不像我们刚才在的地方啊。”

这一代光秃秃的,只有一条小溪湍急,从不远处的悬崖坠入深渊。娄丙不知为何突然浑身一颤,还不等他理解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姬无欢就答道:“你晕倒后,一些蚊虫向我们袭来。我便背着你逃跑,穿越那片丛林后,走了没几步,周围的树木和草地就渐渐褪去,变成裸露的岩石表面。”他指着那条小溪,“沿着它就能找回丛林了,我就是沿着一路过来的。”

事不宜迟,娄丙闻言立刻跳了起来,活动胫骨地就想往回走,被姬无欢扯着袖子拦下:“真的没事儿吗?你不头晕了?”

姬无欢担忧的眼神实在太可爱,黑溜溜的,像极了刚足月的小奶狗。娄丙捂着胸口沉痛地点了点头:“没事!赶紧找到灵草,早点儿离开这破地方吧!”

沿着溪水往回走了半刻钟,两颗槐树上挂着的藤蔓将空间隔成两半。这一侧是光秃秃的岩石,蓝色的光线透过厚厚一层藤蔓,将对面的影子投射在岩石上。撩开藤帘,所有的植物都比正常的要小上一大半:半人高的梨树,只到脚背的草丛,仿佛是误入了小人国。顺着光芒,不许吹灰之力,娄丙就看到了覆盖在草丛上的蓝色植物。纤长的茎干像是触手,紧紧扒在地上,从每一条触手上又衍生出根茎,扎进地里贪婪地吸取养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起初娄丙还以为蓝光是灵草散发的,但他闭上眼睛,依然亮得晃眼,他才发现原来是空气中的灵气浓度已经高得肉眼可见,呛得他喉管冰冷也是因此。

顺着藤蔓汇聚的方向行走半刻钟,他们找到了灵草的中心,只要从这里将其连根拔起,最后把周围的藤蔓收拾起来,就能回去交差了。娄丙搓了搓鼻子:“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啊!”

“还没结束,万万不可大意啊。”姬无欢提醒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随口一说……”话音未落,娄丙就见姬无欢愣在原地,神情停顿在了上一秒的微笑。紧接着,眼前一黑,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腰间的刀,拔了出来。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黑发男人,一头乱毛,头顶还有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脚下是冰凉的溪水,冲刷着男人有些肿胀起来的、冰凉的身体。他看到“自己”用手去摸男人结了霜的脸颊,是硬邦邦的,像充满了气的羊皮袋那样,手下一用力,就会留下一个深陷的指印。

“小狗?你睡着了吗?”这具身体自言自语,胸口像是在灼烧,难以理清的乱麻交错纵横,丝瓜藤似的绞紧他的心脏。他握住了男人的手,只听“咔嗒”一声,还不等他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男人的手臂就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弯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吃力地张合着嘴。男人没有疼得跳起来,像以往那样笑嘻嘻地往他胸口敲一拳,也没有反手抱住他笨拙地撒娇——“以往”?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声音,有的在发怒,有的在欢笑,还有的是缠绵的爱意。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胃里翻滚。他双手撑着地,忍不住吐了出来,眼前总算清明了一些,姬无欢也回过神来,将他扶起来:“发生什么了?”

“我刚才,好像又做了个梦?”娄丙擦着嘴,“到底怎么回事?我看到一个长着狗耳朵的男人的尸体。这难道和灵草有什么关联?”

姬无欢手指微微收紧,替他擦汗:“不知道,但现在考虑这些也不是个事儿,我们还是快点摘走灵草吧。”

“你说得对。”娄丙拔刀插进灵草根部的泥土里,将土挖开。这次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挠,他很轻松地就把灵草连根拔起。这软趴趴的植物缠绕着他的胳膊,根部都是透亮的蓝色。没缘由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东西,却没多想,急匆匆地拉着姬无欢就要跃下鲶鱼的背。他将姬无欢抱在怀里,让他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趁着鲶鱼接近一块岩壁时用力一蹬地,跃上了山崖。

就在他离开时,眼角瞥见了一个漆黑的身影——纤长的毛发,雄伟的胴体和四肢,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那头狼比足足有周围的植物四、五倍高,以它那身型,要是想来追猎二人,绝非难事。可巨狼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目送娄丙落在岩壁上,就转身,身体隐匿在灵气之中。娄丙确信方才他在鲶鱼背上时,绝对没见过它,那它究竟是躲藏在哪?

“在想什么?快上去吧。”姬无欢打断了他的思绪。

就在这时,那鲶鱼用力一甩尾巴,全然没了方才为止的迟钝,长声呼啸着涌进云海。

北崖药王峰后的山崖算不上险峻,只要足够细心,就能在其中找到攀爬的规律,往往是爬上几丈,就能接上一段山路。如此间断着爬了一天,他们就爬回了悬崖。还没到约定好上山的时间,张良应该是还得忙其他的事儿,没在悬崖边等他们。

娄丙伸了个懒腰:“你还走得动吗?”

“嗯,我没事儿。早点把灵草送过去,你也放心,不是吗?”姬无欢掩嘴偷笑,“一路上背着我都要快点儿爬上来,你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娄丙脸顿时红了:“我这不是怕灵草枯萎了吗?张良他师傅也不像是好说话的人,万一就不答应给你治病了怎么办?”

“娄大哥这么担心我,无欢好生喜悦。”姬无欢倒进他怀里,一只手噌噌往下一把捏住他的臀部,蹭得娄丙浑身冒汗,拼命往后躲:“你怎么老往这方面上想?我之前就想说你了,动不动就想做那种事情,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总有个时间、场合吧?怎么随时随地都能、能那什么?”

姬无欢不以为意地凑到娄丙耳鬓,他出了汗,身上带着一点特有的咸味:“嗯,为什么呢?可能是你身上有发情的味道吧……”

娄丙忍无可忍地把他推开些,躲过了姬无欢想伸进他裤子里的手:“老子又不是狗,发什么情!”

“怎么不是?”姬无欢掩嘴轻笑,搂着他的腰,咬着他的耳垂,一字一句吹进他耳朵里,“是我的小、母、狗。”

娄丙被他说得羞愧难当,下身却难以抑制地涌出一股热潮。他夹着腿,红着脸还想反驳什么,却被姬无欢三言两语堵了回去,勾着他的手就往张良住的地方走。这小破屋前还是门可罗雀,只是比上次来时还要苍凉几分,树叶落在地上都无人清扫。他敲了敲门:“张良,你在吗?我们找到灵草了!”

里头安静了片刻,传来一阵叮叮咣咣,好像是有人手忙脚乱地将瓶瓶罐罐打翻在地,接着是张良慌张的声音:“怎、怎么这么快?我马上就、嗯——”

“张良?你没事儿吧?”娄丙又拍了拍门,“要不要帮忙?”

“不、嗯……我马上就、就好了,你出去等我、一下……啊!哈啊……”张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伴随着不太容易听清的拍打声。如果换做个凡人来,可能就听不出什么,可惜娄丙好歹也算半个修士,立刻就明白了里头在做什么。没想到张良长得老实巴交的,既然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他尴尬地说了句:“那、那我们晚上再来,哈哈!”就扯这姬无欢快步离开了。

一路上姬无欢又是捏他的手,又是趁他不注意去肉他的屁股,道理是一套一套的:“你看,就连张良师兄都在做的,偶尔放松一下又怎么样呢?”

他们几天没沐浴,身上黏糊糊的,就去了温泉。娄丙一边把他推开,一边脱了上衣:“人家那是‘偶尔’,咱俩几乎天天那啥,也能算偶尔么?”他找了处没人的浴池入水,姬无欢也跟着泡了进来。

“可我看到你就想做,怎么办?”姬无欢含住他的指尖,缓慢地吞进嘴里,温热的口腔包裹着手指,仿佛他在吮吸的不是手指,而是其他更为隐秘的部位。他用下身硬挺的部位蹭进娄丙臀肉之间:“发情了,怎么办?小母狗让不让我肏?”

娄丙半推半就地张开双腿,热气熏得他头晕脑胀,抬起臀部上下摩挲。阴穴湿漉漉的绽放出鲜红的花朵,滴下露珠。他握住阴茎抵在穴口:“那我是母狗,你呢?公狗么?”

“哼,我是小母狗的主人。”姬无欢沉下腰肢,阳具被花唇含住、一点点接纳,里头紧致火热,吸得他忍不住长叹。汗珠抵在娄丙脸上,被他舔干净:“主人想肏小狗了,小狗就得张开腿,明白吗?”

娄丙爽得点头,嗔怪地捶了捶他的胸口:“话这么多呢,要操就操啊!”

“嘿嘿……”

次日清晨,当娄丙站在张良那破屋门口时,他双腿还在打颤。想必张良也正处于像似的苦境,过了好一会儿才撑着门板出来迎接。他欲盖弥彰地穿了件长袖的道服,脖子用围脖遮住。两个昨夜受了大难的人相视一笑,竟生出一丝心心相惜的感觉。

不过张良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水以表昨日没能好好招待他们的歉意。娄丙表示无妨,将灵草递了过去,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巧妙地略去他看到的奇妙梦境。

“没想到居然长在了妖兽身上……”张良捏着下巴沉吟片刻,“不过也是,难怪找了将近一年,都没能找到灵草。”他说完,十分感激地对二人聚了一躬,捧着灵草进入木屋内侧的一扇木门后。不一会儿,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冲他们招手:“师傅让你们进来说。”

娄丙大吃一惊,立马联想到了昨夜在屋前听到的动静,心下感叹这张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枕边人竟然是自己的师傅,实在不容小觑。他摇头晃脑地在心里腹诽,一进门,眼下的场面却打碎了刚萌芽的一点八卦心思。只见一个约十岁出头的少年侧卧在床上,有这一张如果将他放在街上不管,不出半刻钟就能引来整条街的女人,围着他给糖果送糕点的脸。一双丹凤眼微微上佻,薄唇轻抿,面色被白衣衬托得更加苍白。他放下手中晦涩难懂的书卷,对二人露出一个儒雅的笑容:“敝姓季,名蓝芩。听我的弟子说,是你们替我寻来了灵草,请务必容我亲自向你们道谢。”

季蓝芩微微颔首,与娄丙想象中的傲慢截然相反,却也并非卑微,而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尊重与谢意,却不失气概。他见娄丙面露狐疑,便解释道:“虽然我事出有因,看上去只有孩童版岁数,却的确是药王峰峰主,你大可放心将病体托付于我。”他伸出一只手,张良便得令将他抱起,拖在怀里。季蓝芩身姿显瘦,比寻常孩童还要瘦弱几分,稍稍一动,就忍不住咳嗽。

他带着娄丙二人来到后院。院子里有一口井,一架简陋的丹炉。张良将他放在一张板凳上,撩起袖子利索地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而出,落进陶制的容器里。血液很快装满了拳头大的药罐,他便掏出一盒软膏止血。而季蓝芩则像是看不到他疼得冒汗似的,往血液里混了些药材,连同容器一起放进丹炉中。手指一掐,熊熊烈火翻滚而起。

娄丙大惊失色地前去要扶张良,搀着他没受伤的那条胳膊让他坐在一旁:“你这是在做什么?!没事儿吧,我给你包一下!”

张良刚打算开口,季蓝芩冷漠的视线一扫,他就把话语吞了下去,委婉地回绝了娄丙的好意。娄丙也不好固执己见,只能将这团荆棘憋在喉咙口,坐立不安地盯着季蓝芩的背影。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季蓝芩小手一挥,陶器便浮空从丹炉里飞出,轻巧地落在他手心里。大约是有些烫,他轻微地皱了皱眉,揭开盖子,一枚淡褐色的丹药就咕噜咕噜滚了出来,他将丹药放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笑道:“不错。”他冲姬无欢招手,把丹药放在他手心里,命令道,“吃了这个。”

姬无欢没多作怀疑,就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指甲盖大小的丹药在喉咙口卡了一下,干涩地挤进肚子里。紧接着,他就感到下腹一阵发热,额头冒汗,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这股热流迅速烧遍他四肢百骸,火气顺着静脉流淌了几个周身,从脚趾尖到发烧都像是烧起来了似的,烫得他忍不住低叫出声。

“他没事儿吧!?”娄丙瞧着心机,急忙把他搂进怀里,更是吓了一跳——姬无欢身上就像发高烧似的滚烫。眨眼间身上的布料就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紧贴在皮肤上。他四肢软绵绵地瘫倒在娄丙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入一头青丝,将发根粘成一捋捋乌黑的绸带,挂在肩头。

“这丹药能为他重塑丹田,在这个过程中会消耗大量的灵气。他的身体灵力储备匮乏,反倒是阴气甚重。这种情况下,身体没的灵气耗,便会先把体内储藏的阴气作为代替。”季蓝芩在空中用灵气画了张示意图,人体内阴阳相辅相承,抽出其中阴气,身体中阳气密度变高,从而进一步吸收环境里的阳气,使得身体就像一只羊皮袋似的膨胀。他说:“乍一看阳气旺盛是件好事儿,但你也知道,修士讲究的就是阴阳平衡。更何况他的身体至今都是阴气充沛、阳气衰竭,陡然发生这种变化,身体自然会受不住阳气的膨胀。”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娄丙搂紧了姬无欢的身子。

季蓝芩打了个呵欠,勾勾手指,张良就给他披了条毛毯,抱在怀里。他像一只慵懒的白猫,枕着张良的胸膛:“看他造化,反正无论是站在他的立场,或是从你的角度来看,都是长痛不如短痛。”他掐指算了算时间,“你明早再来吧,与其在这儿抱着他,不如去准备准备,让他醒来后还能吃上一顿佳肴。”临走前,张良留给娄丙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你放心,师傅在丹药术上无人能敌。他说是这么说,姬无欢一定没事的。”他被季蓝芩拧着耳朵,疼得龇牙咧嘴,“你就如师傅所说那般,把他交给我来照顾、哎疼疼,师傅您别捏了……!”

正如二人所说的,娄丙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姬无欢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在张良第三次苦口婆心地劝他去休息会儿时,他只好灰溜溜地暂时离开药王峰。他回到住处时,正巧撞见谢飞鸿。他提着一根长长的鱼竿,腰间挎着一只脑袋大的竹篮,正哼着小曲儿往外走,见到娄丙回来,立刻冲他挥手:“怎么样,姬无欢的身体好点儿没?”

娄丙哭丧着张脸:“别提了,我也说不上来。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季道长该不会是什么赤脚大夫吧?”

“怎么可能!你小声点儿,被人听到,保不准去跟他打小报告呢!”谢飞鸿赶忙捂住他的嘴,“季师叔这人怪是怪了点儿,看你这样应该是见过他本尊了吧。你别看他那样,小巧可爱,其实年龄早就超过三百岁了。我听师傅说过,她年轻时,季师叔还不是那副模样,是个玉树临风、远近闻名的阴柔美人。只是这近百年来,许多修士都陨落了,剩下来的这些不是像我师傅那样将一部分灵气封存起来,就是借助法宝维持自身。”

娄丙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原来余道长不说话不是因为脾性?”

谢飞鸿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或许有点儿吧,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

“那季道长呢?他也是因此才看上去像个小孩儿吗?”娄丙问。

“对,毕竟这百年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以真身示人,往往不是通过傀儡,就是用孩童模样会客。”谢飞鸿说,“但这不影响他的技术。只要季师叔不把话说绝,那多半就是稳了。”

得到谢飞鸿的担保,娄丙顿时松了口气,差点瘫坐在地上。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丝不满:“那他干嘛不直接说没事儿,偏要一副‘冥冥之中自有天机’的样子!”

谢飞鸿苦笑:“能在这年代长生的修士,大多是有些脾性的。你要是一个个去深究,该得有多累啊!”

“你这是承认余道长脾气古怪了?”娄丙反问。

“我可没这么说!”谢飞鸿飞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确保没人后才扫了娄丙一记眼刀,“你都有空跟我贫了,怎么样,我正准备去云池钓鱼,你也一起来不?”

娄丙盘算了下时间,又想着能钓鱼,正好可以熬一锅汤等姬无欢醒来,就跟着去了。

向着剑峰以北二十里路,就出了北崖的边境,于是可以腾云驾雾,飞上万丈高空。空气中的水汽冻成了冰,从数百座倒钟乳石状的石柱间飞过时,他们不得不遮住眼睛闭上嘴巴,冰晶碰撞时发出如千鸟鸣啼般的声音在耳畔呼啸。因此这处也被修士们乘坐千鸟峡谷。凡人通常不会造访这座广阔的峡谷,不仅是因为刺骨的寒冷将他们杜绝谷外,更是因为——从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尖啸,娄丙眼疾手快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躲开了一张布满了尖牙的血盆大口。

只见约身长三丈、通体蓝紫色的隼蛇跃出冰晶,又再次沉入谷底。它有着老鹰般的脑袋和蛇的身体,鳞片在日光下仿佛缠绕着一层紫色的雾气,晃动着纤长的身子在层层叠叠的云雾间穿梭。这样的隼蛇自进入峡谷来,就见了不下五条,其他还有怪鸟和巨大的昆虫,躲在石柱的阴影里窥探着两位不速之客。

“咱不是来钓鱼的么?这看上去可不像是鱼塘啊。”娄丙找了座高耸的石柱歇脚,连续趋势灵力使得他满头大汗,一落地就忍不住瘫坐在地上。

谢飞鸿手一挥,将鱼线振入深不见底的峡谷之中:“北崖的修士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后,都会来这里‘钓鱼’。用灵力做饵,钓上那些以灵为食的妖兽。接下来该做的就和咱们在灵山上做的差不多,取其丹——呃,再食其肉。”他想起那天山上喝的肉汤,吸了吸口水。

娄丙嗤笑一声,也取了根鱼竿站在崖边。他左右打量了一圈,选了个方向抛竿。谢飞鸿接着解释道:“灵力脱离修士身体后没多久,就会融化在空气中,所以需要一点技巧。像这样,用一根细长的灵线缠绕在鱼线上,维持‘鱼饵’和你的联系,别让它断了。”

娄丙尝试了好几次,灵线不是太粗、抛不出线,就是把控不好长度,断在了途中。这期间,谢飞鸿已经钓上了好几条和人差不多大的鱼,还腾出余力来给他演示怎么做。在无数次失败后,娄丙总算抛下一根未断的灵线时,夜幕已经垂落天边。

“天色也不早了,干脆等收了这一竿,咱们就回去吧。”谢飞鸿说。

娄丙好不容易成功,精力全然集中在鱼竿上。突然,鱼线晃动,一股剧烈的力量扯着鱼竿向下,娄丙一时也被它拽得向前趔趄好几步,多亏他急中生智将灵力汇聚在脚底,才没摔下谷底。谢飞鸿见状急忙从身后抱住他,二人齐心协力拉扯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徘徊在谷底的力量才逐渐筋疲力竭,被他们用力抬起。

鱼线的另一端竟是一个人类,他的身体撞破云层,牵连着千丝万缕的妖气和血肉。他重重地砸在石柱上,气若蚊吟。一头乌黑的头发被血凝在一起,白衣染成黑红色,紧紧贴在他身上。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娄丙扶着他,谢飞鸿则往他身体里探入一丝灵力:“他身体里尽是妖气,就在堕妖的一步之前!”他神色严肃,撩开青年的额发,“你还听得到吗?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吗,我先带你回去——师弟!?”

把浑身是血的花黎背回剑峰后,娄丙火急火燎地去请余止鞘,而对灵力掌控更有建树的解飞鸿则留在屋里,源源不断地用灵力吊着他一口气。花黎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消散一般渺茫,浑身经络紊乱,妖气与虚弱的灵力形成如一团乱麻般的纠葛,相互缠绕、攻击着彼此,造成巨大的痛楚。花黎在昏迷中抖着嘴唇,呼吸断断续续地铺洒在解飞鸿手心里,就像是一根根针扎在他心尖上。

解飞鸿把自己的灵力注入他体内,将纠缠在一起的经络一点点疏通。可是刚把胸前的乱麻解开,下腹的灵力又乱作一团,急得他满头大汗。他一边梳理,一边握着花黎的手不停唤他的名字:“听得到我说话吗,花黎,我是解飞鸿,是师哥!阿飞哥在叫你呢,别睡!”

然而事与愿违,花黎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开了口的水球,不管往里头输入再多水,都会立刻漏光。他的体温渐渐凉了下去,面色也愈来愈苍白。解飞鸿眼眶酸胀,泪水滚动,只能榨干丹田里最后一丝灵力涌入华丽的身体里。

眼看花黎毫无气力地缩在他怀里,只剩一口气吊着,娄丙总算带着余止鞘回来了。余止鞘只扫了一眼,就面色沉了下来。她从戒子袋里掏出一枚药丸让他服下,手心里汇聚起一团肉眼可见的光球贴在花黎胸前。那光球先是被压扁一些,然后缓缓没入他的胸口。当一整个光球被吞入时,花黎的面色显而易见地红润了些许,呼吸也逐渐趋向平稳。

“师傅,花黎他……”解飞鸿吸了吸鼻子,将花黎搂入怀里。

余止鞘掏出扇子一甩,洁白的扇纸上就出现一行字:“只是暂时把他体内的妖气封印了下来,还不可大意。”她垂首给花黎把了会儿脉,沉吟片刻,“把他带到花池里,洗净身上的妖血。虽然没什么大用,也总比现在这样好一些。”

所谓花池,顾名思义,即是用鲜花围砌而成的浴池。她本就不爱与人共同沐浴,便在自家后院修建了专属的池子。据早些年就在山上的弟子所说,余止鞘当年刚当上剑峰掌门,就大剑一挥,将后院里本该放置着前几代掌门雕像的地方出了个大坑,紧接着就用灵力把浴场的水掏空了大半,引入这浴池。在那时候,女修们还被男弟子们欺负,洗澡时也总是被偷窥。余止鞘大方地请她们来沐浴,作为回礼,女修们就会送她一些用灵力包裹的鲜花。这些鲜花浸泡在浴池里,灵力便融化在水中,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人工的灵池,也有了“花池”这个异名。

解飞鸿身为一个男人,虽然是余止鞘的正门弟子,却也从未有过这个机会入她的后院。今天为了花黎,她难得地将花池空出来。血污被冲洗干净,花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就毕露无遗。浅的大约有手指那么长,黄豆宽;深一些的伤口则几乎横跨了他的肩膀,即使已经止血,也还是狰狞可怖,深可见骨。血肉黏连在白森森的蝴蝶骨上,稍稍一碰,就疼得花黎在睡梦中抽气。

“师弟,你忍忍,很快就不痛了。”解飞鸿因为使用了过多灵力,也难以支撑身体,却还是硬支起眼皮,替他将脸上的血痕擦拭干净。花黎左侧脸颊上黏着一片片蓝黑色的硬物,规律整齐地一片叠着一片。起先解飞鸿以为这是什么脏东西,扯了两下后花黎猛地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猛地抬手将他挥开——他力气大得吓人,解飞鸿来不及挡下就被一击击飞数丈,狠狠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浊液。

花黎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上前却又蹲在原地:“师、师兄,我……”不等他说完,娄丙抢先一步扶起解飞鸿,所幸他情急之下凝气在背部,才没有受重伤。花黎眼底满是愧疚,抿着嘴唇向后退了一步。

“花黎,你还好吧?”解飞鸿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急忙赶到花黎身边。后者急忙后退:“你别过来!我现在控制不了自己,可能会杀了你的!”

解飞鸿这才发现花黎脸上的并不是什么秽物,而是几片类似蛇的鳞片。花黎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低下头去,一手捂着脸上的鳞片,低声啜泣:“不要看我……我不好看了……”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刺得解飞鸿心疼,也顾不上太多了,就不由分说地扯过花黎的手——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两只尖锐的爪子,被黑色的鳞片覆盖,指甲像是一根根钢针似的,上面还沾着血液。解飞鸿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不怕,不怕。”

花黎呜咽着摇头,想往后退,却被解飞鸿温柔地搂进怀里。青年身上是炽热的,带着他熟悉的气味,是类似棉被在太阳下晒了一天后特有的、蓬松的香味。他紧绷的神经被逐渐安抚,倦意也随之席卷而来。一滴泪水落在解飞鸿胸膛,他贪婪地将脸埋进对方的胸口,呼吸着令他安心的气味:“师兄,对不起……”

在花黎睡去后,余止鞘又替他理了理灵脉,好不容易才将妖气剔除大半。可据她所说,花黎体内已经混入了妖兽的血脉,要完全剔除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今天虽然暂时稳定下来,每当血月之时,妖兽作祟,他体内的血液也会受其响应,再次掀起妖化的征兆。到时候如果压制不顺,就不只是脸上、手上长几片鳞片这么简单了。

阳气与阴气、灵气与妖气本就是同一种概念,是两股相辅相成的力道形成的条理。无论是在这世间,还是在人、妖的体内皆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因此妖虽以灵力为食,却不会过多摄取灵力从而毁坏体内的均衡,这也是为什么从未听说过妖兽成仙的故事;而修仙的本质即是一个排尽妖气、追求至阳的过程。就像世间灵气与妖气虽会被万物吞噬、排泄,却时刻维持着一个平衡,其于人体内也是相同。修仙路上切忌操之过急,否则灵气增长过快,身体作为包含阴阳的器皿承受不住这种变化而碎裂,于是一样功亏一篑,从此与仙途失之交臂,更甚者还有中道崩殂之恐。

这也是为什么百年前鹤仙陨落葬送世间将近一半以上的灵力,被如此忌惮。在灵力极其匮乏之时,妖力便变得猖狂,逐渐占据“世间”这具身体,说是走向灭亡也不为过。

花黎现在可谓就是妖气过剩,导致身体这个器皿的破碎,妖气将残存无几的灵力逼出体内,现在只是靠丹药和他人的灵力来暂时修缮身体。看着他脆弱的模样,不只是和他常年有交集的解飞鸿,连娄丙都十分不是滋味。回想起初遇时花黎趾高气昂的样子,再看他惨白的小脸,他忍不住叹气:“他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解飞鸿闻言先是摇头,后又怜惜地抚摸着花黎的脸颊:“我算是把他从小拉扯到大,他也总是粘着我的。可就在一年多前,他有一阵子阴晴不定,随后入了了正门,突然性情大变。打那以后,我们的交流就少得可怜。之前那次下山也是我好不容易求师傅得来的机会,才久违地和他说上了话。”他用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摁了摁花黎干涩的嘴唇,将水露渗进去,“现在想起来或许是从那时候起,他体内就已经有了妖气的种子,才导致他性情不定。只是如果早就有了迹象,他怎么会也不跟师傅说一声呢?”

他说着,将手指缓缓插入花黎乌黑茂密的长发里,细细揉搓着发根,动作轻柔缓慢:“花黎,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依靠吗……”

娄丙见状也不方便多留,便偷偷溜了出去。结果一出门,他就撞见了余止鞘正手里拎着一条扭动的黑蛇,将其吻部掰开,扯出纤长的舌头一拽,蛇身剧烈抽搐,瞬间化为一团妖气消散在空中。他大吃一惊:“余道长,刚才那是什么?”

余止鞘回头瞥了他一眼:“无事,只不过是发现了一条妖蛇罢了。”说着,她便摇身腾至半空,一袭白衣消失在云层之中。

娄丙咂了咂嘴,这时正巧解飞鸿从屋里红着眼眶出来。他问:“你不多陪陪他?”

“嗯,我先去饭堂弄碗粥,他醒来能喝点也好。”解飞鸿抹了把眼睛,“你呢?还没吃饭吧。”

被他这么一提,娄丙才想起来自己快一天没吃饭了,稍微放松点儿才觉得前胸贴后背。他揉着憋憋的肚子:“那我也一起去饭堂吧,正好给无欢也弄点儿……嗯?”他忽然顿住脚步,“你说花黎这症状,是不是和无欢的有点像?既然阴阳与灵妖之气本是同源,那么治疗无欢体内阴气过重的药是不是也能调理花黎所染的妖气?”

解飞鸿想了想,点头:“说的对,我打算等他醒来后,再想办法去药王峰上求药。”

“等这么久做什么,我替你去问问!”娄丙一拍胸脯,不等解飞鸿推脱,就拦下了这个活儿,“交给我吧,正好我今晚还得去药王峰探望无欢,顺便把事儿问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心里也过不去。”

“那就先谢过了。”解飞鸿抱拳行礼,“不过还是先赶路去饭堂吧,不然一会儿你准该吃不饱了。”

娄丙就像一阵风卷残云般带走了五笼包子,抱在怀里飞快地赶到药王峰。山路错综复杂,多亏张良起先给他了符咒,他才不被结界迷惑,迅速地找到了大殿。殿内空无一人,正当他寻着记忆准备撩开门帘时,一只纯黑纤细的手腕突然冒出,抓住他的手。可下一瞬,手上的黑色尽褪,白皙的皮肤下透出蓝青色的血管。

门帘被无形的力量向两侧撩开,里头坐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身上松垮垮地挂着一件青黑色的长袍。丹凤眼似笑非笑,墨绿色的眼仁一转不转地像是在盯着猎物。明明比寻常人还要瘦弱的身子,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抓得娄丙动弹不得。

“不是说明早再来,怎么着就等不及了?”

面前俊美青年的眼睛就像是两颗翡翠,在昏暗的烛光里熠熠生辉。他似笑非笑地将蛇身一般的手指滑入娄丙的衣袖,飞快地摩挲了一下,就弹开手指:“你就这么担心他?”

娄丙反应过来才猛地往后一飞,落在几丈外,警惕地左右瞟了一圈:“你是谁?”

“这就不记得我了?”青年失落地抹了抹眼角,仿佛这样做就能让他摸下一滴泪水似的,“我们不是白天才刚见过面么?”

“啊?”娄丙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就听帐子内传来张良的声音:“师傅,是有人来了?”

直到张良一边拢起衣襟,一边从帐子里探出脑袋,娄丙才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飞快来回:“你、你是,是季道长!?”

“你可终于想起我了。”季蓝芩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靠在张良肩头,柔若无骨地将二人身子贴得间隙无缝,“你就一会儿都放不下他?还来扰人清梦……”

“师傅……!”张良面露难色。季蓝芩瞥了他一眼,干脆懒得装了,在娄丙眼皮子底下就托起张良的下巴咬上了他的嘴唇,又舔又扯,将他可怜的唇瓣摧残得通红滴血。他揉了揉张良的唇角,似是满意了些,连对娄丙都和颜悦色了不少,爬起身将张良按在床榻上,整理了下衣服,问娄丙:“有什么事找我?”

娄丙如梦初醒:“哦!剑峰上有一名弟子妖化,请求季道长出手相助!”

“哦?叫什么?”季蓝芩问。

娄丙以为他是答应了,便兴高采烈地回答道:“花黎,在季道长搭救我们之前,是他替无欢疗伤、驱寒,实乃是我们的大恩人。感谢季道长的慷慨解囊——”只是不等他表达真挚的谢意,就被季蓝芩冷冰冰地打断。

“凭什么?”季蓝芩无趣地哼了声,摇头道,“那是你的恩人,又不是我的恩人,该是你自己去想办法救他才对。我不是做慈善的,干嘛去帮他?说只因为他说我同门的晚辈,我就得帮他,那是仙人才做的事情,我又不是——”他突然顿住,不耐烦地垂首见张良抓着他的手指,讨好似的把脸颊往他手心里蹭了蹭:“师傅,求您……”

季蓝芩面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咋舌:“怎么,又是你认识的人?”

“回师傅,花黎曾是弟子的师弟。”张良垂首,乖顺地靠着他的大腿,“弟子上药王峰后,便不得机会回去探望他们。请求师傅能替身不在剑峰的弟子照料他们。”

“张、良!”季蓝芩咬牙切齿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也不顾娄丙还站在一边,就厉声质问他,“你现在是在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给我脸色看,抱怨我把你带来药王峰,拆散了你们这群灼艾分痛的兄弟了是不是?”

“弟子不敢。”张良错开眼神。这叫季蓝芩更生气了,手指掐得他皮肤都白了:“行啊,那你也知道求我需要代价。上次你把你这具下贱的身子给了我,这次呢,你要给我什么呢?”

张良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万念俱灰般放下了身上的所有力气:“弟子任您处置,无论是心也好、灵魂也罢,都是师傅您的东西。只要……只要您愿意救花黎。”

“此话当真?”季蓝芩愣了一秒,随即欣喜若狂地趴在窗边,竟是像个小孩撒娇似的抱着他的腰、枕着他的大腿再三确认,“和我订下魂契,你可就生生世世都属于我,没的逃了!你当真不反悔?不,就算你现在反悔,你的血玉也在我手里,可没法反悔了,我不会允许你反悔的!”他爬起来时还哼着歌,亲昵地在张良脸颊上落下一吻,“准备好,等我回来。”

张良无力地勾了勾嘴角。

不过季蓝芩可不管他有没有精神,手指一勾就带上娄丙:“过来,那个花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我先带你去见你的小情人。”

娄丙被无形的力气提起来,差点摔在地上,匆忙迈腿追上去。就见季蓝芩大手一挥,右侧的墙壁上像是突然凹陷下去似的开了个洞,随后两侧木板扭曲成一扇拉门。他手指一点,拉门自动打开,经过一条约十丈深地隧道,逐渐露出里头昏暗的房间。屋内只有一盏蜡烛,床用白色的床帘围住。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床帘上方与天花板隔着一个手掌厚的空隙,中间闪烁着淡雅的绿色光晕。

“那是用来压制他体内妖气的。”季蓝芩说。他掀开床帘,姬无欢睡在柔软的羽毛床被里,半张脸没入枕头,呼吸悄无声息地铺洒在被褥里。他面色看上去不错,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缓缓抬起睫毛:“嗯……?嗯?娄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看到了吧,他好着很呢。”季蓝芩耸肩,“你今晚就睡这儿吧。你们要做什么无所谓,反正阴阳循环有利于他身体的修复。”说罢,他就迫不及待地往门外走,接着就是连这几步路都嫌长,掀起衣袖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留下娄丙二人干巴巴地对眼。

过了会儿,正当娄丙犹豫是该去该留时,就被姬无欢从身后抱住。那双灵活的手伸入他的衣襟,冰凉的掌心贴着他的胸膛,嘴唇摩挲在后颈:“娄大哥,你也听到他说的了……”后颈刺痛,姬无欢咬着他的脖子轻轻撕咬,“这么做有利于我的身体。你不是担心我吗?无欢现在胸口好难受,不信你摸。”他抓着娄丙的手,贴在自己胸前。

炽热的心跳一下下隔着胸板撞击在他手心里。娄丙感到自己的体温也在逐步上升,穴眼湿润,咬着薄薄的布料细细吞吐。他喉结一滚:“那就做一次……”

姬无欢欣喜地将他推到在床铺里,脸颊靠着他的胸部蹭了蹭,又双手拢起那肥硕的乳房挤压,一会儿搔刮乳头,一会儿含住吮吸。娄丙被他逗弄得受不住,敞开双腿扒下自己的裤子,将肥软湿润的女穴往他身上压。隔着一层亵裤,阴茎火烫坚挺地挤开两瓣肉唇,在穴口浅浅戳刺,撞出“噗嗤噗嗤”的水声。

布料很快就被浸透,娄丙迫不及待地解开他的裤子,握住阳具要往穴里塞。姬无欢忽地停住动作,故作玄虚地说:“娄大哥,我近日在想一件事儿。我觉得我们总是见了面就做爱,实在是太单调、太没有情趣了。”

“昂?”娄丙被突然打断快感,不由一愣,“那什么叫有情趣?”

“你想啊,我们自从初夜那晚,就一直是普普通通地插进去,搅一搅就结束了。”姬无欢撩起他扎手的短发,指腹摁着头皮来回摩擦,又时不时挠挠他的下巴,“你就不想尝试一些新玩法吗?”

“嗯、嗯……”娄丙被他摸得舒服得眯起眼睛,扬起脑袋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你想怎么玩儿?”

姬无欢眼前一亮,做到床边点了点地上:“你跪在这儿,做我的小狗。”

娄丙晕乎乎的脑袋忽然像是吹过一阵冷风,让他清醒了不少,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做你的什么?”

“小狗呀。小狗多好,忠诚又可爱。”姬无欢又重复了遍刚才的动作,固执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他不答应就不让做似的。娄丙拿他没办法,再加上他正湿得厉害,干脆就一翻身规规矩矩正坐在地上。他头呕吐用脚跟磨着屄,脑袋枕在姬无欢膝盖上:“这样行吗?”

姬无欢满意地捏他的脸颊:“小狗可不会说人话呀。”

娄丙内心翻了个白眼,讨好地含住他的手指,模糊地叫了声:“汪!”

“真乖。”姬无欢笑了笑,握住阴茎的根部在他脸上拍了两下。淫水溅在脸颊上,滑至嘴角,被娄丙舌头一勾舔进嘴里,咸咸的,带着一丝腥气,就像是往火里浇油似的迅速点燃了他的欲望。他大喘着气,张嘴就要去含住阳具,却被姬无欢捏着后脖子挡住:“还不能吃。小狗总吃肉,会胖的。要先锻炼才能给你奖励。”

“汪呜?”娄丙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姬无欢走到门边,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四肢着地,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他的尊严消磨殆尽。可下腹却烧得滚烫,心里的一角似乎在说他本就该这样,应当以这样的姿态臣服于他的主人。等他好不容易爬到姬无欢脚边,撒娇似的蹭他的小腿,姬无欢却又毫不留恋地走开到另一处。就这样跟着转来转去,黏糊糊的淫汁从穴口渗出,拉着银丝淅淅沥沥流了一地。他吐出舌头,努力跟着姬无欢的步伐再次转回床边。

姬无欢坐在床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上来。”

娄丙虽然有些可惜吃不到肉棒,却还是听话地跨坐在他膝盖上,用女穴去含吮龟头。暗粉色的龟头刺入穴口,浅浅地在甬道里进进出出。他痴迷地摆腰晃臀,搂着姬无欢的脖子低头与他接吻。他感觉自己像是发了烧,脑袋里一片混沌,无法思考,更无法反抗。

“深一点儿。”姬无欢说着拧了把他的腰窝,将那块儿皮肤都给掐得通红。酸胀钝痛,娄丙忍不住“哎哟”了一嗓子,双腿一软就坐了下去。顿时紧实的甬道咬紧肉棒,就像一只上好的肉套子剧烈收缩着嗜咬起来,不知满足地想要将精水榨尽。姬无欢咬着他的肩膀让他别夹,却更刺激得娄丙紧绷大腿,剧烈抽搐着喷出一股股骚水。

姬无欢抬头吻他的下巴:“小狗、我的小狗,舒服吗?”

“汪、呜呜……”娄丙不忘自己现在并非是人,而是条乖狗,扒着姬无欢的背脊起起伏伏,任凭粗壮滚烫的肉茎在他身体里飞快驰骋,将精液浇灌在子宫里,涂满肉室。

而另一边,米白色的床帘后,季蓝芩将指尖蜻蜓点水般敲打在张良饱满的胸部上。两团小麦色的乳肉间,深陷的鸿沟正中央有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凹陷。他将手指摁入其中,嘴里默念着什么——下一瞬,一颗晶莹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渗出,随即没入张良的胸膛。

“呃!”张良仰头一声怒喝,紧接着他的身子开始不断抽搐。浑身的肌肉痉挛着收缩、又蜷缩成一团。他的汗水迅速浸湿身下的被褥,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趴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而季蓝芩看他这副模样,非但没有心疼,反而心花怒放地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将他往怀里压。正虚弱的张良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揉开了四肢,敞开身体被迫接纳着汹涌的情欲。黑暗中,唯独季蓝芩的眼睛是亮的,就像两颗星星,照亮了布满他两侧脸颊那狰狞、漆黑的鳞片。

即使入春,北崖上的雪也不会融化。白色的梨花漫山遍野,随着微风摇曳淡黄的花蕊。年级小一些的弟子们会把嘴唇凑到花瓣之间,品尝里头的甜蜜;稍微大一些的则会找一处无人幽静的树林盘腿坐下,聚精会神地从梨花里汲取地脉里的灵气。而到了内门弟子的水平,这微不足道的灵力又显得多此一举,他们便更加集中精神于丹田,通过一个又一个力量的循环净化自己体内的灵力。

一名身材干瘦的弟子经过半山腰的瀑布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高手挥了挥:“娄哥,又在修炼呢?”

“嗯。”娄丙微微抬起脑袋,冰凉的水流顺着他宽阔的肩膀淌过线条分明的背肌,没入洁白贴身的下装。他抬手劈开水流,甩了甩脑袋。他的头发长长了些许,被他一把撩至脑后,缩了缩鼻子:“你又偷偷下山玩儿去了吧,小心又被你三师弟打烂屁股!”

“哎哟,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呀?”那瘦弟子嘿嘿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我这不是拿东西来贿赂您吗?”

娄丙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接过用包裹。揭开两层严严实实的荷叶,两只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就弹了出来。他三两下吃掉一个:“说起来最近张良过得怎么样?你们还是见不到他?”

被他这么一提,本还喜滋滋的瘦弟子立刻哭丧着一张脸,唉声叹气道:“师叔把他关在大殿里,谁也不让见。只听说他是得了什么重病,没发出门见人。但要我看,我要是生了病没几年好活,还把我锁在乌漆墨黑的地方连景色都不让我看,那才真是连心都要得病了!”

不知不觉已经在北崖上度过了小半个年头,自从那天夜里,娄丙就再也没好好地见过张良。往往只是远远望见他靠在季蓝芩怀里,依稀瞧着一撮发梢,下一瞬季蓝芩就注意到他的气息,大手一挥将张良的身影匿去,口蜜腹剑地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找自己。

他不傻,当然知道那天夜里季蓝芩之所以答应他的请求,一定是张良做出了什么牺牲,可一旦和季蓝芩撕破脸皮,就连姬无欢也得跟着遭殃。于是他只能像这样找到去年在门派比武上搭救过的两个药王峰弟子,旁敲侧击地打听张良的近况。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办,寻公道是绝对做不到的,无论是出于实力的差距还是对姬无欢的顾虑;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一些,告诉自己并没有将那个善良、爱照顾人的青年抛之脑后。

“瞎说什么。”娄丙给了瘦弟子一记爆栗,“你这么说你师叔,要是被人听了打小报告,你有的好受了!”

“我这不是担心张良师哥嘛!”瘦弟子委屈巴巴道,“那嫂子最近怎么样?我前阵子在习武堂看到他来着,一只手将两个大汉给挥到天上去了都。也不知道怎么练的,胳膊比我还细,一个人打五个都不带喘的。”嘀嘀咕咕的,听得娄丙直皱眉:“你是不是夸张了?他是说过最近开始认真习武了,但一打五还是……”

“那当然是真的啊!我这人这辈子就没吹过牛!”瘦弟子一拍大腿,手下一下子没收住劲儿,疼得自己龇牙咧嘴。娄丙无奈道:“让你张嘴就牛逼轰轰的,遭报应了吧。”

瘦弟子苦着张脸:“算了不说这个了,那你听没听说,再要半年多,咱北崖终于要决定下一任掌门人啦!”

“什么?”娄丙到底没有正式入门,虽然多亏了余止鞘的许可,他能随意进出使用大部分的设施,但这种事关门派大事的小道消息往往就不会传入他耳中。他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瘦弟子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掐着喉咙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手:“这事儿说来长,要说那上百年前,开天辟地之时——”

“说重点。”娄丙立刻打断他。

“行吧,真没耐心!”瘦弟子撇了撇嘴,“反正我听说的是现在的掌门师尊飞升无望,陨落之日将至,各位师傅们早就开始商讨谁来继承掌门之位,但之前掌门师尊毕竟身体无恙,便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不过现在不一样啦,掌门师尊一卧不起,不知何时会身陨——”说到这儿,他故意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到娄丙耳边,“所以各个师傅们最近斗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都是浓浓的火药味儿啊!”

“哦?”娄丙挑眉。

“现在传闻最有希望的有三个,剑峰的余止鞘师叔、武峰的刘靖师叔,还有就是咱们药王峰的季师叔了。”瘦弟子说到季蓝芩时,显然是得意洋洋的,“我当然希望季师叔能当上掌门,不说让药王峰成为大权所在,起码搓搓剑峰和武峰的士气,让他们不敢在瞧低咱药王峰的弟子!但季师叔毕竟是修药的,在这武斗派的北崖上还是难以占有一席之地的;而余师叔再怎么说也是个女流,要把背负门派的重任交给她,还是不太能平众人心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刘师叔一个……唉,一想到那群武修又要骑到我头上,就郁闷啊!”

“怎么,难道你觉得山上的女修不够彪悍,治不住咱们这群大老爷们儿?”娄丙好笑道。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瘦弟子浑身打了个寒颤,把背脊缩紧了支支吾吾地摇头道:“这倒不是……”

娄丙继续问:“还是说你觉得余道长是个女的,你就敢不听她的话了?”

瘦弟子急忙摇头:“不敢不敢,我要敢那么做,有几条命都不够我霍霍的!”

“那不就得了。”娄丙拍拍裤子,把剩下那个包子塞进嘴里,“这种大事儿也轮不着咱们操心,你有空想这些还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被你三师弟发现偷偷下山,该怎么解释才不会被他罚吧!”

“等等,你明明都吃了我的包子!”瘦弟子脸色一白,“你可不能告状啊!”

娄丙耸肩坏笑:“你有啥证据?”

瘦弟子欲哭无泪:“娄哥——!”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姬无欢一头黑发扎在脑后,用红绳缚起,身着华丽的长袖红衣,缠绕着金粉蝶的大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就像是活着的蝴蝶那样闪动着翅膀。仅仅只是半年,他的五官张开了一些,变得愈发艳丽动人,也不知是不是体内阴气地缘故,也更加雌雄莫辨,带着一丝妖蛊之色。他眯起眼睛,金黄色的眼珠子在两人只见流转片刻:“怎么不说话了?”

娄丙不知为何背脊一凉,瘦弟子倒是反应比他还快,嗖的一声就蹿得没了影。只留下娄丙磕磕巴巴地把刚才谈话的内容过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姬无欢的眼神,去抓他的手:“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说今天要去药王峰上取药么。”

姬无欢靠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你就让我一个人去?以前你明明都会陪我去的,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淡了?是不是厌倦我了?”

怀里温香软玉,娄丙再说不,那他就是块没有心的石头。他连忙拍着姬无欢的背脊:“怎么会呢,我就是……唉!你还没去吧,我现在陪你去,行吗?”

“嘿嘿,我其实已经拿好药啦。”姬无欢笑嘻嘻地掏出药袋子在他眼前颠了颠,“无欢只是觉得最近娄大哥实在有些冷漠,忍不住借此机会试探试探你……你有没有生我的气?”说着,他眨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忽扇着垂下一滴清泪。

娄丙胸口一闷,拿他没办法:“怎么会生气呢?”

“既然没有生气,那……”姬无欢脸上缓缓爬上一层红晕,手也不规矩地绕到他腰后一揽。他太清楚娄丙哪儿摸不得,轻轻一掐,就让怀里的男人软了身子,无力地坐在他大腿上。他熟门熟路地解开娄丙的衣襟,让那两团小麦色的黑兔子跳出来,手指捏着肥软的乳头一摇,奶子就像是两只水球似的乳波连连。他爱不释手地揉搓着他的乳房:“娄大哥,我们好久没做了,我想……”

“什么好久,这不才、嗯啊……才两天罢了……”娄丙咬牙忍住呻吟,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手里送。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湿了,正淅淅沥沥地冒水儿。

“什么叫‘才两天’?”姬无欢咬住一侧乳粒,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舔弄啃咬,含糊地抱怨道,“我的小狗这么骚,这副身子这么会服侍男人,贱穴这么会吸阳具,我恨不得日日夜夜都把我的肉根插在里头,怎么能忍上两天?乖狗狗,把腿张开……”

娄丙被他哄骗着张开双腿。他的亵裤和寻常的有些不同,两腿之间的地方开了一条风,平日看不出来,只有像这样门户大开时才会牵扯着布料分开一道二指宽的缝隙。不宽,但也足够姬无欢看到里头湿漉漉的女穴和屁眼。

“怎么已经湿了?”姬无欢笑着把手指插进去搅弄。

娄丙趴在岩石上焦急地晃着屁股:“嗯、你那样吃我的奶子,怎么可能不湿……”

“哈哈,说的也是。”姬无欢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躺下自己抱着腿,插进屁眼里。不等娄丙适应,他就自顾自地抽送起来。好在淫穴里足够湿润,只疼了不到半刻,就开始贪婪地吮吸肉棒。姬无欢就着这个姿势操了他许久,却没有丝毫要满足女穴的意思,娄丙只好自己一手抓着奶,一手捏着阴蒂插屄,把淫汁捣得四溅,甚至喷到了姬无欢胸口。

“骚货!”姬无欢一咬牙,突然动作一顿。

“呃嗯……?”潮水般的快感停顿下来,娄丙迷迷糊糊地抬眼,“怎么不操了?”

可下一瞬,他就浑身紧绷。两颗冰凉的球体分开肥厚的花唇,被含入阴道里——姬无欢竟是把刚取来的药丸塞进了他的阴道!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药丸抠出来:“这样、化在里头了怎么办?!快、快拿出来……!”

姬无欢不为所动,抓着他两条胳膊就这样把他操喷了一次,才扯出还没来得及射精的鸡巴抬起他的肥臀怼在面前。他扒开两瓣阴唇端详了片刻,就把舌头挤进穴道嘬了一口:“那有什么,直接吃掉不就好了。”

“等、不行,那么舔很快就会——嗯!!”娄丙下意识抓住姬无欢的乌发,挺腰又喷出一股清水。舌头不如手指灵活,却有着奇特的触感,钻进穴里又痒又黏,爽得娄丙找不着北。等姬无欢再次把阴茎插进他快化了的女穴时,他已经喷了不知道多少次,胸口腹部全是自己流出来的精液,像极了一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

赶在第一缕日光照亮山林之前,四人就摸黑出了北崖。他们将面容隐藏在斗笠下,一下山便迅速御剑,向着南边一路前行。目的地是红瑜城更南边的渔村,矶郶。

这人口约百来人的小村落里,以西海岸为中心,几十座木屋以圆弧状展开。木屋上盖着用于防雨的蓑草。每天夜里海风带着雨水,在烈阳之日,这些蓑草上就会结起白花花的盐巴。当汉子们披着蓑衣下海里打鱼时,女人们就爬上屋檐,一点点将盐晶刮下来。这种盐尝起来比一般的岩盐更咸,还带了些鱼腥味儿。

而离海岸稍远一些的人家,屋子不那么受海风侵蚀,却也没了海盐的眷顾。他们需要走上两里路,去附近的山上用山菜换取这些盐。而矶郶村最着名的却不是鱼盐,而是首饰。近几年,矶郶村出产的珍珠贝壳数以万计,甚至连京城都有达官贵人对其颇有偏爱。往往京城内的官人一声令下,就会有珍珠被快马加鞭地送进城里。随之而来的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如果仔细瞧,就会发现矶郶村的木屋,就会发现它们多多少少都被翻新过了。透过窗户,能瞧见里头堆砌的各色器皿,皆是绝非一个渔村的渔夫家庭能负担得起的佳品。才正烈日当头,几个渔夫就顶着斗笠,嘴里咬着芦苇,坐在岸边聊着别人的老婆、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女人们经不住他们调侃的目光,匆匆扯着裙子经过,一个个红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偶尔回呛几句谁家的汉子那活儿不行,又把渔夫们气得直跺脚。

而再往海边走一些,当夕阳把海面染红时,海女们抱着大大小小的贝壳上岸了。其中不乏有鲍鱼、海胆一类珍鲜。也就是这时候,娄丙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矶郶村。大约是不怎么有生面孔,几人一踏入村口,就感到视线齐刷刷地扫了过来,多是带着提防之意。一个男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紧接着四、五个男人聚在了他们面前。为首的那个叼着根稻梗:“来做啥子的?”

解飞鸿上前一步:“我们听闻矶郶村盛产珍珠,奉主上之命来寻找适合的珍珠。主上最是不计金银,只求所望之珍珠,赠予心上人。若是此事做成,必不会少了给你们的报酬。请问可否借一步,详细敲定这桩生意?”

“你们看着可不像是有钱人。”那渔夫上下打量着他们。

“呵呵,认可不能貌相。”解飞鸿轻笑一声,一抬手,只见他手心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刹那间两枚金光闪闪的丸子便出现在他手中。几个渔夫都看呆了,立刻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虽然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却也知道金色的东西准值钱,一改方才怀疑的态度,殷勤地给他们带路去村里的集会。

说是集会,其实也就是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大棚,坐了七八个人就显得逼仄。解飞鸿理所当然地被请到了上座,渔夫给他端了杯茶水,开始商谈。而剩下三人则被邀请去了当晚的住处。这是一种娄丙不曾见过的建筑,木屋的四脚插在海水里,踩着木板铺成的桥梁进屋时,还能看到鱼儿在海水里游来游去,闪烁着银色的精光。这间海上木屋看着摇摇坠坠,其实里头不仅不简陋,还有不少生活必需品。

他在一角收拾行李,姬无欢便扶着花黎坐下。经过长途跋涉,花黎的体力早就到了极限,一沾床铺就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娄丙于是想趁着他睡着的空隙出去抓两条鱼回来,姬无欢当然不会让他一人,不等他走出半步就黏了上去:“娄大哥,怎么不带上我一起?”

“你、你瞎说什么呢。”娄丙干笑,“我这不刚想叫你呢么?”

姬无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勾着他的胳膊:“那是无欢多虑了。”

娄丙随即眼珠子一转,拉着姬无欢蹲在桥边看海里的鱼,刚才生出的一丝别扭顿时烟消云散。他喉结一滚,咂了咂嘴:“你想吃红烧还是清蒸的?”

“都可以,娄大哥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吧。”姬无欢依旧是乖顺地倚着他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的侧脸。“得嘞。”只不过这会儿娄丙早没了心思顾忌这些,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后就上衣一扔,裤子一提,一头扎进海里掀起巨大的浪花。要是换个捕鱼人来看他这样,准得摇头,可娄丙力大、又身手矫捷,就像是入冬时挡在川里的棕熊似的挥舞拳头,在海面上拍下一朵朵雪白的花儿。除了海水被月光照得晶亮,还有一条条被他拍上木桥的鱼。那些鱼来不及挣扎,就被他拍晕了,只能反射性地在木桥上扑腾。

“娄大哥可真能干~”姬无欢在岸上拍手叫好。

海水顺着娄丙结实饱满的胸肌,顺着他粗壮的胳膊淌下,将他的背脊浸泡得发亮。水流哗啦啦地落回水面,有的却没入裤沿,湿了的布料将他圆润的臀部和胯下都勾勒得一清二楚。他本就生得黑,在月光下浑身油光透亮的,抹了把汗,更是散发出满满的雄性气息。

他上岸时,姬无欢十分殷切地用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辛苦啦。”说着不动声色地用自己衣群的下摆挡住他的身子。

“嗐,这有啥辛苦的。”娄丙把裤子里的水拧干,“红烧吧,都说海鱼腥气,红烧估计味儿不会那么大。”他说完,又自己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要往屋里去。步子还没迈出去几步,忽然就听到身后一声大笑:“这青鱼你拿来红烧,可太浪费哩!”

两人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儿青年正挑着根鱼干,手里拎着个空桶,旮沓旮沓地往这儿走。他一头乱发扎了个小辫,下巴上胡渣拉碴,捏着下巴比了比地上鲜活的鱼说:“这样,我给你们露一手,你们分我一条呗。”

娄丙与姬无欢相视一瞬,皱眉道:“你说浪费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内陆人吧?在你们那儿鱼有清蒸有红烧,我听说还有做成糕的是不?但在咱们海边搭起来的村子,这些都是歪门邪道!鱼这种东西还是烤着最好吃。”小胡子嬉笑着晃了晃桶,“我一天就钓了这几条小鱼,这个我分你们一人一条,你给我两条青鱼,怎么样?”

娄丙往桶里一瞧,这才发现桶里并不是空的,而是有几条拇指大的小鱼游来游去。他又看了眼自己抓上来那胳膊长的鱼,更加狐疑地摆了摆手:“不了!”

小胡子失落地耷拉下了肩膀。姬无欢倒是笑道:“娄大哥,左右无妨,不如尝尝这位仁兄的手艺。”

“啊?”娄丙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最终还是败给了姬无欢期待的眼神,只不过心里更是加深了对这小胡子的不满。他“啧”了一声,还是将地儿腾了出来。那小胡子立马就来了精神,蹦蹦跳跳地捡起几条鱼招呼他们到海岸边。

他从离岸边远些的林子里挑了几捆木柴回来,打火石一搓,立刻就是一团熊熊大火。不知是不是因为染上了海风的气味,连带着烟都有股奇特的味道。小胡子说这是果木,是他偷偷从山上砍下来的,烤鱼特别好吃。

“这也能有区别?不都是木头么。”娄丙挑眉。

“怎么没区别?”小胡子唏嘘,“桂花木烤出来酸,荔枝木烤出来香!你一会儿吃吃看,猜猜是什么木头烤出来的。”

娄丙干脆坐在火边烤干裤子:“你把树都砍了,来年不就没得苹果荔枝吃了……”

“那有啥,来年是来年,爷就想享受享受今天的口服。”小胡子麻溜地把鱼串了签儿擦上盐,绕着火堆插了一圈。夜越来越黑,风平浪静,只有木柴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油脂被烤得渗出鱼皮,落进火堆里的滋滋声。

鱼类特有的香味熏得娄丙直流口水,眼神滴溜溜地在火堆边转来转去。姬无欢好笑地握住他的手:“等等,别急。”说来也奇怪,姬无欢一开口,他因为饥肠辘辘而烦躁的心境就像时灌下一盏冰露,顿时清净无忧。

小胡子来回在他俩只见看了一圈,撇着嘴继续扇扇子起火。又过了一会儿,等鱼被烤得七扭八歪,小胡子终于一拍手:“好嘞!”但正当娄丙打算出手时,小胡子却用扇子一记敲在他手背上,“谁说能吃了!”

“不是你说的‘好嘞’!?”娄丙怒火中烧。

“你这么吃还不够香,听我的,不会骗你。”小胡子嘀嘀咕咕地从兜里掏出两枚金灿灿的果实。大约有橙子那么大,两头尖尖的。他将果子一切为二,往烤鱼上拧了些汁水。娄丙问:“这是啥?”他便切了一小片给他:“喏。”

娄丙不疑有他,一口塞进嘴里。下一瞬,他的脸就扭曲在了一起,整张脸都青了,抓着姬无欢的胳膊无声悲鸣。果片被他吐到地上,姬无欢急忙拂上他的背脊轻轻拍打,笑吟吟地:“这么酸?”

“噢哟,这位大哥知道这是什么?”小胡子讶异道。

正是这时,解飞鸿回来了。娄丙不由分说地就抢了小胡子手里剩下小半个果子塞进解飞鸿,于是海滩上哭嚎的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人扭打在一起,姬无欢笑着摇了摇头:“不,只是看他的表情,有所猜测罢了。”

小胡子耸肩,一手一串烤鱼去劝架:“好了好了,再不吃得焦了!”

娄丙半信半疑地拉着张臭脸:“这玩意儿能好吃吗,这么酸……”

解飞鸿也深表不信。

“爱吃吃,不爱吃拉倒!”小胡子满不在乎地一口咬下去,幸福洋溢在他脸上,“哎哟,太香了!”

娄丙还是经不住诱惑,试探性地咬了口。酥脆的鱼皮里头是松软多汁的鱼肉,多余的油脂被烤干,配上酸爽的果汁,即使放在炎热的夏夜也不显油腻,让他一串下去接着一串。姬无欢一如既往地少食,只吃了半串,便把自己那份给了娄丙。而解飞鸿也是不甘示弱,他似乎更喜欢那种小鱼。小鱼没几两肉,但它们鼓胀的腹部里都是鱼卵,一口咬下去,鱼卵就在嘴里炸裂,爆出甜美的酱汁。

当火堆边上还剩两串烤鱼时,解飞鸿擦了擦嘴:“这个我拿给花黎去,行吗?”

两人当然不会有意见,小胡子也云里雾里地点了头。解飞鸿于是拿着东西回屋,可还没进屋,他就听到屋内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而紧闭的房门前,一道水迹一路延伸到海里。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他立刻推开门:“是谁!”

只见漆黑的屋子里,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床头一片皎洁。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身影正佝偻着爬伏在花黎身边。花黎面色痛苦,而那小身影的手,或者说是爪子正压在他胸口,尖锐的指甲几乎刺穿胸膛。

“滚开!”解飞鸿手里凝聚一股灵气挥去,那小身影身手矫捷,向旁边一滚就躲开了他的攻击,破窗跃入海里。解飞鸿急忙赶到窗边,就见到一条鱼尾消失在白花花的海浪之中。

矶郶村的海里,有人鱼。

这是每一个依靠着矶海的、嚼着海藻啃着鱼骨头而非蛋奶长大的村民都听过的传说。传说里,好吃懒做的渔夫白日晒网,在别人辛勤捕鱼时嚼着芦苇,数着飞过头顶的蜻蜓。直到他一个子儿都不剩了,连最后一粒米都被他舔干净了,才想着出海。大半夜的,海上风骤浪高,只有月光作他的路标。有什么卡在了他的渔网里,劲儿大得很!在白花花的海浪里,巨大的鱼尾挣扎拍打在船头,想来是条大鱼。这条鱼打上来了,就又可以过一阵子数蜻蜓晒太阳的日子了,男人美滋滋地想着。

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网拉上来,里头的东西却让他失望透顶。黑漆漆的海藻卡在渔网里,这种海藻是最不值钱的,若是上面卡了几枚贝壳,里头幸运的长着珍珠,还能卖几个钱。可他翻来覆去也没找到贝壳,一脚踢在渔网上泄愤。可下一瞬,那海藻居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差点将船都掀翻了!

男人情急之下,一用力就把渔网连着海藻一起扯上了船。那海藻上连着一个人,而那人没有双腿,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巴,在月光下绿光闪闪。有着一头如海藻般柔顺长发的人鱼有着一张每个男人都会在梦中见过一次的美人面孔,阴柔顺从。她脖子上挂着一枚贝壳,男人也是饿久了,一时间来不及用胯下那二两肉多做思考,就一把直接将其抢了过来。

贝壳只有巴掌大,里头却有一颗榛果那么大,又圆又亮的珍珠。男人眼前一亮,把珍珠往口袋里一揣,就想跑。可这大海中央的,他哪儿有地方能逃?那人鱼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用尖锐的爪子去挠他,还要用利齿咬他,男人以为自己就要命绝于此时,手里的珍珠却突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那人鱼一声凄厉的惨叫,坠入海浪里落荒而逃,只留下掌中闪闪发光的珍珠,还有咸腥的浪潮。

后来男人回到家中,却惊喜地发现兜里的珍珠不知何时变成了两颗,又变成四颗、八颗,源源不断地从最初的那颗珍珠里分裂而出,个个都是指甲盖大、色泽上乘、形状浑圆。倚靠着这珍珠生意,男人顿时成了南部知名的富商。

自此他的人生可谓是飞黄腾达,好事接踵而至。就在他快忘记那夜海上的事儿时,那人鱼居然又出现了。她如海藻般的长发下隐藏着雪白的皮肤和红润的唇,鱼尾化作双脚,站在他新盖的大殿前,请求一见。

男人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位美娇娘,一想到她又是给自己带来财运的福星,顿时心花怒放,一声号下就八抬大轿迎娶了这人鱼姑娘。男人获得了金银财宝,美人在怀,从此人鱼传说便成了一段佳话,流传在以矶郶村为中心的南部渔村之间。一时间,为了抓获人鱼而出海的男人们蜂拥而至,掀起了前所未有的人鱼热潮。

不过那也是上百年前的故事了,近几十年,因为再无人目击人鱼,人鱼传说逐渐淡去。虽依旧会作为传说,在孩子们睡前被反复道出,却不再见有哪个男人眼里冒着贼光,说是要去抓人鱼了。但这不包括于阳。他咬着竹签剔牙,漫不经心道:“人鱼铁定是存在的,那些说没有人鱼的,都是自己找不到,酸得很!”

娄丙听到这儿,把茶杯往桌上一扣:“这都啥跟啥啊?”

“嗯?”于阳剌了剌胡子,“咋了?刚不都看到了,有着人的模样,但是跳进水里又多了条鱼尾巴!难不成你还要说人鱼不存在?”

“谁跟你扯人鱼存不存在了,我就是想知道刚才那怪物是什么!”娄丙有些不耐烦地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人鱼!”于阳也脾气上来了,把大手往桌上一拍,“能上路能下水的,除了人鱼还能是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亲眼见过人鱼的!不信,我给你看……”他说到一半,忽地一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你爱信不信!”

娄丙眯起眼睛,正想说什么,就听花黎发出一声低吟。解飞鸿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花黎、花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我这就替你去倒!”

花黎费劲儿地支着眼皮,从鼻子里发出黏糊糊的哼声,翻了个身,像还没学会睁眼的小猫崽似的埋在解飞鸿怀里,用鼻尖蹭着他的胸膛:“师兄……我好累啊、你在哪儿……?”

“师弟、师弟,我在这儿呢!师兄就在这儿!”解飞鸿也顾不得周遭的眼神了,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花黎背上熟练地一下下顺着气儿。

花黎被他揉舒服了,嘴角微微上扬,可配上两颊上一片片密密麻麻的漆黑鳞片,以及嘴里若隐若现的尖牙,就使得这本有些孩子气的笑容看上去却令人毛骨悚然,好像他随时会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咬断对方的脖子。他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问:“真的?你不会被人抢走了?”

“不会,师兄一直在这儿,一直陪着你。”解飞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花黎短暂地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眼仁里映满了解飞鸿的脸,又再次昏昏睡去。解飞鸿将他放平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人鱼可能真的存在。”

“哦?这位兄弟可是明白人!”于阳满意地点头,有些担忧地望着昏睡中的花黎,“你朋友没事儿吧?我看他梦呓得厉害。”

“无妨,只是有些风寒,已经下了药。不过还是轻些为好。”解飞鸿望着花黎平静的睡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多谢于兄指点,我们本为珍珠而来,对你说的这故事十分有兴趣,若有机会,请务必给我们详细说说你与人鱼的缘分故事。不过今日已晚,如你所见,我的友人又身体状况不佳,需要早些休息。若是你时间方便,我们明日再谈,今日还请你先回去吧。”

于阳吸了口气,耸肩:“行吧,你们要是打算抓人鱼了,就喊我一声。”他指了个方向,“我就住在那块儿,走两步就到。”便离去了。

屋内只剩下四人,除去沉睡的花黎,清醒的三人面色都颇为凝重。娄丙问:“你说人鱼可能是真的,有什么依据?是妖兽吗?”

“对,应该是海妖的一种,人身鱼尾……”解飞鸿说到一半卡了壳,姬无欢便替他接着说了下去:“啼声似幼儿,其魂魄封于珍珠,片刻不得离开本体,否则受刮肉剔骨之痛。”说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在书里看到的。”

“如此看来,那珍珠应当就是人鱼的妖丹。只是妖兽一旦妖丹离体,不出半日就会暴毙身亡,那传说中的人鱼究竟是如何吊命还能找到夺走它珍珠的男人的?又为何要听命于他……”谢飞鸿猛地甩了甩脑袋,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不对,现在该想的是这人鱼究竟为何要接近花黎,又是否是我们从传闻中听说的那个妖兽……算了!多想无益,还是等明日天明,咱们下水调查吧。”

没错,此行四人的目的正是调查矶郶村的一则传闻:近日有妖怪从海里上岸作祟,寻到壮年男子就用利爪和牙齿将其撕碎。唯一幸存的男子如此描绘:那妖怪貌似人类女子,脸上、手上布满鳞片,一口尖牙,双眼如鱼般呆滞。

谢飞鸿立刻就联想到了花黎现在的状态,将事情同娄丙二人一提,他们便自告奋勇与他同行来到矶郶村。只是这地方比想象中还要偏远,一路上已经精疲力尽,只得在这巴掌大的小屋里歇息一夜,等第二天再动身了。

次日清晨,日光洒在海上波光粼粼,男人们扬帆出海,一个个撒下大网捕鱼,女人们也在近海下水捞贝时,花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脸上的鳞片安安静静地贴敷在脸颊上。他像是对昨夜自己做的事情毫无记忆,冷着一张脸环顾四周。当他定睛看到蜷缩在床边睡得正香的谢飞鸿时,眼神柔软了片刻,复又撇下嘴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睡地上做什么,上来啊。”

谢飞鸿猛地一抬头,擦了把口水,睡眼惺忪地转了转眼珠子:“啊?”他这才注意到花黎已经醒了,面上有些尴尬,“谢谢师弟的好意,不过左右马上也要出门,我就不睡了。”

“……哦。”花黎收回眼神,手指攥紧了被褥。过了会儿,他戴上斗笠起身:“那还等什么,走了。”

两人到海边时,娄丙二人已经绕着海滩调查了一番。姬无欢手里正拿着一枚刚从海女那儿买来的贝壳,撵出藏在壳里的珍珠。那枚珍珠形状椭圆,大小只比一厘米大上一圈。“品质拙劣。”姬无欢评鉴道,“一连买下数枚贝壳,这已经是品相最好的一枚。”

“不管怎么问,那些女人都只说当地产的珍珠是海里捞上来的。但这怎么看,品相都够不上能卖进京城啊。”娄丙双手环在胸前,“也不知道这是否和人鱼传说有什么关联。”

正是这时,海峡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几个女人大喊着爬上海边,手里拖着一具软趴趴的身子。那男人倒在沙滩上,四肢乏软地耷拉在胴体上,脖子划开了一道大口,伤口泛白,已经没有血液往外流了。在日光下,那伤口里绿光闪闪,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是几片指甲盖大的鳞片,仿佛是那冷血的杀手在向发现这具尸体的人堂而皇之地炫耀自己的杰作。

不一会儿,女人和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海边,扑在那男人的尸体上,嚎啕大哭。恸哭声被海浪盖过,腥风呼啸,墨绿的浪潮前仆后继将细沙同贝壳一道推上岸边。冰凉的海水没过脚踝,砂砾卡在脚趾之间,退潮时皮肤又被风吹干,紧巴巴地贴在骨头肌肉上。海鸥衔起散落在沙滩上的碎肉,飞向远方。

死者叫张三顺,也是矶郶村的渔夫。早上出海前,他还在和老婆拌嘴,被海浪冲上岸时就已经被撕开了脖子,血管被海水浸泡得发白。妇人和他的两个孩子围着他痛哭流涕,也不知是为他的死哭得多一些,还是为了将来无依无靠流的泪更多。等她们哭累了,相互搀扶着离开海岸,娄丙他们才终于有机会靠近那具尸体。

于阳在给看守尸体的男人塞了些好处后,首当其冲地就吐在了海里,要不是解飞鸿眼疾手快把尸体往岸上扯,那粘稠的呕吐物就得被海水带着冲刷在男人的尸体上了。一番检查下下来,和一眼望上去差不多,只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手指甲里卡着几片墨绿色的鱼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姬无欢掂量着他的手分析道:“要么是他遭遇袭击时没死透,要么就是在被袭击前抓住了那人鱼,从而留下了这些鳞片。”他取出其中一枚鳞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当然,也不确定是否就是人鱼。”

“当然是人鱼!昨天它去你们那屋,肯定就是想杀了他!”于阳指着花黎一拍大腿,忽扇着蒲扇捏着鼻子凑到尸体旁,仰着脑袋努力将视线从它身上挪开,“结果你们来了,它来不及下手,就转而把矛头指向这个倒霉蛋儿。”

娄丙把他和尸体隔开,一边从姬无欢手里拿过鳞片打量,一边反问:“但如果真如你说的传说里那样,人鱼这么温顺、美丽,又怎么会这样屡屡上岸害人?”

“那……那我怎么知道!”于阳干脆扇着扇子答非所问,“你就说你们想不想要珍珠了!我跟你们摊牌吧,这村里你别看那么多女人下海捞珍珠,其实根本捞不到好货。你们要是还想给主子呈上又大又圆又亮的珍珠,最好还是跟我合作!”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么?”姬无欢冷冷瞥了他一眼。到底是长得俊俏,于阳被他这一眼扫得骨头都酥了,也没来得及反驳,就听他继续说:“村里人都说有珍珠,只有你说没有,除非你有什么证据,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不是在撒谎?”

于阳见美人怀疑自己,立刻急了:“哎哟我骗你们有啥好处?我说的都是真的!”

“证据呢?”姬无欢不理会他的控诉,只是冷冰冰地要求他呈上证据。一旁娄丙接到他的眼神,打着圆场:“你也别太逼他,他昨晚不是说了自己见过人鱼么?就听他说说呗!”姬无欢撇了撇嘴,像是做出极大的让步:“你说。”

于阳得了台阶立马往下爬,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童年的经历:那时候他才十岁不到,也是听着人鱼传说长到了这个年纪。一天晚上,他因为打碎了碗,被老娘赶出家门罚站。可他生来调皮捣蛋,才不愿听命老老实实罚站,便偷偷溜到到海岸边,沿着黑漆漆的沙滩一路踢着沙子、海星,蹦跶着散步。

肚皮饿得咕咕叫,等一轮圆月挂在半空中,他也走不动了,靠在一块礁石上试图找两块肉汁饱满的贝壳解馋。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一个有着一头卷而乌黑的长发的女人正从海里爬上礁石,把浸泡在头发里的水挣干,露出一张瑰丽的面庞。女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比村头的寡妇还要漂亮。于阳见过但她那对圆润挺翘的乳房,上面没有一根多余的毛发,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白膜似的。在那两团软肉之间,一枚像是镀了釉一样闪闪发光的贝壳若隐若现。

于阳立刻就想起了人鱼的传说。那人鱼含情脉脉地看着远方,眼底仿佛流动着泪水。他趁着人鱼还未注意到他,从阴影里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贝壳。贝壳用一根细线系在她脖子上,被他扯出一道血痕。于阳抢了贝壳就脚底生风地往回跑,他听到人鱼在后头叫他,却没有回头。

回家后,他老娘发现他没好好罚站,更是气得逮着他就是一顿揍。而于阳一点儿都不沮丧,反而一整晚都捧着那贝壳,乐呵呵地等待着人鱼来找他的那一天。

“喏,我就偷偷给你们看,别被人发现了。”于阳讲完故事,把手掌向上摊开。一枚粉色的贝壳在日光下透着蓝色的光,上头还萦绕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灵力。他见几人惊讶的神色,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不过我等了那人鱼这么多年,她都没来找我我,我就想着该我去找她才对!”

“珍珠呢?”花黎凑近了些,一边打量贝壳一边问,“如果和传说里一样,那贝壳里应该有珍珠才是。”

被这么问到,于阳不禁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完全没了刚才的气焰:“呃……弄丢了。”

“什么?”众人齐声问。

“那都是二十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我总不可能天天把贝壳带在身上,出海捕鱼时我都生怕弄丢了,把贝壳留在家里。估计就是哪一天出海的时候,被人趁虚而入给偷了!”于阳气得咬牙,“人鱼姑娘说不定就是因为珍珠没了,才不来找我……一想到我拿的贝壳,却便宜了其他男的,我就来气!”

“那你有什么头绪吗?”姬无欢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回来。

于阳摇头,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几人迅速躲进了附近的礁石丛中,只从缝隙里瞧见一群男人来到海岸边,围着那具尸体讨论着什么。男人们把尸体搬回了村中,不过半天就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黑暗中,用木头搭建起的祭坛与尸体一道燃烧起橙红的火焰,飞蛾前赴后继地撞入火苗里,烧得“噼里啪啦”直响。

可烟味儿还未散去,次日清晨又有一具尸体被发现,再过一天也是如此。连续整整四天,矶郶村都被浓烟与恸哭声笼罩。据于阳所说,第一具尸体是在大半年前的血月之夜被冲上海岸的。当时村里还以为是鲨鱼咬人了,只呼吁谨慎出海,没多在意。只是这半年下来,遇害的人越来越多,且都是男人,这才终于开始紧张起来。

这天夜里,于阳被叫去参加当日被咬死的男人的葬礼,于是屋里就只剩下娄丙一行人。

“大半年前的血月之夜……”娄丙捏着下巴沉吟片刻,问姬无欢,“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到血蛤蟆的那一天?”

“光看时间,应该就是那一阵子。”姬无欢点头,“血月会大幅增加妖兽的力量,也会使他们狂暴化。如果说人鱼是被血月所刺激,从而杀了第一个人,自此开始袭击人类,倒也说得通。而且如果如传所说,村里产的珍珠或许也跟人鱼有关。”

“百闻不如一见,咱们现在连人鱼的真身都没看清过,再多想也是徒劳。”解飞鸿说。在他建议下,四人决定趁夜摸到海边,让其中武功最高强的解飞鸿作为诱饵,尝试引出人鱼。只是他们埋伏到一半,计划就被村民打断了。

只见海岸边每隔几丈就插着一根火把,用浸泡了油的麻绳捆在一起,练成一条悠长的栅栏。栅栏开了个缺口,一个村民点起缺口两侧的,火苗便瞬间从点火的火把蔓延到整条栅栏,将漆黑的海水照得通红。十几个村民站成方阵,抬着一只由四、五根木桩捆成的轿子,上面似乎躺着个人。

他们把那轿子竖过来插在栅栏的缺口前,定睛一看,轿子上躺着的竟是于阳。他双手被捆在身前,嘴里塞着一块抹布,“呜呜”叫唤着。迎接四人进村的那个村民把贝壳项链挂在他胸前,对着海水大喊:“人鱼!此人多年前偷走了你的贝壳,如今我们将贝壳同他的命一起还给你!你莫要再伤害无辜,夺去我们同胞的性命!”说完,他忽略了于阳竭力的嘶吼,就带着一票村民隐入了黑暗之中。

海风呼啸,仿佛一把把刀子剜在于阳身上。他剧烈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能感受着海水逐渐涨潮,没过他的脚踝。冰凉的海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垂首看着自己胸前的贝壳,忽地,一根布满墨绿鳞片的手指落在被刻上。他猛地抬头,就看到记忆中的人鱼正站在他面前,一头黑发遮去了大半张脸,单薄的嘴唇轻轻一碰:“我的……”

下一瞬,人鱼眼神一凌,向半空中一跃而起。于阳这才看清她那条大尾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修长光裸的大腿。紧接着,几根火箭插入她刚才站着的地方,火栅栏应声倒下。麻绳上大量的油水浮在海面,点燃了海水。

人鱼无法回到海里,只能跃到附近的礁石上。然而数支利箭穷追不舍,立刻又射向她落脚之处。娄丙趁乱救下于阳,将他一把扛起躲进礁石丛中。外头打斗不断,人鱼四处逃窜,男人们追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洪亮,就像是在举办一场庆典。

娄丙拍了拍于阳的脸让他回神:“它刚才对你做了什么没!?”

“没、没有……”于阳惊魂未定地抓住胸前的贝壳,就听娄丙继追问:“你怎么在那儿?”

于阳后怕地发着抖:“村长他们说是我偷了人鱼的贝壳,才让村里遭了血光之灾,所以要我当诱饵把人鱼引出来……”

“这都什么人呐!”娄丙不禁感叹道。

姬无欢打断道:“我看她刚才好像跟你说了什么,你听清了吗?”

“她、她好像是说……”于阳说,“‘我的灵珠’。”

此话一出,除了娄丙外的三人都神色一顿,交换了个眼神。解飞鸿起身抡起袖子:“走。”

“什么?”于阳愣住。

花黎率先一步跃上礁石,手里一掐,就挡住几只箭:“她不是妖,是人!”

“人鱼来没来过你们这儿?”开门的老人看着年过花甲,叫于三汉,他开门见山地问了句,就缓缓将手里拿着火把转了一圈,将屋内照亮。他脸上油光闪亮,两团颧骨高高隆起,被火把照德通红。他满嘴崎岖稀疏的黄牙嘎嘣嘎嘣地敲打在一起,说一句话就会漏出点儿风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幽幽绿光,来回扫荡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左边的眼球上有着一片像是被用烙铁烫过似的胎记,转来转去时看上去就和一只多出来的眼睛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娄丙挡在门前,一只脚拦住他正打算踏进屋内的凉鞋:“人鱼?什么人鱼?”

于三汉睨了他一眼,一双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嚼了嚼干瘪、耷拉在颧骨上的脸颊。他一边从嘴里发出粘稠的声音,一边晃了晃火把:“一头又黑又卷的乱毛,到这儿这么长。”他吃力地弯下腰,在膝盖上一寸比了一下,“满嘴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的疯婆子。咗,过来。”

得了他的命令,一个高瘦的男人走了上来,头顶秃了一块,应该是日晒的。他憨厚一笑:“哎,不好意思啊,那是俺家媳妇儿。要是找到她了,务必跟俺讲一声哈!一家子都担心她呢,孩子也嗷嗷待哺着。”

“疯婆子她男人。”男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于三汉就让他站到一边去了,“就是这么回事儿。那疯婆子脑子有点儿问题,”他点点自己的脑瓜子,“成天嚷嚷着听不懂的话,听归听,笑笑就过去了。”

娄丙勾勾嘴角:“明白,祝你早点儿把媳妇儿找回来。”

“呵呵,借你吉言。”于三汉抢在男人前一步答道。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离开时,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布袋子,在手里颠了颠。“叮铃铃”的脆声响起,屋里的床铺猛然一震。于三汉身子一矮,身手快得出奇,一眨眼间就绕开娄丙冲进屋内。他健步如飞跨到床边,一只枯手向床褥里扎去,被横截在半寸之处。他挪动眼珠子,瞪向解飞鸿:“你做甚,小子?”

“劳驾你把手收回去,我的随行正在休息,不方便见人。”解飞鸿礼貌地笑道,手上力气却大得将于三汉的手腕捏得嘎吱作响。

“嚯,区区一个随从还能撇开主人,独享床铺?真是好大的福气!”于三汉抽了抽手,见挣脱不开,便阴冷地警告他,“小子,我不管你们在京城里是什么身份,现在你们在矶郶村,就得遵守咱们村儿的规矩。你要是想完完整整地离开这儿,就最好把你的手松开!”

解飞鸿的神情也迅速冷了下来,皮笑肉不笑:“我听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滚开。”

“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于三汉抬起另一只手,向解飞鸿挥去——下一刻,他的爪子悬在了半空中。花黎捏着解飞鸿的衣摆,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几声:“发生什么了?”

解飞鸿立刻软下脸色,甩开于三汉匆忙坐到床边,一手扶着花黎的后腰,一手将水杯端到他嘴边:“没事儿、没事儿,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叫他们出去。”

于三汉视线在两人之间滚了几个来回,嗤了一声,不屑中带着些许鄙夷:“混淆视听。”他又变回了那个花甲老人,驼着背,把火把交给那个憨厚男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等门外的火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娄丙才大步流星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只见姬无欢一手扒在窗户上,那人鱼姑娘则挂在他脖子上,挥舞着一只爪子被姬无欢捂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叫声。娄丙匆匆将两人拉进屋里,另一边,衣柜里也发出闷闷的求助声:“我能出来了吗?”

娄丙只好顺手把衣柜门一拉,缠了一身破衣服的于阳就从里头跌了出来,摔在地上。他热得满头大汗,一张脸涨得像是猴子屁股,把衣服一扯舒展四肢,长叹一口气:“呼,吓死我了!”他翻了个身,“不过为啥我也要躲起来?他们不是要抓人鱼么?”

“行啊,那你现在去找他们。看看那老头子会不会再把你捆起来,扎海边钓鱼!”娄丙翻了个白眼,捧起姬无欢的手左右看了圈,又确认他的脖子没被人鱼尖利的爪子划伤,才松了口气。姬无欢笑着在他胸前拍了一下:“我没事儿。”就转头问那人鱼,“现在能说话了吗?”

人鱼拨弄着自己凌乱的刘海,撅起薄唇一吹,一缕乱发轻轻飘起,又将她的脸盖住。仔细一看,她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美人,鼻翼略宽,眉眼间距也有些远了,厚厚的嘴唇更是让她少了点儿秀气,多了几分土气。再加上那满脸的雀斑,怎么都不能让人把她和令那富商倾心的美人鱼联想到一块儿去。

不过人鱼对这些猜测一无所知,自顾自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眼看着那头本就跟海草似的头发逐渐被她揉成一团乱麻,娄丙只好又问一遍:“听得懂人话吗?”

半个时辰前,解飞鸿施了个结界瞒天过海,将人鱼拐回了这个临时据点。与他们想象中不同,人鱼身上并没有太多妖气,丹田里的气甚至不如一个普通人,只靠一层蝉翼般的灵璧护住。而这仅有的一点儿灵力也毫无规律,通常人即使不通灵力,也有着浑然天成调解自己体内气海的功能,而人鱼体内就像是一片无人照料的田地,杂草丛生、虫鼠为患。

姬无欢让她坐下,将手摁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摇头:“还是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灵珠。”花黎一开口,人鱼就猛地眼皮子一跳。他没有放过这微弱的反应,继续说:“我们把她带回来之后,她就一直这副呆滞的模样,只有刚才那于三汉接近时,才忽然挣扎起来。如果我们没猜错,她是个人,而灵珠被夺走,那她有这种反应也好解释。”

“等等,她是人?你们刚才就说的灵珠到底是什么?”于阳终于呆不住了,打断道,“她不是人鱼吗?”

在花黎不耐烦前,解飞鸿抢先道:“修仙之人在突破一定境界后,灵海逐渐无法继续以松散的形态被身体这个容器所接纳,于是灵气汇聚成丹,沉于人重心所在之处。通俗易懂地讲,也就是丹田里。灵丹、金丹、道心、甚至是灵魂,这些都是灵珠的别称。到了这个境界后,修士虽然实力大涨,即使被摧毁身体,只要灵珠还在,就能苟活。相反,灵珠也是修士唯一的弱点:被毁则殒,被夺则沦为任人差使的奴隶。”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这一番话后,屋内空气有些沉重,他急忙补了一嘴,“但修士间要定下约定时,通常也会使用到灵珠。不总是与生死相关。”

“也就是话本里常说的‘以道心起誓’。两名修士结为道侣时,会将自己的血液与一缕灵气缠绕,赠送给对方。将其锁入灵珠内,就意味着即使一方生殒,只要灵气依旧,就能与其生生世世交缠在一起。”姬无欢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瞥了娄丙一眼,勾起嘴角,“多有诗情画意呀。”

娄丙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人鱼之所以现在这样,是因为她灵珠被人取走了?”

解飞鸿点头:“没错,妖丹离体后妖兽无法存活。如果于阳说他听到人鱼说了‘灵珠’不假,那么她极有可能是个人类修士。虽然不知道她经由什么才变成这不人不妖的模样,但被夺走灵珠后,她的躯壳被灵珠吸引上岸,想要将其夺回。这么一想,刚才她有那般剧烈的反应,估计是和于三汉有什么关系。”他转头问于阳,“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你们一个姓,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要能和他有啥关系,还至于自己下海捕鱼?”于阳连忙摆手,“咱们村本就是分出来的,除了外地嫁进来女人,都一个姓。于三汉算是我爷爷那一辈儿的了,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就一把老骨头了,现在是村里最老的,却还跟个大小伙子似的,中气十足,村里要决策什么大事儿都得听他的。”

花黎问:“那你见过他那只袋子里装了什么吗?”解飞鸿补充:“他刚才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麻布袋,一晃,就发怵丁零零的响声。”

于阳托腮想了会儿,摇头:“没见过,那老头子精得很,村里都没几个进过他屋的,更别说什么麻布袋了。”他反问,“那麻布袋是啥,很值钱吗?”

几人叫换了个眼神,解飞鸿笑道:“也不是多值钱,只是觉得那材质挺少见。我有个朋友喜欢收集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随口问一嘴罢了。”

天边已经爬起一线鱼肚白,于阳说是出去解个手,就提着裤带往外跑。姬无欢开口:“刚才你为什么会对那布袋子有反应?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花黎沉思片刻,盯着自己的手心皱眉:“我也说不清楚。他一掏出那袋子,我就感到一股冲动,好像有什么要从我的丹田冲破,冥冥之中与那袋子里的东西连结在一起……”说到一半,他忽地抬头,“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嗯?”姬无欢于是拉开半点距离,歪过脑袋仿佛刚才那个紧贴在他身上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我只是在想,你脸上的鳞片可真是少了不少。”

“什么?”花黎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颊,一蹭,瞪大了眼睛。而一旁的解飞鸿和娄丙二人也发现——正如姬无欢所说,花黎脸上漆黑的鳞片骤减了一半,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等他自己反应过来,解飞鸿就冲上来掰着他的小脸飞快打量一番,又抓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就在他的爪子伸向花黎衣襟时,花黎总算忍无可忍地将他一把推开:“你做什么!?”

“少了!你身上的鳞片也不见了!”解飞鸿欣喜若狂地将他抱起来,顺势大大转了一圈。

一边,姬无欢错开视线,看向一旁正把自己挂在衣柜上的人鱼:“既然花黎对她的灵珠有这样的反应,索性从那于三汉那儿把灵珠抢来,不就能解决他的问题?”

“那她会怎样?”娄丙压低声音。

“谁知道呢。”姬无欢耸肩,“既然没了灵珠,无非就是一辈子这样痴痴傻傻下去,对她而言倒也没什么坏处。”

“这……”娄丙话未出口,忽地想起什么,推开窗往外望去。只见沙滩上,三串脚印向远处延伸而去。

“于大师,你说那些个商人真的不知道人鱼跑去哪儿了吗?”那瘦男人一改方才憨厚的神态,压低声音问道。

于三汉缓缓转动着他浑浊的眼珠子白了男人一眼,嘴巴干嚼了两下:“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去把人叫起来,让他们到那个地儿去,没有我的令下不准乱动。”

打发走受男人,于三汉自己提着一盏油灯,穿过海边的礁石群,到了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前。于三汉自个儿住在村落最中心的一间大屋子里,平日里闭门不出,往往每天清晨都会有人负责将这一天的食物和水送进他家,到了傍晚再讲一天的垃圾残余带出来。因此就算没见过于三汉自个儿进出那间大屋子,只要一打听,也就知道他的住处。而眼前这间小破屋在风吹日晒下破破烂烂,因无人打理,房檐上爬了一片藤壶,像一条条小手臂似的挂在长满苔藓的木板上。

雾蒙蒙的窗户里,油灯的光亮逐渐熄灭。风一吹,千百个螺颗就撞在一起,发出空灵的、类似风铃般的声音。于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双腿酸软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握紧了口袋里的贝壳,坚硬的边沿扎得他掌心生疼,一咬牙,躲进了一旁的苦草丛里。他人高,但所幸身上没几两肉,把自己缩成一团恰好能藏得严严实实。

过了约半刻钟,热得于阳冒出半个脑袋,正疑惑着那于三汉去哪儿了,屋内就缓缓亮起一抹暖黄。他赶紧把脑袋埋回去,就听于三汉苍老的脚步从屋里挪出来,消失在海风里。又等了半晌,在确信于三汉不会回来后,他一溜儿小跑来到屋前,左右瞧了一圈,握上了满是铁锈的门把。

他动作极轻,但还是把门推得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吓出了他一身冷汗。可屋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扑面而来的一股霉味儿。他蹑手蹑脚地踏入了黑暗,他踩过的、手蹭过的地方都会被抹淡一层颜色,留下满手的灰尘。他没有油灯,只能借着照在地板上微弱的阳光追寻除了自己外唯一的一对脚印。脚印不大,间隔较窄,经过之处还有不少被蹭落的灰,一看就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吃力的脚步。

可奇怪的是,脚步断在了屋子正中央。于阳趴在地上仔细摸了一遍,终于找到一块能被翘起的木板。“这老家伙,居然还藏着这种秘密。”于阳自言自语地掀开木板,三块木板被钉在一起,掀起其中一块,另外两块就跟着一起打开了一块约一坪的开口,通往一条幽深的阶梯。

楼梯上长满了苔藓,越往下走,就越能清晰地闻到一股奇特的臭味。作为一个因好吃懒做而常年见啥吃啥的渔夫,直到走进了地下的石室,于阳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味儿——只见屋内躺着三口石棺,没有盖子,水藻似的长发溢出棺口,其中两口棺材里分别睡着一具狰狞的尸体。这两具尸体只能看出是女人却因为腐朽太久,而看不清她们身前的容貌。而那股臭味,正是从她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是一种鱼肉腐烂后所产生的酸而腥的独特臭味。

于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满屋灰尘扬得他咳嗽不止。他惊魂未定地爬向那三口棺材,战战兢兢地冒出半个脑袋往里头窥探,就看见靠屋内的那具尸体已经几乎成了白骨,两枚眼眶黝黑;而躺在中间棺材里的女尸上则还挂着些还没烂完的腐肉。那股刺鼻臭味儿就是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它身上长满了菌子,挂着菌丝,米白的驱虫辗转其间。于阳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再仔细观察,就发现皆是双手拢在胸前,似乎握着什么。

他猛吸了口气,在心中默念几句“阿弥陀佛”,猛地抓住里头那具尸体的手腕一抬,化成白骨的手掌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骨头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咿”了一声,下意识就连着半截手臂一起摔了出去,布袋子落在地上,飞出去半步距离。他把手往裤缝上抹了把,拾起布袋子倒了倒,一颗晦暗干瘪珠子就落在他掌心里。

他左看右看,又把第二具尸体手里抓的布袋子拿出来,里头同样装着这样一颗珠子。这珠子摸上去软趴趴的,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他放不开手。他左思右想无果,不服气地在第三口棺材里翻找半天,竟也被他摸出了个布袋子。

三只麻布袋都长得一样,像是于三汉手里的那个。他倒了倒第三个麻布袋,一颗珍珠咕噜咕噜地滚进了他的掌心,明明屋内昏暗无光,却萦绕着一股奇妙淡雅的光芒,像极了多年前他从人鱼那儿得来的珍珠。

“这是……对了,有了珍珠,就能救她了!”于阳一拍大腿,将珍珠揣进兜里就想往外跑。可还没等他跑出地下室,就听到外头一阵鸟兽的争鸣。他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窗户檐下,把灰蒙蒙地玻璃抹干净一块儿往外望去——只见屋外不知何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旅鸦压低了黑压压的翅膀,扯着蒙了层铁锈似的嗓子穿梭在树叶之间,惊动了小型的动物逃窜。

于阳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往兜里揣了一把,推门而出。可还不等他走出半步,身后就是一阵劲风将其掀翻在地!他一头栽在窗户上,碎木屑扎得他满脸血丝,一滚就是几丈远。不过他一抬头,到了嘴边的痛呼就变成一口凉气,被他倒吸回了肚里。一股黑风从木屋里旋起,带着海风似的咸腥气味。他很快就看到了罪魁祸首——两具女尸拖着腐烂的四肢,宛如从画卷里爬出来的长发女鬼似的,关节向着诡异的方向扭曲、支撑在地上,向他飞快爬来!

于阳一声怪叫,拔腿就跑。只是那俩女尸虽然姿势别扭,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比他这成年男人要慢。于阳跑得要死要活,也没能把它们甩开。他来不及思考将这俩妖怪带回去会造成什么后果,连理智都被他抛之脑后,只向着海边小屋飞奔而去。恐惧占据了他的全身,以至于等他叩开木屋门,看到里头空无一人的模样,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女尸抓住了后脖子,一用力就甩上了半空。

眼前景色天旋地转,于阳喉咙一热,下一瞬就背朝下砸进了水里。他急忙捂住口鼻,可海水还是迅速将他淹没,呛得他拼命在水下挣扎。两具女尸紧追其后,但尸骨毕竟是尸骨,进了水后它们身上仅剩不多的肉片迅速剥离,同黏液一道融化在海水中。

于阳趁机向远处游去,也正是这时,一道巨大的水花垂直落在他身后。只见那娄丙延展双臂,一手掐住一具女尸的脖子,只“喀哒”两下,便将它们的脖子折断。尸体没了脑袋依旧顽强地向他抓去,却被他一脚一个踹在腹部,破开一口大洞。里头内脏散落,只剩一口空落落的大洞。

“你怎么——呜!”于阳刚一开口,一口海水就灌入嘴里,他猛地冒出水面拼命咳了几口,强忍着浓烈的腐臭味,“人鱼呢?她去哪儿了?”

“有话上岸再说!”娄丙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拖着他就往海岸上游。两人身上皆是黏糊糊的臭水,娄丙嫌弃地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会被那种东西缠上?”

于阳不问反答:“人鱼呢!”

“怎么了?在屋里呆着呢,你这么急着要做什么?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娄丙问。

“没什么,我就随口一问。”于阳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我刚才看见于三汉跟那男的去和别的村民汇合了,说不准是要讨论接下来怎么抓人鱼呢!你赶紧叫你那几个伙伴跟你一块儿去探探情况,那话咋说来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娄丙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下来:“不过那人鱼性情阴晴不定,你莫要靠近。”

于阳连连点头,实际上却是趁着几人不在的功夫,偷偷潜入屋内。一开门,他正好看见人鱼一脚踩在窗沿要往外跑的模样,心急之下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人鱼:“你别走!”

人鱼浑身鳞片竖起,用力推开他,爪子在于阳胳膊上留下几道瘆人的血痕,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欣喜如狂地抱紧了人鱼:“你的珍珠,我帮你找回来了!”

“……珍、珠?”人鱼动作一顿,抬头望向他。

在推搡之中,人鱼那一头海藻发披散在肩头,皎洁的月光镀在她的额头上,一双暗沉的眼睛也显得尤其无辜。于阳用力点头:“没错,你的珍珠!喏,不信你瞧!”

她盯着于阳手里的布袋子看了一会儿,渐渐松开了身上的力道。于阳便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将布袋子里的珍珠倒在手心:“珍珠回来了,你也能回复神志!到时候就说是那几个外乡人偷的珍珠,我偷偷带着你离开这破村子,再把你娶过门。没事儿,有了你和珍珠,咱们也不愁没饭吃,当上富豪,别说将那于三汉踩在脚底,就连皇帝都……呃!”

话还来不及说完,人鱼尖锐的爪子就刺穿了他的胸膛。于阳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滚烫,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浇灌在他的胸膛、人鱼淡漠的脸上。他不敢置信地徐徐抬头,就见人鱼轻快地抽出爪子,接着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先是撞在窗沿上,接着“噗通”一声坠入了海水之中。血水化在墨绿色的海水中,变成脏兮兮的棕色,模糊了他的视线。

拳头大的气泡从嘴里涌出,胸口的炽热迅速蔓延到喉咙口,脑袋就像是一枚快要炸裂的皮囊袋。他在水里挣扎着向依稀的月光伸出手,意识迷糊……

浑浊的绿色海水里,拨开层层叠叠的海草,人鱼微微蜷起那条大尾巴,鱼鳍就像水母似的轻盈柔软。曼妙的腰线隐藏在一头乌黑的长发下,回头就会是含情脉脉的双眸,仿佛看阔别多年的恋人那样面带春风、娇俏迷人。

像是被她迷住了那般,男人向她游去,伸长了手想要去抱住她的双肩。他也这么做了,人鱼的身体是冰冷的,她的肩膀窄得可以被男人收入怀中。我爱你,当我的媳妇儿,我们永不分离,男人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期待她柔情似水的注视。

她的眼睛是橙黄色的,是猫似的竖瞳,里面写着超越了怨气的憎恨、不甘,以及一丝畅快。不等男人反应过来这畅快从何而来,就是一阵剧痛钻入腹中。献血喷涌而出,化入海水,他瞪大了眼睛痛苦哀嚎,挣扎着松开双臂却已为时已晚。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利爪掏出,在海水中漂浮像是一朵凋零的菊花。

“啊!”于阳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紧接着就是撕裂般的疼痛。他痛苦地跌了回去,四肢蜷缩在一起浑身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他咬着一口牙面色惨白地抬头环顾四周,就看娄丙和姬无欢坐在床边,前者神色难以言喻,而后者则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于阳立刻一把抓住娄丙的手腕,满手心的冷汗在布料上留下一个深色的手印子:“珍珠呢,我的珍珠呢!?”

“还在于三汉那儿呢。”娄丙撇开他的手,“你好好躺着,好不容易帮你把伤口堵上的,别又扯开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那怎么可能是假——嘶……”于阳疼得说不下去,稍一停顿,记忆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找到了珍珠,但人鱼非但没有感恩戴德地答应他的求婚,反而倒打一耙。他额头青筋直突突:“那婊子,我为她豁命,她竟敢耍我!不对,你刚才说珍珠在那老狐狸那儿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

“你偷走的那颗珍珠是假的,是于三汉想利用你引出人鱼下的套。他知道你在跟踪他,所以故意带你去了那小屋子,让你拿走了假珍珠。”娄丙倒了杯水放在床头,“现在还没有人鱼被捕的消息,但那颗假珍珠是于三汉所铸,估计起了发信的作用,被于三汉找到也是时间问题……”

“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假的……”于阳脱力地靠在床头,不可置信地回想着珍珠的色泽和形状,“那和我小时候看到的珍珠一模一样啊,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那不是普通珍珠的颜色,在月光下五彩斑斓的……啊,所以她伤我,是因为我找来了假的珍珠,惹她不高兴了?那是不是我再去找来真货,她就能原谅我了?”

娄丙神色微妙:“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人鱼?被她打穿了肚子还不够你受的?而且她都快被抓了,你如果这么执着于她,怎么会一点都不担心?”

一被提起,刚才被兴奋压下些许的疼痛又涌了上来,疼得于阳龇牙咧嘴,却是志在必得:“但传说就是这么说的啊,得珍珠者得人鱼。只要我能把真珍珠抢过来,还怕于三汉?”

闻言,娄丙表情愈发深沉。姬无欢适时地接过话头:“现在于三汉那儿我们看着呢,你先安心养伤吧,免得得了珍珠却没有身子骨去引接你的新娘子。”

一听这话,于阳就老实了下来,只又问了几句有关珍珠的事儿,就躺着静养了。

姬无欢借着替他摸体温的理由又下了个睡眠咒,才拉着娄丙出了门。门外,娄丙双手抱在胸前站得像棵劲松,梗着脖子一脸人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臭,憋了一肚子气。姬无欢看了好笑,捧起他的脸左右摆了摆,似乎是觉得手感好,又揉捏了几下才开口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儿头疼。”娄丙看着姬无欢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肩上的力气也一消而散,闷闷不乐道:“人鱼也只不过是性质略微不同的人,可无论是于阳或于三汉,甚至是整个村子的繁盛都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之上。我知道这不是我该管的事儿……把于阳从海里捞起来时,我看到那人鱼往岸边游去了,然后就一直头疼,像是在做噩梦。我……看到很久很久曾经来过这里,那次我没能把人鱼救下来……”他这么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姬无欢的表情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了下来。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好像经历过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不罕见,大家都有过。”姬无欢说,娄丙虽然还想说什么,也被他打断,“你没来过这里,那都是错觉罢了!”他少有的失了态,呼吸也有些许紊乱,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将一缕落在眼角的长发别至耳后,“走吧,解飞鸿他们那儿来消息了,事态紧急。”

另一边,于三汉与两个青年躲在一处礁石后,时不时探出脑袋窥伺着风吹草动。“至多半刻钟,人鱼就会在此地出现。准备好我交给你们的东西,千万不要让她跑了!不然你我、这个村子都得完蛋!”于三汉压着嗓子,说话时一双浑浊的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瞪着海岸。而那两个跟班则握紧了手里的咒符。

“那是……?”解飞鸿不敢用灵力去探,只能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咒符上的纹路。

“锁魂咒。”花黎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是大门派的咒符,不然我一定见过,应该是自己研究出来的野路子。效应不强,少了好几处用于禁锢妖兽肉身的纹路,不过用于关住一些弱小妖兽、或是人的灵魂也够了。”

他言止于此,但解飞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凑到花黎耳边问:“可我从他身上感觉不懂多少灵力,他也不像是在道上有所造诣的样子,是怎么研究出这种高阶咒符的?”

花黎沉默了下来,抿紧嘴唇沉吟片刻:“咒符虽是野路子,却有一些让我眼熟的纹路。可怎么会呢,那分明是……他们开始行动了,一会儿再说!”

只见两个男人矮着身子从礁石的缝隙中向外探出脑袋,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人鱼正毫无防备地从海里游到岸边。她的尾鳍很快分成两条腿,赤裸的身子仅有长发遮敛些许。她的皮肤在海水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厚厚一层鳞片爬满了她的脸侧和肩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激起空气的嗡嗡震动。

“呃……!”花黎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勉强压住剧烈的咳嗽声。只见他脸上也浮起黑色的鳞片,一枚叠着一枚,迅速将大半张脸掩盖在鳞片下。一探,他灵脉里原本平稳下的妖气沸腾,几乎要将灵脉冲破。解飞鸿急忙搂住他,用灵力中和他体内躁动的妖气:“深呼吸!随着我的灵力运气!”

花黎满头大汗,衣服也被冷汗浸湿。他照解飞鸿说的运了一周气,面色好了些许,就一咬牙:“我撑得住,别让他们跑了!”

虽放不下心,但解飞鸿还是在一番权衡后将戒子袋交付给花黎,又叮嘱了两句后用结界敛去自身的气息,寻了个能将于三汉一行人和人鱼尽收眼底的位置,见机行事。

人鱼上了岸,不需多加思索,她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矶郶村所在的方向。显然于三汉一行人也想到了,抄了条近道埋伏下来,在人鱼前行的路上绕圈贴上了锁魂咒。咒符连在一起画成一枚强力的结界,在人鱼走进去的那一瞬,咒符就泛起一道道金光相互映照,形成一个半球体将她禁锢其中。

人鱼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只见那金光罩眨眼间就缩小了一圈,很快就逼迫得人鱼不得不蜷缩成一团,背脊被压得低在双膝之间,两篇单薄的肩胛骨将皮肤撑得呈半透明,一根根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金光罩将她的皮肤灼烧得发红,紧接着冒出滋滋的声音和烧肉的焦味。解飞鸿忍不住别开眼,就看到于三汉迈着蹒跚的步子接近人鱼,从怀里掏出珍珠在她眼前一晃,人鱼就顿时失去了力气,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起来。”于三汉命令道,并抬起一只手,人鱼便听话地搀着他的手。于三汉松下戒备,将那两个男人打发走了后,就眯着眼来回抚摸她那双说不上温软的手,哼了声。这是两人外貌差距太大,以至于于三汉眼里压都压不住的觊觎都被冲淡,反倒是像爷孙相互依偎,生出一股诡异的温馨。

解飞鸿心中作呕,跟着他走出礁石丛。于三汉半边身子靠在人鱼身上,布满皱纹的老手搂着她的腰,色眯眯地往林中走。眼看着他们就要离开海岸,解飞鸿正打算追上去,人鱼却先了他一步做出反应——她身子一矮,趁着于三汉失去重心差点儿跌倒在地的空隙,一巴掌敲在他后脖子上,扯断他挂在脖子上的麻布袋,夺走了珍珠。

“怎么可能……!”于三汉发出了和解飞鸿相同的疑问,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吃力地摇着一口烂牙,“我分明用你的灵珠控制了你……你怎么还能反抗!这、这是……”他浑浊的眼珠子一转,瞠目结舌,“……你的灵脉!”

解飞鸿闻言,凝神一探,就发现那人鱼原本只是些许紊乱的灵脉竟是尽数断得四分五裂!她居高临下地一脚踩在于三汉手上,疼得他哑声嚎叫。她像是听不到于三汉的嘶吼,又或是故意让他更加痛苦,加大了脚下的力气一碾,于三汉的手骨就应声断裂。伴随着痛呼,珍珠在人鱼手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她长大了嘴,将那光芒含进嘴里,于是光从她的齿缝、脸颊、喉咙甚至是腹中刺破她的皮肤,眨眼间她就成了个光人,将于三汉灼烧成了一摊红褐色的焦肉。

光幕逐渐散去,人鱼的一头乌发褪成了海水死的墨绿色,鳞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的五官与人类愈发相差甚远,两只眼睛就如同鱼一般扩张至太阳穴附近,鼻梁连接着两片薄薄的嘴唇,里头是尖锐的牙齿。她、或者说“它”握了握长出脯的双爪,重新掉头向村子走去,只是它的双脚逐渐并拢在一起,延伸出一条长且宽的鱼尾,这让它行走得颇为艰难。

“区区妖兽……为我所用才是你物尽其用!”于三汉居然没死透,掏出两张烧了半焦的咒符——正是锁魂咒。正当解飞鸿疑惑以他这风中残烛的身子能做什么时,两道黑烟从锁魂咒中飘出——原来他不是打算禁锢人鱼,而是释放出早锁在咒中的魂魄!

两道阴魂在空中旋绕,在云雾中徐徐旋出一个二人展臂宽、半丈深的漩涡。漩涡越卷越宽、愈陷愈深,一个黑影缓缓从漩涡中心浮现。紧接着那片影子逐渐扩散,云层渐低,黑压压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是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解飞鸿似有不祥的预感,急忙想要掉头去找花黎,就听一阵轰隆隆的雷神。他一抬头,却不见风雨到来,可雷鸣声依旧响个不停。又过了大约几转,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几十丈远处的海岸边掀起巨浪,正向他涌来!

墨绿色的海啸在女人洪亮的歌声里将树木连根拔起,村落只眨眼间就被毁得连地基都不剩下,片点活物不留,可她们的愤怒却不愿止步于此。无数生命的哀嚎汇聚成呼啸的海水,吞噬一切,本该孕育生命的她,却将所有生命溺死在愤怒的洪流之中。

从数十丈的高空,解飞鸿背着花黎,看着海水像是一头巨兽,愤懑地将惶恐四散的村民吞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从这人间地狱挪开。正巧娄丙二人踏云而来,显然也是震惊不已:“这是那人鱼夺回了灵珠后的力量?”

“不,咳……”花黎咳出一口黑血,摇头道,“不,她本身没有这种力量。然而她筋脉俱裂,忽然纳灵珠入体,其躯体被灵力振碎,失去了容器的灵力融入天地之间,成了没有了实体,仅凭愤怒暴走的怪物。”

“那难道没有办法打倒……阻止她了?”娄丙聚灵力于掌心劈开一道迎面而来的巨浪,直奔主题。

“非也,看那儿。”顺着姬无欢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浑浊墨绿的波涛一浪散去又是一浪,藏在层层叠叠的海浪中卷起一团螺旋,状似一枚鲨鱼卵。卵中散发着幽幽绿光,隐约是一个人蜷缩起来的影子,就好像快要孵化似的以平缓的频率震动着。姬无欢接着说:“那应该是它的‘核’,灵珠暴走的源头。只要将核破坏,应该就能平息海啸。可是……”他话锋一转,“如今没了装载核的躯体,它就像是一团粘稠的水,刀枪棍棒对它毫无作用;但要用灵力,它又在不断移动,我没法这么精准地在海浪中攻击到它。”

四人面面相觑,唯一以驾驭灵力见长的花黎又因鳞片从皮肤里钻出来而疼得满头大汗,几近晕厥,无法参与战斗。然而海浪并没有因为沉默而平息,反而愈挂愈烈,浸没了村庄以内陆半里的山丘。蜿蜒的山丘就像一只沙漏,将汹涌的海水收拢,又从另一头喷涌而出。

娄丙俯瞰一阵,忽地灵机一动:“我有一计,只是……”他看向还能动弹的二人,似是难以启齿。

“没事,你说吧……”花黎咳嗽一声,吃力地从解飞鸿肩上抬起头,“自保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这……”娄丙还有些许犹豫,也被花黎一眼瞪得缩了回去。他于是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三人一番斟酌后便敲定下来。

海水本该清澄、鲜活,此时却浑浊、死气沉沉。鲨鱼卵闪烁着微光,指挥海啸将生命卷入旋涡。冥冥之中,女人们的声音在深层的海浪里交织在一起,“她”只能依稀听见“好痛”、“放我回去”、“杀了我”这些字样。

是谁在说话?

这个疑问短暂地在她心头闪过,很快就被不可抑制的愤怒盖过。她要替那些没有了名字的声音复仇,她要杀死禁锢着那些声音的源头。她的身躯被愤怒粉碎,她的意志被痛苦歼灭,老头残败的身躯早就被海浪嚼得连骨头都不剩,可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回响。

她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没有了耳朵,也没有了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放任那些声音不断哭诉:让我们回去吧!

忽地,眼前一抹红色闪过。

她抬起头,那竟是一个人——乌黑的短发被海水沾湿,黏在脸上、额头上,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挺拔的身体却是屹立不倒,就像有一根主心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娄丙踩在剑上,双手一揉,搓出一团灵气——海啸果然被吸引,立刻呼啸着冲他扑来。

娄丙眼疾手快,猛地一闪,躲过了第一道海浪。然而浪潮就如千张,层层叠叠没完没了,逐渐缠绕住他的手脚,几乎要将他拖进潮水中。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扑腾着又凝起灵气,冲散海浪飞腾而起。姬无欢华丽的大麾湿透了,黏在他身上,透不过气。

调整了下平衡,他再次引导海啸冲向山丘形成的沙漏口。海浪越追越近,已经再次抓住他的脚踝——“喀哒”,只听这令人牙酸的一声脆响,娄丙脸色唰的一下青了。他咬紧牙关,运气甩开一缕浪花,却没有为了逃脱浪潮而腾至半空,而是几乎贴着海水滑翔。两侧山谷越来越窄,水珠砸在脸上生疼。他加快速度,而身后海啸穷追不舍。

眼看连娄丙都要成为海啸下的亡灵,海浪却“嘭”地一声炸裂开来。它就像一朵绽开的菊花,海水四溅,发光的鲨鱼卵被渔网紧紧绑在半空中,没有了海水的保护,迅速萎缩。这时,姬无欢和解飞鸿从山谷两侧探出头来,趁着海水退潮讲鲨鱼卵抗上山头,这时它已经缩小到只有半人高,里头的“人”蜷缩成一团,鞘讲她压得干瘪瘪的动弹不得。

原来那丝丝缕缕的白线是姬无欢和花黎携手编制的灵网,在解飞鸿的辅助下,将鲨鱼卵从海水里滤了出来。娄丙捂着脚踝蹲在地上,看着鲨鱼卵的光辉暗沉下来,忽地眼前一晃。姬无欢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脚疼不疼?”他心疼地往娄丙体内送入灵力,抚平他胸口的紊乱。

娄丙额头全是冷汗,脸色也一片煞白。他抿了抿嘴唇,盯着姬无欢看了半晌才徐徐摇头:“就是崴了一下,没事儿。”

姬无欢半信半疑,却不再多问,扛起他一条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勉强站直。

花黎把手插进鲨鱼卵里掏了一会儿,就挖出一枚晦暗的珍珠。与此同时,鲨鱼卵就像是被虫子咬得七零八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

不等他们感叹,一道数丈高的潮水向他们拍来!海水拍在身上是一瞬的剧痛,随后剥夺他们的呼吸。娄丙想要屏住呼吸,却不由自主地长大了嘴。

这种感觉他体会过,呼吸、动作,就连思想都不属于自己的不自由。

他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在喊他,那不是他的名字,却无比熟悉。他摸到滑溜溜的岩石,努力去抓却被更湍急的水流打得溃不成军。他看到自己的四肢扑腾,在墨绿的海水里不尽真实。他的十个指甲几乎都残破不堪,一只手肿得像个馒头,巨大的气泡从嘴里冒出几瞬后,视线就泛了黑,胸口如被火焚。

下一瞬,他感觉有人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出水面的那一刻。解飞鸿一手提着他,姬无欢则乘着花黎的剑,立于数十丈高空,俯视呼啸的海绵。

海水像数十个陀螺切磋,将人鱼的尸体撕碎,化作洪流的一部分,在退潮中奔腾。波浪像是歌声,被她触碰到的一切生命都化作绿色,被海水浸泡的大地重见天日,动物、植物的尸体成了新的植被,冒出柔软的枝桠。就连原本光秃秃的岩石都覆盖上薄薄一层青苔,毁坏的居民屋也成了菌类的温床。

四人在退潮后的海岸边寻了很久,却一个村民的尸体都找不到,包括于阳,他们统统不见了踪影。

他们沿着海岸找了很久,希望能找到一个活的,或者尸体。可是没有,海鸟在光秃秃的海岸上捡食动物们的尸骨。

直到头顶盘旋的乌云散去,一缕阳光照在一簇簇嫩绿的苔藓上,解飞鸿才说:“回去吧。”

一行人疲惫不堪地离开了废村,将海浪拍在岸边的哗哗声抛在身后。解飞鸿他们拿走了那颗珍珠研究,而娄丙则被姬无欢背回了两人暂居的小屋。

回到屋中时已是深夜。娄丙把鞋一踹就坐在床上,也不顾清洗身子就滚作一团。姬无欢嘴上嫌他邋遢,却以手臂为靠枕让他倚在床头,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裤脚。脚踝肿得像个馒头,涨成紫黑色。他轻轻一戳,娄丙就紧拧眉头:“别弄。”

“忍一忍。”姬无欢将灵力徐徐注入,宛如一股清流,抚平淤堵。

娄丙动了动本涨得不得动弹的脚踝:“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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