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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角落的乐团正演凑狄恩?马丁的《sway》。

酒吧里客人很多却不嘈杂,气氛一派轻松。如果不注意的话不会发现许多客人向黎泰点头,一种含蓄的致敬。

「喜欢爵士乐吗?」j问。

「我喜欢艾拉?费兹杰罗。你呢?」

「也喜欢。」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却意外得聊得十分投契。从爵士乐聊到美国流行文化,从越战聊到新加坡的叻沙,再聊到尼采与华格纳的恩怨,最后回到费兹杰罗。他们从一杯玛格莉特喝到第十杯杰克丹尼尔,早就忘了刚坐下时曾对酒保说过「只喝一杯」。

其实两人对彼此来说都是「外行人」,两个世界也几乎没有交集。但有时相同的感觉胜过一切。即使都是音乐家,随便说出十首曲子也很难有完全相同的喜欢与不喜欢;同样的,黎泰虽然交游广阔甚至拥有许多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兄弟,却没人与他有这么多的「同感」。

当两人同时发现对话中出现无数次的「我也是」,彼此会心而笑了。

那晚黎泰醉醺醺被j带回她一个人居住的红色公寓,保鑣们在门口守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

「是酸辣汤,能醒酒的。」

j端着一碗汤回到床上。

「嚐嚐。」

他喝了一口,和平常的酸辣汤不太一样。他心想是不是可爱的女人煮的汤也变得可爱?

「你们广东人煮酸辣当喜欢用醋,可我这汤用的是柠檬汁和柠檬叶,很不同吧?」

「嗯,是很特别。」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常来喝汤。」

「好。」

一碗汤很快就喝光了,他觉得意犹未尽。

「柠檬叶的味道……真香!所以说你们新加坡女人不爱喝醋囉?」

「你是说除了酸辣汤以外吗?」

她笑了,甜美中带着一抹神秘,让黎泰的心情摇曳起来。

打从那天起他就和j分不开了,每天暱在一起。他不回家也不去公司,所有公务都由亲信跑来跑去传递他的指示。彷彿偷回那早已失去的少年时代,将身体与心灵彻底投入这场恋爱游戏,恨不得占有对方的全部也被对方完全占有。

干部们都知道老闆这次不一样,不是一般的玩玩,是那种可以荒废一切的玩法,直到葛老大看不下去亲自驱车去红色公寓将黎泰拉回来。

男人热衷于外遇对象,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连续一週没见到蜜雪儿的黎泰,回家后说了一句:「抱歉。」

蜜雪儿安静地坐在餐厅,表情有着一如往常的寂寞。屋子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花。餐桌上摊开一本旧相簿,她用几乎不会留下指纹的方式翻页。二十一岁的她,姿态却像个老女人,只差一副老花眼镜。

她闔上相簿,口吻淡淡的:「听说她是华人。」

「是新加坡人。」

「新加坡,在哪儿呢?」

「亚洲。」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漂亮吗?」

「别问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餐厅亮着灯,黎泰坐在餐桌前倒了杯酒,却没心情喝。正拿出香菸时蜜雪儿伸手制止了他。

「呃?」

「我又有宝宝了。」

「喔。」

「希望这次能顺利。」

黎泰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如果这次又流產了她一定会伤心欲绝。

「你确定要生……」

蜜雪儿微笑点点头。他觉得她的手好冷。

「医生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又没了一辈子都不能再怀孕。如果到时候……我们就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我答应过福勒和玛丽莲要照顾你一辈子,所以,别再提甚么离婚了。」

蜜雪儿叹了口气,走出餐厅。

没甚么可争执的,她很清楚黎泰的决定没人可以反对,即使是她也不例外。

「厨房里有麵,饿的话就吃点。明天起我要去白河住一阵子,老爷子让我待在那边安胎。我知道你忙着谈恋爱不会陪我去的,没关係。」她在餐厅门口停下,说话时却没回头。

黎泰心里的内疚无法化为言词。他不是不爱蜜雪儿,也很希望她能够顺利生下孩子,然而他就是戒不掉恋爱的癮,尤其在j出现之后。

j带给他的衝击是如此的强烈,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人沉溺其中无可自拔。那种深刻的理解,那种心动神驰的迷恋,即使人不在身边只要闭上眼她的容顏就会自动浮现,无论看见甚么听见甚么都会想到与她的关联。和她一起吃过的菜、一起听的音乐、她用过的物件,全都被赋予了特殊意义。

有一种感觉,是你寻寻觅觅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寻觅甚么,一旦得到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要的就是这个啊!

j对黎泰也有这种感觉。与他不同之处在于j没有牵掛,可以全心全力追求爱情。

她是个独特的人,对爱情也有独特的追求。她从四岁开始学琴一路苦练着长大,击败无数对手才成为一名职业演奏家。这个世界一再向她证明,只要她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只要她意志够坚定。

在遇见黎泰之前她没有真正想要过谁的爱情,那些名流绅士、富家少爷、风流才子,她见多了,也不是没人能够激起她的情慾,但总是缺少了些甚么。她一直不明白那欠缺的一角该用甚么填满,也不知道谁能够填满,直到黎泰出现她才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气味,别人没有的气味。

那是一种危险的气味。

那天晚上他突然驾车衝上人行道,她立刻就知道这是那个坏男人的游戏;被他抱起来扔上车后她依然确定这只是一场游戏。然而当黎泰一边驾车一边回望着她时,那眼神让她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了。

这真的只是游戏吗?理智上知道他不可能绑架她,然而却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危险信号让她直觉到他可能是来真的。

情意相通、心领神会的感觉固然美妙,也让人乐在其中,但真正让她上癮的却不是那些心灵上的、精神上的满足,也不是肉体的契合,而是更原始的悸动。趁黎泰不在身边的时候j细细反芻和他在一起的滋味,努力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十四岁的她不甘于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快乐。

思维良久她得出了结论──如果「死」也是一种感觉,那么黎泰给她的就是最接近死亡的恋爱,或者最接近恋爱的死亡。他的身上带着强烈的「死味」。

回首过去参加过的无数次比赛与演出,其中有一些非常重要,能决定她的音乐生涯继续前进或者就此结束。那种一战定生死的压力是非常巨大的。有些人因为敌不过这压力而崩溃,在比赛前夕崩溃,甚至在比赛中途崩溃的也有。j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与黎泰相恋她才体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能力,能从那濒临崩溃的恐惧中榨出名为快感的毒素。

那毒素使人上癮,也能将恐惧化为力量──赢得比赛的力量,追求爱情的力量。

黎泰开快车时回头,凭的是对自己技术的信心与追求刺激的狂性,这些j不可能明白。然而他在她的眼中看不见一丝恐惧是因为她已经将恐惧彻底转化为快感,再提炼成近乎爱情的衝动。一旦在她心中注射那毒素就无可自拔了。

蜜雪儿出发前往白河宅邸的当天,黎泰就迫不急待拎着一包行李搬去和j同居。他当然不愿意将j接进家里,那是他和蜜雪儿的家;无论爱情多么轰轰烈烈,家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点j却不能理解,只当作有妇之夫的一点顾忌罢了。

那段期间很多事都有了变化,沉迷在爱情中的男人却无法顾及周遭的变化。他眼中只有j一人,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她,甚至是黑帮团伙的聚会──在他下达命令干掉某个波多黎各毒梟的时候,j握着他的手;当他和某个贪污警察商谈赌场利润分配的时候,她也握着他的手。

他甚至要她在谈判的场合弹奏钢琴,让整个谈判的气氛变得很怪异。黎泰坠入情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恋爱中的人容易犯错,即使梟雄也不例外。他做了几个错误的决定引发了一连串效应。首先是干掉了不该干掉的傢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引发了不必要的衝突;在衝突中他又错误地拉拢了错误的人,坏了不该坏的事。

诸如此类的一连串连锁效应,最后的结果是与政府当局决裂,政府因此有了动手的决心。这是黎泰始料未及的。

看在葛然的眼中,j就像种在组织里的一棵毒树,从播种开始就註定结出毒果。但他阻止不了黎泰谈恋爱,这种程度的恋爱已经不是挥拳揍人可以阻挡的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伙一起陪葬。

不过葛然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在他悠久的黑帮岁月中领悟到的,就是世间的事物都有一个「必然」,而这个必然的过程是由许多「偶然」所累积。就像江河必然归于大海,但流入大海前的蜿蜒曲折却是由许许多多偶然因素所决定的。黎泰遇见j是个偶然,那些错误的决策也是偶然,然而黑道组织发展过快过于强大,最终必然与公权力对决,而且终将落败。这是歷史的铁则。

葛然就像个有智慧的元老,只能眼睁睁迎接罗马的必然殞落。可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就像人迟早要死却还得吃饭。

除了外在的变化,内部也有了杂音。所有人对于j的出现都深感不满。不满这个女人在黎先生耳边出意见,这倒是其次,更让人愤慨的是他冷落了蜜雪儿。

黎泰一直在外头玩女人,大家都习以为常,在道上打滚的汉子哪个不玩女人?然而华人固有的传统观念即使在黑帮也一样,无论外头怎么玩都不能摧毁家庭,家人与妻儿才是最重要的。尤其蜜雪儿在眾家兄弟的心目中是完美娇妻,是个惹人怜爱的好女人,自葛老大以下没人不喜欢她,每个人都把j视为狐狸精。黎泰爱得愈深,大家对j的敌意也就愈深,这个紧绷的关係最后终于爆发了。

然而爆发的引线却不是从葛然这边点燃,而是j。

黎泰在一个晴朗舒适的早晨中醒来,身边是裸睡的j。

以前他总是在不好的情绪中起床,必须花十几分鐘调整心情;自从和j在一起之后,只要是在她身旁醒来总是感到心满意足,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充满着浓情密意。

他温柔地抚摸她光滑的背脊,一直摸到圆润结实的臀部,她醒了。她转过头望着他,眼角竟含着泪水。

「怎么了?」

「做了恶梦。」

他将她搂进怀里。阳光从背后洒过来,在他的怀中製造出一圈阴影。j缩在那阴影中,姿态犹如堆积着满满依恋的小花篮。

黎泰问她梦见甚么,她摇摇头不说,只是一味用头鑽他的心窝。

「是不是在想些甚么?」他直觉j有些想法。

「我在想,这么好的时光何时会结束呢?」

「说甚么结束,才刚开始呢!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是吗?」

「不是吗?」

「不是的。你迟早要离开我回到她的身边。」

黎泰知道j说的「她」是指谁。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知道我爱你。」

「你也爱她。」

「对她,更多的是责任。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她全家人却都因我而死,你明白这种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恩情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那晚死的是我。」

「我明白。可你要知道,她对你有恩情,对我来说却无恩无情,我没有必要为了她牺牲自己的幸福。」

「不需要牺牲甚么啊,我是你的。」

他低头吻她,却察觉她的唇不像往常那样柔软。

「无论如何你都是她的丈夫,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你不是我一个人的。除非你离开她否则我没有幸福可言。」

他松开怀抱,她躺回原位。他点了根菸陷入沉思,她也望着吊扇满腹心事。

「真让人为难啊。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要求。」

「没想到会遇上占有慾强的女人吗?」

「也不能说没想到,只是………」

「我知道离婚对你来说很为难,尤其是那种基于恩义的婚姻。不过你必须有所选择。」

「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吗?现在这样不是挺美好?」

j转身看着黎泰,表情极为认真。

「黎泰,你应该很清楚,有时候要当坏人才能得到一些东西,尤其是好东西。我见过很多一无所有的好男人,你并不是那种人。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拋弃她等于忘恩负义,我不会说这是对的。但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必须做对的事,好像没得选择似的。

「我爱你,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爱你。我也相信你会永远爱我,无论我做了甚么……

「先回去吧,我知道你不可能立刻给我答案,我也不需要一时衝动的答案。回去想清楚,想想我们在一起是多么快乐,想想我值不值得你当坏人。

「如果你能为了我当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会一辈子把最美好的爱情都毫无保留送给你,毫无保留的唷!作为你的补偿。回去想想,希望下次见面时能有答案。」

黎泰无话可说。就像个面对考卷的学生必须作答,没有回旋的馀地。他没有问j如果决定不离婚会有甚么结果,不需要问,问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显得笨拙。唯一需要考虑的──正如j说的──值不值得为她当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就算他不离婚也绝对称不上好丈夫,这一点他十分明白,然而拋弃蜜雪儿是另一回事。如果蜜雪儿顺利生下孩子,那么拋弃她就等于让母子俩自生自灭;要是留下孩子,那就是剥夺掉她仅有的一切。

万一这次又流產了,在这节骨眼提出离婚………他难以想像这将对蜜雪儿造成多大的伤害。

评估自己究竟能混帐到甚么程度,即使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老大来说也挺难受的。他不禁赌气地想,为甚么我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坐享齐人之福呢!许多比不上他的傢伙照样三妻四妾哪!如果把蜜雪儿留在白河郡,然后在曼哈顿给j买间房子,两头跑………

他自认有能力兼顾双方。

可是考卷上没这个选项,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打滚耍赖坚持选一个考卷上没有的答案。

其实他早就预感到这一天。如果有人问他这个问题:「j是不是一个能当情妇的女人?」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没料到这问题这么快就出现在那个美好的清晨。

回去考虑了几天,他又上门来找j。

虽然还没有答案但实在忍不住想见她,他猜想应该不会被赶出去吧?就算被赶出去能见她一面也是好的。他的无赖性格决定先赖皮一阵子再说。

没想到j不在家。

没有搬家,满屋子家具还在。桌上留了张信笺,说明j早料到他会在没有答案的情况下跑来找她温存。她临时决定去欧洲出席一场音乐研讨会,期间可能会有几场演奏;由于是临时通知主办单位所以一切都让对方安排,她不清楚细节也不确定会耽搁多少时日。最后,她要他耐着性子细细思量,想着她的爱,再见面时一定要给出答案……

黎泰读完信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可以耍赖的。可他怎么也没料到j在那封信上说了谎──她比他想像中更加难缠。

j离家后一个多月,某日,葛老大难得亲自来到位于二十三街的泰然公司,直奔十八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葛然是这家公司的名誉主席,实际上掌权的则是黎泰。

葛然将随从留在一楼大厅,并且命令公司里所有人都不得打扰。黎泰知道葛然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却没想到他一开口谈的就是j。

「你那个女人,克莉丝汀娜j,我终于见到她了。的确是个漂亮娘们。」

葛然脸色很沉,口气一点也不像称讚。

「在哪儿见到的?」

他猜想葛然大概是在杂志或者电视上看到j,但他猜错了。

「在我家里见面的,我叫人把她带来见我。」

「她不是去了维也纳?你叫人把她从欧洲带回来?」

「她跟你说去欧洲?这婆娘满嘴谎言,我恨不得将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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