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江鸿挑了挑眉,面色平淡,轻轻放下笔,“你把茶端过来。”
小河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嘴中重复‘是是是’,慌慌张张地将刚才那盏茶端起来。
他低着头,将茶递给江鸿,对面却没接。
“你来这儿做什么?”江鸿问。
小河抿紧了嘴,捏着茶托的指节几乎泛了白,“我,我就是想、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帮忙的……”
他顿了顿,又觉既然开口了,那便将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儿都吐出来:“少、少爷,您、您救了我,还让我——”小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现在就像一个结巴,说话哆哆嗦嗦的。
“还——还让我在这白吃白喝!这样、这样不好……少爷您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他越说越激动,“少爷!您想怎么样都行!”
最后几乎是用喊的:
“我可以给您帮工,洗衣做饭扫地我都会!”
甚至连手中的杯子都拿不稳了,茶水抖落出来溅到了江鸿的衣服上,顿时惹得江鸿不快,眉头一皱,犀利的目光便向小河扫射过来。
小河猛地抬起头,满脸惶恐,‘啊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江鸿好笑地看着小河,语气略带讥讽道:“怎么,连端个茶的活儿都做不好?还想给我帮工?”
“是……是……对不起,少爷,小的这就收拾……”
小河很是自责,也隐隐感觉到江鸿对他的嫌弃,心中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这么鲁莽。
可是有些话一直憋着,实在叫人难受。小河在府中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想要报恩又没什么可以帮上江鸿的,是故整日郁郁寡欢。小河好不容易逮住这次机会,把心中的话说与人听。
然而在江鸿心中,他是不屑小河报答的。
江鸿觉得这人就像外头那些个猫猫狗狗一般,靠着残渣剩饭过活。只要行人略微施舍一点爱心给他,便黏黏乎乎地凑过身来,这时却惹得人厌烦了。
他并不想与小河有过多交集,只要人不在自己面前晃悠,徒增烦恼,那暂时养条狗他还是养得起的。
到时候找到了小河的家人,再把人推开就好。
小河刚才那番话老实说有些自不量力,不过庆幸的是,这人没有说出以身相许的话来。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转念一想,要是找不到小河的家人呢?
那就不是暂时养着的问题了。
江鸿看着正慌乱收拾东西的小河,思虑一二,开口:“报恩的话莫要再提,我既已救下你,你从此便好好过日子吧。只是整日游手好闲却也不是事……”沉吟片刻,“这样吧,我在城南有间商铺,等你身子痊愈后便去那儿打个杂吧。”
省得来烦自己。
————
不久后,小河便离开了宅邸,前去城南的一间商铺做工。这是家书经籍铺,名唤富文斋,内中经典齐全,更有京城流行的诗词歌赋的刻本,还有供人消遣的等等。
因是江鸿介绍而来,老板只吩咐小河做些简单轻松的活,一听他还认识几个字,那就更好办了,只需将各类书籍按着类别规放好即可。接待客人之类的活由别的人干。
江鸿的住宅在城西,每日来回也麻烦,小河便在店后的宅子中住了下来,单独睡一间小屋。
这些日子下来,小河的生活逐渐进入了正轨,虽然每日过得十分平淡,但与之前相比,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了。
小河十分知足,对江鸿的感激之情愈加浓烈,干活也越发卖力。
然而当初在勾栏时,小河接待的人中,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小河是不记得那些人的模样了,后者未必不认得小河。况且这儿又是商业中心,人来人往,总会碰上。
即便小河赎了身,脱离了那泥沼,过往的悲惨经历便会一笔勾销吗?
渐渐地,周围人看小河的眼光带着审视和一丝轻蔑。起初小河还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可这股留言愈演愈烈,后来他直接就听到店里的伙计聚在后头,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小河白这张脸,勉强笑着,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人家一看他来了,神色古怪,突然跟哑巴了似的没了声,转头干起活来,理都不理小河。
其实他们说了些什么,小河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愿相信。
-“你们知道吗?店里新来的那个,原先是个妓子啊!”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这人是老板的亲戚呀?是不是搞错了?”
-“哪能啊……好多人都肏过他,还是个稀罕的阴阳人呢!”
-“阴阳人!?”
……
小河紧了紧拳头,抿着嘴不再回想。
可是心中却酸涩不已,嘴中也是一片苦涩。
但他不能生气,他得忍耐……如果他生出是非,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又要被搅得天翻地覆,甚至可能会牵连到江鸿……
不就是被人背后说几句闲话吗……
自己就当没听见好了。
忘了吧,刚才没有人说话。
——
然而,退让和隐忍反而换来他人的得寸进尺。
很快,这股流言就席卷到了江鸿身上。
竟是那刘老爷酒后失言,将前阵子发生的事当作谈资说与了他人听,还笑话江鸿来者不拒,什么货色都下得了嘴,最后还把人搞流产了,玩得可太大了。
座下人好奇:“那这妓子怀得孩子是谁的啊?不会是……”
说起这个刘老爷就来气,愤恨地捏紧酒杯,又“嘭”地一下将酒杯狠狠地放在桌子上,嘴中念念有词,开始骂起那青楼、那不负责任的老鸨。最后还嫌弃地说了一句:谁知道这小贱人揣得哪个男人的野种。
那刘老爷啜了口酒,又将话题转到江鸿身上,嘲笑他从不做亏本生意,居然善心大发替人赎身。
当时在场的人可不少,听得可是一清二楚。
第二日,这个八卦便在茶楼酒肆中传播开来。
那些人听腻了王公贵族、富家小姐公子的八卦,今来了个新鲜的,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小河才刚习惯别人对自己的冷眼与恶语,就发现这个流言莫名牵扯到了自己恩人身上。
-“听说了吗?这妓子居然还和咱们东家有暧昧……”
-“咱们东家不是江老板吗?他能和这人有什么关系?”
-“外面都传遍了,就是他给这个妓子赎的身……”
-“啊!?”
-“我听说啊,那天晚上,这妓子伺候江老板的时候,把肚子里的野种都玩没了……”
-“什么——!?这阴阳人还真能怀孕啊?”
-“可惜只能怀不能生……你说这东家也真是的,眼光太差了,这样的货色也要,都被人玩烂了……”
-“那他怎么又来这儿做工了?那东家要是真看上了他,那还宝贝着,怎么会叫他出来干活?我看那传闻也未必是真!”
……
小河神情麻木地躲在一旁听别人谈论着自己,他可以忍耐其他人对自己的鄙夷和唾弃,但绝对不能忍受自己的恩人被如此编排!
可正当他要出声呵斥,告诉这些人江鸿是清白的一刻,耳朵却捕捉到了‘怀孕’字眼,整个人顿时如雷劈般呆在原地,久久未动,脑袋嗡嗡作响。
什么怀孕?什么野种?
这帮人,在说些什么——!?
越说越荒唐!
小河气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
那些人恰好八卦完,出门就看见神色不佳的小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有些尴尬地绕过小河离开。
然而小河却突然叫住他们,难得发脾气,“你们……你们别走!你们刚才在那胡说些什么!”
那些人惊讶地回头,平常小河就跟个受气包一样,被人讽刺了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儿个倒是转了性子?
但他们也不怕这纸老虎,张口便讽刺回去,将以往背地里说的侮辱人的话都放到了明面上来讲。
“你,你少血口喷人!”小河激烈地反驳,眼角都染上红色。
“怎么?你自己干了什么不承认?”
小河心中不忿,誓要维护江鸿的尊严,“我、我承认!但是,但是你们不能胡乱污蔑江公子的清白!”
“呦呦呦~这是护上了?你实话跟我们说,是不是真的跟江老板有一腿啊哈哈哈……”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把小河放在眼里。
小河呼吸急促,脑子一热,红了眼就抡起拳头朝人打去,然而细胳膊细腿哪里敌得过对方,没两下就被人推倒在地,肚子被人用力踩着,为首的人用手指着那儿,恶意满满道:“那野种就是从这儿流出来?”
小河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流产让他元气大伤,腹部又有旧伤,哪里经得起这般摧残,顿时皱着脸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那些人将他围成一圈,面容隐在阴影中,像恶鬼般压向小河,嘴中不屑道:“不男不女的妖怪!”
身体的异样从来就是小河的伤心事,因为这个身子,亲生父母将自己抛弃,长大了还要被人糟蹋……
小河颤抖着,捂着耳朵,将头埋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些人还在骂他,喊他滚,叫他不要把晦气带到店里来……
小河踉跄地爬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跑,他顾不上跟老板打照面,一心只想逃离这里,恍惚中他感觉过往的人都在惊讶地看着自己,他们似乎都知道了自己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他们看见了……看见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所以才会这么看自己这种异类!
拥挤的人群、异样的眼神令小河倍感窒息,他慌不择路,在街道上疾驰,试图逃离众人的视线。
泪水模糊了视线,前路越发暗淡,他才刚刚过上平淡安稳的生活,明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为什么?
难道做了妓子,就一辈子要被人嘲笑吗?
可这压根不是自己的过错!
小河抽噎着,悲哀地想着谁能救救自己?
而脑海中浮现的则是江鸿冷漠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