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尽管比方青颂小了三岁整,周律仍固执地认为,这个漂亮哥哥是为他而生的。
周谈两家世代交情,要不是谈小姐在旅居途中爱上了方先生,并且非他不娶,方青颂大概率得姓周。
这不是什么避讳的事,所以周律很小就知道,他时常缠着方青颂跟他说这件事,最后总要添上一句:“那样的话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了。”
方青颂那时候也才上幼儿园,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周律要跟他抢妈妈,忍了好久,实在忍不住了才奶声奶气地反驳道:“才不是,你妈妈说过,他和你爸爸只要一个孩子,如果生了我,这个世界就没有你了。”
周律只是想一直和他在一起更加亲密,根本没想这个层面的事情,听他这么说,先是愣了几秒,然后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性,在得到可信度百分百的结论之后,小拳头攥得梆硬,闭着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哭得跟个包子一样,脸颊气得嘟起来,五官皱皱巴巴挤作一团,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地往外掉。
啪嗒啪嗒。
方青颂一下就慌了:“你哭什么呀……哎,对不起,我,你别哭了……那没有我好了,你别哭了呀……”
听到他这么说,周律哭得更凶了。
哭声惊动了大人,周律被抱起来的时候小手还在乱扑腾,“呜呜哇呜”地直抽抽,手指愤愤地指向方青颂,好像在控诉似的。
好在周太太很懂孩子,并没有责怪方青颂,而是先安抚周律,然后让周律自己说为什么哭。
周律瘪着嘴:“因为你和爸爸只生一个宝宝。”
周太太说:“是啊,这样不好吗,爸爸妈妈的爱都是你的,没有别人跟你抢。”
周律被他一说,又开始掉小珍珠,伸手指着方青颂,打着哭嗝伤心无比地说:“……那就……嗝……那就没有哥哥了哇……呜呜……”
周律一哭起来又说不清话了,周太太没办法问了方青颂,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哭笑不得。
彼时谈小姐正抽完烟从外面回来,听见周家的心肝宝贝肉这么喜欢自己儿子,觉得意外又有趣,走过去捏捏他的脸,笑嘻嘻地逗他:“圆宝这么喜欢青颂哥哥呀,姨姨把青颂哥哥送给你当小媳妇儿,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
她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周律一下就不哭了,伸出小拇指,要和她拉勾勾。
谈小姐被他的小胖手萌翻了,伸出手钩住他的小拇指:“好,拉勾勾。”
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这是说笑,谁也没成想谈小姐一语成谶,直接给自己儿子踹沟里了。
她跟爱人常年旅居,方青颂偶尔会寄在周家养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方青颂上大班,周律上宝宝班,他一到午休就抱着枕头小被子蹬蹬蹬跑到大班,让老师抱他去方青颂的床上,他要抱着青颂哥哥才能睡着。
周太太一开始以为周律黏着方青颂是因为分离焦虑,没太管,后来方青颂去上小学了,周律还在小班,老师说孩子每天中午抱着被子哭唧唧,不正常。
她带周律去检查身体,被医生告知一切正常,,昵称是rex,中西结合,像个离经叛道的书法老师。
隋屹闲着,开始翻他朋友圈。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方青颂的朋友圈并不是三天可见,一划根本看不到底,全是印章、书画和一些摄影作品。
“你是学艺术的?”隋屹有点明知故问。
方青颂眼睛眺着后视镜,明确道:“书法艺术研究。”
这就触及到隋屹的知识盲区了,冒冒失失地问显得露怯无知,于是他开始默默百度,大数据一下就给他推送了玉山道观的书法名家。
方青颂上山的目的瞬间明了——
隋屹:“你是来采风的?”
方青颂摇头:“导师出家了,我来看看他。”
隋屹:“……”
隋屹:“哈?真的只是来看他吗?你不会也……”
“不会。”方青颂目不斜视,对着前面尬停的车辆按了下喇叭,声音不大,咬字轻而硬,“我男朋友还在山下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他说得轻巧,隋屹却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推了一把,电花火石间灵魂震出身体,思维滋滋断触,几秒后才从茫然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短短一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使他脑海里不断浮出问号和设想。
方青颂这样的长相就算不是天菜,也挺讨人喜欢的,家里条件又好,有对象很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没有对象才奇怪。
是隋屹先入为主,以为他一个人旅游就是单身,方青颂本人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自己的感情状况。
也不是,他说了,他在两个人认识的当天中午,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有男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准备结婚。
不能再清楚明白。
隋屹甚至不能怪他没有早点说——只有极度自恋且恋爱脑的小娇妻才会一上来就告诉你:“我有对象了,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对象手撕了你。”——方青颂显然不是这种人。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距离因为这句轻巧的话再次拉开。
隋屹本来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方青颂,但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就好像席间上了一盘菜,你夹了一筷子味道还不错,正打算细品,服务员蹭地冲过来跟你说:“先生不好意思,上错菜了,这是别人的。”
你嘴里还没淡下去味儿呢,人连盘带菜麻溜地端走了。
最操蛋的是,这时候你想点一份一样的,经理出来鞠着躬跟你说:“不好意思,当季食材限量供应,刚刚那是咱们店最后一份。”
隋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纵横情场的人,空虚了没多久就释怀了,把方青颂的备注改成了“小青菜”,祭奠自己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的追求。
方青颂把他放在了瀑布售票口,约了个大致时间,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方青颂把隋屹送到景点,然后自己去道观,收到隋屹的微信就来接他,准时准点,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两个人都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并且相安无事的时间。
如果没有在临下山的前夜被面包车撞那一下的话,他们也许会就此别过。
玉山山腰临近游客中心的地方有个政府开发的小镇,镇上很发达,类似于大学城外的小吃一条街,有网吧、麦当劳、奶茶店,自然也有酒吧。
隋屹当时已经把山上的自然景点玩遍了,闲得无聊就让方青颂送他去酒吧。
他没想到那天空气湿度大,雾气比平时重,从酒店下去的路被雾盖了,一开始开的时候天色不暗还好,等真的开进雾里已经晚了,前后的路都看不清,只能跟着导航慢慢挪。
方青颂平时极少开车,更不用说恶劣天气。
隋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让他把车灯全打开,自己下车放路障,打电话跟车行老板求助。
“喂,老板……”
隋屹刚打通电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紧接着“哐”一声轰然巨响夹杂着金属护栏剐断的声音钻入耳中,巨大的气浪震得周遭的雾气都散逸开来,他转过身,看到白茫茫的雾气里一辆明显超载的五菱宏光面对面把他三百一天租来的轿车撞出了护栏。
隋屹骂了句脏话,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拽开车门,手摸进去解了安全带,把吓呆了的方青颂从安全气囊和车座之间扯了出来。万幸这车是辆原装老大奔,别的不行就是扛创,停车的静止状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车辆撞击的伤害,方青颂只是被安全气囊弹懵了,身体没有受伤。
电话里的老板还不明所以地问:“在呢?怎么了?”
隋屹挑西瓜一样把方青颂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确认他没事后,狠狠剜了一眼横在路上的面包车,咬着牙地对老板说:“没事,就是雾太大跟人撞了,劳驾您派辆车来接一下,顺便问问——您最近有喜欢的新车吗?”
老板:“卧槽?”
隋屹联系完老板又给他哥打了个电话,把车牌和位置报了,意思是自己撞坏了别人的车,问他哥能不能跟山上的地头蛇打声招呼,帮忙处理一下。
毕竟没跨市,这点关系还是有的。
他们撞车的位置接近本地人的聚居地,不一会儿就来了三辆车,分别是警车、车行老板的面包车和地头蛇的轿车。
大概是他哥打过招呼的缘故,交警下车直奔着面包车去了没管他俩,车行老板本来气势汹汹地奔着隋屹来,被地头蛇叫住又换了一副面孔,点头哈腰地给人递烟。
他们现在各忙各的,但一会儿总要找过来,隋屹趁着这点时间弯下腰,像面上嶙峋的怪石和青松。
这是他在玉山上作的图。
那时候周律和他求婚,他觉得为时过早,提出一个人上山静静,然后遇到了隋屹。
如果他当初果断一点,直接戴上周律递的指环,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地留了下来。
但方青颂估计是想给他点教训,今天从早到晚都懒懒地不爱搭理人,周律跟他搭话,三句之内必定被呛回来,一开始周律还会冷不丁哽住,一天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起承转合丝滑无比——方青颂话音未落他开口接道:“对不起,哥,我惹你生气了,我坏。”
方青颂这次没呛他,淡淡地应了声:“嗯。”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的没有好脸色,但周律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方青颂耳根子软,性子也软,就是生起气来嘴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这一点大概随谈笑。
周律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年没让谈笑把方青颂接回去就好了,他要是被周太太一手带大性格肯定更软乎,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凶自己那么久。
不过那么早的事情了,再不满也只能想想,以后还是得用药,在方青颂愿意他放弃底线之前,不能让他记住这些事。
入了夜,方青颂一个人躺在床上,隐隐觉得冷,正想打电话给周律问他怎么回事,周律就打着手电推开了门,带着一身轻盈的香气,声线低磁:“好像停电了,你一个人睡冷吗?我有点冷。”
方青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香香的周律特别诱人,神差鬼使地“嗯”了一声。
周律放下走到床边关了手电,掀开被子钻到方青颂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低声说:“睡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方青颂嗅着他衣襟上的甜香,头脑昏沉,连应声都应不出来,一阖眼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方青颂在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身上一阵说不出的酸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周律怀里缩,好像只有贴着他才能好受一些。
“周律?”方青颂推了推周律的肩膀,叫他名字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哑,“你是不是把感冒传染给我了……我好难受。”
周律觉浅,被他一推徐徐转醒,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什么感冒?我没有感冒啊。”
方青颂愣了一秒,说:“你不是发烧了吗?还给医生打电话了……”
“哥,你做噩梦了吗?”周律摸摸他的额头,声音带了点没睡醒的沙哑,“什么发烧电话?”
方青颂脑海里的东西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怎么都记不真切,被他一问,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讷讷地说:“我……我梦到你发烧了,我坐在你腿上,你给医生打电话……然后,我……就跟上次一样。”
“……你在说什么呢?”周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是不是昨晚做得太过,累着了,嗯?”
方青颂盯着他无辜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正要思考被周律按着头揉进怀里紧紧抱住,热烘烘的香气钻进鼻腔,又薰得他昏昏欲睡。
一直到午饭,方青颂都晕乎乎的,周律做了点白人饭,他潦草地应付了几口,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醒来时依旧被周律搂在怀里,四周洋溢着香香的气息。
如此重复几天,方青颂终于睡饱了觉,也接受了自己因为第一次开生殖腔记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事实。
一场秋雨一场凉,台风过后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之前在市美术馆群展的书画尽数售罄,方青颂作为画廊主理人大赚一笔。
他这个人物欲很低,对奢侈品一窍不通,手里有点钱都拿来倒腾字画了,说来也怪,一样是当倒爷,期货他买一次亏一次,炒画却很少有不赚的,加上周律手把手教他撬杠杆,毕业后没多久就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谈笑看到了他在这方面的天分,从自己名下划了一间画廊给他。
相对于二级市场冰冷的商业化架构,一级市场更接近人情社会,一旦入场就需要维系多方关系:联络策展人、疏通学术背书、结交艺术家……
谈笑想的是让方青颂在圈子里多走动走动,积攒一些自己的人脉,顺便混个脸熟。
方青颂想的是能赚最好,赔完拉倒,画卖完了跑得比山里的狗都快,别说混个脸熟了,人一多他压根儿不露脸。
月初方青颂主动要去开幕酒会,谈笑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蔫得飞快,从周律家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莫名嗜睡。
谈笑只当他认床,在周律家那几天没睡好,快月底的时候才给他了一家马场的地址,半哄半劝地让他出门:“你不是一直嫌之前那家马场太多人了不愿意去吗?给你换了一家,私人的,马已经送过去了,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不用她说,方青颂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的发情期快到了。
所以这次他没有推辞,轻易就接受了谈笑的安排。
台风那阵子幼儿园停课,隋想想在家里关得都快长毛了,台风结束后说什么也要粗去丸,他爸出差他妈身娇体弱,两人一合计,丢给隋屹。
隋屹不想去游乐园,就开车带侄子去郊区的马场看马。
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发迹,周末的休闲娱乐就是跟一群家境差不多的二代们上各种兴趣班,马术、射箭、高尔夫……
霍太给儿子报班就一个原则:只要贵的不要对的。
其中隋屹学得最好的就是马术,别的小朋友还在频频摔马哭着要妈妈的时候,隋屹已经可以独自骑完一个圈乘了。
他当时年纪还小,因为经常被绑架,条件反射地厌恶在一段关系中处于被动的感觉,所以永远会在上马的第一秒就表现出极其强硬的态度,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马匹抢缰。
被摔下马是肯定的,甚至摔得要比别人狠得多,但马是一种慕强的动物,当隋屹不断展露出自己强势的那一面后,他就成了同龄人里摔得最少的那一个。
隋屹小时候觉得自己喜欢的是马术,长大了才逐渐理解自己迷恋的是驯马过程中的征服感,从温血马到热血马,光是他成年后买的马就有二十多匹,按级别寄养在不同的俱乐部,还有一匹幼年骑的pony,舍不得卖,丢在朋友的私人马场当宠物养着。
这次带隋想想去的就是养这匹pony的马场。
按人类的年龄算,隋屹这马已经快六十了,但因为退役得早,而且一直被精心照料着,所以精神很好,一身黑亮的毛发油光水滑,隋想想见了直呼:“hippo河马!”
隋屹已经习惯了他乱七八糟的英文,但该教还是得教,扶额解释道:“想想,这是horse,不是hippo,hippo是你在动物园河里看的那种,全称是hippopota。”
隋想想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笃定,高举双手:“帕托马斯!”
隋屹:“……”
隋想想:“uncle,你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
隋屹:“叔叔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