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撞南墙的后果
寒气裹着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吹进走廊,乔思思从水房打水回来,只走了这么一小段路,握在壶把上的手指就冻得冰冰凉。
推开病房门,她径自走到最里侧的床头柜前,把暖水壶轻轻放下,随后动作轻快地收拾起小桌板上的保温桶,顺带把不知道被谁扔在过道上的桔子皮也清扫干净,这才落下屁股坐到椅子上,面色不善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从她进门开始,常河就一直眼巴巴地瞅着她,期望她能搭理自己一下;可是这会儿真的跟乔思思对上视线了,他却又心虚起来,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乔思思眼皮一扫,冷冷然地主动开了口:“常河,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常河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哪能呢!我是真的想着要洗心革面从头做人来着,这次纯属是意外事故,我真没主动招惹别人!”
“你要是一直这样混着,那‘意外事故’永远都不会少。这次还不够给你教训吗?是不是真要等到缺胳膊断腿、甚至是丢掉小命的那一天,你才能醒悟过来,后悔自己不该走到歪路上?”乔思思冷着小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语气虽然严厉非常,但不难听出其中劝告的味道。
常河被她训得抬不起头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蚊子哼哼似的小声说:“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这次我绝对彻底断干净,再也不瞎混了……我,我以后全都听你的……”
乔思思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不是非要你听我的,但是什么好什么坏你心里总得有个数吧?现在不早早抽身,以后仇怨攒得多了,就更难离开了。你还能当一辈子混混不成?”
“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是我做错了……”
见常河认错态度还算诚恳,乔思思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不少。
“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晾着吧,刚烧开的,还挺烫呢。”说着,她站起身取过搪瓷杯,往里面倒了大半杯热水,放在一边晾凉。
倒水的时候,羽绒服的袖口微微向上抻了抻;常河眼尖,一下子瞄到她腕子上的青紫瘀痕,于是眉毛立刻皱了起来,低声问:“你爸又打你了?”
乔思思动作顿了一下,放下暖水壶,把毛衣袖子扯出来一截遮住手腕痕迹,淡淡地答:“没有,他喝醉了跟我妈耍酒疯来着,我拦着他不让他进卧室,拉拉扯扯的就弄伤了。没什么事,不严重,过两天自己就消了。”
她话说得轻巧,常河看在眼里却是心疼得不行,但偏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说:“你爸可真是……真不是个东西!你妈还不打算跟他离婚呐?”
乔思思垂下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离婚,怎么离?他举着菜刀说敢离婚就把我们娘儿俩全砍死,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呢。”
常河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皱成一团,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乔思思拢了拢头发,又低声开口道:“我打算……再攒攒钱,然后找机会带我妈离开这里,去某个偏远的小城市,让他找不到我们,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吧。”
常河闻言立刻点头表示赞同:“行,我看这样挺好。你……你还差多少钱?我这两年其实也攒了一点,都存在银行卡里,不多,但也能应个急什么的,等我回头拿给你。实在不够的话,我再把我家那套破房子给卖了……”
“哎,不用。”乔思思按住他的胳膊,眉眼间神色有些复杂。“先看看情况吧。你攒点钱也不容易,别总想着乱花,还得为将来做打算呢。”
常河刚想反驳说给你用不算乱花,本来就是为你攒的,却见她忽然皱起眉来,目光远远地投向了病房门口。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厚棉衣的矮个子青年正站在那里探头探脑,与他视线相对后颇有些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
乔思思向来是不大喜欢都琦的,她总觉得这小子贼眉鼠眼,一肚子坏水,并一直怀疑常河会跑去混社会也多半是受了他的蛊惑。
不过毕竟那两人是关系不错的好兄弟,她也没法当面说什么难听的,于是只好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拎起空保温桶,低声对常河说:“我一会儿还要去打工,先走了,你们俩聊吧。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以后别瞎混了,好好过正经日子,明白吗?”
常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放心,我知道!”
乔思思看了看他那张五彩缤纷的脸,转头又瞥了一眼做贼似地溜进病房里的都琦,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
待乔思思离开病房,都琦立刻凑到常河身边,挠挠后脑勺,试试探探地问:“哥,你还好吧?那个……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点?”
常河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都琦这个人,时常会让他感到束手无策。一方面,他俩算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彼此之间没什么秘密,互相也都看过对方最狼狈的窘样,平时一起胡闹一起玩,快乐起来是相当的快乐;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彼此足够了解,所以常河很清楚,都琦这小子,说他没心没肺都算是抬举,有些时候简直是恬不知耻,脸皮能比城墙还厚。
见常河不说话,都琦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委屈巴巴地一瘪嘴,拉着常河的手又说:“哥,你别生气啦……我也不是故意扔下你一个人的,当时情况紧急嘛,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就已经跑出去了,所以就没来得及拉你一起……我、我要是知道他们下手那么重,肯定不能留你自己在那挨打!”
听完他的话,常河在心里撇了撇嘴,暗想可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你要早知道会这样,恐怕恨不得给脚上安一对翅膀直接飞出去。
“行了行了,我没生你的气,这次算我自己倒霉。”懒得再听都琦继续解释,常河主动转换话题道:“你穿的这什么衣服啊,这么肥,一点都不合身。”
都琦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说:“我那天在巷子里跑的时候不小心把羽绒服刮坏了,里面毛全飞了,然后又没别的厚衣服穿,就把我室友的棉衣借过来了。”
常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借的还是自己拿的啊?别回头被人发现了又给你k一顿。”
都琦脸上不红不白的,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哥,你知道吗?延哥这回也被揍得不轻,据说断了好多根骨头,在icu躺了好几天呢。最近咱们这片儿特别不太平,听说是有外来势力要过来立棍儿,打得可厉害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况咧。”
顿了一下,他探过身子,凑到常河耳边低声又道:“据我观察,延哥这一派应该是不行了,听说连上面的吴哥都被狠狠收拾了一顿,以后咱们这片儿可能就是那个叫薛哥的说了算了。”
一听见“薛哥”这俩字,常河的屁股立刻条件反射般泛起疼来。那天晚上具体怎么被薛南珲折磨的他反正是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侧趴在病床上,一个胖壮的中年护士正对着他的屁股鼓捣。
他烧了大半天,喉咙干得厉害,刚想开口让护士帮忙倒杯水,结果后门那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疼得他差点没从床上翻下去。在惊天动地的哀嚎声里,胖护士淡定扔掉手中沾血的旧纱布,然后利落地将涂了药膏的新纱布塞进伤痕累累的肛门,并以公事公办地口吻告诉他,未来的五到七天内,每天都得来上这么一回,您且做好心理准备吧。
长到这么大,常河挨过的揍受过的伤也不算少了,可真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回。白天换药的时候自不用提,每次如厕也能要去他大半条命,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这伤口位置很微妙,原因更是提都没法提,对外只能说是痔疮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
都琦见常河表情不对,以为他还在耿耿于怀,便主动劝道:“哥,我知道你心里不爽,但是这事儿吧……确实也是没办法。延哥这边眼看着不行了,咱以后要想混好肯定是得换个人跟。昨天我还跟大强他们见面聊了两句,他们也都在观望,就……权当不打不相识了呗,以后说不定都能混成好兄弟。”
狗屁的不打不相识!常河怒气冲天的一瞪眼睛,心里大骂你被人摁在地上捅一晚上屁眼子试试?还好兄弟,老冤家还差不多!
然而这话心里头骂得,嘴上却无论如何没办法直接挑明。于是他噎了又噎,好不容易把一肚子怨气咽下去,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说肚脐儿,要不……咱们趁这个机会退出吧,别继续胡混了。反正我也看出来了,咱俩都不是干这个的料,混了好几年什么名堂都没搞出来,不如老老实实进厂打工算了。”
话一出口,都琦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身子一退坐回到椅子上,都琦低下头一边摆弄手指,一边嘟哝着答:“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说实话,我没法不继续混。我那个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我在道上混着,有兄弟们照应,他们最多在经济上压榨我一点,不敢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欺负我。我要是就这么退出了,以后没人当靠山,他们还不得把我抓回去生吞活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脑袋也垂得几乎贴上床沿。
“我也知道当混混没前途,但是我……我也不求什么前途,只要别像以前那样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天天被支使被打骂就行。”
“肚脐儿……”
“况且,我还得攒钱去找我亲爹亲妈呢,光靠打工,我得攒到哪辈子去呀。”说到这,都琦重新抬起头,大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嘴巴却向两边咧开,露出招牌式的没心没肺的笑来。“哎,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爸妈绝对是有钱人,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房子可大了,然后外面还有花园,还养了好几条狗,天天都有各种水果点心吃。等以后我找到他们,跟他们相认,就能回去过好日子了,到时候肯定带你一起,你放心吧!”
常河看着他的笑脸,原本想说的话通通化为无声的雾气,忽地一下从唇间溜走了。
都琦说的话他都能够理解,都琦的家庭情况他也再清楚不过。正是因为太理解,太清楚,所以他没办法继续劝说下去,说多了就显得太过凉薄、太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难处,命就是这样的命,他又能怎么办呢?
沉默片刻,他不屑地切了一声,凉凉地说:“你可算了吧,我能指望上你?一天天净知道开空头支票。哎,你看那水还烫不烫?不烫的话拿给我,我这两天嗓子干得厉害。”
都琦嘿嘿地笑了笑,把杯子拿过来凑到嘴边试了一下,确认过不烫后才双手捧着递给常河。
“给,喝吧。喝完我再给你倒一杯晾着。等过两天出院了,我请你吃烧烤去,咱俩不醉不休!”
常河接过搪瓷杯,三两口把水喝光,表情有些无语地把杯子递了回去。
“有没有常识啊?懂什么叫忌口吗?你有那钱还是先买件新棉衣吧,看着跟个偷鸡的一样。”
都琦听了也不恼,脸上依然挂着那副傻笑,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站起身帮他倒水。常河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心里涌上些说不清的滋味,末了暗自叹出一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异常晴朗的天。
在医院住了一周多,常河终于得以回家休养。也不知道他生的一身什么铜皮铁骨,挨了那么多下拳脚,最后竟然都只是些皮肉伤,最严重的一处反倒是在屁股。
关于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他的心态从一开始的“妈的死基佬敢这么羞辱老子老子跟你没完”,渐渐转化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老子等着”,到最后随着伤口愈合,疼痛消退,他也彻底意识到自己跟薛南珲之间隔着一道多深的鸿沟,如果非要打击报复,结果很有可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常河虽然暂时没有夫人也没有兵,但他还不想彻底毁掉自己现在普普通通的小日子,故而思索许久,他捏着鼻子做出决定,权当自己是被路边的野狗咬了一口,以后见到那人绕着走就是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反正这场事下来,他以后也不打算再继续当混混了,这片场子往后是姓薛还是姓什么都跟他没屁关系。
至于都琦,对方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而且家里又是那种情况,他劝不了帮不了,也就只能随他的便,由着他继续混下去了。
冬去春来,天气虽然依旧还是冷,但渐渐地也有树枝上开始冒新芽了。常河新找了个修车行的工作,累是累了点,但同事都挺好相处,老板也大方,甚至还拍着他的膀子许诺说只要干得好将来开分店一定让他去当小领导。这个大饼画得虽然连个影儿都还看不见,但毕竟是个正向的激励,常河有了奋斗的目标,整个人都阳光灿烂的,干活也愈发卖力,每天大汗淋漓的蹭一身机油也不嫌脏嫌累。
与他相反,都琦这段日子混得不大顺遂,甚至可以说是霉运连连。帮派这边,邱大延连同上面的吴老三一派算是彻底垮台,所有的场子都归了薛南珲管,至于他手下的那帮弟兄,则是被挨个敲打了一遍,愿意归顺的就给安排个小差事,不爱归顺的爱滚哪去滚哪去,禁止出来碍眼。
都琦作为一棵没什么忠义心的墙头草,自然是愿意向新老大臣服。然而一则他本身就没几毛钱的本事,以前也只是个打杂凑数的而已,实在上不得台面;二来因为之前那事,虽然后面薛南珲大概是看他太不值得一提就没再找他麻烦,但他毕竟心虚,也不敢太使劲往人家眼前凑,生怕被算旧账。因此一来二去的,他混得愈发不如意起来,几乎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恰恰赶在这个时候,他养父下楼梯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腿摔骨折了。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把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并从小到大一直虐待他的假爹,但毕竟名义上还是父子,哪怕只是碍于情面也得去医院探个病,看望一下才行。结果这一去倒好,他妈他姐他叔叔婶婶全都挤在病房里,轮番把他骂了一顿,痛斥他的不孝,末了强逼着他跪下给断腿的爹磕了个头,又把他兜里的钱全部掏干净才算完。
这一趟医院回来,都琦气得人都快炸了,向来都是乐呵呵的小脸上彻底失去笑容,坐在常河身边用力咬嘴唇,大眼睛里蓄满不甘的泪光。
“好了好了,别气了,为那帮傻x不值得。”常河摘下脏乎乎的手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其实也挺替他来气。“以后甭搭理他们,摔断脖子也跟咱没关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干净衣服,晚上带你吃烧烤去。”
都琦闷闷地应了一声,脸蛋依旧是涨红的。盯着路边的一丛野草,他抽了抽鼻子,喃喃地说:“哥,我想走,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我想去找我爸妈,他们肯定也在找我呢。”
常河握着他单薄的小肩膀,不知该如何作答。走当然是可以走的,又没缺胳膊少腿,在哪里不能活呢?可是都琦不像他这么人高马大皮糙肉厚,身上又没钱没本事,脑子里也净只有些小聪明,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跑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不得叫别人给欺负死?可若是叫常河陪他一起走,他却也实在做不到——他不能为了都琦把自己刚刚走上正轨的生活再次打乱,而且乔思思那边他也没法放下。
靠坐着沉默了一会儿,都琦低下头抹了抹眼睛,像是想开了似的,脸上重新露出些笑模样。
“不提那些了。哥,我刚刚可听见了,你说要请我吃烧烤啊?说话算话不?”
“那有什么不算的。”常河也笑了,捡起手套站起身来,语气轻松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给里面收拾一下,然后换身衣服。晚上你就敞开肚皮可劲儿吃吧,看你瘦的那样,是不是好久没沾油水了?”
都琦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是呗。你快去吧,我先想想一会儿点点儿什么东西。”
常河点点头回去里面收拾东西。今晚行里就他自己一个人,他得巡视一遍,把东西都收拾好,该关的电源什么的都关掉才行。
等换好衣服出来,他正打算去关卷帘门,却见都琦站在墙角的一台摩托车前,前前后后绕着圈打量,显然很是喜爱。
“哥,这是谁的车啊?真够酷的哎。”
常河凑过去看了一眼,没什么印象,但也认同都琦的夸赞,这的确是一台非常拉风的重型机车。
“不知道,上午还没看见呢,可能是下午的时候小伍他们接的吧,我忙着修那台皮卡没注意。”
“这车得挺贵吧?”都琦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车把,又顺着流畅的车身从前面一直捋到后头,好奇地问:“不过我看它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送来修理什么地方?”
“我看一眼去。”常河被他说的也好奇起来,遂去柜台那里取来登记表,看了两眼后答:“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一侧的灯坏了。”
都琦“噢”了一声,围着那车绕了又绕,忽然开口说:“哎,哥,车钥匙你有吗?这车能不能借我开两圈过过瘾啊?”
“啊?”常河下意识地看了抽屉一眼,发现车钥匙确实在里面。“这……别了吧,一旦磕了碰了,咱俩谁都赔不起啊。”
“哎呀,不能的。就在外面那条大道上跑两圈,能磕到哪儿啊?”三两步跑到柜台前,都琦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望过来。“你要不放心的话……那你来开,我坐后座,行不?”
按理说,客户的车子是万万不可以乱动的,即使不出事,被人知道了也是挺跌信誉的一件事;可是理归理,修车行里的伙计,哪个不会对豪车靓车眼馋啊?趁客户不知道的时候,借出去兜个风过个瘾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几乎算是业内默认的潜规则了。
想着以自己的开车技术,带都琦出去转两圈应该也没啥大问题,反正一会儿爽过了就送回来,谁也不会知道。于是常河点点头,把车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抛给都琦,嘱咐道:“你先把车推出去,我锁上卷帘门。别自己瞎开,等我一起,知道吗?”
都琦接过钥匙,乐得眼不见牙,连连点头。
跨上那台拉风的摩托,常河转动车把,大声对身后的都琦说:“头盔带好,坐稳了!”
然后,伴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闪着银光的车子如子弹般在大道上飞驰起来。
“哇吼~好爽啊!”都琦坐在后座,一手揽住常河的腰,一手忍不住兴奋地挥舞起来。“好车就是不一样!听听这声儿,太他妈销魂了!”
常河在头盔里暗自咧开嘴,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心情同样很兴奋。男人对车子的热爱仿佛是写在骨子里的,哪怕这车不是他自己的,哪怕他这辈子都未必能买得起这么一台摩托,但此时此刻,他能握着车把、听着发动机的嘶鸣,在大街上肆意地绕上这么几圈,就已经足够快乐到家了。
上车前说好的只在附近的街上绕几圈就回去,但屁股真坐上车子,感受着风呼呼吹过耳边的动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改变了主意,乐颠颠地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等到他们享受够了,月亮早已挂上夜幕。两个人又冷又饿,没力气再大老远开回去送车,于是就近找了一家烧烤店,坐下来大快朵颐先。
都琦显然是饿得狠了,十几串羊肉串眨眼之间就只剩了钎子,满满一碗疙瘩汤也是几口就下了肚。常河一边啃羊排一边没忍住笑出声来,戏谑地叫他悠着点吃,当心把肚皮撑爆了。
“哎,哥,你是不知道,我这阵子真的是穷得快啃树皮了。”毫无形象地张嘴打了个饱嗝,都琦拿起一穗烤苞米,长吁短叹道:“之前我不是说过么,吴老三被赶走之后,这片的场子就都归薛哥管了。但是薛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啊,他手下也有一帮子弟兄得安排差事。所以现在呢,就是嫡系吃肉,旁系喝汤,我们这群小喽啰,能跟着闻闻味就算很好了。”
常河咽下一口肉,摇摇头叹道:“所以说啊,在哪混都得抱好大腿才行,不然没什么出路。要不然你也先凑合找个工打着吧,挣一天算一天的,先解决温饱问题嘛。”
都琦眨巴眨巴眼睛,啃着苞米粒没说话。
常河还想再发表几句高论,却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吵嚷,似乎是有两伙人不知怎么的打起来了。
一开始,店里头的其他人还都在乐呵呵的看热闹;可是渐渐地,随着那两伙人战斗升级,战场也逐渐转移扩大,酒瓶碗碟四处乱飞,一个不小心就有被误伤爆头的危险。于是大家顾忌起自己的安危,饭也不吃了,账也不结了,纷纷作鸟兽散。
常河和都琦因为以前没少看人打架,甚至自己也参与过不少次,所以倒没有那么慌张,只是见有机会名正言顺的逃单,便也乐得捡便宜,趁店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也穿上外套跟着众人向外跑去。
刚刚跨出大门,两人便看见马路边上停下一辆悍马。车门气势汹汹地打开,几个大汉拥着一个高挑的青年从车里跳出来,面目是一水儿的凶恶,其中数那个青年最标致但也最阴沉。
这烧烤店门前好死不死的恰巧有一道台阶,那青年杀气腾腾地顺着台阶往上走,而常河携着都琦正在下台阶,所以不可避免的,两组人几乎是肩膀蹭着肩膀的错身而过。
早在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常河便认出那个戴着黄色墨镜的青年正是薛南珲,可是前有狼后有虎,这个时候也不能再转头回店里去了,所以他只能一边暗骂倒霉一边极力地垂下头,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样子,并期望对方也不要注意到他。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他把脑袋垂得快要贴上胸口,可是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还是感觉到似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在了身上,叫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过街老鼠似的贴着台阶边缘匆匆溜下去,常河偷眼往后一瞄,见薛南珲已经带着大汉们杀进店里,似乎没有闲工夫找自己的麻烦,遂长舒了一口气,放慢脚步走到摩托车旁,扶着车把叹道:“这倒霉催的,出来吃个饭也能碰上瘟神!”
都琦虽然没有遭到瞪视,但也被那帮人身上的煞气震慑住了。小小地打了个饱嗝,他一边回头往店里看,一边嘟哝说:“妈呀,我还是第一次离薛哥这么近。你别说,薛哥身上那股劲儿真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一看就是个当大哥的,特别有范儿。”
常河嘴巴撇了撇,心说别人都只喜欢抱女人,就他爱对着男人屁股使劲,可不是不太一样么,缺德带冒烟的死基佬!
然而这话依旧是心里想得,嘴上说不得。清了清嗓子,他一拍车座发话道:“行了行了,别看了,赶紧走吧,咱还得把车送回店里去呢。”
“噢。”都琦点点头,听话地率先坐上后座,然后一脸奇怪的看向常河。“你干嘛呢?不是说要赶紧走吗?要不你坐后座,换我来开?”
常河站在原地,从上到下把自己身上的兜啊袋的翻了个遍,末了脸色发青的抬头说:“车、车钥匙找不着了……”
“啊?不会吧?”都琦也愣住了,从车上跳下来,在自己身上也摸了一通。“你再仔细找找?”
正在他俩大眼瞪小眼的当口,烧烤店里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喧闹,随后,一帮东倒西歪的汉子被拖拽出大门,丢垃圾似的丢在了门口的空地上,嘴里犹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很快,薛南珲也从店里出来,嘴上叼着烟,一句废话不说,抄起凳子对着那几人就是一阵猛抡,顿时激起惨叫连连。
常河听见那梆梆的闷响,感觉自己的皮肉也跟着疼痛起来,后背登时竖起无数寒毛。
“哎!我想起来了!”都琦没在意那边的暴力场面,一副身心都放在回忆车钥匙上。“车钥匙是不是坐下点菜的时候被你顺手放桌子上了?刚刚走的时候忘了给它拿走吧?”
被他这么一说,常河也隐隐约约记起来,自己好像确实是顺手把那玩意扔在桌子上了。
兴许是今天享受了好车,又痛快地吃了一顿的缘故,都琦的胆子大了不少。探头看了看店内外的情况,他自告奋勇道:“正好他们都出来了,你在这等一下,我进去找钥匙。”
常河点点头,都琦个子小,手脚也比较伶俐,偷偷溜进去再偷偷溜出来应该不会太惹人注目。“快去快回啊。”
果然,都琦像条灵巧的小耗子似的,嗖地一下蹿进店里,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常河守在摩托车旁,一边焦急地向店里张望,一边忍不住偷眼去瞄旁边空地上的战况。结果这一瞄不要紧,冷不防的竟与薛南珲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唰地一下收回视线,常河忍不住在心里骂起娘来,心想怎么就这么寸呢?全天下的霉都倒他头上了是吧?
幸而,薛南珲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似乎并没有过来找茬的意思。很快,都琦小跑着从店里蹿出来,气喘吁吁地把车钥匙丢给常河:“哎哟我的妈,店里面桌子椅子全翻了,东西砸的到处都是,幸好我眼睛尖,从烤炉底下把它掏出来了。”
常河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车钥匙的塑料头被烤炉烫化了一个角。不过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薛南珲不知为何正对着他虎视眈眈,他只想赶紧开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匆匆忙忙地跨上车,刚戴好头盔,还没等发动,忽然一只雪白的大手从天而降,稳稳抓住了车把前杆。常河惊惧的一抬头,入目便是薛南珲那张沾了血点子的白脸,偏他嘴角还挂着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看着别提多惊悚了。
嘶地倒抽进一口凉气,常河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个,薛、薛哥,你……有什么事吗?”
薛南珲没有回答,单是抬了抬下巴,眼睛在车身扫视过一圈,这才斜睨着他道:“几日不见,混得不错啊,都开上这车了。”
常河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能浑身僵硬的打哈哈:“呃,也没有……哈哈……”
“多少钱买的?这车我记得不便宜吧?”
“啊?呃,二手的,不怎么值钱……”
“是吗?可是看着挺新啊。”
似乎是对这台摩托非常感兴趣似的,薛南珲东一嘴西一嘴的开始跟他聊起来。常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能直说这车不是自己的,硬是在寒风里憋出了一头热汗,简直恨不能直接一转车把加大油门轰过去算了。
绕着车子走了半圈,薛南珲抱起双臂,歪着脑袋忽然说:“这车是不是有一侧车灯坏了啊?”
由于车子还没发动,所以车灯也并没有亮起,正常来说是光靠看其实是看不出内部问题的。于是都琦一个没忍住,嘴快地张口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啊?”
薛南珲这回是真的笑了,两边嘴角同时向上勾起,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起来竟然还挺俏皮。然后下一秒,他像川剧变脸似的,猛地收起笑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
“因为这他妈是我的车。”
此话一出,车上坐着的二人齐齐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就要当场尿裤子。
常河目瞪口呆地望着对面人,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磕磕巴巴地说:“不不不不不对啊,我记得登、登记表上写的是,是,是梁先生来着……”
“对,是梁子帮我送去的。”薛南珲点点头,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你也见过,就脸上有刀疤的那个。”
这何止是见过,常河现在还记得那人的重拳砸在身上时的痛感,以及拿着淋浴头喷冷水时的冷酷无情。
“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松开握住车把的手,薛南珲面无表情地盯住二人,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活动起手指。被掰动的关节连续发出喀吧喀吧的脆响,在嘈杂的背景下声音其实并不算大,可听在常河与都琦的耳中却宛如雷鸣海啸,带着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都琦的反应速度向来是比较快的,眼看情况要糟,他兔子一样从后座上弹起,转头就要往巷子里逃。然而今非昔比,他快,薛南珲比他更快,刚一见他动作,便老鹰抓小鸡似的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子,狠狠将人掼在了地上。
痛苦不堪地蜷缩起身子,都琦呻吟着彻底失去了战斗力。薛南珲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傻在原地的常河,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悍马,声音平淡地吩咐手下:“把那两个也一起带走。”
地下车库里,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晾腊肉似的挂在过道中央,脸上表情是统一的愁云惨雾、后悔不迭。
小心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膀子,常河不由得想,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平时对神鬼仙佛过于不敬,所以遭了报复?可是他老妈当年虔诚信拜,奉出不知多少香火钱,不也照样一点用都没有吗?没想到这帮神仙收了钱不给办事不说,倒还挺能记仇的。
忽然,电梯铃叮地响了一声,吊挂在空中的二人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先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向后扭脖子试图看清来客。
好消息是,来者仅有一人,且两手空空,并没有提着什么刀枪棍棒;而坏消息是——那个人是薛南珲。
闲庭信步走到二人面前,薛南珲依旧戴着那副黄澄澄的太阳眼镜,从镜片下面射出森冷的目光。
“行啊你们俩,日子过得挺自在,开老子的车出去潇洒——”说着,他从兜里掏出车钥匙,两根手指捏着将其提到眼前,“还把车钥匙弄成这个x样?”
突地打了个寒战,都琦哆哆嗦嗦地开口求饶:“薛、薛哥……是我们错了,我们真不知道那是您的车,不然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碰啊……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我、我给您磕头道歉……”
薛南珲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小下巴用力晃了晃,“你的脑袋很值钱吗?在地上磕两下就能让老子消气?”
都琦被他掐得骨头生疼,可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一个劲儿地道歉认错。
常河知道他俩今天是撞枪口上了。薛南珲这一身的戾气,明显不是因为车子被人偷偷骑了而攒起来的,可谁又会放过恰好送到眼前的沙包呢?
心里想了又想,他咬咬牙张口道:“薛哥,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挨打挨骂我都认了。但是你别为难都琦,他只是碰巧来找我吃饭而已,没碰你的车,不该受牵连。”
听了他这话,薛南珲眉毛一挑,倒还真的松开手来,慢慢踱到常河面前,抬眼望向他。
“又开始充好汉了?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我记得上次你也是为了保他吃了不少苦头吧?”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抬手在常河的侧臀上拍了拍,戏谑地问:“怎么?他是你姘头?”
“我¥%g%……h%*!!”
一个没忍住,成串的亲切问候从常河口中蹦跳而出。薛南珲的脸色瞬间沉下几度,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可以说是阴森森了。
“少他妈恶心人!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常河干脆也不装了,就着心里的闷火口无遮拦地谩骂起来:“断子绝孙的死基佬!你他妈迟早被雷劈!”
薛南珲静静地听他骂完,怒极反笑,边低头抽裤腰带边阴冷地说:“没看出来,嘴还挺利啊。还有什么想说的,一起说出来听听?”
常河看着他的动作,后背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可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现在再服软显然也是不太可能,更何况他心里头本来就憋着一股气——混道上的,打人或是被打都是家常便饭,上次的事是他栽了跟头,哪怕被生生打断两条腿他也认了;但薛南珲不能那样侮辱他吧?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被摁在地上当狗一样的狠操了一顿,说出去简直没脸见人!
“你他妈……你他妈有种给老子放下来!”常河瞪起一双黑眼睛,不顾都琦在一旁嚅嚅的劝阻,直着嗓子低吼:“咱俩一对一打一场!你敢吗?!”
话音结束,薛南珲刚好把裤腰带解下来,对折过去握在手中。沉沉地抬脸笑了一下,他先是扬手啪地一皮带抽在常河身上,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往地上一丢,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三两下割断了常河手上的绳子。
“我有什么不敢的?”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蹲在地上活动胳膊的常河,薛南珲的眼睛里浮起暗幽幽的火光。“倒是你,愿赌服输,做得到吗?要是打不过我的话,你今晚会过得很惨。”
最后两个字他特意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吐出来。常河知道那背后的涵义是什么,但在寒毛倒竖的同时,流淌在基因里的好勇斗狠的天性如兴奋剂般注入脊髓,叫他瞬间脑浆沸腾,热血奔流,除了狠狠干上一架之外什么都思考不得了。
当啷一声,薛南珲将匕首丢在常河眼前,随即握紧双拳微微沉下腰,摆出相当专业的迎战姿势。
“让你一把刀,省得回头说状态不好不公平。准备好了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