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叫什么名字?”
隋屹说这话的时候弯下了腰,把自己的脸递到大学生面前,两人视线齐平,对方看见了他的眼睛,他也自然看见了对方的。
那是一双桃花眼,形长而尾翘,晴水绿的瞳仁显色细腻,藏在睫毛密长的剪影下如远山隐于云雾,十分灵秀。
“……方青颂。”对方显然并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隋屹的突然凑近让他瞳孔骤缩,细密的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碍于教养不好意思后退,轻轻点了他一声。
“抱歉。”隋屹直起身,“你的眼睛很漂亮。”
绿眼睛不稀罕,稀罕的是方青颂长相古典,除去瞳色,五官和轮廓都没有混血的痕迹。
听到隋屹夸自己,方青颂嘴上说“谢谢。”,手却把帽檐压得更低了。
隋屹不笨,看得出来他是在挡眼睛,多嘴了一句:“不喜欢被人看可以戴墨镜啊。”
方青颂低着头看地:“戴墨镜看不清。”
隋屹发现方青颂虽然不会主动说话,但是一戳一蹦跶,也是能聊的,于是便开始找话题。
“你名字里的‘青’是绿色的那个‘青’吗?”
“嗯。”
“因为眼睛?”
“嗯。”
“你一个人来的吗?还是跟朋友走散了?”
方青颂不说话了。
换成别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隋屹或许会觉得扫兴没劲,但不知道为什么,方青颂这样对他,他反倒觉得这人怪有意思的。
玉山以云雾着称,雾重的地方湿气也重,为了避潮,酒店民宿统一建造在更高的地方,大概比游客中心高几十米的海拔,折成山路差不多十几分钟车程,山高于云没有雾气遮挡,自己租车也能开,不租车的话就要坐大巴。
隋屹早就联系过当地人租了车,看方青颂也不像坐得惯大巴的样子,又追着问了他一句:“我租了车,你酒店在哪儿?送你一道。”
方青颂没有立即回答,一直搭在行李箱拉手上的腕子动了动。
他之所以独自上山就是因为不想跟人打交道,周律给他配了司机保镖他都没要,只想一个人静静呆几天。
但一方面他刚刚经历了不愉快的事,心理上对隋屹有一定依赖,另一方面,又确实不喜欢跟陌生人共处。
两者相较取其轻……
方青颂头脑风暴的时候,隋屹也没闲着,他东张西望四下搜罗,锁定目标后指着几个清澈而愚蠢的大学生对方青颂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再叫几个人一起,我看他们挺好,都是学生,路上聊聊天,加个微信,爬山看瀑布也有个伴,投缘的话说不定又多了几个朋友……”
他不以为意,方青颂却听得头皮发麻,几乎是在隋屹把话说完的同时接道:“不必了。”
隋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心说算了,随他去。
谁知道方青颂还有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不用再叫人了。”
“我放心你。”
“放心就对了。”隋屹对这句话很是受用,笑着拉过他身侧的行李箱。
但是,很快啊,他就笑不出来了。
到了租车的地方,看着店里一水的五菱战神和依维柯大金杯,隋屹一路上扬的嘴角一秒僵住,抖了抖。
就这车,别说载人,就是自己开都磕碜。
他让方青颂在外面廊前等着,给老板递了一支烟,勾着他的肩膀,背对着方青颂小声密谋:“老板,您这儿没别的品种了吗?”
“没有,山上租车的都是拉客接生意的本地人,就图一个能装。”老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摆摆手,“再说了,就算有好车,租出去开坏了,游客跑了,不、合、算、啊。”
隋屹听出了他的重点,平静地说:“您报个数,行我开走,不行再商量。”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隋屹吃不准他说的三千还是三倍,刚要问。
就听老板振振道:“三百,一天。”
隋屹:“钥匙。”
隋屹转着车钥匙出来,方青颂已经做好了坐面包车的准备,甚至相中了一辆看起来不那么沧桑的,正想跟他点名要这辆,却看见隋屹拖过他的行李箱就往外走。
方青颂:“?”
迷惑,但唔敢吱声。
两人绕到后方,看到那辆亮闪闪的轿车,联系隋屹刚刚神秘兮兮背着自己跟老板说话的样子,方青颂一下明白了隋屹怎么做到的——钞能力!
方青颂的思路突然打开了,隋屹能花钱搞定的事情,他也行啊。
隋屹正把方青颂的行李箱往后备箱里塞,就听见方青颂用一种带着讨好意味的语气低声问他:“这车……”
“能给我也租一辆吗?”
“能啊。”隋屹要被他没良心的样子气笑了,“五千一天,你给我钱我给你钥匙,怎么样?”
他本来觉得自己这话挺阴阳怪气的,谁知道方青颂根本不在意他的心情,摸出手机,一双绿眼睛亮莹莹地望着他:“微信还是支付宝?”
“砰!”
隋屹把行李箱放好,手腕一按关上了后备箱,转过脸盯着他看,故意不接话。
他五官深刻,加上身高压制,沉默时有种静止而阴沉的压迫感,方青颂完全顶不住压力,垂下眼睫,小媳妇似的,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隋屹不想跟他僵着,没头没尾地说:“你家里人应该挺宠你的吧?”
方青颂以为他在说自己经济自由的事,辩解道:“我工作以后就没用家里的钱了。”
“谁跟你说这个,服了。”隋屹收回目光,并没有把话点明,把手里的钥匙抛给方青颂,解释,“就一辆,老板的私家车,你拿去开可以,但我要用的时候你必须还回来。”
他自知说的是气话,方青颂却不知道,但他根本不在乎,捧着钥匙如获至宝,道了声谢,习惯性地坐到了后座上。
没错,拿着车钥匙坐到了车后座,就等着司机开车呢。
隋屹:“?”
妈的,碰到真少爷了。
隋屹深吸一口气,盯着车后座确认自己没看错,哂笑了一声,拉开驾驶座坐了进去,胳膊挎在车座上,手心摊开朝后,问方青颂要钥匙。
“去哪儿啊?少爷。”
最后两个字咬得重,方青颂也觉得不好意思,递过钥匙,报地址的声音都轻了三分。
隋屹常年给他爸妈哥嫂当司机,开车又稳又快,加上路况不错,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方青颂的酒店。
山上带星的酒店就这一家,隋屹自然也订的这里。
隋屹想进一步了解方青颂,可方青颂并没有这个意思,登记入住时浑身透着股陌生疏离的劲儿。
他的反应其实很正常,两个人本来也不熟。
可隋屹看他就像雾里看花,越看不清越抓心挠肝的好奇,于是留意了一眼方青颂的房号,跟前台要了他对门的房间。
……
方青颂中午准备出去吃饭,一推开门就看到对面房间也开了门,隋屹看到他先是假装惊讶,然后大步上前,对他说:“好巧,你也去吃饭,一起吗?”
隋屹的鞋尖距离方青颂的房门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方青颂的社恐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叭!”
没有回答隋屹,方青颂笑都没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了房门。
扎扎实实的闭门羹,隋屹一口吃了个八分饱。
alpha好奇心的生发往往伴随着刻在骨子里劣根性的觉醒,隋屹看起来随和,实际上得失感和征服欲比一般alpha都要重得多,方青颂越疏远他,他越要凑近了把人撕条缝出来细细地看。
见方青颂没有再出门的意思,隋屹清清嗓子,气沉丹田,一边叩门一边喊话:“车钥匙还在我这儿呢,方青颂,你中午是不打算出门了吗?不出门说一声我不回来了啊!”
这门隔音差,外面只要大点声说话里面的人肯定能听见,果不其然,几秒后,门把手内部响起锁子铰动的声音,方青颂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他像试探危险的小猫一样,只从门缝里露出一点点脸,没有帽子遮掩的眉目明晰了许多,隋屹这才发觉方青颂的眉毛也长得很好,平直舒展,还有淡淡的雾感,像画了眉粉一样。
方青颂:“吃什么?”
他的眼神太清白,隋屹心底才升出的邪念在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噗”地熄了,就像刚点就吹的蜡烛,灯芯都还没觉得烫,火就灭了。
果然,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纯情正经人。
直白地说,隋屹喜欢骚的,他在床上玩得很花,方青颂这种白纸一样的,多看一眼都有罪恶感。
玉山上土菜馆多,隋屹挑了家看起来正宗干净的,他不挑食,但摸不准方青颂,只能点一个问一个。
“吃鱼吗?”
“不吃。”
“肥肠?”
“不吃。”
“河虾?”
“不吃。”
“……”
隋屹问到后面人都麻了,把菜单一合,撂下方青颂起身去选菜区,按自己的口味点了一桌菜,驴着一张脸给方青颂端回来一碗饭和一壶水,“笃”地砸在他面前桌上:“少爷,这里合你胃口的应该只有这两样了。”
方青颂性格好,但并不是傻的,再迟钝也感觉到隋屹是在膈应自己,认真地说:“隋先生,我吃不惯这里的菜,不是故意气你的。”
然后举起手机给他看自己刚点的麦当劳。
隋屹:“……”
隋屹:“你旅游不体验当地菜就吃麦当劳?”
方青颂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麦门。”
隋屹的世界观和旅游经验在他的合十的双手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说:“我要一盒麦乐鸡。”
方青颂:“只要麦乐鸡吗?”
隋屹:“还要麦麦趣鸡球……”
几秒过后,隋屹陡然一激灵,想到这句“只要麦乐鸡吗?”是方青颂从两人见面开始,,昵称是rex,中西结合,像个离经叛道的书法老师。
隋屹闲着,开始翻他朋友圈。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方青颂的朋友圈并不是三天可见,一划根本看不到底,全是印章、书画和一些摄影作品。
“你是学艺术的?”隋屹有点明知故问。
方青颂眼睛眺着后视镜,明确道:“书法艺术研究。”
这就触及到隋屹的知识盲区了,冒冒失失地问显得露怯无知,于是他开始默默百度,大数据一下就给他推送了玉山道观的书法名家。
方青颂上山的目的瞬间明了——
隋屹:“你是来采风的?”
方青颂摇头:“导师出家了,我来看看他。”
隋屹:“……”
隋屹:“哈?真的只是来看他吗?你不会也……”
“不会。”方青颂目不斜视,对着前面尬停的车辆按了下喇叭,声音不大,咬字轻而硬,“我男朋友还在山下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他说得轻巧,隋屹却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推了一把,电花火石间灵魂震出身体,思维滋滋断触,几秒后才从茫然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短短一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使他脑海里不断浮出问号和设想。
方青颂这样的长相就算不是天菜,也挺讨人喜欢的,家里条件又好,有对象很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没有对象才奇怪。
是隋屹先入为主,以为他一个人旅游就是单身,方青颂本人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自己的感情状况。
也不是,他说了,他在两个人认识的当天中午,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有男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准备结婚。
不能再清楚明白。
隋屹甚至不能怪他没有早点说——只有极度自恋且恋爱脑的小娇妻才会一上来就告诉你:“我有对象了,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对象手撕了你。”——方青颂显然不是这种人。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距离因为这句轻巧的话再次拉开。
隋屹本来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方青颂,但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就好像席间上了一盘菜,你夹了一筷子味道还不错,正打算细品,服务员蹭地冲过来跟你说:“先生不好意思,上错菜了,这是别人的。”
你嘴里还没淡下去味儿呢,人连盘带菜麻溜地端走了。
最操蛋的是,这时候你想点一份一样的,经理出来鞠着躬跟你说:“不好意思,当季食材限量供应,刚刚那是咱们店最后一份。”
隋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纵横情场的人,空虚了没多久就释怀了,把方青颂的备注改成了“小青菜”,祭奠自己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的追求。
方青颂把他放在了瀑布售票口,约了个大致时间,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方青颂把隋屹送到景点,然后自己去道观,收到隋屹的微信就来接他,准时准点,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两个人都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并且相安无事的时间。
如果没有在临下山的前夜被面包车撞那一下的话,他们也许会就此别过。
玉山山腰临近游客中心的地方有个政府开发的小镇,镇上很发达,类似于大学城外的小吃一条街,有网吧、麦当劳、奶茶店,自然也有酒吧。
隋屹当时已经把山上的自然景点玩遍了,闲得无聊就让方青颂送他去酒吧。
他没想到那天空气湿度大,雾气比平时重,从酒店下去的路被雾盖了,一开始开的时候天色不暗还好,等真的开进雾里已经晚了,前后的路都看不清,只能跟着导航慢慢挪。
方青颂平时极少开车,更不用说恶劣天气。
隋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让他把车灯全打开,自己下车放路障,打电话跟车行老板求助。
“喂,老板……”
隋屹刚打通电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紧接着“哐”一声轰然巨响夹杂着金属护栏剐断的声音钻入耳中,巨大的气浪震得周遭的雾气都散逸开来,他转过身,看到白茫茫的雾气里一辆明显超载的五菱宏光面对面把他三百一天租来的轿车撞出了护栏。
隋屹骂了句脏话,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拽开车门,手摸进去解了安全带,把吓呆了的方青颂从安全气囊和车座之间扯了出来。万幸这车是辆原装老大奔,别的不行就是扛创,停车的静止状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车辆撞击的伤害,方青颂只是被安全气囊弹懵了,身体没有受伤。
电话里的老板还不明所以地问:“在呢?怎么了?”
隋屹挑西瓜一样把方青颂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确认他没事后,狠狠剜了一眼横在路上的面包车,咬着牙地对老板说:“没事,就是雾太大跟人撞了,劳驾您派辆车来接一下,顺便问问——您最近有喜欢的新车吗?”
老板:“卧槽?”
隋屹联系完老板又给他哥打了个电话,把车牌和位置报了,意思是自己撞坏了别人的车,问他哥能不能跟山上的地头蛇打声招呼,帮忙处理一下。
毕竟没跨市,这点关系还是有的。
他们撞车的位置接近本地人的聚居地,不一会儿就来了三辆车,分别是警车、车行老板的面包车和地头蛇的轿车。
大概是他哥打过招呼的缘故,交警下车直奔着面包车去了没管他俩,车行老板本来气势汹汹地奔着隋屹来,被地头蛇叫住又换了一副面孔,点头哈腰地给人递烟。
他们现在各忙各的,但一会儿总要找过来,隋屹趁着这点时间弯下腰,像面上嶙峋的怪石和青松。
这是他在玉山上作的图。
那时候周律和他求婚,他觉得为时过早,提出一个人上山静静,然后遇到了隋屹。
如果他当初果断一点,直接戴上周律递的指环,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地留了下来。
但方青颂估计是想给他点教训,今天从早到晚都懒懒地不爱搭理人,周律跟他搭话,三句之内必定被呛回来,一开始周律还会冷不丁哽住,一天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起承转合丝滑无比——方青颂话音未落他开口接道:“对不起,哥,我惹你生气了,我坏。”
方青颂这次没呛他,淡淡地应了声:“嗯。”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的没有好脸色,但周律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方青颂耳根子软,性子也软,就是生起气来嘴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这一点大概随谈笑。
周律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年没让谈笑把方青颂接回去就好了,他要是被周太太一手带大性格肯定更软乎,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凶自己那么久。
不过那么早的事情了,再不满也只能想想,以后还是得用药,在方青颂愿意他放弃底线之前,不能让他记住这些事。
入了夜,方青颂一个人躺在床上,隐隐觉得冷,正想打电话给周律问他怎么回事,周律就打着手电推开了门,带着一身轻盈的香气,声线低磁:“好像停电了,你一个人睡冷吗?我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