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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花

 

陈燕贞,学习上毫无指望,看人眼色倒是颇有些天分。

他做成年级里出了名的交际花,倒不是因为他热爱交际,只是因为他只擅长这个,拍马屁可不简单吗,只要是个活人他都能聊上几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烂成绩是很好的掩护色,谁都不会轻易对自己起敌心,只要自己凑着对方爱听的话说就好了,在每个小团体都吃得开,简直就和喝水呼吸一样简单。

现在全班的第二性征都未觉醒,大家对性别没什么意识,在意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猜起来根本没难度。当然也有个别早恋的反面教材,都被年级主任拉去谈话了。

陈燕贞暗暗觉得,这些脑子未开窍的,年纪轻轻便以为自己懂了情爱,完全不考虑觉醒后万一开出两个a两个o,或者另一半是比自己高等几倍的信息素。一旦其中一人,鲤鱼越了龙门,走出这个破学校,飞出这个殖民星,两个人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怎么看,这都是闭眼下注的赔本买卖。

不过,眼下这都不管他的事。

陈燕贞在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捧着,那最排外的小团体被逗的哈哈大笑。

陈燕贞知道这些人习惯什么,在这个高位团体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入场券,成绩、家世、外貌,亦或三者兼具,自然拉不下脸来逗乐。可是,人聚在一起,便总得有个卖傻充愣,兜着底,可别让谁的话音落地上了。陈燕贞,就是填的这个漏。

殖民星与主星相比虽是云泥之别,但丛林法则在这也是照样运转。

陈燕贞打的算盘是这样:自己既然在其他方面都毫无天赋,那还不如把嘴上功夫修炼到炉火纯青。在殖民星,只要能勾结上一个高等ao,就等于摸到了打开上层阶级的门把手。关键在于,在茫茫人海中,他需要找到那把钥匙。

陈燕贞的注意力全在小团体身上,倒饭去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侧方来人。起身,猝不及防地相撞,好在他及时收力,菜饭只是稍微颠簸了下。

但陈燕贞的着力点不太对,脚踝滑稽而不幸地扭了,疼得他眉头一皱,心里直骂,操!哪个傻叉没长眼睛是吧!

下一秒,他脸上竟是毫无怒气,反倒满眼关切地问:“没事吧同学?有没有撞疼哪里?

与他相撞的是个小胖子,班里的边缘人物。平日没啥存在感,集体照都是在最角落里,被裁剪掉半个身子也没人发现。成绩还算拔尖吧,但也没那么好。从没见他融入过任何圈子,总之就是性情古怪的一人。

料想是不会与自己找茬的,陈燕贞下一句我也没事都在嘴边了,对方却竟然完全没给台阶下。

“看着点路好吗?”

冷冰冰轻飘飘的一句,对方就端着饭盘走了。

陈燕贞几乎是满脸空白的在原地,直到发现前面的小团体都快走没影了,才忍着疼赶紧追上去。

什么意思?这个死胖子!

自己和他无冤无仇吧?至于这样撒泼吗?

陈燕贞绘声绘色把刚刚的事演了一遍,逗的众人乐不可支,没人关心他有没有撞伤,只拿他当玩笑,陈燕贞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跟着一起笑得欢,心底却满是愤恨,恨不得把那胖子吊起来打一通。

可命运就是这么作弄人。

他们每月都有例行的座位调换,为的是让同学们多互相熟悉,也打破一些感情过于要好的小团体。

陈燕贞人缘好,一般来说根本不用担心和谁换到一起,毕竟他好坏通吃。

这次偏偏换到和那个死胖子一桌。

陈燕贞春风满面地找到学委,对方却告诉他这是班主任的意思,这次不能帮忙操作。

陈燕贞青筋一跳,转而去给班主任卖萌,可平时对他像对亲儿子一样的班主任现在也不买账了──说是小胖的妈妈来找过老师,叫班主任多关注关注,带小胖融入一下大集体。

啊?所以,那本来就是叫您老多关注吧!把教师的活交给我来做算什么事?我又不分你工资!

陈燕贞拍拍胸脯道:“哈哈!您老就放心交给我吧!我的社交牛逼症是会传染的!”

班主任乐呵呵地戳了他几句成绩的痛点,陈燕贞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了。

走回教室的路上他才有点绷不住,整张脸都少见地垮下来,但没走两步,遇到熟人,脸上立刻换成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已经成他的身体反射了。

回到班级,为了下周换座,同学都在理课桌了。

陈燕贞不舍地抱着同桌摇啊摇,对方也假惺惺地嚎哭说怎么办啊离不开你啊老公,看得周围的同学乐个不停,一个两个打趣说恶心死了别卖了!磕不到磕不到!

鸡飞狗跳之中,小型搬家算是完成了。

陈燕贞正式和小胖成了同桌。

对方早早就在桌上趴着了,可能是因为不需要和任何人交流的原因,太过快速地完成了搬运。只见他一只手里捏着浅绿色的电动小风扇,鸟窝般的脑袋落在两臂间,身体随呼吸一起一伏,在小睡了。

哼哼,跟猪一样爱睡。

陈燕贞的面具也懒得维持,反正对方又看不见,他盯着那人圆成山丘的后背,脸上少见地流露出真实的鄙薄。

晚自习开始了,周五总是气氛躁动,窃窃私语声频频。

陈燕贞打算做点好玩的事打发时间,他最近发现学校的作业纸很适合画画,棕灰的底色显得铅笔印不明显,巡逻老师不会轻易发现他在试卷上不务正业。

小胖醒了,也不知刚刚是不是在装睡,他吸了吸鼻子,拿出作业卷开始写。

是数学,陈燕贞忍不住去瞟。这真的忍不住,在搞明白一个人之前,陈燕贞就会一直偷偷观察,这是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的不良癖好。

嗯?真假的?……字写这么好看?

陈燕贞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数学卷上还能看出字好,也是没谁了。

萧明哲,名字栏里三个字跟钢笔写的艺术字似的,一弯一勾都是笔锋。俗话说字如其人,陈燕贞汗颜了,想着,这怎么看也不像啊,锋芒毕露的,难道这王八的身躯里还有颗霸王的心?

陈燕贞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有些走神。准备继续画画,桌子却老是被撞得一抖一抖的。

可能是哪个桌脚缺了护垫,平衡不好了,只要他俩谁一动笔,就会让两张桌子互相撞。

陈燕贞去看了下自己的桌脚,是对准了地面的线的,那就只能叫对方动了。

“萧明哲,你把桌子靠紧一点我,就不会晃了,否则咱俩都没法写……”

还没说完,萧明哲直接把自己那桌往旁边一拉,椅子也跟着挪了个身位,两人的桌子间赫然一道沟壑。

陈燕贞愣在原地,离远的萧明哲已经又趴回去写数学了。

无语死了。陈燕贞拧着眉转回去。

砰砰砰,砰砰砰,萧明哲那桌子悬空的一脚和地面频频相撞,陈燕贞拿着铅笔画着,根本没法专心,擦了又改,恶狠狠地内心腹诽,怎么?萧明哲是在炫耀手劲很大吗?桌子都要被创飞了!没看见别人都被他骚扰得没法安心做事吗?

就在陈燕贞忍不住再次开口时,广播突然响起,紧急疏散的铃声响彻教学楼。

同学们好像习惯了似的,嘴里抱怨着,却不紧不慢地起身,大多都带着作业和笔往门外走。

“哎呦,有完没完了,情侣一到春天就会发情的吗朋友们?”

“对啊我靠,打啵能不能到学校外面打啊,我就差最后一道大题今天数学卷就写完了啊,好烦。”

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往楼下跑。

陈燕贞往回看,萧明哲还在原地写着题。

“你不走吗?”

萧明哲只抬头看了一眼他,没说话,视线又落回卷子上。

切,不走拉倒。

陈燕贞转身就不管他了。

意外在校内觉醒第二性征,一般是早恋情侣在校内做亲密事时,不自觉地诱发觉醒了。

这里的学校,基本不会出现b级以上信息素的ao。beta就不谈了,根本没法生产这种东西。

导致的结果是,学生间一旦觉醒出ao,便很快失去理智,无法自控的低等信息素乱喷一汽,催情的效果使他们变成只知道做爱的禽兽。

若是不及时撤离其他学生,一旦催情效果传播到整个楼道,那就做什么都晚了。

在这所学校,不是没有发生过。据说那是在十几年前,满地都是匍匐着耸动的躯体,被迫觉醒的ao把尚有理智的beta压在地上,所有人都变成精液淫水的奴隶,老师们前赴后继地上去阻止,也只有被这蠕动的人群吞噬的命运,尖叫呻吟的响动惊动了大街上的行人,这才叫来数辆消防车,全副武装的消防员用那炮一般高压水枪,像驱赶牲畜似的把粘在一起性交的人群冲开。

紧随其后的是戴着防毒面具的新闻记者,无数闪光灯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

医护人员只有挤开这些不断伸进的镜头,才能赶到地面上的学生身旁,一个个检查呼吸。

那一届的学生老师,这所学校,将永久地被钉在耻辱柱上。

涉事的教师们全部离职,意外怀孕的学生们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中途辍学去生产的平均每个班占九分之一,留下的学生们诊断出大大小小的精神创伤,最后几乎全部休学转学。

从此之后,好像有人才终于意识到,殖民星再穷预算,也得给学校装警报器。

事实上,这笔拨款应该早几十年在殖民星学校刚建成时就起效了,但谁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呢,新闻里大多是受害者泪流满面的哭诉和批评家对学校公职人员或对那对事发情侣的正义声讨,好像将情绪发泄在这些罪人的身上就能抹去那回归兽性般的群交照片,使所有人的理性重回高峰似的。

再等数年,灾难所留下的恐惧便只空洞地流传于坊间,新生代的降临标志着新的书页翻过。过去的,无论墨迹多么深刻,也只能透过薄薄的纸页,才能隐约看见于下方涌动的印迹。

此刻,陈燕贞与同学们都撤离到了操场上,大家插科打诨地玩闹,陈燕贞看着全身隔离服的专业人员在一边走过,拿着传感器进入教学楼,搜查信息素源头。

班主任这时却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陈燕贞有不好的预感。

“萧明哲呢?”

陈燕贞答,“他还在上面啊。”

班主任柳眉一拧,嘴角急得抽了下,“你怎么不带着他下楼?!快去,把他找下来!”

陈燕贞愣住了。

这不是违反校规吗?任何人在撤离后不得以任何原由返回教学楼。

班主任却好像更急了,“愣着干嘛?快去啊!”

他拍着陈燕贞的肩,把他从大伙里拎出来。

陈燕贞回头,直觉这是不对的,可是没人发现他这边的动静。

他跟所有人都熟是不错,但他没有那种关键时刻替他出头的朋友。甚至没人在乎他突然被班主任带走是为了什么。

“快去啊,老师在这里等着你们,快走吧。”

班主任在离侧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摆摆手让陈燕贞进去了。

现在教学楼里的铃声还骤响不息,教学楼外阳光明媚,衬得内里黑暗的侧门像是恶魔的口腔,一旦走入其中,陈燕贞就有种回不来的错觉。

可他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班主任是原因之一,他更不想让别人对他产生自私又不负责的印象。

没事的,陈燕贞安慰着自己。怕黑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一个人走在展示着历任校长的光荣走道里,平日满是学生的廊间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夹杂在警报声里回荡。

终于爬上四楼,陈燕贞环顾四周,看来检测人员还没查到这里。

他走向自己班级,刚路过厕所,余光闪过了什么。

陈燕贞浑身僵硬了,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转头去确认,但他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他于是看见了,厕所内,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人。

陈燕贞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看着那具躯体还在空中,钟摆一样微微晃动,可能是刚吊死不久。

哦不,他认得这个人。

陈燕贞认出那是隔壁班的早恋情侣之一,他认得他,甚至早上刚打过招呼,对方还告诉他,谈恋爱有助于美容,被陈燕贞一记白眼逗笑了。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只留下了面对生命消失时最后的恐惧。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荒谬像是恐怖分子的枪管指向他,毫无道理地将死亡二字印在他眼前。

他的脚步后退产生了动静,在从厕所门外看去望不到的死角,一个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

这时,陈燕贞才惊叫出声,此刻,活人的存在甚至比死人更吓人。

因为,那代表,这就是凶手。

陈燕贞膝弯发软,人在极度恐慌的时候是大脑空白的,根本想不到如何移动脚步。

“不要过来!!!”

那人真的停在那了。

“陈燕贞?”

陈燕贞心脏都跳到胸口了,急速呼吸了几口才看清了那人的真容,是那对情侣中的另外一人。

陈燕贞也认识他,他俩甚至更要好,是一起打过街游的关系。很难想象,那操纵细小游戏手柄的手,只要扭转方向,就可以杀死另一个他们的同学。

“你……怎……你干了什么……?”

陈燕贞难以组织语言了,他即使再能说会道,也从没有面对过这种场景。

“啊……”那人耸了下肩,垂下目光,“因为……我好像是beta啊……”

陈燕贞脑袋嗡嗡转着,“什么……意思,就因为这个,你就把……把……”

“不是的,你误会了。”那人竟笑起来,“本来,我们都说好了,‘如果我们的性别和信息素配不上对,注定要分开的话,那就索性一起死吧。’这样。”

“但,唉,怎么说呢?我还是害怕了,果然死啊自杀啊什么的不是闹着玩的,在最后踢凳子的时候我没下脚,数到三的时候,他就已经悬空了,而我还站在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可能是因为看到我背叛他了,最后才是这副表情吧……真是对不起他啊……”

陈燕贞哑口无言地听完,愣怔道,“……你这是杀……”

“我没有!!”

对方瞬间暴怒,破了音地大吼:“是他自己做的!我没有逼他!!我没有杀他!!”

那人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把美工刀,朝陈燕贞这里走来。

“呵呵……这样吧,让故事换一种结局吧,你不是和谁都巴结吗?这样就方便太多了……事实上,你其实暗恋着我的男友,但今天终于因爱而不得的嫉妒,对我们两下了死手,我因为正当防卫误杀了你,怎么样?”

陈燕贞面色惨白地后退,那人却愈发加快脚步,眼看举着刀就要刺来,陈燕贞爆发求生本能,双腿打着摆子硬是跑起来,朝走廊的另一端逃。

他被恐惧冲昏了头,嘴里不知喊些什么,只想着他还不能死。

突然,身后传来“咚”的一阵巨响,陈燕贞还没反应过来地继续撒丫子跑。

“喂,停下,别跑了。”

陈燕贞猛地回头看,竟然是萧明哲。

举着刀的疯子已经被一棍子砸晕了,那棍子甚至只是教室后放着的拖把柄。

“哈……哈……”陈燕贞扶着墙,惊魂不定地喘气,“谢谢……我天……谢谢你……”

萧明哲点了点头,将拖把柄和拖把头合体,再拿出不知哪里拆下来的塑料绳,将晕厥在地的人双手背后,绑在一起。

陈燕贞脑子还没缓过神,靠着墙发虚地蹲下来,看着萧明哲走进走出地处理。

“另一个人呢?”

陈燕贞意识到他是在问厕所里的那人,“吊,吊死了。”

萧明哲顿了一会,说道,“那些人上来会处理,我们先在这儿等吧。应该会找我们谈话。”

陈燕贞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又摇摇头,“那个,其实,班主任叫我上来是找你来的……”

萧明哲似乎本来还想继续进去写卷子的,听罢又折出来,走到陈燕贞身边,“那走吧。”

看陈燕贞盯着他愣住了,还以为是他走不动,萧明哲伸出手,“拉你一把吗?”

陈燕贞看那只手,宽厚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时,父亲的手也曾这样向小小的自己伸来,一把就能拉起他,能将他举到脖子上,于是他就像被大山托起,飞在天上似的,鸟儿与云都是他的朋友,从不害怕孤身一人,那是最快乐的日子。

他将手放到对方手里,借力站了起来,两人的温度短暂交换了片刻,陈燕贞站稳后,萧明哲就收回去了。

陈燕贞看他不动,也没想起来要走。

直到萧明哲开口:“你怎么了?”

陈燕贞疑惑地看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确实晕晕的,想什么都慢半拍。

“你在发热,你不知道吗?”

听萧明哲这样说,陈燕贞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额头,但没摸出什么,可能因为他手也是热的。

“我不知道。”他如实说。

额头贴上了什么凉凉的东西,是萧明哲的手掌,陈燕贞感觉挺舒服的,脑内昏沉着,下意识蹭了蹭,那手心又很快收回去了。

“你是发烧了,应该是近距离接触了信息素的原因。”萧明哲下了结论,“你可能要觉醒第二性征了。”

“……什么?”

看陈燕贞懵着的样子,萧明哲叹口气,拉着陈燕贞往楼下走。

被牵着的陈燕贞还是晕晕的,想着,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人观察这么仔细,怎么一下子就发现他发热了?一般平时都是反过来的,感觉怪怪的。

下楼明明和上楼是一样的路,陈燕贞却觉得格外短暂,好像一瞬间就走到了明亮的门口,班主任还在那等着他们。

“怎么这么久!陈燕贞你这小子,找个人都能把我急死了!”

陈燕贞被骂了也笑嘻嘻的,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萧明哲先说道:“楼上的情况可能需要我们两个被带走调查,但先要带陈燕贞去医院,他应该快要觉醒了。”

老师惊了下,立马接道:“好,好,明哲你先去医务室那边歇会吧,我开车带他去医院。”

萧明哲点头,朝医务室的方向去了。

陈燕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知怎的又走神了。

“看什么呢,燕贞!快跟上。”

陈燕贞小跑着跟上去了,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医院是熟悉的消毒水味,明明是工作日,大量的人流在医院大厅穿梭,每张脸都是行色匆匆。混乱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仿佛这里是独立运转的小世界。

班主任比他更加晕,先去哪里都没方向,可能是还没有孩子的原因,看来是很少来医院。

陈燕贞带着班主任去自助挂号机排队,快排到了,班主任才想起,“哎呦,你身上没医保卡吧?叫你父母来送一下?”

陈燕贞却说不用,他在机械屏上一阵操作,人脸识别认证成功之后,机器的出票口吐出一张带二维码的纸片。

陈燕贞解释说,“这是临时凭证,今天之内可以直接当医保卡用。只要不做手术,小毛病可以拿这个看,比较方便。”

班主任惊异道,“现在这么方便了?看你小子平时不怎么生病,对医院倒是挺熟悉啊。”

“嗯……家里小弟经常要跑医院。”陈燕贞视线一直停留在屏幕,等机器吐出挂号单,他一扯,“好了,走吧,我们在二楼。”

班主任突然接到电话,他们在电梯旁等了一会,班主任神色逐渐凝重,挂了后便说,“燕贞,老师得回学校去一趟,你一个人可以吧?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父母联系一下,让他们过来陪你。”

陈燕贞点点头,玩笑道,“没事啊,反正您老在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班主任又气又笑,拍了拍他头,很快离开了。

只剩他一个人,到了二楼,第二性征鉴定科,人山人海,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

他找到了位置,这里大多都是家长陪来的,一个人的座位空着也没人坐。

陈燕贞百无聊赖地看着叫号屏幕,他是六百多号,现在才叫到四百,估计要等两个多小时。

视线放在地砖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陈燕贞出人意料地沉默。或许这是他性格原本的样子。

对面坐着个男生,妈妈陪来的,大概是烧得很难受,一个劲地流眼泪,一会儿说疼,一会儿说饿,他妈妈拍他的背,说着安慰话,往男生的额头亲了亲。

陈燕贞开始观察这个男生。

校徽不是这里附近的学校。脖子上有红痕,意外觉醒,远地方赶来的,因为只有这里的中央医院才有鉴定科。就是说,他们大概率不知道……

陈燕贞开口道,“五楼有家餐厅,你们可以去一个人打包吃的。”

对面男生的妈妈抬起头,发现陈燕贞是在和他们说话,愣了会,向他道了谢。男生不愿放妈妈走,她有些犹豫,陈燕贞说会帮忙看着的,她才快步去了。

热腾腾的饭菜香随着妈妈一起回来,男生终于把眼泪收回去,果然食欲可以缓解悲伤。

陈燕贞后知后觉地也感到了饿,捂住肚子。突然眼前递过来一个馍,是男生妈妈递来的。

“吃吧,孩子,肉馅的。”

陈燕贞推脱了下,还是接过来了,咬了一口,点头,和那个妈妈说,好吃的。

男生妈妈对他笑起来,陈燕贞不再多看,继续吃自己的馍。

很快男生的号叫到了,他妈妈收拾东西,赶紧带他往里去,一对母女在这空出的位置上坐下了。

陈燕贞只觉得吃饱了更晕,耳边都是妈妈爸爸我难受,上方是遥遥无期的号码,他站起来,往自动扶梯下去,一路走到医院楼外,后方的小花园。

正是尴尬的季节,园子里的树有些黄的,有些秃的,还有些仿佛从没经历过寒冬似的翠绿。树下的长凳,或站或坐的病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和黑发的年轻人,年龄外貌在这都失去了意义,只要病号服在身上,死亡就在每人逐渐清晰的终点,善意地等待。

“死人?”

陈燕贞惊得一激灵,转头一看,真的是熟人。

女生满头散发,一身单薄的蓝白条纹服,惨白的肤色上有两只大眼睛,过于消瘦,显得眼窝深深,两坨胭脂色的红晕在颊边,很不自然,也许是涂的化妆品。

她难以置顶地瞪大双眼,下一秒指着陈燕贞大喊。

“你个傻逼!死人!我艹!我以为你他妈的死外边了!”

整个园子的路人都被八卦的味道引来视线,陈燕贞慌不择路地去捂她的嘴。旁边轮椅上的老头老太都投来不赞同的目光,明显误解了什么。

“嘘!”陈燕贞一手捂她,一手竖起食指,“别污蔑我!”

女生一把抓过他手,“走,换个地方说,你要是再敢玩消失我直接把你杀了。”

陈燕贞还在反驳,“我没有……你松手……”

他脚步发虚,女生倒也不客气,只把他拉向医院园区的另一边,远远经过大门时,救护车和警车的笛音交相呼应。

陈燕贞和她都朝那看去,他认出其中被警察压下车的,就是之前被打晕的疯子。

“又是我们学校的事儿?”她问。

陈燕贞看向她,刚刚还满腔怒火,现在却双目冷漠地望着远处。

这时,陈燕贞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变得紧张,“你不该对医生撒谎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好伤心啊,小贞,姑且我也算是在积极配合治疗吧。”

她微笑着看他,那笑只是面上的,不及眼底。

“我刚刚见到刑薇了。”陈燕贞提高音量,“不要再假扮她了,刑笑,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这样下去,你们的情况恐怕会越来越坏。”

刑笑似乎乐到了,“啊,你才发现?呵呵……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小贞,你和那些伪善的大人也没什么区别。”

陈燕贞抓着她,“她有多久没有出来了?”

刑笑耸耸肩,“她还好啊,你不是刚刚还见到了她一会儿吗?但,自从我转院到这里以后,你每次见到的其实……都是我。”

陈燕贞惊愕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信了?骗你的!因为~我也不记得了!哈哈哈哈哈哈——”

陈燕贞脑袋发痛,他有不好的预感,“你,是不是又加重了?现在一共有几个人?”

刑笑涂着油的指甲抚在嘴角,眼睛望着天,“唔…我也不知道啊,毕竟,医生都在说我正好转呢~”

刑笑眯起眼睛,笑得灿烂,“都消失了,会不会更好呢?”

陈燕贞一把敲她头上,“好个屁好,把刑薇换出来。”

刑笑表情不变,呵呵道,“始乱终弃的臭男人呢。顺便一提你是beta,不用去测了,不客气哦。”

陈燕贞一脸懵逼地愣在原地。

对面的人一个恍神,抬头,满眼难以置信,“死人!你怎么在这里!”

陈燕贞还在突如其来的宣判里愣神,问她,“刑笑是a或者o吗?”

刑薇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天呐!男人!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第一眼见我就问刑笑的事!”

她抱起双臂,“不过是没错啦!刑笑前几个月觉醒了a,还好像挺高级别的信息素呢,医生们都想问他问题,都不管我了,搞得我好难受哦。”

陈燕贞哭笑不得,把刚刚刑笑说的都跟她解释了一遍。

“哈?!难怪呢!我在想呢,死人酱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臭男人哦,怎么会隔了四个月还不来看我呢~我都和医生说过咱们两个可是世界上最好的besty呢,耶耶~”刑薇笑嘻嘻地,把两只手都枕在耳边,身子也摇晃起来,看来很满足了。

陈燕贞点着她鼻子提醒,“重点不是这个,你得跟医生说这件事,记住了?刑笑有时候会模仿你,别让她一直瞒着医生做这件事,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从以往的经验看起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你要提高警惕,照顾好自己,懂了?”

刑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一直“好~好~”地,心情特别阳光明媚。

直到看到陈燕贞手里的挂号单,才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大叫一声,“啊!死人酱!你是有什么病吗?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

陈燕贞总是被她的措辞搞得很乐,摆手说不用了,如果刑笑是高等a的话,嗅觉不会出错。

“而且你们巡房的时间快到了吧?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否则又要被护士长说了。”

刑薇要感动哭了,她总是情绪过于丰富,依依不舍地和陈燕贞挥手告别。

陈燕贞目送她走远,在原地叹了口气,看向医院大门口旁的圆钟,自己的号估计早就过了。

他又摸了摸额头,似乎已经退烧了。确实不是分化成ao的症状。

于是,理应是人生第二次的转折点,父母都满怀期待的一刻,在两年后才会迎来的分化大典,他就这样,在莫名其妙的一天下午,草率地分化完了。

而且是平平无奇、毫无转机的beta。

哈哈……陈燕贞看着夕阳,自嘲地笑了。

倒是一如既往地符合他的风格。

陈燕贞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十点。

班主任本想让他父母来医院接他回家休息的,但发现怎么也联系不上,只好随警察和医院那边都处理好,再来找陈燕贞。

回学校的路上,陈燕贞想起来自己也是目击证人,竟然没被问话,也是奇怪。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假装睡着了,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周五晚上不熄灯,陈燕贞进门时,他舍友都聚在一快儿拿着某人偷偷带的游戏机打电玩。

陈燕贞一看是他拿手的,浑身的疲惫立马飞走,立刻挤进去大呼小叫,他们宿瞬间分贝骤升,超进化成全走廊最吵的寝室。

宿管阿姨和她那标志性的高跟鞋闻讯赶来,还好有人反应快,拽着游戏机就往一楼窗台外的草丛里一扔,大家的惊叫还都卡在喉咙里,看见推门而入的阿姨都瞬间变成了呵呵哈哈阿姨好。

阿姨搜不出什么,只好警告了他们一番,在一众“阿姨晚安,阿姨明天见,阿姨我爱你”的问候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之后他们一整个宿都穿着短袖短裤翻出一楼阳台,在草丛里翻来找去,差点那位游戏机机主发疯要把抛掷冠军给手撕了,最终某颗草垛间,陈燕贞哇地大叫一声,在下水道的栅栏间发现了卡住一半没掉下去的游戏机。

有惊无险地把游戏机解救出来,游戏机机主抱着陈燕贞又哭又叫,后者被夸得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一只满是黑泥的手险些摸到鼻孔里,一群人就这样,又被宿管阿姨突袭了。游戏机惨遭光荣没收。

一宿舍的人没了游戏机,又从不知哪里摸出来了扑克牌,一晚上不带消停的,洗完澡躺到床上时,陈燕贞还笑得直不起腰,吵得旁边床的室友爬过来掐他,几个人闹了一会,终于吵不动了。

陈燕贞擦眼泪,笑出来的,躺在床上看漆黑的天花板、隐约映来的月光,在迷蒙之中,渐渐睡着。

之后的日子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平凡的每一天,就像那场意外从没发生过一样。

陈燕贞留心了下,关于那天教学楼里发生的真相,同学间有各种版本的传闻,但没一个是靠谱的,那位当事人的去向也没了后文。

萧明哲也还是那副样子,随着天气愈来愈热,这人打瞌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陈燕贞老是忍不住在他睡着的时候盯他。

别看陈燕贞表面毫无表情,实则他的内心戏极其丰富。

——原本就是胖子一个了,再老睡觉不动动,谁知道又要长出多少肉来!以后体胖身子虚,病死你!

他又转念一想:哼,叫你之前不和我搞好关系,我现在不提醒你,看你以后有的好受了。

陈燕贞不是很想让注意力老在那人身上,但耐不住两只眼睛总是背叛他。

这时,语文老师突然抽到萧明哲。

陈燕贞一个激灵,看萧明哲迷迷糊糊地从书里抬起脑袋,明显不知道和周公谈天说地到哪去了!

怎么办?但自己也没怎么听啊!到底在讲哪里啊!?

陈燕贞哗啦哗啦地翻书,不知道如此焦急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好像比自己卡在全班面前还要浑身冒热似的。

谁知,萧明哲看了眼黑板的板书,又低头看了眼课本,就把中心句给找到了。

老师摆摆手让他坐,继续上课。

萧明哲撑了一会,很快又趴下睡去了。

陈燕贞彻底呆了,这人真是神奇。

其实,他有某种直觉,萧明哲应该知道自己在老是看他。这倒不是陈燕贞自恋什么,因为他也是最近才发现,萧明哲对视线的感知比他想象中要敏感。

是上次默写的时候,陈燕贞自觉空的也有些太多了,家长会近在咫尺,还是得想办法作点弊。

他照以前的习惯偷偷去斜眼看同桌的。这得看运气,有些人和陈燕贞平日玩的好,一到考试就是泾渭分明,拿笔袋或者胳膊啥地将他视线整个封死,陈燕贞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尝试风险更大的作弊动作。

可没想到,萧明哲不仅不挡他,陈燕贞的眼神一往那边飘去,萧明哲就似有所感地将本子往他这一推。

吓得陈燕贞眼睛都瞪大了,手上的笔反而不动了,还得萧明哲提醒他时间快到了,陈燕贞这才卯足了劲地抄。

拿回默写本的时候,陈燕贞打开一看,抄的都是对的,萧明哲真的没耍他。

我的天。

陈燕贞还以为是一次特例,谁知道后面次次考试都这样,还有老师找他说最近有进步、挺好的继续保持,搞得陈燕贞都不敢抄了,这再抄下去不得抄成全班前十去了,那还得了!

陈燕贞几次被刷新了对萧明哲的认知。

现在他再看萧明哲,这尊大佛身旁仿佛常年环绕着圣光。

以前跟萧明哲坐同桌的,都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啊?之前怎么从没听人说过呢?

现在陈燕贞都有些懊悔了,虽说那些“胖子死胖子”的都是在心里叫的,但总归是不太好。好像给别人的私聊备注名那样,改来改去的虽然没人知道,但陈燕贞就是乐此不疲地给所有人起绰号。

顺便一提,萧明哲在他心里现在是这样:星星我同桌-字好看的-心软的神-弥勒胖胖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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