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苦凉山春
玉兰绽盛,香萦满园。
这日,春烬,雨停。
会饶城,琼楼玉筑,曲堂笙乐。
“诶你们最近听说了吗?霄月阁的那位阁主要结亲了。”八方角桌一方的人颇好信地开了口。
“这,金衣华裳,宴设十城,如此声势浩大的姻喜,恐怕方圆百里兆陵州内无人不知吧。”旁的人添声道。
“真不知是哪家姑娘有这福分,想来莫作倾城之姿也当是富甲一方。”对角端坐之人,赶着附道。
提起话头的人掖了掖手中的软帕,掩着嘴角,面上神色变幻。这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内信儿,要迎的不是位姑娘。”
此话一出,桌案上的人一时面面相觑,顾视无言。
“这不是姑娘?难不成是个男的。”
“男子还要作足了面头这般,也不怕倒了自家门楣,这番腌臜事也当要遮一遮羞的,怎生如此”
“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如何作风倒也不是我等随意置喙的。”身旁的人言辞之间斟酌着,隐晦提点先前‘口出狂言’之人,按霄月阁的势力,也不是谁人轻易得罪得起的。
“权势之间,哪见几分真情,兴许也是情势所迫。”席上有人出声分析。
纷纷议论半晌,方有人质疑:“你这信儿可靠吗?”
那人虽提了话头却也机敏不愿透露更多,只道:“是与不是,妹妹及宴时便知分晓。”
“投掷千金求得此姻,倒也不似面上功夫,是真情流露也无妨,人生在世得一称心爱侣即是万全,男子或是女子,又何须计较呢?”
“正结男子,倒叫旁的妾奴留存血脉?此举不妥。”
“又怎知那阁主不是只好南风?”
“后继无人承业,香火缘断,此更大不肖之举。”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揣测议论。
“好了,我们来此也不是为这事,莫要再议这些秘事了,此地也闲杂颇多,泄出去倒叫人拿捏住什么。”嬉闹了好一阵,席首主事的人警止道。
她们来是为了与箩衣坊的掌事谈花螺钿衣的供产,主事的夫家是兆陵州有名的游商,座下皆是渔舟行当下的东家各自的亲眷。
缘箩衣坊这朝奉是个女子,所以便遣了各自家中能说会道的眷属,此来拉进些关系,方宜洽谈。
酒楼雅房内,协商的话语总被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
主事人饶是有些心急也无可奈何,待座下四散了去,她本遣了贴身丫鬟去送送那掌事,方又止住,自己跟了上去相送,便是想在其中继续斡旋一番。
介绍还是商论的话语一并被清冷的声音打断,那掌事只无端问了句:“夫人觉得这花螺钿衣的受众何与?”
“自是华贵无两,雅致风情之人青睐。”
“男女皆可?”
“衣装马鞍,买卖随心,何囿于此。”
“那依夫人而言,姻缘呢。”
主事人愣了片刻,似是在斟酌着语句,大抵是深思熟虑后由心而发,出口倒是真挚的语气:“依我拙见,衣也好,人也罢,都应当追循本心。”
锦枳闻言莞尔:“如此,我愿与夫人合作。”
“夫人机敏聪慧,不妄议是非,先前尔等在雅房内的话,我也一并闻之,实不相瞒,那霄月阁阁主乃是我侍奉的旧主,与我助义良多,无此主亦无箩衣坊今日。言商以外,夫人肺腑诚挚亦为我动容之。”
“不过,我向来爱憎分明,雅房内有几位东家眷属我不喜,也不愿与这些浅薄之人交涉往来。锦枳欣赏夫人,便与夫人多言几句,尊夫涉猎行当与霄月阁分堂下设产业多有纠葛,岐王韬光养晦之际为何多留兆陵,新皇继位后霄月阁方呈此如日中天之势,其中之辛秘想来不由我再过提点,如何取舍,夫人自当有定夺。”
词句中间,主事女子已体味出其中深意,面色当下白了几分,不待喏应,那箩衣司朝奉已拉上帘门,驾车远去。
这厢落了帘幕,贴身侍女便巧迎上来:“大主司真要应下这事来?”
“自是要应的,兆陵这方的商贾之流,以周氏为拱,霄月阁势深不假,但若总借岐王之裨,恐时有远水难解近渴。况那夫人也不是个愚钝之人,这番共事,我们也能颇有收益。小桃,这权势倾轧间的门道还多着,我这叫以退为进,你呀学着点。”
马车中的锦枳与自己贴心的侍女闲谈之中才显露几分轻快活泼。
虽话中有术,但其言不假。锦枳乃是曾经侍奉霄月阁主的四大侍女之一,由于重漪那事受了些牵连,因她极善女红,被安置在织造堂,也称得上物尽其用。
不过她志意不在此,她想要建立自己的纺造司属,几乎等同于叛主的念想,却被宽容的允了,甚至还得到了一笔另起炉灶的补济。
因此她对这旧主自是心中感念,毫不作假的。
只是那席间提及的事恐是等宴时便见得分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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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辰年八月廿三,宜嫁娶。
以兆陵为中心的十城开外,凡霄月阁司属域内,皆外设宴席,宾请城中正义侠士与仁善商贾。阁中专执周济利民的栖和堂亦外设门厅,助扶城中鳏寡孤独。
流水宴席大摆三日,其盛况空前,其尊荣绝后。
但问与民者,莫有不称道也。
外城参宴多闹个喜庆,而内城的这场婚典却办得极为低调。兆陵城中得知消息的人确乎不少,能受邀参宴的人凤毛麟角,更莫说径直观礼。
锦枳按身份地位本也排不上号,但婚典主角身着的嫁衣乃出自她手,呕心沥血、殆精竭力,如此倒也便宜她讨个巧头硬挤来这内宴中来。
霄月阁,殿庭中。
斗角蜿蜒挂着精雕琅漆的火红灯笼,门檐牌头入目皆是艳丽夺目的红绸,光芒万丈,韶华流转。
院中错落植立的白胡枝子开得正灿烂。席中宾客谈笑,热闹非凡。
迎送的队伍敲打着从正厅来,撩眼望见的却不似寻常嫁亲镶饰繁华的马车。
见得溜光水滑的高大骢马,粉饰琢刻精贵无两,只那马匹上立着的,却是十足十的男子。
一袭红衣,青丝漫舞,赤浪翻飞,风姿蛟然。
翡珠银鞍饰头的快马,行至中庭铺设开的红锦地绸,方放缓了速度。宴席上的宾客眼中囫囵略过一片光泽,那是驾马之人红衣钿螺暗纹映射的色彩。
本来风光极致的出场,被下马的一个趔趄弄得些许破功,相熟的宾客哄然笑出声。
男子的耳根从后方瞧去也约莫染上这火红的色彩,有些手足无措地扶住马鞍站稳身形。
矗立在顶堂中央的人也隐隐勾起唇角,他微微启唇,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离得近了的男人看见了那口型,对面的人同他说:‘阿衍,别紧张。’
再度望向那人之际,眼中的痴迷与深情依旧未熄灭半分。
今日的千珏也格外好看,那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美。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绯霞金纹底锦绣的红装,羽冠绫帛,玉络流苏压襟的坠子,整齐地挂衬在敞领两边,虹色叠裙上掐出劲实腰身的镶黄掐丝带流光溢彩,这明丽繁琐的婚服并没有夺了风头,相反,这抹胭色将这质华无双之人衬得唇红齿白,美艳异常。
那是一个强大到世人会忽略他容颜的人,此刻与他襟袍相彰,着一色、行一礼。
男人恍然大梦,心中总有窃窃,仿佛下一秒这个场景就会顷刻消散作幻影。
只有时下,衣襟交叠之中,隐在袖中握得他有些生疼的炽热手掌传来不断的实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树冠叶梢在微风中沙沙响动,吹下一抹又一抹浓重的、韵味深沉的馨香,一片片小巧金黄的木樨花打着旋、翩跹鸿蝶般落入庭院中,洒进两人的衣袍、发丝。
乌维衍的心头涌上一阵意味不明的酸涩,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像是惊惶之后的平和,犹有惊雷处宁静,以致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忘掉此时心悸眩晕的感觉。
凝眸梦回,都是他心尖之人低眉浅笑的容颜。
于秋盛灿烂,晴方潋滟。
两个男子如此郑重的婚典约莫也是北梁开国的头一个,无迹可依,顾千珏则是仪式从简,设列从奢,旁的不说,总归是给他那总心有惴惴的爱人一个安稳着落之感。
因此省去很多繁文缛节,两人举行完仪式便大方在席位中落座,同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主客尽欢。
主桌坐的不是什么心腹或是尊贵之人,而是于他俩而言,助益良多之人。
这之中又属陈怀宁话密,几盏厚酿下肚,便要发一通这满腹牢骚,席中众人喝得尽兴,听个意趣,也并未止住他滔滔不绝的说道。
顾千珏是念在确乎是欠下这小子许多恩情,难得不扫兴打断,乌维衍则是无从拦起。
其间的厥词让旁桌的骨冕的脸色一黑,碍于情势不便当场发作,这尚姑且是听项纶委婉译出后的结果。
锦枳坐不上主桌,但尚可挑一个就近的席位落座,好巧不巧赶在陈怀宁背侧的席位,因此约莫也是把这几乎可以写作话本的情感纠葛听了个全乎。
虽然见到与阁主成婚那人是影七,不免震惊。不过对旧主的那些担忧,实是在见到两人自然流露的浓情蜜意便散去大半,只余几许好奇,现下从陈怀宁口中,算是填了这心思。
阁主之前中情毒的事,这个她倒是知道,是影七解的毒,彼时因为此事,阁中意图分裂的势力总搅动风雨,给影七难堪,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阁主行事便愈发一意孤行。
这般来想,自己珍重的爱人被如此对待,恐难维持寻常情态。
之后是阁主说要出去历练,留书一封还把办事的私印换作十三联印,当时各十三堂主也没太当回事,虽有怪异往日随性而为的阁主如今倒郑重其事起来,随意寻摸一阵周围地界,不过后来又见蛊毒宗宗主底下势力来传,说是瞧人似是偷偷溜去玄渊秘境了,至此更无人卯了劲头去寻,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因平日阁主也耐不下性子处理什么机务,时有找个由头出去躲懒练功去,建阁最初起势本就是借阁主的凌霄武功以成,由此文达要事也不多苛求他什么了,不荒废武功也是好的。
哪成想这一去竟是真存了撂挑子不干的心思,拉着自己的小影卫彻底跑路了,等阁中一干人等反应过来,已是找不见人影。
那会儿两人便是去了纳挞,旁的人倒要感叹句影七大抵是好命,只是叫阁主瞧上眼了便可随意坏了阁中规矩,寻起亲缘来。
不过却是不全为此,影七是不愿意去寻什么亲缘的。鲜奉夫人的手信两人也并未全乎信得待去到那地,见到乌敕斛才信了几分。
此事关乎社稷,新皇继位不过几载,根基仍有不稳,镇城之间的他国密探的暴露,顾千珏领了密令去纳挞查探,其与北梁朝内何方势力纠缠。因国势不稳,朝局之间自是安稳以养民生得当,由此密令有言如无异状,主招和。
而后的查探之中,确信纳挞族内并无举国入侵之意,也未觉与朝中何种势力纠葛,先前的朝属系贡却难免叫两国之间情谊可危。
起自私情,或是因着属地部民那淳朴的善待也罢,顾千珏难得谏言,观纳挞蔬果繁茂、珠翡靡靡,以商易政,可享几世互利无忧。
其间细节,锦枳自是不知,只能窥得这结果,政改一出,北梁朝属体系转变为商贸互通,市凡街巷,易物丰呈。
陈怀宁所述部分便补全了另一视角。他先与秘境中见到二人,影七与他算得救命之恩,由此欠下情来。没曾想险些还不上这恩,自苦凉山一别,再见二人竟是一死、一魂灭。
如今宴上形容那场景仍心有戚戚。
顾千珏不愿再揭阿衍伤疤,几番岔口倒是盖过去此事。
陈怀宁只好往后说着,他劝乌维衍把‘尸体’葬了,男人不肯,于是陈怀宁就说把人带回贡巫山制成傀儡,或者用药汤浸泡,可以保证肉身不腐,男人猩红的眼睛好似几个日夜双目未合就那样直戚戚盯着他,陈怀宁那一瞬间不怀疑男人对他起了杀心。
说来说去,陈怀宁那一根筋的脑中才咂么出来,男人想留住的,哪怕只是躯壳,也要完好无缺。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当时秘境中那棺椁确乎有这作用,这消息还得益于陈怀宁拓印回去叫他师傅研出的古文。
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罢了,陈怀宁思忆着。
那棺椁以寒鸦山玉棺雕筑,确乎可令抱散真人的尸首不腐,却也藏匿着一位千万年前欲窃取真人不朽之身的邪修。抱散真人的师门对他宠爱重视,在棺椁上下了种种禁制,为的就是防止起尸和其他的异变。邪修想要通过自身功法移魂接命也难如登天。
维持棺椁的阵法运转,灵力从青藤茧、静水潭、沙石崖三处起蓄。机缘之人得到境源,墓府大阵得以开启,以陈怀宁的蚀丹玑方得掠过禁制开启玉棺,也幸得顾千珏未曾将指尖血滴上棺眼,倘若那般,恐那邪修便得抛弃被困千年却不能为己用的尸首,转而将寄夺了他的魂身。
总之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的情形,陈怀宁如此叙说。
闻陈怀宁啰嗦的话语,男人抓住了其中他想要的部分,寒鸦山石可保肉身永驻。
秘境早已坍缩,寒鸦山石不会再有。闻灵诀门门主有一云晶床,可温养肉躯,延年益寿。
灵诀门禁地如何九死一生取得宝物,无人可知,陈怀宁只知道男人浑身浴血带回来了那云晶床。男人怕温养不好千珏的躯体,所以在贡巫山求陈怀宁照抚。
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然认知到顾千珏已经死了的事实,包括顾铭,陈怀宁十分确信。
在那个女人到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确乎男人是疯了。
也是后来陈怀宁才得知,男人平静隐忍下的癫狂,无法接受爱人已逝,去解忧宫求得黄粱一梦编织幻境,在幻境中沉睡不醒,智识受创,清醒后常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
那段时间陈怀宁觉得男人似乎正常了些,少了几分先前行尸走肉的悚然。现下回想,在幻境中被自己欺瞒过去,醒来之后又要再一次面对爱人的死去这一事实,男人兴许那时就疯了。
陈怀宁想过开解男人,但知道自己嘴笨,况语言太过苍白无法真切安抚到什么。他曾说过那句:“要不你就陪他去了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不准殉,我不可以,我没有资格,是我犯了很多错,他不要我了,所以要我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要等多久,但是应该是我要承受的,这是我的惩罚。”
陈怀宁才在这言语中体会到如此偏执的崩溃、绝望。于男人而言,独活确乎是一种不亚于凌迟的酷刑,一种难捱的赎罪。
转机是,很寻常的一天,那个黑袍兜衣覆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可以让顾千珏提前醒过来。
提前醒过来,多么陌生的语句,几乎打碎了他们先前全部的认知,值得一提的好消息是,顾千珏似乎没有死。
这人便是莱沁恩。
她说明来意。她要乌维衍用沧海珠之力去救一个人,希茹娜。
这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莱沁恩难得解释:“为权势所趋之人,终其为权势所折。她当年救我一命,此为因,我而后还报之,此为果。我抗命救下你们,大势得去,此为因,协恩以图报,此为果。因果轮转,报应终须,这是长天法则。”
乌维衍并不在意这背后的因果,他只知道,他的千珏没有死,这就够了。
当然这后面嘛,也就是现下的呈现的情形了。顾千珏被江湖弟兄怒捉回去继续干苦力,好吧,看来这阁主之位不是那么好推脱的。阁中势力也被整顿一治。
而后政令推行,两国交好,阿衍的身份也不再敏感,幻境所受的创伤也在爱人的耐心呵养下好转。一切尘埃落定,在顾千珏的迫不及待下,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举行了这场盛冠满城的婚礼。
避重就轻,一言蔽之,尽管时有两位题中人打断陈怀宁其间揭底的一些话,这个波折的种种经过在他的口中,姑且得以尚不完整地还原。
席中众人唏嘘不已。
惟话头中历经万苦的两人沉默相视,浅然一笑。
不过祸终于福,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