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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窥伺(渣)

 

「您好,我是城户真司。」

当龙牙顶着城户那张脸毕恭毕敬地站在花鸡门口迎接他的时候,秋山莲的心情逐渐被烦躁侵蚀。

战斗过后的神经末梢仍在隐隐作痛,望见龙牙那标志性的不怀好意的笑,莲仿佛有一种预感:他下一刻就要掏出卡片和自己决斗了。

明明跟城户长得一模一样,却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别扭劲。秋山莲郁闷地想。

他用力推开沉重的店门,大步走到吧台前坐下,然后提起桌上的热水壶沏了一杯红茶,整个过程目不斜视。

「客人,需要咖啡吗?」

冒牌货一开口就露馅了,这里向来只卖红茶,不卖咖啡。秋山莲敲着瓷杯审问他:

「不需要了。你来干什么?」

对方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言自语:「请允许我强调一遍,我是——」

「城户真司。」

秋山莲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扭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在镜世界里见过这个人,这是个热衷欺骗的大魔头,也是个满嘴狂言妄语的胆小鬼,只不过长着一张跟城户一模一样的脸罢了。即使有手冢海之那套半吊子的唬人话术,大概也说服不了眼前这个来自异世界的骗子吧,他的歪理确实具有不少迷惑性。

龙牙好像看穿了莲的心思。

「别用一副瞧不起的眼神看着我,你也不是最强的骑士吧?还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怎样打倒你,由我说了算。」放下茶杯,秋山莲抬目瞥了他一眼,「很显然,你不是城户。」

龙牙尴尬地笑了笑。

「很明显吗?其实我已经很努力地模仿他了。」龙牙颇为无奈地撩起垂在眼前、遮住视线的发梢,顿了一下,之后自言自语般说,「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呢。」

秋山莲一本正经地宣读他的经验之谈。

「城户那家伙啊,绝不可能客客气气地欢迎我。再说,你在其他事情上也比他差远了。」

闻言,龙牙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

「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的关系吗?」

这样的关系,那是怎样的关系?

龙牙模棱两可的语气立刻引起莲的警惕。他和城户虽然已经互相了解了许多,但还不能简单归到「朋友」、「同伴」这类概念里吧。非要讲的话,必须要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勉强算作「暂时的战友」。

经历了短暂的思考,秋山莲决定替他辩解。

「城户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他这样的人多起来,或许世界就会变得很美好。」

龙牙反驳他:「幼稚的想法。毕竟,你的意思是如果吧,假设和现实相差太远了,人类是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生物。对了,你会把刚刚这些话告诉城户真司吗?」

他话里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秋山莲注视着他,挑眉道:「说完了?说完了就来和我决斗。」

龙牙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恶魔啊,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战斗。」

「不,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契约兽从一团浓雾中现身,朝着人类张开深渊巨口,锋利的獠牙从天而降地刺向莲。

「夜骑,你马上就要被我打倒了。」龙牙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好看清楚这张脸吧,是他打倒了你,你输掉了骑士之间的战斗……」

莲紧绷起神经,往腰间伸手取出卡盒。他必须赶在敌人袭击之前变身,可四肢似乎被千斤的钢铁压住,尚且来不及抽出卡片,眼前的世界陡然旋转,他坠入到一片黑暗中。

死寂。有人剧烈摇晃他的肩膀。

「喂,莲!莲!」

是谁?谁在叫我?龙牙呢?

「快醒醒啊,莲……」

秋山莲迷茫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用力捏住对方的手腕,眼前的人是城户。

「终于醒过来了,害我为你担心了好久。」

城户真司终于松了一口气,扶住他的肩关切地问。

「怎么样,好点了吗?」

「头很晕,」秋山莲说着,不自然地甩开紧握的手。

他想起来了。今天下了暴雨,他骑着车冒雨外出采购,回来的时候被雨水淋湿了衣服,洗完澡之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由于还惦记着最近的战斗,所以在梦里看见了龙牙。

真司摇着他的胳膊问:「莲,你饿不饿?厨房有昨天剩下的饺子和拉面,要不要吃一点……」

「我不想吃。」

「不吃饺子和拉面,那你身上还有钱吗?」

避开秋山莲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城户真司马上把衣兜口袋翻开,全部伸到他面前,慌张地解释。

「反正我是一块钱也没有了,还在婶婶那里赊了账呢。你还有钱吧?街上的饭店应该还没打烊,我陪你去外面吃。」

「不用了,我真的不饿。」

秋山莲一再否决他的提议。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奇怪啊,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表情却很痛苦。莲,你做噩梦了?」

看着真司明媚的笑容,秋山莲摇摇头。真司今天的态度出奇的温柔,不像平时叽叽喳喳吵得人半刻不得安宁。所以秋山莲愣了一下,轻声喊出他的名字,以便再次确认对方的身份。

「城户……真司。」

「啊?」城户真司眨眨眼,不知所措地问,「你今天看起来好奇怪,心事重重的。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我来帮你出主意。」

「一点也不奇怪,我每天都这样。」

「莲,你……」

秋山莲打断他的话:「要做吗。」

「你想要的话都可以……欸?」如此生硬的转折,城户真司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转身去看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一刻,还没到睡觉的时间,优衣还在楼下准备明天的早饭吧。

「现、现在吗?」

「嗯。」

城户喜欢和他拌嘴,两个人吵起架来往往互不相让,但意外地很容易在那种事上达成共识。

「你想做就做吧,我没意见。」

获得许可之后,莲动作麻利地卸下风衣,露出打底的黑色背心。一旁的真司还在和空气作斗争,好不容易解开扣子,又被毛衣的袖口缠住。秋山莲等得不耐烦,看他手忙脚乱,催促他不要再和那件难看的灰色毛衣打架了,得到否认之后,干脆伸手替他扯下来。

「喂,我的衣服——」真司叫起来。

「又没有坏掉,喊什么。」

真司嘟着嘴抗议。

「每次都这么粗鲁,迟早要扯坏的。」

「现在被我扯坏的话,给你的账本扣掉五百円。」

「那也不行吧,我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又没钱买新的……」

「让婶婶给你织不就好了。」

「我还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呢,这不好吧……」

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秋山莲安静下来,静静看着他。

真司将空气挤压到牙齿的两变侧,脸颊充气一样鼓起来。他的身体微弱地起伏着,眼睛迷离地垂下,眉头皱成一团,最终把整张脸涨得微红,似乎在酝酿什么。半晌之后,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怎么回事?」

「天气有点冷。」

想起他不安分的睡姿,莲的嘴角便不可控制地上扬。这家伙,半个月前就因此着凉了,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发着热,喉咙干得冒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宿才好转的。

莲正要出声提醒,就目睹真司蹬掉鞋子、蹑手蹑脚地挤进被窝,一条腿挂在莲的腰上,靠着宽阔了一大圈的身体汲取暖意。

「喂……」

莲听见他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话。

「两个人靠在一起会更暖和吧。」

「你压到我了。」秋山莲推了推他,制止他傻瓜般的行为,「快起来。」

真司倔强地抗拒,然而莲的力气比他大很多,为了防止被强行从身上拽起来的时候滚到地面上,真司不得不妥协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两人面对面地靠在一起,莲伸出手主动拥抱,接着捧住真司的脑袋,然后他们接吻,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镜子里窥见两个人光裸的躯体,真司慌张地调转方向,发现莲一直有意把他的脸朝着镜子,显然是故意为之,便生气地问。

「为什么要对着镜子,你想打架?」

「不。我只是好奇,镜子里会不会有奇怪的东西出现。」

「镜子里除了怪人和骑士还能有什么吗?」莲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真司害怕他发怒,于是软下声劝他,「莲,不要再想战斗的事了,我一定会说服所有人都……」

「转过去。」

秋山莲的语气与命令无异。城户真司和他四目相对,两人对视许久,真司不满地「哦」了一句,随后听话地转身趴下来。

计划得逞以后,秋山莲展开下一步动作。他剥开真司纯棉的白色内裤,穿过滚烫的小腿褪下来。手掌按住圆润可人的臀瓣,可以隐约看见藏在下面的细缝。掌心和细穴触碰的瞬间,真司咬着牙颤抖了一下。莲仔细打量着他脆弱失神的面庞,看着从他额角淌下的汗低落到枕巾上。

龙牙绝不会做出类似的神情,潜藏在这具身体里的邪恶,城户知道吗?

落地镜和墙上的镜片交相辉映,从镜中看出他前几天留在真司肩胛上的痕迹。轻柔的安抚让真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莲咬住他的耳钉,顺着腰际一路抚摸上去,看见另外几个印记,这才确认怀中的人是货真价实的龙骑,悬着的一颗心暂且放下。

「我果然还是……」他不禁喃喃。

真司听不清他的话,伸着懒腰嘟囔:「好了没有,莲?这个姿势好累。」

「别乱动。」秋山莲沿着扩张好的穴口进入甬道,被温暖的内壁包裹住后,舒服地喘着气说,「马上就好了,很快的。」

「还是直接来吧,你好慢啊。」

「不行。你想明天在所有人面前学螃蟹走路吗?」

「那还是算了……」

目前真司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但以后就不好说了。他想守护住这个秘密,作为他和真司的秘密,没有,为了守护大家才获得的,是我的骄傲呢。”

莲不置可否,转身走回屋里。

“进来吧,刚才优衣把药拿过来了。”

真司点点头,也跟着进屋。

总算爬上自己的床铺,真司将腿架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卷起牛仔裤,褪到膝盖的位置。他取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棉签和碘酒,曲着膝盖,试图给自己上药。但是膝盖处结块的血痂牵动着他的痛觉,棉签稍微触及一点伤口的地方,真司就痛苦得受不了了。

“疼——”真司抱住自己的膝盖喊道,关节的筋肉都在颤抖中抗拒,“该死,还是够不着啊。”

对面正在看报的莲回头瞥了他一眼。

“需要我帮忙吗?”

真司眼前一亮,像遇到救星似的:“真的吗?莲,你太好了……”

不过,秋山莲有自己的打算。他丢下手里的报纸,抬起下巴俯视真司。

“求我。”

真司沮丧着脸。他说:“我是伤员啊,伤员!欺负脆弱的伤员,这种事情是好人做得出来的吗?”

秋山莲噗嗤笑了出来。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吧。”

真司摇摇头,一本正经地替他解释。“你在说谎。我不相信莲不是好人,你一直都很好。”

秋山莲无言以对。

“随你怎么想。”

话音未落,真司又继续不停念叨起来:“但是,无论怎么样,守护别人而留下的伤,难道不是很酷吗?莲也为别人受过伤吧,所以……”

莲拽过他的手腕,将真司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他发现对方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一道细长的划痕,自然愈合后留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

“哦,那这个呢?这也是为了救别人而留下的吗?”

“这个嘛……我哪知道啊!”真司半天一声不吭,想到早上切水果时发生的意外,急忙挣开莲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摆弄起指尖来,“不过,看起来像是不小心划破的……”

“果然。”莲揶揄道,“真不敢相信,粗心大意的记者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提到工作,真司登时气恼不已。可以有人批评他的战斗,但是绝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本职工作。

“不要小瞧我啊!等我哪天发布了什么爆炸性新闻,成为东京的着名记者了,你就等着感激我吧!”

“谁知道会不会有那天呢?凭你现在的本事,这辈子也就是个实习记者的材料了。”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屋外是阴沉的雨天。真司并拢膝盖,将脚塞进莲的怀里。秋山莲替他把伤口包扎好,陪着他发呆。真司支起下巴开始幻想一片广阔的海面,荡起的微波,明媚的日光,还有拂过的海风。

“这样子,好像有点划船的感觉了。”

秋山莲抬头看向他,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莲,战斗结束以后,我们搬去海边吧。”真司说着,难以掩饰憧憬的神色,“从小到大都在田野里长大,还没怎么见过海呢。等到结束战斗之后,我们就在千叶海边盖两间木屋,优衣和婶婶一间,我们住一间……哎呀,差点忘了惠里小姐。你应该和惠里小姐住在一起的吧?那我单独再盖一间就好了,你们有空的时候就过来找我……”

莲打断他:“惠里不住那里。”

“为什么?”

“她怕水,所以肯定住在原来的公寓。”

“可是,你让她一个人住公寓,自己却住在海边,不会相隔太远了吗?那样的话该怎么见面啊。”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来见一次面大概也要很远的距离。”

“你怎么不搬去住呢?”

“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种地步吧。”

“竟然不和惠里小姐住在一起,怎么能不和女朋友一起……真是薄情的男人!”真司谴责着莲的不负责任,抿抿嘴说,“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每时每刻都想着相爱的人,会迫不及待地希望搬过去住呢。”

秋山莲联想到他前面所说的话,疑惑了一刻。彻底反应过来之后,马上使坏地用力握住他的小腿。

“喂,你少说两句吧。”

“干什么啊……”真司不满地说,漂亮的脸蛋都扭曲起来,“嘶——快住手啊,冷酷的混蛋!”

莲关切地问:“怎么,还疼吗?”

“但没有刚才那么痛啦。”真司倔强地否认,半睁半闭的眼睛倒像在说“依然很痛呢”。恢复了片刻过后,又开始念叨他的愿望。

“我们去海边吧,去那里,然后过全新的生活。”

这一次,莲虽然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再否认。自从什么时候起,他自然而然地默认维护真司那些幼稚的念头,甚至和他一道认真思考过后的生活。

“你究竟有什么不怕的吗?”莲突然说道,“所有的战斗只知道傻愣愣地向前冲,思考问题也是这个样子。”

“有吧。”

“是什么?”

真司极其小声地嘀咕。

——我最怕疼了。

“城户。”莲难得主动喊他的名字,本以为他会立刻得到回应,但身边似乎没有动静。

“真司?”莲又试探着呼唤了一句,身边只留下微弱的呼吸声。

“……睡着了。”

真司梦见了游船。然而,那只是战斗中的幻视。怪物的尖刺扯断了他的脊梁,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疼痛。真司将痛苦的眼泪全部咽回去,因为这还不是哭泣的时候啊!他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还有人在等待着他,他还不能倒下。

然而,被倒刺穿透身体的一瞬间,真司并没有感受到除身体之外的精神上的疼痛,因为他看见那些簇拥着他的破裂的玻璃仿佛缓缓升起的海平面,一点一点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然后将他吞噬、包围住了。反射着耀眼白光的巨大镜面,太阳、月亮、星星同时悬挂在天空的某一边,海面扬帆的航船行驶在玻璃碎片构成的波涛中。所有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象征美好的一切事物突然间都出现在了眼前,像是特意庆祝他的到来。如此奇异瑰丽的幻象着实令人沉醉。掀起眼帘这片幕布,真司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顺着海风的方向随波逐流,起伏不定地承受着大海的波翻浪滚。最后,高达几十米的翻腾海浪将他的身躯彻底淹没了,他的意识逐渐被航线拖曳着飘向未知的彼方。

“莲……”

真司喃喃道。

“城户!坚持住啊,会没事的!”

莲的表情看上去那么悲伤。真司笑了笑,垂目看着莲与他重叠在一起的掌心和手背,两双十指紧扣的手,指缝间流淌下的沾染的血迹简直充当了粘合剂,将他们的身体和灵魂牢牢缀合成一团,再也不会分开。

这还是他,数量确实屈指可数,质量也十分堪忧。我觉得大部分情况下,或许房东婶婶家宠物狗撒娇的声音都比他写的稿子条理清晰吧。

总之,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主编其实对大部分工作一窍不通,要不是当年遇上了好时代,靠几篇爆火的新闻稿成为着名记者,现在大概也不可能担任我们的领导。

要说让主编成为大记者的那几篇稿件,不是因为他抢到了什么先机,而仅仅由于歪打正着撞上了时事。过去十几年,他写了许多呼吁大家要关注身边的亲人朋友、不要陷入无休止的战争的文章,大都在社会上引起激烈反响。也就是那时候,许多失业者躲在脏乱差的出租屋里,时时刻刻担心导弹会从头顶上掉下来,把自己和破破烂烂的房子一起炸成一片废墟。因为那会正赶上国际动荡,所有人每天都担忧着战争的事,主编的想法和大家的心思不谋而合了,并且把大家的想法表达出来了,于是才会出名。可是,要说那会儿的新闻记者不关注这个话题,倒也不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易触碰这种话题,也只有那个纯真的人能写出这么大胆的文章。

不出所料的,主编的几篇文章登上报纸后,他很快就被各家报社争着邀请去写文章发表在自家报纸上,去各种座谈会、演讲……到最后,甚至连首相都想见他,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突然一下子变得抢手起来。我猜测,正因为那会儿大家都被世道欺骗了,才会特别想看主编笔下那些淳朴的报道,毕竟谁也不想在现实中被骗,然后继续在各色花边新闻报上找不痛快吧?可是话说回来,现在的人反而又开始爱看虚假夸张的报道了,这才导致主编几度濒临失业。不得不说,世道还真是个轮回啊!

最近,我发现主编大叔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平时他每天都会提前一分钟下班,不多也不少。虽然业务能力不怎么样,但他从来不会早退,或者长时间看着电脑发呆。

这天我正在整理文件,坐在我对面的主编朝着屏幕傻乎乎地笑,已经笑了好半天了,真是古怪。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眼望见屏幕上的照片。屏幕上其实是一张双人照片,一个金发男人和一个高不少的黑衣帅哥,画面颇为模糊,看起来拍摄时间有些年头了。

“这个男人是谁?看上去好帅气啊。主编你要采访他吗?”

我指着那个风衣男情不自禁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主编吓了一跳。他差点蹦起来,转椅哗哗向后移动了将近一米,激动地抚着心口。

“你这小子,竟然偷看我的电脑!”

我理直气壮地说:“哪有啊主编,明明是您把电脑打开,然后我就看见了。是这样吧?”

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挠着头开始反思。

“倒也没错,是我先打开电脑,然后再叫你过来。对,是我的问题……”

这个笨蛋大叔。我无奈地心想,居然拿一个实习生没辙了。

不过主编只是反应迟钝,也不是完全的呆子。他反应过来以后,立刻跳起来揪住我的耳朵。

“你这小子!谁让你看我的电脑了,知道会看见,不知道自己把脑袋转过去吗?”

我立马假装哭鼻子,半蹲下来,一把抱住主编的大腿。

“对不起主编,我在反省了。但是啊,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被扣得差不多了,实在抱歉……”

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揉揉我的发顶,拉住我的胳膊让我起来。

“好吧,说得这么可怜,这次暂且就放过你。”

我窃喜道。只是略微卖了点惨,很轻易就被原谅了呢,真好骗啊主编。

到了午饭时间,我蹲在微波炉边加热我那可怜的便当盒。今天依然只有一份饭团可以就吃纳豆,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没办法,谁让我是个不会做饭的倒霉单身汉。主编好像很会做饭的样子,他经常带好吃的饭过来。

“主编,我想吃你带的饺子!”

我不客气地凑过去说。一般来说,主编不会太在意我的要求,夹起吃的直接丢进我的饭盒里。

“好啦给你给你。”

不过,我倒是经常得寸进尺。我咬着刚刚到手的饺子,眼睛紧紧盯着主编的饭盒。

“主编,我要吃那个……嗯,咖喱!咖喱饭可以分我一口吗?哦,还有天妇罗,我可以吃一口吗?”

“臭小子你不是自己带了饭吗。”

“主编做的饭更好吃嘿嘿,”

“行吧都给你都给你……”

“主编果然最棒了!”

“哎呀你这个小子,至少要用敬语吧……”

吃饱喝足,我站在门口吹风。报社不起眼的大门对着外面的街道敞开,我观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思索下一篇新闻稿的素材。正当这时,有个黑风衣的高大男人迎面走过来。我打算目送他路过报社,没想到他忽然在门口停了下来。

“是这个地址没错啊……城户,这是你们主编吗?”

“什么?”

看他样子不像个好人,我内心不禁开始慌张了。该死,主编不会欠了什么高利贷,这个人其实是债主吧,特意上门要债来了?我灵机一动,赶紧堵住大门说。

“我们这里没有叫城户的主编,你搞错了吧。”

“没错,”男人说,“我来找城户真司,他有东西没还给我。”

我傻眼了。怎么可能啊,真是找主编要债的啊?我惊慌失措地甩上门,朝屋里给主编通风报信。

“喂……主编快跑啊!有坏人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男人猛然拽住我,踩在门槛上企图越过我进屋。我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一边揪住他的衣领一边大喊“有抢劫犯——”。声音还没被街上的人听见,那个男的就把我丢进屋里,自己跟着走上来。主编听见动静冲出来,用力把我们拉开。我紧张地窜到主编身边去寻求保护。没想到他一开口不是关心我,而是询问对方。

“莲,你来干什么?”

“主编,我都被他揪起来了啊喂……”

我试图插嘴结果又被推开,简直欲哭无泪。

“我的钥匙落在你那了。”男人朝他伸出手。

“怎么搞的,丢三落四的真不像你啊。”

主编埋怨着,从包里掏出钥匙。

“嗯。”

男人从他手里拿过钥匙。他们只是碰了一下手就立刻分开,好像避嫌似的。

喂喂喂,有什么好避嫌的,都是大男人。我不禁腹诽道,再说了,既然不是债主,说清楚就好了,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新酱。”

主编叫到我的名字,我立即立正答应道。

“在!”

“这位是秋山先生,他其实是……其实是我的爱人。”

“哦原来如此……啊?啥!主编你刚才说的是……”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面对主编坚定的眼神,我大受震撼。哦哦想起来了,这个看起来酷酷的像坏人一样的大叔,他不就是主编屏幕上照片里的那个男的?所以照片上另外一个可爱的金发男生其实是主编……确实好可爱啊,要是我和眼前的大叔一般年纪我也会喜欢主编的。

“可他是男的……啊主编你原来……居然是……”我还是不敢相信,“能再说一次吗?”

主编生气地叉着腰,又要揪我的耳朵了。

“臭小子!那种害臊话非要我再讲一遍吗?”

我赶紧低下头求饶,跑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错了主编再饶过我一次吧……”

主编无奈地叹了口气,和男人对视一眼,我八卦的劲头立刻燃来了。

“说起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主编仔细想了想,说。

“我们认识多久了……好像是平成十四年?”

“哎,平成……平成十四年?平成十五年我才出生呢,”

那一年,我的父母正陷入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没日没夜地做爱,最后……嗯,最后就生下了现在的我。但父母离异弃养我之后,我已经到法定成年的年纪了,又一事无成,那点微薄的救济金根本没法生存吧?竟然还做梦去东京当着名记者,现实中只能一个人缩在苍蝇巷子里和老鼠们称兄道弟。

然后我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

“既然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今天忽然找过来。”

姓秋山的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主编拦住了。主编解释说。

“我没让他来的,是他非要过来。说起来真是丢脸啊,我们前几天吵架了。”

“所以其实是吵架,然后和好了吗?看起来不像经常吵架的类型,真的有人能和主编吵起来吗?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无论谁犯了错,估计都是主编先道歉吧……”

话还没说完,主编就使眼色让我闭嘴。他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对我说。

“莲他脾气不好,如果说了过分的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爽快地答应,“既然主编都这么说了……”

之后,那个男人每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着我们上班了。主编什么事情都让站在边上的他去做,而不是叫我去做。听说,姓秋山的大叔还在幼稚园当校车司机。渐渐的,我对那个时髦大叔的印象变成了披着黑风衣坐在车上揣手的酷哥,但是看见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什么黑帮若头。

“莲,我要喝水。”

“莲,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莲,可以帮我把东西……”

“前辈!”

那个男的一来,主编就变得跟在家娇养的富太太似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

“尽管指示我好了,我全部都可以做到。”

“但是……”

“很羡慕你们啊。”想到伤心事,我突然崩溃地说着,不知不觉哭了出来,“要是……要是爸爸妈妈都还在就好了……”

“你这小子。”

“主编……”

尽管我私下经常说主编的不是,但我也悄悄把他当作父母看待了,忽然发现不被他需要,所以才会哭的这么伤心。我抱住他开始嚎啕大哭。就在我们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大叔偷偷从一边溜走了。

主编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以前也有一个人是我的主编,其实是老师吧,教我这个事要怎么做、那个问题怎么处理。没想到,现在我也当主编了啊。”

“所以主编是继承了别人的意志了。”

“嗯算是吧。”主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臭小子,要有梦想啊,别让人家把你看扁了。”

“那主编有梦想吗?”

“有啊,我小时候想当足球明星。后来嘛,就是知名记者。”

我吸着鼻子说。

“这个不行,我不会踢足球,我想娶绫波丽算不算……”

“哎呀可以了你住口吧!”

主编打断我的话,然后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放心吧,以后会更好的。”

嗯嗯,以后会更好的。

我这样想着,抬手胡乱用袖子擦干眼泪,然后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把脸。那个姓秋山的大叔也在,他靠在水池边安静地看着我。我打开水龙头,任由水哗啦啦地流,故意不看他,掬起水龙头里冰凉的自来水冲洗我滚烫的脸颊。

“大叔,你会永远爱我们主编的,对吧?”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想到哪说到哪,“对他好点啊,主编可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千万不要让他伤心,不然的话……哼哼,我就宰了你!”

我不自觉地放了许多狠话。他就在旁边一直听着,冷漠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点温柔的神色。

“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的。还有你,快别哭了,他会很担心的。”

那个男人,虽然言语不多,但是某个瞬间看起来竟然意外的可靠呢。

“那还好那就好啊。”

我憋着泪水点点头说道。同时在心里想着。

——主编,要永远幸福哦。

“还真是感人的重逢啊。”

莲面对背着包的中年男人说。

“喂,城户。”

他真正喊出这个名字,立刻感觉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只是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前一步举起手,急切地用慌慌张张的声音打断他。

“啊,莲,你这家伙,我从来没说过要你救我吧?”

“……”

莲无奈地移开目光。

还是那种傻得有点可爱的性格,果然没变吧,虽然面容看上去完全是大叔的样子了。

他侧过头面向一旁建筑外围的玻璃。玻璃镜像里,如果忽略掉眼角的那些细纹,真司的眼神依旧清澈。一旦对上那双纯真的眼睛,莲就猛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城户,我怎么记得你还欠我三万円。”

真司闻言立即咧着嘴反驳道。

“这种事情,非要一直记在心上吗?你就不能记着点我的好……”

“什么叫这种事,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都二十年了……哎呀好像不止二十年了。不过,我现在有钱了,三万円而已,我马上还给你好了。”真司骄傲地仰起头说,“我已经是主编了,很早之前就买了房子——嗯,大概十几年前。想不到吧,我竟然成为着名记者了。”

看来确实进步很多,只是他那副样子可不像个着名记者。刚才的话,搞不好都是为了面子一时间胡编乱造出来的说辞。尽管距离上一段战斗过去很久,但好在大家都活着,并且,这段记忆还完整地存在于他的脑海。莲平静地如此想着。

“总之,我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真司忽然灿烂地笑起来,看来思绪和莲不谋而合,“大家都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仰头看向辽阔的天,眯起眼睛,“啊,连天空都变得更蓝了。”

“莲,要去我家看看吗?”

秋山莲很果断地答应了。

“好啊。”

真司的家在偏僻的市郊,莲跟着他乘坐电车到达最近的站台,天已经黑了。

“真抱歉,家里很少有人来,实在有点小……”

真司推开家门就放下背包,即刻把门边的沙发收拾出来,自己先坐了下来。秋山莲站在狭小低矮的客厅,头顶稍不注意就差点碰上房梁,尴尬地站着略显局促。真司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示意他坐在对面。他们围着一方小小的茶几坐好,莲先开口。

“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不过公司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啦。我前段时间见过主编,比较起来,或许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但至少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好了好了,该你了。”

真司一把扯过秋山莲手里一路提着过来的袋子。

“哪有人去别人家里做客只买一袋苹果的!”真司嘟着嘴说。他从袋子里挑出几颗大一些的,起身丢进水槽里,然后系上挂在墙上的围裙,开始清洗苹果,边洗边抱怨着。

“又不是平安夜,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买苹果。”

“……”

“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过过平安夜。而且,苹果的话……”莲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凝视着他,说,“这个就要问你了,你自己的承诺。”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哪记得!”真司没好气地回答,顺势在围巾上擦干手,“我跟很多人都承诺过,我怎么记得清是哪次……”

“还记得我们当时的约定吗?结束战斗之后要做什么。”

“嗯让我想想……对了,是不是在故乡红红的苹果树下,和你,和惠里小姐,和大家再见面……”

“你能记得就好。”

“哎呀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真司开始数落他,“那种糟糕的性格,该不会还没有结婚吧?”

莲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对啊。”

“和惠里小姐分开之后,竟然没有回去找她的念头吗?”

“我可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再说,惠里也有了新生活,我并不想打扰她。”

“好吧,你其实还是挺好心的。要我说,虽然人生不是非要结婚,但不结婚的话,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和大家分开以后,我也遇到了许多不同的人和没经历过事,周围的人渐渐都结婚生子了,我却始终感受不到没有当初的那种热情高涨的情绪。啊,该怎么说呢,我果然还是很笨……莲——”

说到一半,真司忽然抬起头。

“要吃苹果吗?是你带来的。”

他把苹果抛了过去,莲接住红彤彤的苹果,在皮上咬了一口。他发现真司正在看墙上的钟。

“城户,你在等什么人吗?”

“这么晚了,我还能等谁啊。”真司叹了一口气,重新靠在他身边坐下,“好担心你会突然走掉,毕竟好久没人到这个家来了。

“你也没有结婚。”莲忽然就说。

真司诧异地问:“啊?从哪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没在这里看到女人的东西,也没有女人生活过的痕迹。”莲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周围,“不是说房子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吗?你一个人住?”

真司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别一副很懂的表情,说不定我早就离过婚了!”

“真的吗?那你还真是糟糕,把女人骗来结婚,又因为做错了什么就轻易放弃。你对感情还真是相当不负责任。”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到底因为什么,你、你才不会知道!”

“都一把年纪了,结果还是跟从前一样笨。”

真司急切地狡辩。

“那又怎么样!同事都说我就算很笨,也是个可爱的大叔……什么啊,我才不是大叔!我是大叔的话,你也是大叔,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拍着脑袋,眉头紧皱成一团。

“我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喂,莲。”

“嗯。怎么了?”

“你也还是一个人吧,虽然没结婚。”

莲点点头。

“最近我一个人总觉得很寂寞,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嫌弃,你要不要……”

莲直接说出那句话。

“我可以住过来吗?最近公寓快到期了。”

真司惊讶道。

“搞什么啊,你还在住公寓!”

“那就是答应了。”

到了这一步,真司得意地说。

“现在轮到我算你的欠账了吧,哈哈。”

“还敢提欠账吗?是谁把这事忘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的十三万到现在的利息都够买你这套房子了,竟然还……”

“该死!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要是再敢把仇家惹过来,我才不会救你!”

“笨蛋的话我才不会傻到相信。我知道,你不可能放着我不管的。”

“别拆穿我啦,明明知道我不忍心,还要故意说这种话让我担心……”

他们激烈地争论着,某个瞬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莲。”真司轻声地说,戳了戳莲的胳膊,“你会突然离开吗?”

“我不会走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真司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好啊好啊,我知道你这次也不会骗我”

“要吃吗?”

莲把咬掉一半的苹果递过去。

“烦死了,竟然把吃剩下的给我。”

“分享的苹果会更有意义吧。”

“说的也对……”

大家又一次见面了呢。真司握着手中的苹果想,这就是象征平安的果实了,和他们的结局一样。以后的日子,该像现在这样,平安地走下去就好了。

城户真司曾在幼年时见过一只黑猫。

那只猫挺起胸脯,站在高高的柜子上,趾高气昂,自命不凡,庄严端坐的姿态立即让人联想到某位山神的使者。

尽管人们在猫专属的住处安排了充足的食物与水,但神使大人却不肯垂怜猫舍里的贡品,坚持要钻进人类的屋舍,从真司的手中抢夺少得可怜的食物。

那只黑猫傲慢地挥了挥爪子,打翻真司的瓷碗,盛满的食物应声倾倒在地。黑猫一下子跃到对面的橱窗上,轻盈地落脚,仿佛不经意,又像是故意似的,抬爪便踢倒了架子上的玻璃水缸。做罢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它又若无其事地跳到远处去了,在残阳的笼罩下,餍足地趴在门口舔舐爪尖,脊背光滑的皮毛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真司最开始为自己打扰了那只黑猫的修行而感到羞愧。由于被大人告诫不要轻易得罪神使,他只好避开黑猫所处的空间,转而藏身于角落。他躲在灶台下脏兮兮的烧火堆里,浑身沾满木炭的碎屑,暗自祈祷被黑猫光顾后的地方还有剩余的食物。

一开始他想:与其说是被猫发现,不如说自己侵入了猫的领地。然而冷静下来后发现,这种胡话很显然违背了常理。神使大人的地盘向来是鼠群出没的厨房附近,可他是为了进食才来到厨房的,人类的生存依靠摄取食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所以,深知人情的神使大人才不该怪罪于他。

为什么忽然又抛弃敬畏,转而厌烦起那只猫呢?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的真司,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叫着。祖母瞎掉一只眼睛后,整日以泪洗面,最近连另一只眼睛也渐渐坏死了。因此,老人无法拖着衰老的身躯和两只快要彻底失明的眼睛正常务农,只能靠邻居送来的食物勉强度日。而真司,他因为喜欢在房间里安静地待着,经常被祖母忽视,就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家里没有多少留给他的饭菜,他只得一个人钻进狭小的厨房,站在缺了一只腿的木凳上,努力地伸出短短的小臂试图去触碰灶台。所以小时候的真司经常幻想,要是自己长大一点、高一点,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紧紧握住那柄沉重的勺子做饭就好了。

对于捣乱他进食的猫,真司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过了一会,当善良占据上风,他又逐渐和这只招人厌恶的猫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

猫是可怜的生物,因为受到神明的指点,天生背负了捉鼠的使命,所以无法像人类一样享用其他珍馐美味。要是自己也变了一只猫,栖身于狭窄的洞窟,每天为捉鼠的任务烦恼,恐怕连短短的一天都无法忍受吧。真司感同身受之余,对他们产生了怜爱之情,于是想要抚摸它们,对他们给予安慰。真司对猫的语言无师自通,光是依靠想象相互理解。但真司认定自己的想法错不了。任何生命都为了生存努力,而猫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果然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为什么猫不愿意接触人类呢?在猫的精神世界中,恐怕也将人类概而括之地理解为“某种巨型生物”,就像人类笼统地将一切猫称之为“猫”,而不会单独称呼不熟悉的猫的名字一样。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准确指出一只猫的品种,也只有熟人才能无误地叫出某只猫的名字。不过,要猫以人类的眼光去称呼同伴,这种要求完全不现实吧。人尚且没有理解同样作为人类的伙伴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触不熟悉的人,那么也不必如此奢求猫的觉悟。其实,某些人与个别猫的灵魂瞬间的触碰,或许比人与人之间来得更为猛烈。这种情况下,友情不再拘泥于物种,而是追求纯粹的心灵沟通了。

于是真司认为,猫这种生物正是可爱在这里呢,倘若它们不愿交朋友,就可以不用在乎表面关系的维系;如若渴望得到你的友谊,便义无反顾地跟上来,缠住你不允许你轻易离开,无一不是与人类虚伪不同的坦诚。但即使这样,依旧有人觉得猫是狡诈的动物。无论怎么样,和人类的卑劣比较起来,它们为了生存而耍的小聪明,不该被人们恶性的思想沾染,被看作不良品行。猫种处事方式,令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无时无地敏锐地潜伏在暗夜的各个角落,具备着猫一般难以捉摸的性格。不过,正是因为与猫相同,所以一旦了解习性以后,他们之间也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长大后的真司重新审视过去,发觉无论在哪里,厨房的灶台永远都是低矮的存在,即使高一些的平面,最多也只能到达腰线的位置。而以前那双稚嫩的手由于从事各种维生的活计,变得粗糙、浮肿。有力的指节握住沉甸甸的厨具时,已经很难再体验到曾经拿起这些东西的困难了。

真司端着新鲜出炉的煎饺,在餐桌前招呼大家来吃饭。婶婶闻到餐厅里四溢的香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表扬他。

“今天的菜色依旧很不错嘛,小真。”

真司笑嘻嘻地挠着头:“那当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视线转向秋山莲。

那个男人,还是摆着一副臭脸,好像自己欠下3万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真司想。

“莲,你说呢,今天的晚饭……”

“别烦我。”

跟往常一样不领情,莲一把推开了非要凑过来的真司。被莲推开之后,真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优衣赶紧劝阻他们。

“莲,真司,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好好相处吧。尤其是你,莲,不要总是欺负他。”

“就是啊,别这样嘛莲,我们要好好相处。”真司顺着优衣的话说道。他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只递给莲。

“呐,是我辛苦做的,好歹吃一点吧。”

秋山莲看着伸到眼前的饺子,再一次推开他,不屑地嗤笑道。

“我说城户,有功夫学那种家庭主妇做饺子,不如好好去做应该做的事吧。或者,别给店里帮倒忙,至少晚上睡觉老实一点……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不过分吧?”

“莲也真是的,就不能少说两句……”

优衣尴尬地缓解气氛。真司朝她露出微笑,毫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啦,就让他说去好了。反正,我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了。”

真司看似大咧咧说着无所谓的话,但心里早就咬紧了后槽牙。

小气鬼,瞧不起谁呢?原本粮食就十分宝贵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无法享用一顿饱餐。煎饺是新鲜肉馅做成的,即使已经凉透了也不能浪费。何况,他的厨艺可是花鸡最好的,连那个坏蛋律师的助理都特意来向他学艺,怎么会有人否认这个事实?莲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这样反复地推脱,恐怕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

莲果然挑起眉头挖苦他。

“对了,应该恭喜你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听到这里,真司默默低下头。

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真司一个人悄悄钻进厨房。剩下的那盘饺子还原封不动地在灶台上摆着。真司原本打算一个人一口气把这些都吃掉,但是一想到莲那家伙还没尝过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不免感到遗憾。因为他最讨厌遗憾的事,比方说后来再也找不到的黑猫,没能和已经过世的祖母见上最后一面,失去了联系的童年玩伴,还有那些回不去的记忆……

真司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湿漉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机械般地将冰凉的饺子递进嘴里,咀嚼、嚼碎,再缓慢地咽下去。

骑士的战斗已经陷入绝境了吧,他和莲才认识了没多久,即使对方是个出言不逊的小气鬼,但也是作为他的同伴而存在着。正因为如此,所以真司才不想产生新的遗憾。他将掺杂泪水的肉馅吞入喉咙,食道柔软的边缘产生了仿佛在被刀刃割裂般的刺痛。虽然完全凉透的食物没入喉管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一想到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美好生活,他的内心又燃起欣慰的情绪。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莲就站在门口了。

“喂,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司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

“要你管啊。”

“你这是……”走过来的莲看见他手上的盘子,一时语塞,“这么晚了还在厨房里,你晚饭没吃饱吗?”

真司抬起眼睛,看着他说。

“很明显啊,还不是因为留给你的饺子已经凉透了。谁叫你不愿意吃呢,最后只好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没人叫你吃掉吧,倒掉也无所谓。”

“那样多浪费啊。莲,你真的不尝尝吗?”

他忽然急切地希望莲尝到,于是踮起脚凑上去,用手抓起一只冰凉的饺子,试图塞进莲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莲下意识推开了他。

“都说了我不想吃——”

哗啦。

真司呆愣地看着盘子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阵响声。他立马蹲下来,趴在地上去捡起瓷盘的残骸。

“浪费粮食的家伙,不明白农民的辛苦……”

他皱起眉头,紧紧咬住颤抖的唇角,脸颊两侧的酒窝因为用力凹陷出两团深色的阴影。然而所有倔强的忍耐都是徒劳的,最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真司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

幼年的真司顾不得摔倒的疼痛,更来不及流下委屈的泪水,只有将目光投向地上那碗粘上灰尘的冰冷米饭,防止剩下的愈发少得可怜的食物再次被神使大人窃走。

黑猫霍的睁开绿色的眼,虚张声势地冲着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悬针般竖立的瞳孔像一把利箭,试图驱除一切无故闯入的敌人。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抻得很长,仿佛一只蜷缩双翼藏在洞窟中的蝙蝠。因趴伏而凸起的肩胛骨支棱着,以一种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好战姿势,缓慢沉下脑袋,屏息凝神地紧盯着看中的猎物。

“我知道你也很饿啊,但是……”真司不断地咽下口水,喉咙因为重复吞咽的动作逐渐发干,“但是……我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黑猫忽然放松下来,用长长的尾巴缠绕住真司的手腕

真司拾取一团米饭,放在掌心当中。很轻地“喵喵”叫了一声。

这样就能和猫沟通了吧?真司回想自己见过村里喜爱猫的大叔喂猫的场景,他每次都会这样学着猫叫,勾着背蹲在草垛中,俨然将自己融入猫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猫了。通常情况下,不一会就有一群小孩,大部分是穿着漂亮碎花裙子或传统服装的女孩子,开始围着大叔议论纷纷。

“可以摸一下吗?”“猫猫会怕疼吗?”“轻点不就好了!”

他们反复问着这些话。真司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此刻猫变成了一个玩物,供游人肆意抚弄观赏。真司绝非那些轻浮游人当中的一员啊,也不像大叔一样是猫的伙伴,他才不好意思冲进人群中和浑身脂粉气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很多人说过他像女孩子吧,漂亮的大眼睛,谁都无法拒绝。

真司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倔强坚持着内心的念头。要忍住哦,不能因为可爱的喵酱就向女孩子们妥协,因而带回去一身脂粉味。他固执地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观望,等郊游的女孩儿们跟着鲤鱼旗子走远了,这才来到大叔跟前。

“想摸摸它吗?”大叔笑着问他,光溜溜的脑袋像一片红色海,夹杂了几缕稀疏的毛发,仿佛大海中渺小的船。那股红润的、年轻人般的气色让他的年龄变得模糊起来。真司想不出来他该多大了,或许六十岁、五十岁,或许只有四十岁?无论年龄有多大,但他长久地保持了一颗纯真的心,这正是令真司羡慕的地方。

真司犹豫着问他:“可以吗?”

“哈哈,你应该学着我的样子,轻声轻气地说,‘喏,猫神大人,请让我摸一下’。”

“那么……请让我摸一下吧。”

真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同时想象着大叔的语气,嘀嘀咕咕地说道。

猫神大人果然垂青他了。嗅来嗅去,平和地低下头觅食,而不是狩猎的姿态。

“快吃吧、快吃吧。”

不近人情的黑猫突然向人类示好。真司一面高兴地抚摸猫翘起的尾巴,一面和它分享有限的食物,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不禁咧开嘴角傻呵呵地笑。

“嗬啦嗬啦,这不是很乖嘛。”

真司握住黑猫的腕,看着它像人一样直起上身,伸了伸懒腰,用柔软温暖的头磨蹭自己的掌心,把手掌挠得很痒。玩耍疲惫以后,黑猫最终趴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安静地眯起眼睛,像是一尊睡着了的神像。

缘分从此开始了。真司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一面说道:睡吧睡吧,为了晚上的工作准备。要把偷窃人类粮食的糟糕敌人一网打尽啊。

“莲?”

莲蹲了下来,握住真司的手腕,咬下他手里捏着的准备塞进自己嘴里的饺子。

“味道勉强还行。”莲随意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他评价道,“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真司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过去那只黑猫的身上连接到真司,再联系到莲。莲看了过来,于是真司局促地低下头,在围裙上擦着自己浸满油渍的手。他对完全不理解自己高超厨艺的莲说道:“怎么能是‘勉强还行’,是你没加醋吧?再说,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味道……”

“小心!”

莲开口提醒他,显然已经晚了。

“又打碎了一个啊……”

真司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拾取碎瓷片,一边恳求莲。

“求求你,不要告诉优衣和婶婶。”

莲注视着他耸动的肩,看着他用手捡起一片片危险品,对他说道。

“为什么?盘子不是你打碎的吗,最起码要对自己行为负责吧。”

“莲,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的差不多了,所以拜托你了。”

“不如算在我的账上好了。你欠了那么多,应该不在乎多欠一点吧?”

“才不是!我倒是想早点还清,谁想一直被追债啊……”

“把嘴擦干净。”莲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可不想沾到被你带上床的油渍。”

“不行。”

“擦嘴还要我教你吗?”

真司坐在地上,含住受伤的手指,对莲抱怨道。

“可是,我的手都被瓷片划破了啊,我用什么擦呢?非要用手的话,血会止不住的……”

“你是笨蛋吗?”

莲站了起来。他拿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俯身替真司拭去嘴角的油污。另一只没处安放的手,正好兜住真司晃来晃去的脑袋。

莲说道。

“别乱动。”

“没有啦,我没有乱动。”

真司摇着头仰视他的样子未免过分纯真了。正因为他的可爱,所以莲突然想到要捉弄他一下。

“城户,你的牙齿上——”

“怎么了吗?”

“嗯,沾上海苔了啊。”

莲说完,真司立刻愣了一下。

“啥?怎么可能啊,我才没有在馅里放海苔呢。你再仔细看看嘛,应该没有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莲无视的他说也说不完的话,用抹布轻轻擦了一下他露出来的牙齿。

真司微张着嘴,任由他动作着,口头含糊地答应道。

“嗯嗯谢谢你啊,莲,你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厨房里没有镜子,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清洁结束之后,莲松开手,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了。”

“谢谢你啊,莲,你真好。”

“……还真是个笨蛋。”

莲起身把抹布丢进水池里,拧干后挂在洗水台边晾干。他转身和真司对上视线。

真司朝他笑了一下,心想:莲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温柔且充满勇气的人吧,只是因为深陷战斗才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他为了救治女友不惜拿生命作为赌注,这种勇敢很少有人能做到吧。

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伸出手。

“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真司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莲又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啊好啊,一起上楼吧。”

真司正愁没法处理地上的那些瓷片,莲就主动帮他把碎掉的盘子用毛巾包起来,然后丢到花鸡门口的垃圾堆里。因为夜深了,回来时,他们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踮起脚慢慢地踏上台阶。

“小点声,我已经因为你失眠了,你想把优衣和婶婶也吵醒吗?”

莲叮嘱道。

“对不起啦,我会注意的……”

真司刚想扶一下楼梯的把手,由于木质楼梯的尖刺触碰到伤口,受伤的手指立刻疼得缩了回来。他小声惊呼,险些掉了下去,但好在被莲及时抱住了腰。

“你还真是麻烦啊。”

防止他又要掉下来,莲把他往怀里推了推,抱得更紧了。莲无奈地说。

“快点上去吧,包扎一下就好了。”

真司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缓缓地把脑袋埋进莲的颈项间。

“嗯嗯,我知道了。”

说完,真司就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这样就足够了。

1禅与机车维修

男子汉应该有一辆帅气的机车,可是城户真司只有一辆被路过坏人打掉后视镜的小电驴。买一辆机车的愿望目前很难实现,毕竟,每个月微薄的薪水还不足以让他还清债务,指望彩票中奖更是遥遥无期。

“因为钱不够,所以不能换一辆帅气的摩托。”真司这么告诉自己,并且给自己加油鼓劲,“人的终极目标是买一辆摩托,我要为之努力啊!”

但人倒霉的时候做什么都很倒霉啊!那个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男人。就是他,堵在花鸡咖啡店门口,故意撞了真司好几下。

“谁知道他要干吗,一看就是个小混混吧?”

真司腹诽着难过了一会,但是看见对方递给咖啡店前台的名片之后,登时眼睛发光。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那个……你在维修摩托的地方上班吗?”

男人缓缓抬起头。

“怎么了。”

真司鼓起勇气说。

“如果有二手的摩托,能不能麻烦给我留一辆?”

男人疑惑地反问:“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呃,这个嘛……”真司从钱包里掏出四百円,“我请你喝咖啡。”

“这里只有红茶。”

“啥?咖啡店为什么没有咖啡啊……好吧,只有红茶也行,请你喝红茶。”真司双手合十说,“如果有的话,拜托帮我留意吧。”

男人皱起眉头:“自己去店里看看不就行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谁给的价格高卖给谁了。”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钱,所以才请你帮忙……”

“三万円。”

“啊?”

“你欠了我三万円,算上利息,一共十三万。”

“什么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不要自说自话,想用高利贷骗我……”

什么人啊!

男人喝完茶后放下空杯子,对店长说。

“多谢款待。”

真司喊住他:“喂,你要走了吗?”

“嗯。坐我的车走。”男人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对他说,“我现在要回店里去。”

“坐你的车?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喂,可是我们不熟啊……”

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出门,跨上机车然后打开嗡嗡的引擎。

“不上来我就走了。”

真司嘟囔着嘴,快步走上前。“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来了。”

“抱紧。”真司坐上去了,男人将他的手拉过去扣在自己的腰上。

碰到冷冰冰的皮带,真司感到极其尴尬。他问:“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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