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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凌乱不堪,几乎能掀下来的所有的布料都被缠在一起。虽然这样的长度最多只能下降到一半的高度,但如果能找到落脚点站稳,他可以把它们从中间解下来再缠到更矮的地方。石柱、某个房间的阳台围栏,只要时间来得及,不出现意外,他可以平安落地。
他坐在壁炉前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布料打结,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长发公主,只是可惜没有人能来顺着这条救命绳爬上来和他接吻。
天快要亮了。
就算是高阶血族,暴露在阳光下纵然不会灰飞烟灭,也会被削弱力量行动迟缓,无畏想要捉回他,要么冲进起了火的房间,要么去沐浴阳光。
他赢定了。
黎明将至,远处的天光是浅淡的玫瑰色,顺着云层一点点铺展,连接岛屿边缘的海。等待天光大亮时,他趴在栏杆上低头向下看去,思考着更加安全的落脚点。
到时间了,为保证房间里的火焰燃烧的足够替他拖延时间,王滔把所有易燃的木制家具都移到相邻的位置,然后拎起桌布的一边,把另一边扔进壁炉里,等到火苗高高跃起再扔到床上去。
因为不见光和潮湿,想将这些木制家具点燃需要一些时间,但还是没多久就燃烧起来。炽烈的火焰和越来越浓的烟雾里,王滔将那段最结实的窗帘绑在阳台的围栏上,望着天空深吸一口气。
这里太高了,但比起被囚禁被饲养成血仆,摔死的结局也许更好,只是他没来得及见杨涛一面,也没来得及报自己的仇。
翻出围栏踩着石板边缘一跃而下,王滔瞬间抓住了围栏和被他绑的十分结实的窗帘,失重感让心脏快跳出来。他猜测现在从外面看,自己一定随风飘荡摇摇欲坠,像他这条命一样。
暴露在阳光下让他觉得安心很多,这才是人类引以为傲的,该享受的东西。他猜测无畏已经发现房间起火,也明白了自己的出逃,又在心里嘲笑吸血鬼的高傲自大。这样想着,他放松了很多,沿着石壁向下爬。
房间的露台离他越来越远,这许多布料系成的绳子也用到了一半,他犹疑着要不要在此时找一个落脚点,然后把绳子解开系到新的位置,于是抬头向上看去。
……
在他房间的露台上,无畏似乎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能爬多远,他身后是浓浓的烟雾和橙红色的火光。
怎么可能?他连火都不怕…
那阳光…阳光对他的限制又有多少…
比起对自身的恐惧,他开始恐慌到底有多少像他这样强大的血族一直未曾出现,一旦他们想要伤害人类,那已知的许多手段根本不可行。明明是在阳光下,他却从心底泛起一股冷意,紧紧抓住手里的布料。
无畏似乎没有出来抓他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在忌惮阳光,他身后的火光也越来越小,那些他做过的努力和谋划,在他眼里恐怕是个笑话。但这种时候他不该走神,王滔没有停,咬紧牙关踩着石壁一点点下落。
直到还剩下一半的高度时,他听见头顶某处的布料发出异响,是断裂的声音。
他猛地一僵,抬头看去。
无畏还站在露台上看着他,太远了,他看不见他的眼神是否充满不屑。
而伴随着下一声布制品开裂的声音,他在感到极度的恐惧之前,先一步体验到了高空下坠的失重感。他曾以为掉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在痛苦中哪怕仅一秒钟的时间都会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他的脑海里来回闪烁了无数个念头,关于死亡,关于爱恨。
第一秒,浑身的气血向下翻涌,呼啸的风声带来的尖锐耳鸣也被无限延长,像教堂的钟声和沉重的号角一瞬间钻进脑海里。
第二秒,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空中飘落下来的玄色羽毛,是天地洪荒中混沌未明的幽黑微红。
第三秒,失重感骤然消散,身体重重地跌落到吸血鬼僵硬而冰冷的怀里——他在极致的痛苦中获救了,像在黑暗里捕捉到一抹透过云层的月光,像天光破晓。
耳边呼啸的风声减弱了,翅膀在空中扇动的声音如船只在海上航行划过的波浪声。他看见无畏身后来回扇动的翅膀,在阳光下浮现一层淡淡的金属色光晕,是今晨他眼中日出的颜色。
心脏跳动的速度仍未来得及减缓,但尖锐的耳鸣过去后,模糊的视线也恢复了。王滔止不住发抖,纵然被抱着,但双脚悬空的不安全感还是让他紧紧抓住了无畏的衣服。
头顶的天空被那他的双翼遮挡住一半,这样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楚看清那些在风中凌乱飘落的羽毛,然后他抬头看向那只他痛恨的吸血鬼。无畏依旧神色冷淡,但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和杨涛生气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他没有看王滔,而是控制着双翼快速飞向最近的露台。
阳光对无畏并不是毫无影响,血族在月光下的飞行速度近乎是现在的两倍,刚刚恐怕他差一点就来不及接住自己。
但很快,他的身体就被丢进了最近的露台,重重地跌落在石板上,疼痛慢慢地蔓延开来。而无畏站在他面前,逆着光收起身后滚烫的双翼,走进房间中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厚重的窗帘随着他抬起的纤长手指无声地合上,将这房间完全隔绝了阳光。
无畏的心情很烂,从未这么烂过。
血族本该没有任何体温,但在阳光下,他第一次体验到了被灼烧的感觉。就算他不畏惧火,但阳光对吸血鬼来说是绝对的压制,如果王滔刚刚在他怀里再给他一刀,他绝对会带着王滔共赴地狱。
他伸出手动动手指,将王滔从地上拉起来,捏住他的脖子,他知道自己稍稍用力,这人类的脖子就会被他捏断,但这样刚刚的所作所为就没有意义了。
王滔看着他,那双泛起水光的眼睛里依旧写满了恨意,明明他刚刚才被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虚弱的像个只剩断臂残肢的破布娃娃,也像只不懂感恩的狗。
“看来是我给你过多的自由了。”
他幽幽开口,将他扔在床上,又动了动手指,让地板上刚刚飘落在地的玄色羽毛回到他指尖,然后飞向王滔裸露在外的皮肤。疼痛随着鲜血的流淌袭来,王滔没力气反抗他,看着那些血飞向他掌心中,然后终于撑不住,阖上眼睛陷入晕厥中。
看着他晕过去,无畏将那些血收回,走出了这件昏暗的房间。
他需要明白,王滔身上流动的血液是否无可替代,又是因为什么对血族有着难以抵抗的引诱能力。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样,刚刚为救他受的伤便不值一提,王滔将像黑夜里升起的月亮,有百倍千倍的能力偿还他。
等白日过去,他要拿这些血,去做些实验。
在此之前,他需要短暂地进入睡眠来休息。
结果等他睁开眼睛,却完全感受不到那人类的气息了。
无畏在脑海里打了个问号,不可置信地走向那个房间,打开门,发现那个白天还虚弱的人类现在完全不见了踪影,甚至已经彻底离开了他的领地。虽然他休眠时力量会有所减弱,但还不至于让一个毫无魔力的人类逃脱他的掌控,房间的禁制,领地的结界。
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能离开或进入这里。
虽然不解,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去验证,来不及仔细思考也不必现在追逐,毕竟他要再次找到王滔太过容易。
于是无畏快步走下了台阶,顺着古堡边缘的长廊走进庭院。沉重的夜幕已降临,他张开双翼,抖落的羽毛掉落下来,但重新沐浴月光让在白日里被阳光灼烧的伤口不再滚烫。庭院的石壁和古旧的柱子上长满了枯萎着毫无生命力的藤蔓和枝叶,凋零的玫瑰已经风干成干花,掉进枯枝乱叶里,被蛛网埋葬。
从千年前始祖陨落后,血族的领域里除了夜合花,不再有能开放的花朵。始祖的力量不再庇佑血族,但不代表无法延续。
这座古堡曾经的主人大概生活在始祖仍未陨落的时期,因此更喜欢罂粟和玫瑰,庭院里是早已枯萎的花丛。他挥一挥手,将王滔的血撒进这片枯萎的罂粟地里,只片刻,那些早已死亡凋零的花重生了。洁白如月的玫瑰和暗红色的罂粟时隔千年后重新绽放,无畏一直以为那些玫瑰会是红色。
这些美丽却致命的花重新沐浴月光,将整座庭院铺满,如恶魔坠生之地,风与死亡均降临于此。
“旷野的走兽要和豺狼相遇;野山羊要与伴偶对叫。
夜间的怪物必在那里栖身,自找安歇之处。”
他了然。
恶魔降生时本就是人类,因此在血族中寻找始祖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些血不足以让血族领域的花朵全部开放,只够为他开出这片秘密的花丛——也只能是秘密的。
“所以莉莉丝,我会找到你。”
天刚微微亮,五点时他们被教堂的钟声扰醒,睡了半个小时,又被修女敲响了门。王滔皱着眉不愿睁眼,翻了个身把脑袋缩进被子。为防止他醒来时吃不到早餐,杨涛很快打开了门,接过了修女送来的面包和燕麦粥道谢。
公会的人来的很快,几位管理层亲自来到教堂看望,因此王滔没来得及睡多久就又被吵醒了。
把王滔藏在教堂是公会和教会商量之后得出的结果,但关于那个血族的长相,在被询问时,王滔下意识隐瞒了下来,只说一直在昏睡没有看清。虽然公会的人并不相信这套说辞,反复询问,但王滔仍旧坚持。
瞒着公会这件事,王滔是下意识的反应。或许是出于保护,他总觉得这件事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杨涛你就这么轻松地把他带回来了?也没有跟他打过照面吗?”来访的长老怀疑地看向杨涛,语气犀利地询问∶“就算他受伤,血族的领域没有邀请是无法进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王滔在杨涛开口前先一步挡在他身前,让那怀疑的眼神停止在他身上,开口道∶“那个血族在他来之前被我伤到了,可能在休眠,我们没有见到他。”
他态度强硬,明明是受害者却又用保护的姿态挡在别人面前,反倒让别人不好深究。长老的目光幽幽看向他,片刻后将更深一层的怀疑吞下去,换了张笑脸让他别激动,坐下说。
“你们两个都是公会很看重的血猎,不然也不会这样保护你们。”长老站起来,拍了拍王滔的肩膀,示意他放松∶“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血族,公会这边也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不至于到时手足无措。”
手被人从身后握住,王滔顿了顿,也反握住了他的手,缓了缓紧张的神色,坐在床铺边缘低头不语。看他的身影从自己身前离开,杨涛终于和面前的人对视了,只是丝毫不露怯。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那个血族所在的位置的?你向公会求助的时候还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吧?偶然的吗?有没有留下记号?”
杨涛顿了顿,想起自己其实是跟随蝙蝠群找到古堡的这件事,反应很快地撒了谎∶“偶然的,但留了记号。”
“如果是偶然的,你在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他的情况下留了记号吗?”公会的人反应很快,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反问他。
“我担心迷路,每一条路都做了记号。”
既然双方都有所隐瞒和利用,那么他们也不该是弱势的一方,至少到公会对他们坦诚相见之前,绝对不可以把所有的信息都透露出去,如果任何一点引起了公会的怀疑,他和王滔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长老脸上笑容依旧,只是目光中的审视并未散去,又问了几个问题,有些他确实答不上来,有些如实相告。双方对峙的氛围渐渐消散,来人也没有再多问,只叮嘱了他们几句便离开了。
脚步声走远,王滔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拉过杨涛的手,示意他蹲下来。
他身上是修女的白色睡袍,修长又宽松,因为虚弱难得的透露出些温顺,低头望向杨涛的眼睛。那双眼睛从他回来之后便夹杂着凌厉的杀意,那时没有正面交锋,也是因为自己劝了他,并不是杨涛没有动手的心。
王滔的双手不似从前温热,浸过冷水似的凉,伸过来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以。”
“我们现在拿他没办法,公会也最多提供保护,不会真替我寻仇,所以,绝对不能以身犯险。”
杨涛不说话,垂下的眼眸里晦暗不明。
“听到没?”
王滔凑近了向他施压,见他点头才慢慢松开手。
再次看到这张脸,他总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胜过了所有的担忧。颈边被吸血过的位置已经不再疼痛,但面对无畏的恐惧和恨还是让他觉得那疼痛时刻都会重开,更何况教堂不能作为多安全的庇护所,真要找他们,对于血族来说并不难,只能暂时隐藏气息。
“姐,你真的没看到那个血族长什么样子,一直在昏睡吗?”
“没有。”王滔装作坦然地回望他,又反问道∶“你不相信我?”
杨涛皱了皱眉,像是在疑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很快摇了摇头,于是转移话题问他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听到否认的回答,他便站起来把窗帘打开了,让阳光透进来,至少在阳光下会让他们都更有安全感。
“你之前查的事情有着落了吗?”王滔也转移了话题,端起燕麦粥,配着已经凉了的面包吃着,递给他一片面包。
杨涛接过来,沉默着摇头。
“那还要再去吗?”
“要。”
似乎是没想到他回答的这样果断,王滔愣了一下,心底更有些难以言说的低落。在缄默中,他带着心里那点针刺似的疼痛,咀嚼着干而硬的面包。
他并非没有疑虑和怀疑的,一个和吸血鬼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类,能在没有邀请的情况下进入血族领域,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带走。尽管他向所有人隐瞒了无畏的长相,怎么能欺骗自己杨涛的身份毫无问题,可这是他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人。
在时刻提心吊胆的,漫长孤独的岁月里,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是唯一的亮色。比玻璃碎片似的透明糖果纸漂亮,比太阳还令人生暖,否则他只能活在无边际的仇恨中。
“但是你要跟我一起去,”杨涛很快下了决定,认真地看向他∶“我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了。”
不远处唱诗班的歌声传来,空灵的曲调悠扬神圣,是旧约第五十一篇的忏悔诗。王滔听着,看见他的眼睛里仍是没变过的清澈明媚,在心里谴责了自己的怀疑,无声地对他笑笑。
他以为杨涛要带他离开教堂,还在心里思忖是不是要想个理由对公会交代。毕竟公会为了保护他,将整个教堂都结了血阵,就算是无畏真的找过来也会被牵制影响,公会不会同意他们离开教堂。
终于把面包和燕麦粥吃完,王滔发现自己要出门连件衣服都没得穿,正要问他,就见杨涛丢过来一套修女的衣袍。也是,这里恐怕只有那些备给修女的衣服可以穿了,他身上的便是。
只是这衣袍与其他的衣服不同,他研究了一下,正打算胡乱套上,便见杨涛走过来,伸手替他将胸前的白色领结整理好,又绕到他腰后去替他系腰带。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王滔没有乱动,乖巧地等着他系好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