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宝幡
无色派门人和金乌国随驾官兵惨死无色山,卢弥焉就算够不上罪魁祸首,也绝不算清白无辜,因此,宗裕骐心里对他始终存了芥蒂。
可此时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卢弥焉或许本性并不邪恶,他也是受魔道迫害的可怜人……
宗裕骐沉吟道:“有朝一日,白道正派诛灭了天下魔道,就不会有人再受欺辱了。”
卢弥焉睁开了眼睛,神色暗淡消沉,默默盯着帐篷。
宗裕骐心下忽觉同情,对着他伸出了右手。
卢弥焉立即缩了缩脖颈,似有躲避击打之意。
宗裕骐却没有打他,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卢弥焉感到他柔和恬静的抚摸,肩颈逐渐放松下来,回头看向宗裕骐,一脸欲语还休的神情。
宗裕骐对他笑了笑,说道:“你几时愿意把你的身世告诉我,我一定仔细听。”
卢弥焉微一迟疑,忽然帐帘掀开,一个小妖进来打了个稽首,脆生生问道:“二太子,西山主命我问你们肚子饿不饿?”
宗裕骐说道:“哎哟,你不来说这一句要紧话,我都忘了肚子饿。”
小妖笑问道:“二太子爱吃什么?”
宗裕骐想了想,笑道:“我们要吃鱼。”
卢弥焉看了宗裕骐一眼。宗裕骐向他挤了挤眼睛,说道:“营地紧挨着大湖,鱼虾肯定少不了的。”
小妖说道:“我们这就下水去捉。”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卢弥焉把两手垫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想心事。
宗裕骐站起身来,两手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说道:“你别老躺着了,起来给我梳头。”
卢弥焉被他扯得不由自主坐了起来,疑道:“大晚上还梳头?”
宗裕骐把小梳子塞到他的手里,背对着他坐在床头,说道:“你不懂。要是披头散发睡觉,一晚上翻来覆去,头发纠缠成一团乱麻,明天起来梳也梳不通。”
卢弥焉只好接过梳子,抓了他一把青丝,沉甸甸握在手里,问道:“你原来这么讲究?”
宗裕骐笑道:“我已经算随便的了。等我带你回宫,你见过我父皇母后素日的排场,你才知道什么叫讲究。”
卢弥焉皱眉道:“我不想见那么多人,我没话好讲。”
宗裕骐说道:“那可由不得你了。我还有两个兄弟、三个姐妹和一大群皇亲国戚,大伙儿肯定要来找你说话的。”
卢弥焉不言语了。他为宗裕骐梳通了长发,再拿起枕流所赠的一根玉簪挽发髻。宗裕骐的头发又直又硬,他手滑了几次,才别别扭扭固定住了发髻。
宗裕骐侧头对着镜子一照,埋怨道:“原来你不会梳头,这都歪到爪哇国去了。”
卢弥焉说道:“那怎么办?要不全拆了罢。”
宗裕骐拿回梳子,对着镜子仔细抿了抿头,说道:“罢了罢了。一回生二回熟,你多练一练就好了。”
卢弥焉忽道:“你用缚仙索拘着我,就是要我服侍你吗?”
宗裕骐嘿了一声,放下镜子,好笑道:“我不曾与你相谋正经大事来着?是你自己不愿意。”
卢弥焉单手托着太阳穴,不言语了。
不一会儿,两个小妖抬了一桌鱼虾与酒菜果品进来。宗裕骐道了谢。两个小妖在旁布菜斟酒。
卢弥焉闷头苦吃一盆烤鱼。
宗裕骐笑问道:“是不是比我烤的山鸡好吃?”
卢弥焉想了想,说道:“我不挑的。不论生熟,我都能吃。”
小妖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给宗裕骐。宗裕骐吃得十分香甜,赞道:“鲜得舌头也要吞掉了,要是能带回去给大伙儿都尝尝就好了。”
卢弥焉幽幽问道:“你们那儿没有鱼吗?”
宗裕骐说道:“金乌都城不靠海,轻易尝不到水里的奇珍异味。下面进贡了稀罕海鲜,宫里就有得吃;没有进贡就没得吃。平日只有那几样老口味,我早就吃腻了。”
他看卢弥焉怏怏不乐的样子,笑道:“你别担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许你任意进出。你反正化回原形,能够日行千里,那时候上天入海,爱吃什么吃什么。”
卢弥焉说道:“我要回家。”
宗裕骐说道:“你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回家。”
卢弥焉不答话,自己捡了满满一碗虾,低头狠吃了一阵子。他吃虾是囫囵整吞,连壳也免了剥,嘴角沾上了一抹汤汁。
宗裕骐指着他笑道:“大花脸。”
卢弥焉欲拿袖子擦嘴,宗裕骐说道:“等等。”从袖中抽出一方坠珠子的手帕,“拿这个擦。”
卢弥焉接过来抹了抹嘴,疑道:“你这手帕是什么味儿?”
宗裕骐说道:“这帕子是枕流放在包袱里给我的。”转头向小妖问道:“是熏了香罢?”
卢弥焉哼了一声,把帕子随手往地下一抛,说道:“怪不得一股鸟儿味。”
宗裕骐竖眉道:“不许骂人,听到没?”
卢弥焉充耳不闻。
两人吃饱喝足,小妖收拾了饭桌告退。宗裕骐半哄半逼,终于让卢弥焉进去沐浴,换上了新衣。宗裕骐吹了蜡烛,两人便即安睡。自打逃出无色山,宗裕骐第一次定定心心睡个饱觉。
翌日起来,天光大盛。降神幡仍高高悬在菡萏湖上,晴朗丽空下更加辉煌绚丽,湖水里似是打翻了七彩染缸,四面山峦都映着千团瑞光,乱花渐欲迷人眼,天地无限明媚。
降神山群妖在岸边忙忙碌碌,搭建木棚,悬花结彩,焚烧香烟,迎接来宾。
自昨夜升起降神幡,已有不少仙家陆续到来参会。佑巽传令降神洞府增派好手支援,便去无色山祭拜班昊,留下枕流接迎各路同道。
到了正午,枕流在木棚设宴,为最先赶来的众仙家接风洗尘,又着小妖请宗裕骐赴宴。
卢弥焉说什么都不肯跟去,宗裕骐也怕群仙一言不合,要把这条‘恶蛟’当众处决立威,便独自来赴宴。
只见彩棚中已安坐了数十个门派,近百位仙家人物相貌装束千姿百态,仙气氤氲,香雾缥缈。群仙一传十十传百,都听说了无色山血案,气氛肃杀而凝重。
宗裕骐走入彩棚,枕流微笑道:“二太子来了。”亲自下来迎接。
宗裕骐游目四顾,说道:“已经来了这么多人?”
枕流说道:“无色山飞来横祸,谁不心痛焦急?”他拉起宗裕骐的手,为众人引荐。
群仙上来与宗裕骐见礼,有的叹息道:“好好一场喜事成了祸事,节哀顺便。”有的义愤填膺道:“红莲白藕都是一家,我们定要为无色派报仇!”
宗裕骐见过群仙。枕流就劝他坐主位,说道:“这是大伙儿敬重班老前辈的好意。”
宗裕骐婉拒道:“你是东道,大伙儿都是你请来的,这位置还该你坐。”
两个人谦让了几轮。太虚观的观主舟行道人坐在下首第一席,开言劝道:“西山主,二太子还是个小娃娃,莫要折了他的福气。你就坐了主位罢。”
枕流说道:“那么二太子就坐在我边上,好么?”
宗裕骐说道:“当然好。”
两人入座。小妖们奉上素斋。枕流起身感谢群仙闻召即至,又道:“还有许多朋友,今日来不及赶到菡萏湖。待得明日群仙会正期,咱们再议正事。诸位道友若有心,宴后可上无色山祭拜班昊仙师。”
群仙叹息不已。舟行道人抚摸着花白胡子,说道:“班昊仙师为了碧霄娘娘的嘱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在可叹。”截川宫的度难宫主说道:“天火魔会恶贯满盈,多行不义必自毙。群仙合力,定能叫他血债血偿。”
宗裕骐想到无色山的惨状,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头看着酒杯玉浆,眼泪就欲落下。
枕流侧头凑了过来。他那对翡翠耳坠子,宛若两团盈盈碧焰,绿幽幽的柔光分照在他雪白的脖颈上,轻轻打着秋千。
他低声道:“金乌国官兵英勇护主,客死他乡,这一笔债也要向天火魔会讨回来。”
宗裕骐向枕流勉强笑了笑。枕流握了握他的手,意示安慰。
群仙追念无色派之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冷冷道:“德不配位,必遭反噬。班昊这四百年来不与仙界同道来往,不许任何人上无色山,竟把众道友都当贼人看待。我们只道他无色山固若金汤,谁知乌云子座下两个弟子,随随便便就灭了他满门!”
群仙鸦雀无声,那人犹自说道:“自己无能,就该求助同道,没得死犟到底,捅下了天大的篓子,自己闭眼蹬腿了账,却要别人替他找补。”
群仙一看,说话者是九重谷的范尔坚谷主。须知仙界三山五岳十六峰,再加上三百六十海外仙岛,天下排得上名的名门宗派,将近四百之多。九重谷连这排行榜的边都还够不着。
不过,此谷毗邻无色山,所以降神幡召唤之下,范尔坚谷主最先赶到菡萏湖。群仙听他口气,想必他与无色山做近邻,平日出入走动不便,难免受了些闲气。
云霞岛的来明轩岛主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说,碧霄娘娘将焱阵图交给班昊,定有她老人家的深意。”
范尔坚谷主说道:“我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有什么话就是要说,碧霄娘娘看错人了!”
宗裕骐脸色一沉,枕流立即摁住他的手背。
宗裕骐挣开手来,说道:“你老既有这么多好话,怎么不早说出来警醒众人呢?班老仙师就有千不该万不是,他老人家已壮烈殉难。背后说人长、道人短,算什么英雄好汉?”
范尔坚谷主说道:“是我说了你老丈人,我如今还要说你呢!仙凡殊途,班昊无缘无故寻你做女婿,把一凡夫俗胎引上仙山,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宗裕骐拍案而起,怒道:“诸位都听见了,是你辱本太子的泰山岳父在先,是可忍孰不可忍——”
枕流立起身来,伸臂拦在宗裕骐跟前。宗裕骐往前一冲,却觉一股柔和的内力包裹住了自己,脚下一软,不知怎么的又坐了回去。
宗裕骐一呆,再要站起。枕流抬手轻轻摸他的头顶,宗裕骐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枕流回过身去,眼神从左扫到右边,似笑非笑道:“金乌二太子是我降神山的贵客。谁对他口出不敬之语,就是跟降神山为难,休怪我不念同道之义!”
他语声柔和清朗,但真气充盈,远远送了出去,一时间满山皆静,唯闻风吹细浪,水声轻柔。
范尔坚谷主不言语了。
玉真宗的宗主丹芳仙子低声劝道:“死者为大,范谷主口下饶人罢。”范尔坚谷主嘟嘟囔囔道:“你们十个有八个心里都这么想,只有我敢说出来。”
枕流坐回原位,柔声道:“二太子,世上之人如恒河沙数,一人说一个字,就从混沌初开说到现在也说不尽。你要是回回都跟人生气,能气得过来么?”
宗裕骐心头那股无名火已经消散,只是还有些不快,小声道:“敢情没骂到你身上啊。”
枕流含笑凝视着他,说道:“那你骂我出气好了,我不生气。”
宗裕骐心头一撞,忙抬手挡着脸。
枕流斜过身子,两边耳坠子低垂下来,侧头盯着他瞧。
宗裕骐赧然道:“你再看我我就走了。”
枕流笑了笑,这才坐回原位,唤来随从妖修道:“去问问东山主什么时候回来。”那妖修应声而去。席间群仙自然而然岔开了话题。
不一会儿,一只大鹏飞入木棚,落地变作妖修,急急忙忙道:“启禀西山主——”
枕流眼睛一眯,说道:“是东山主出什么事了?”
那大鹏妖修语音洪亮,说道:“是拱极教的人到菡萏湖了。”
流水朝宗,众星拱极。拱极山乃仙界第一大名山。群仙耸动,议论纷纷道:“拱极教也派人来了?”“来得这样快?”“可是他们教主亲自来了?”
范尔坚谷主悻悻道:“拱极教教主哪儿还有脸见人?四百年来没有出过一次山门。”丹芳仙子劝道:“你噤声罢。叫拱极教的人听见了,你待死也!”
那大鹏妖修说道:“是武德真君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木棚外闪过一道白光,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群仙情不自禁站起迎接,只有枕流和五岳十六峰的诸位首脑坐着不动。
宗裕骐伸长脖子,凝目望去。他听说过,武德真君本名太翊,是拱极教教主座下弟子。太翊四百年前立过战功,因获封为武德真君。
只见太翊窄袖猎装,外罩鹤氅,穿戴得道不道,俗不俗。他黑发雪肤,本来十分英俊,但一副眉压眼的面相,却添了几分凌厉之气。
枕流盘腿坐在主位,两手叠放在身前,微笑道:“武德,你教主仙体还清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