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水
假如重来一回,张秋一定会告诫自己:躺平在家,拒绝自驾!
不是没看到气象台的冻雨预警,不是不知道每逢过年就要堵车,可她实在想家呀。
过去的三年里,医护人员们个个活得比牲口还牲口,她留学归来,正巧和病毒撞个满怀,医院自此成了她的家,每天抬头输液架、低头陪护床,而后又进化到肉身敲病历、灵魂上天堂——实在过了许久非人的日子。这年她和父母说好了要回家,甚至难得为此欠下同事一个巨大的人情用于换班,只为了在家多住一个晚上。可天算不如人算,主任正好赶在开票时间来训话,科室于是哀鸿遍野,谁也没抢到火车票。以规培医生们每月仅仅三位数的那点儿可怜津贴,机票更是想也不用想了,张秋急得脑袋上要着火,又一番问东问西之后,才终于找到一位医生老乡,说定连同两位护士姑娘一起自驾回家。
这天是大年二十九,医院的忙碌程度似乎与人们回家团圆的迫切心情成正比。为了如期回家过年,不少规培医生已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多值了至少一个夜班,人人打上照面时都带着生人勿近的黑气。
三甲医院永远有接不完的病人,且临近新春佳节,人人都盼着早日出院回家,出不了院的则个个执拗得像金刚石,每天定时定点要来医生办公室做思想工作。张秋已连值了两个大夜班,彼时正神情憔悴、头发凌乱,不用说,这也是规培医生牛马一般的常态。另两名医生招呼她一同去吃饭,她瞥了眼嗡嗡震动的手机,向她们摆摆手。
“没买到票,”她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边敲下最后一行病历,边对家人说起自己的返程计划,“我们几个打算结伴开车回去。”
电话那头,母亲对此坚决表示反对:“你拿完驾照就没开过车,连两箱油都没练够!天气预报又说要下雨……”
好容易接通的电话还没有说几句,又有病人家属拿着报告,搓着两手焦灼地等在门口。张秋顾不得反驳母亲犀利的评价,快速浏览了一遍病历,确认无误后点下“提交”,对手机另一头说:“您还是盼着我点好吧。这会儿有病人,我得先挂了,别忘了年夜饭加个三鲜锅巴!”
大主任通常不会赶在过年查岗,规培医生们得以提前拔脚开溜。下午交班之后,她匆匆回宿舍收拾行李,又将要捎给亲戚朋友的特产礼物一一打包,行李箱和背包大半都塞满了各种点心零食。离预计的出发时间还有两三个钟头。她尽力把握这短暂的空当打了个盹,其实根本也没睡熟,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同行的另外三人已把车开到了宿舍门口。她拖着大包小包狼狈地奔下楼,向等候着的同事们抱歉地各塞去一包糖果:“对不住、对不住,我睡过头了。”
“没事,”车子的所有者王医生斯文儒雅、风度翩翩,十分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她的行李,“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规培不容易,人人都活得像牲口。要不你上车再睡会儿?”
后排坐着的两名护士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起哄道:“小秋姐真是好福气,王医生刚才在手术台上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哎呀,这博士和博士之间就是‘惺惺相惜’,我们路上可要吃狗粮了!”
王医生并不是带教老师,除却先前因为是老乡的缘故而闲聊过几句,张秋并没和他有什么额外的来往。无缘无故被人这样起哄,她虽然谈不上生气,但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边与两位护士玩笑着说:“早知道你们这么会说话,我该多买两包麻糖,好把这两口伶牙俐齿结结实实地黏住。”又对王医生说:“你刚下手术吗?要不我替你开一会儿,好歹我补过觉了。”
王医生笑着婉拒:“没关系的。你要对外科医生的精力有信心嘛!”
张秋只好坐进副驾驶里。这辆小轿车拐出宿舍楼,很快汇入返乡的漫长车流,又沿层层叠叠的立交桥蜿蜒而上,艰难地挤进高速收费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轻微的颠簸与无尽的等待起到极佳的催眠效果,张秋渐渐睡着了,起先还半梦半醒地,能看见标示着拥堵的深红色正在面前不远的中控大屏上跳动,也能听见另外三人愈发焦躁不耐的抱怨,而后就彻底人事不省。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异样的敲击声使得她惊醒过来,发觉车外浓雾一片,冰粒子像撒盐似的大把大把落下来,把轿车的车身及挡风玻璃砸得噼里啪啦直响。王医生艰难地控制着方向盘,在冻雨中保持着与前车的安全距离,可后方不知什么时候却忽然窜出来了一辆大货车,眼看就要向他们直撞过来。王医生情急之下,猛然打了一把方向躲避,车子却偏离了他所掌控的方向,一头冲出了大桥的围栏。她先是隐约感觉到车子终于加速行驶了片刻,随后不久却忽然失去控制,连续侧滑甚至旋转起来。在护士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她似乎和这辆汽车一同短暂地离开了地面,而后又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中。
张秋在水中陡然惊醒过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轿车落水的那一刻,护士们惊恐的尖叫声与冻雨敲打着挡风玻璃的声响还在她耳畔萦绕。她本能地踩水、划水,使头颈露出水面,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吓了一跳:轿车和同事们都不见了,她面前有道青石砌成的弯弯拱桥,两岸则全是欧式的花园洋房,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外站在桥头岸边,正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好歹来个人把我救上岸啊!她在心里哀号,边扑腾着水,边“救命”“help”地乱喊了一通。结果西装革履的绅士们没有喊来,一群拿着刀枪棍棒、无论衣着形象都绝非善类的人却立刻注意到了她,并以极快的速度从两岸向她包抄了过来。张秋简直都要傻了,她边想着救命和help怎么招惹他们了,边拿出蛙自蝶一体的划水及腿法掉头狂游一阵,总算找到一处台阶爬上了岸。可这场诡异的街头追逐大戏并没有到此结束,还不等她多喘一口气,这群打手就又追了上来。
“靠!”遇上这种怪事,好学生也忍不住要骂句闲街。张秋拔腿狂奔。跑过岸边携手漫步的绅士与妇人、跑过青砖铺就的堤岸、跑过一棵又一棵高大又茁壮的梧桐树、跑过透着夕阳余晖的拱桥与楼房,身上湿透的呢子大衣像秤砣一样,压得她两腿打战、呼吸困难,嗓子眼里都冒出血的铁锈味。她没工夫冷静琢磨当下的状况,只有继续奔跑,偏偏前头忽然冒出了一支骑兵的队伍,她不偏不倚,一头扎进了马腿的海洋里。
在海平面上,这些金发碧眼的士兵与坐骑们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战术穿插给吓了个够呛,队伍里呼喝惊叫乱作一团。张秋刚躲过一对马蹄,迎面又来一条马尾,往左也是马往右也是马,一时间进退维谷、滑倒在地。这可真要命,她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一条马腿,心想,难道我没有淹死在这里,却要被马踢死在街头吗?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耳边忽然传来声音:“抓住我!”
在遍布着陌生面孔的异国街头,这句中国话简直如同天神降临一般伟大。她循着那声音抬头望去,一名年轻的军官正向她伸出了手。他逆着夕阳的光线,她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毫不迟疑地将手伸向了他。他握紧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拉上了马背,被她搅乱的骑兵队伍这才恢复了正常行进。他座下那匹白马显然为额外的负重很不满意,忿忿地打了几个响鼻;她则瞪着那张脸瞧了又瞧,对方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脸颊瘦削而略长,与其他的骑兵一样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军帽,一双黑色的眼睛正透过一副金丝边眼镜,忐忑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话语夹杂着湖南口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家人在哪儿?”
张秋正思索着到底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以及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脑海里忽然弹出一张照片,是她在近代史课上曾经见过的、某位国军抗日名将兼功德林优秀学员的形象。除却显然比照片更加年轻,她此刻所见的眉眼、脸型、甚至那副金丝边眼镜都和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这事太怪了,入土已经半个世纪的人现在风华正茂地出现在她面前,这莫非就是网络热梗之一——穿越!
作为医生,她一贯很冷静理性并相信物质规律,当规律被打破,她的大脑也一并宕机了。震惊之下,她脱口叫出了写在那张黑白照片底下的人名:“廖耀湘!”
对方瞪大了眼睛,显然脑袋也宕机了:“你认识我?”
张秋又脱口而出:“认识的!你是——”
你是——谁?
这疑问让她瞬间失语了,周围的景物同时烟消云散,没有了骑兵的队伍、没有了追赶的黑帮、没有了青石的拱桥和河畔的洋房。她和他身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眼前快速地掠过浓重的迷雾、疯长的藤蔓与皑皑的白雪,又像是被那些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他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她于是挣扎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方才那样努力将自己的手伸向他。
黑暗变成密不透风的茧,在某一瞬将他裹挟住了。它们带走了他心爱的白马、剥去了他身上齐整的军帽与军装,使他转瞬间老去,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即便如此,它们仍旧不肯罢休,又束缚着他、拉扯着他、推搡着他,使他们之间离得越来越远。
“小秋。”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这样唤道。他头顶的棉帽还没来得及补好,身上的外衣染了鲜血与脏污,眼镜几乎全碎了,只剩半片玻璃在金丝镜框上摇摇欲坠。老去的将军望着她,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最后告别一样,带着宽容的、释然的、温柔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我走了。”
她站在那里,眼看着黑暗带他又一次远去。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本应在返乡疾驰的路上,或是忙碌的病房之间,或是狭小的宿舍与书堆里。黑暗随即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水,水带来了巴黎、武汉、湘潭、全州、昆仑关、滇西、缅甸、印度、东北、北京的记忆,带着所有一次又一次经历又被遗忘的相遇、眼泪与别离,层层叠叠地涌向她。她挣扎、游动,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她想起了那个人是谁,想起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在无声的水中,她听见自己嚎啕着呼唤:
“建楚——建楚——!!”
民国三十五年。
已是暮春时节,东北却仍在落雪。
阮静秋起得早些,正逢几个勤务兵正在院子里扫雪。比起她这种尚能勉强满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的职务,他们每天的工作显然辛苦很多,哪怕前一晚的大雪厚得没过了大腿,他们也得在太阳出来之前全都清扫干净,腾出院内人员行走的道路。她对此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之所以不必做这样辛苦的工作,并不在于和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高低贵贱的不同,只是在一些时候,自己交了一些无端的好运而已,于是向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并道了声“辛苦”。
他们也不常见到军医像她这样早起,因为文职机关人员的考勤管理并不严格,而且许多值班医生和护士还常有忙到后半夜的紧急工作。于是他们先很惊奇地互相看了看,接着对她点点头:“阮医生早。”
才清理过的路面还是有些滑,她走了两步,终究无可避免地踉跄着,一条腿摔进了路旁的雪堆里。前几天外出回返时遭遇车祸,就是吃了这冰雪路面的亏,腿脚上的挫伤还没有全好利索,又摔了这么一下,疼得她一时间没法顾忌形象,呲牙咧嘴起来。附近的几个勤务兵见此情形,纷纷放下手里铲雪的工具来搀扶,她对耽误他们工作感到很抱歉,连忙站起来,又向他们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分神了,没留意脚下。”
一众勤务兵中,有个模样老成一些的,见状对她说:“雪铲到一半,路上还有冰,现在很不好走。你还是回屋稍等一会儿,等路上撒了盐,冰化开,就不易滑倒了。”
阮静秋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衣棉裤沾了雪倒是不打紧,只是外头罩着的这一件白大褂前后都蹭脏了一片。对于医生来说,白大褂与脸面无异,除非战时或其他要紧时候,平日实在不好穿着脏大褂去工作。她接受他的提议,说:“好吧,那我晚一会儿再出来。”
回到军医处宿舍,她换好衣服,涂了伤药,但院子里的工作仍在持续着,她只好又坐到书桌前,动笔写早前搁置的那份报告。这份报告将要呈递给军长廖耀湘,作为她调往野战医院的申请。上周,她在街上偶遇了一位从前线野战医院撤下来的同僚,听她哭诉了前方源源不断的伤员、忙碌不休的医院和医护们心力交瘁的窘境。据她说,许多医护即便累得生了重病,也不能获得从医院前线撤下来休息的准许,而她是开了小差,偷跑回来投奔亲戚,才逃过被活活累死在医院里的结局。但她也并不敢在这里多待,生怕被街上巡逻的士兵发觉,因而匆匆见了一面后,她就要再设法逃回关内去了。
这段简短的对话使她回想起,在昆仑关战场和入缅作战初期,自己也曾是野战医院的医生,也曾在战况最激烈胶着的时刻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不眠不休,一刻不停地抢救治疗伤员。在那段遥远的、未来的记忆里,她也曾怀揣着治病救人的理想前往海外学习西医,又承蒙这具躯体的主人被家族所日夜熏陶的中医理论,她大概勉强称得上具备了一些这个时代颇为难得的中西医结合思维;但即便如此,历经战火中的几番摔打与死里逃生,她才真正觉得自己由一名学生成为了一个还算合格的医者。后来,她受长官赏识调往军医处工作,职务上算是高升,工作也清闲了许多,不过究其根本,是变成了军部长官们的私人医生,再也没有机会走上前线抢救伤员了。现在野战医院人手吃紧,多一个人去帮忙,也许就能多挽救一个士兵的生命,而凭着多年的相处与了解,廖耀湘一贯关怀体恤下属,她想他不会拒绝。
写完报告,外头的天已蒙蒙亮了,勤务兵们清扫积雪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她把报告收进口袋,出门先去办今天的正事——为军医处申领下两周的常用医疗备品。自二月登陆葫芦岛以来,新六军在东北战场上胜绩连连,军部也随主力一路从辽中南下,日前正在不久前攻占的辽阳暂作休整,为月底再攻本溪做着战前准备。此时虽然时间还早,但参谋部与通信处已是人来人往,电报与会议不断;而相比之下,军医处倒确确实实是一片繁忙之中难得的一个清净地了,军医们担负着军部长官们的保健任务,长官们清闲下来,意味着军医们有时间规律地开展体检和保健工作,而长官们忙碌得以至于无暇顾及保健的时间,军医们就算视其为“在职假期”,也不会有人在意。
因此,直到她再度出门,那些更年轻一些的小姑娘们才三三两两地,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宿舍里出来洗漱,不时互相抱怨着昨晚谁又说了梦话害大家不得好眠。她们的宿舍位于院子另一侧,双方相向而行,远远打上照面,才互相道了早安,其中便有个嗓门响亮的大声问:“阮医生什么时候再给我们讲长官们的故事呀?”
阮静秋登时头痛起来,这话一出,不光叫她平白要受旁人的侧目,还免不了被人议论为多嘴多舌,可她明明只是上回被她们缠着聊天时大略讲了讲长官们的脾气个性、行事作风,让她们不要太过畏惧而已。无奈,她只好答道:“不好再讲了,再讲下去,保密局就要来把我们一起抓走了。”
那个伸长脖子的小姑娘吓得“咿——”一声,连忙缩回脑袋,惹来同伴们的一阵哄笑。
终于与她们一行人告别,她快步抄了条近道通向库房。仓库的管事老刘也算是一位熟人了,昨天她预先说好今早来申领备品,他就和往常一样,提前在这里等着。看她匆匆忙忙,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先是很熟络地向她招手,又问:“阮医生,你的腿脚怎么啦?”
她苦笑道:“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上回翻车的伤还没有好,今天早上出门又摔了一跤。”
老刘说:“哎呀,都怪东北的天气太坏了。”他是南方人,抱怨起东北的天气来可谓是百分之二百的真情实感。他说着,又搬来张椅子招呼她坐下,继而自己去翻找那些清单报表。这通常还需要些时间,他边忙碌着,边对她说:“天气冷,人都贪睡,难得阮医生还是这么早起呀。”
她向他指指腕上的手表:“不早啦,伙房都开始备午饭了。也就军医处特殊,这时候才上班呢。”
老刘羡慕地说道:“现下谁不知道军医处是一等一的美差!只是这碗饭需要手艺,也不是谁都吃得起的。唉,我家那个丫头就实在太不争气……”
阮静秋见过他的女儿一两次,小姑娘很有绘画天赋,只是老刘家中清贫,妻子又早早病逝,没有什么闲钱送女儿去专门学习。但学医也同样是个苦差事,且并不是人人毕业从医后都能功成名就大富大贵,她难得有幸当个自在闲人,可尚有那么多人还在野战医院里忙碌煎熬。她连忙说:“我看小雅非但很有天赋,家务事也操持得十分稳重仔细。你总在军队里忙碌,她可帮你省了不少心。”说到这里又觉得话题跑得太远,索性直接绕回正事:“下周就要开拔了,处长叮嘱我多准备些东西。现在市场的行情还是不好?”
老刘叹道:“乱得很,要是不靠美国人的援助,买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这时终于理好了清单,向她示意道,“阮医生,你稍坐会儿,我去清点备品。”
这项工作看着似乎简单,但清点及验收医疗备品还是花去了将近一整个上午。老刘负责看管仓库,不好擅离职守,她只能拖着一只伤脚外加两大包医疗备品沿原路返回军医处,这一路又费了不少工夫。可她前脚才踏进了办公室门,还不及坐下歇口气的工夫,后脚便有个人影急匆匆闯了进来,满头大汗地就叫:“阮医生,可算找到你了!”
来人是廖耀湘的副官处长。外头天寒地冻,可他竟然满脸通红满头是汗,看样子事情十分紧急。平日里的小事都是年轻副官或传令兵们来传话,她并不经常和这位伍处长打交道,但举凡他亲自出面,多半都是要紧的大事。前几天她乘坐的车子在路上打滑翻进了沟渠,正是恰巧经过的廖耀湘和几位卫士们一同扶起了车子,把浸在冰河里快要冻死的她给救上了岸,使得自己的手臂被划破了一道伤口。虽然后续身体检查的结果良好,但她仍然十分紧张和愧疚。她看到来人是他的副官处长,又见对方神色不好,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怎么,军长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表情一紧张起来,反倒让伍处长愣住了。过了会儿,他反应过来她如此紧张的缘由,摆摆手笑道:“军长没事。不过,他好像有要紧事和你说,从早上起就要见你。我找了一圈,从宿舍到办公室又到仓库,虽然多花了一些工夫,但总算是把消息传到了。”
阮静秋稍微松了口气,不由得更奇怪了:“是什么要紧事,让军长一大早就急着见我?”
伍处长说:“是工作调动上的事情,他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于是想,果然是前线人手吃紧,要从军医处这里抽调。这恰好和她写好的报告不谋而合,她的心也终于暂且放回了原处,不过出门时出于习惯,还是顺手背上了医药箱。
路上伍处长说,廖军长这两天忙于战事指挥及部署,常常工作到夜深,昨晚更是开了一整夜的作战会,天都亮了也还没顾上合眼,反倒先急着让他来找她谈话。两个人走到作战室的时候,屋门紧闭着,他轻敲了敲门后,屋里探出另一位副官的脑袋,小声说:“军长这会儿睡着了。”
阮静秋连忙道:“不打扰长官休息,我晚些时间再过来。”
伍处长却拉住她说:“军长已经安排好了,说要是你中午来,就留你吃午饭。时候差不多了,你先进去,到屋里坐着等他。”
即使勉强算是军长多年的“老熟人”,她也知道作战室是军情重地,出于保密需要,军医及护士们都是非请勿入的。这个“建议”让她简直瞠目,连说话也不利索了:“这、这能行吗?”
他很肯定地说:“行!”然后大手一推,竟然把她推进了作战室里。
过去的一个月里,新六军几乎一刻不停地作战,军部也总在转移的路上。不过廖耀湘的指挥部总是在匆忙中显得格外整洁而有条理,正如他睡着的时候也维持着军人端正的仪态一样。
阮静秋生怕发出声响惊扰了他的睡眠,于是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箱,远远地到一旁坐着。在印度的时候,他的头发只在头顶留得短短一茬,以应对整年不绝的炎热。那时她也曾经注意到,他明明人在盛年,又较五军内另几位长官更年轻一些,头发却先于他们零零星星地白了许多。之后回国参与湘西会战,继而又到东北,他才开始留起鬓角,不再打理得那样频繁。现在他熟睡着,她得以大胆地直视这位老长官而不必有冒犯的顾虑,于是更清晰地看出,非但他头顶的发丝已渐花白,双鬓也早就先于年纪而染透风霜。虽然这也可能源于家族的遗传,但她眼见着他每必躬亲、宵衣旰食,若说这和日复一日的费心劳神无关,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中医古籍中对此好像也有一些记载,但在这方面,她只和父亲、祖父学到了一点点皮毛,恐怕不足以调理好他的身体,于是暗暗想,等战事稍微平息些,或许应该请父亲或祖父这样更有经验的医生来为他诊一诊脉,好好调养一阵。
想到这里,她难免就觉得自己那封调职申请来得不合时宜了。论情谊,他们算得上是多年的故交好友,打从来到这个时代的头一天,她就欠了他一份重大的人情,此后辗转各地、奔波劳碌,他对她的关照与拔擢桩桩件件算下来,早已是她拼尽性命也还不清的分量。论道理,他是她的直属上级,又担负着新六军乃至大半个东北战场的重任,作为他的保健医生时刻关注他的健康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与野战医院的急救工作同等重要。他伤情未愈,她却要申请调职,实在也有违善始善终的原则。医生本不应当为不同人的健康附加任何额外的价值,或是把一个人和多个人的安危一并放到天平两端去称量,反而忽略了救死扶伤最基本的公平原则;可她偏是个在军队中工作的医生,健康与政治早就混杂在一起,已不能叫人心无杂念地辨说分明。她坐了会儿,拿出写好的报告,一行一行慢慢读着,只觉得脑袋里的纠结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作战室里实在太过清脆,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廖耀湘看过去,他也因这声响而惊醒过来,原来是他睡得沉了以后脑袋歪斜,使得鼻梁上的眼镜掉在了桌上。他是高度近视,离了眼镜眼前就云遮雾罩一片,她看他俯身要去桌下摸索眼镜,于是也凑过去,先一步找到了眼镜塞进他手里。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睛半睡半醒地眨了眨,应该是终于看清了她,于是很和蔼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