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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知错了”()

 

“这会子府上来了客人,小殿下若是再躲在奴婢怀里哭鼻子,便要惹人笑话啦。”

一阵风过,湖心四方亭旁古梧桐树簌簌地响,亭外轻纱帘幕飘旋,竟也染上仲春绿意,郗鉴穿一身山青色长衫站在里头,如一颗端正新鲜的春笋,与院里葱茏景象融在一起,那是伶舟选头一回见他。

“世子殿下怎么不去屋里等?”

郗鉴许是早早便听见谈话声,站在原地等抱着伶舟选的半夏走过来,便躬身作揖,尚显稚嫩却又严谨周全:“十一殿下,半夏姑姑,屋里药草味太浓,我便在此温书等候。”

半夏闻言面色稍带上几分歉意,将死命攥着她袖口的伶舟选放在亭中软榻上,道:“小殿下身子骨不好,前些日子又着了凉,大夫吩咐过,那药草需得时时在殿里熏着。”

“半夏……”伶舟选躲在半夏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小殿下,这是宣京靖国公家的小世子,往后便是陛下指给您的伴读,在府上与您同住。”

伶舟选自小便被养在姑苏,没见过几回父皇母妃,也不知道半夏口中的靖国公是何许人也,只知道这郗公子每每与来府上授课的夫子对答如流,便衬得一旁撑着脑袋打盹的他颇不成器。

那又如何,任郗鉴有何等盖世之才,只要他伶舟选答不上来,还不是一样要替他挨顿手板。

“对不起啦,我下回一定认真背书……”那年夏日院里芭蕉初长,映着纱窗,和风带着初夏清凉穿堂而过,一室的苦药味也随之飘散,十一殿下将郗鉴躺着红印的手握在掌中,哭得比谁都像是亲身受了这委屈,惟余郗鉴僵着身子,强忍着才没将手收回去。

休课日里,郗鉴坐在案前闲读,头顶的日光被窗前的白玉兰树切碎,映在他眉眼肩头,很快又被一道身影尽数挡了去,伶舟选一身宝蓝锦衣扒着窗沿,问他喜不喜欢日日困在府里读书的日子。

郗鉴自小被教养地礼数周全,往日里处在一起时,伶舟选句句话都有回应,唯独这句换来的却是哑然。

两位小殿下翻墙出了院子,伶舟选拉着郗鉴的手,说要带他走遍姑苏,看遍诗歌里的真江南。

夏雨霏霏,二人租了条乌篷船,倾着身子将莲叶采下戴在头上,伶舟选还摘了莲蓬,却被莲子的涩味惹得眉心直皱。

后来两人顶着莲叶下了船,一路上踩着青石板路穿过条条小巷,折柳枝,踩落花,大多数时候只是伶舟选一人胡闹,郗鉴则皱着眉任他牵住。

河街两岸行人推搡,伶舟选不过买了只纸鸢,回过头却发觉没了郗鉴踪影,锦衣小公子在人群中跑得脸颊通红,待三两步跨上白石拱桥,便与对面的青衫人撞了满怀。

伶舟选笑着晃晃手中纸鸢,他们要在下个晴天,叫纸鸢在碧空高悬,带着少年懵懂心事飞远。

这晚二人买了果酒回府,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湿滑,黑瓦上不时有水珠淌下,听得见滴答声响,郗鉴照常被伶舟选拉着走在身后,平淡的声音混着远江上画舫丝竹,却格外分明:“殿下可以唤我玉山。”

小巷子里昏暗,伶舟选看不清郗鉴的脸,许是一贯不苟言笑的。

又去一年,郗鉴身形抽条,长高不少,面容也褪去些许稚气,被半夏打趣着说日后定能讨不少良人欢心。

那日伶舟选又翻出府买了果酒,当晚却红着脸回府扒郗鉴的窗户。

郗鉴只裹了层里衣,被他压在榻上笨拙地交换梅子味的吻,月光涌入室内,透过雕镂窗棂烙印在少年身上,伶舟选脑子里却混沌得很。

说好的果酒不醉人呢。

“为什么,殿下。”

为什么?

因为喜欢吧?

总之他才不会随便压着半夏替他找来的玩伴乱啃。

二人会照常坐在一起听府上请来的教书先生授课,青色穿在郗鉴身上并不显得寡淡,反而衬得背脊挺拔,如松如竹,比起听那老古板讲无趣的大学之道,伶舟选更喜欢偏头看着。

看窗外碎雨打芭蕉,顺道在案下握紧少年的手。

夜色渐浓,临窗竹影和着斜照下来的月光映入窗扉。

伶舟选做了个梦,梦没了下文,他便也跟着醒了,扶着床栏坐起身,便觉着身侧之人也跟着动了动,心上不由一紧,连呼吸也放缓几分,侧头看去,就见郗鉴正侧枕着枕头,半眯着眼睛看他。

“可是吾压到玉山的头发了……”伶舟选叹了口气,说着便要将身子往榻边挪去。

郗鉴却摇了摇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贯清冷的声线因为方才睡醒挂着淡淡鼻音:“不曾,离破晓还有些时辰。”

伶舟选心里烦闷,原是不大睡得着的,却还是顺着郗鉴的意思躺下,便被那人轻轻揽进怀里,手搭在伶舟选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

君主鼻尖抵着郗鉴的锁骨,丝丝白梅寒香将他包裹在内,感受到这人安抚稚子一般的动作,便不由得轻笑出声:“吾今岁便二十有四了……”

郗鉴没应声,手指兀自夹着伶舟选脑后长发从发根顺着后背一路捋至发尾,是极轻柔的安抚动作,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梦境作祟,感受着身后阵阵痒意,伶舟选没来由地觉着鼻子酸涩,又屈起身子往郗鉴怀里钻了半寸。

“玉山对吾可有过怨恨?”

“怨天家什么?”郗鉴语调如常,手上动作却是在将这个问题消化过后罕见地顿了顿,而后继续捋着,并未回答。

“怨吾轻易许诺,怨吾言而无信。”

郗鉴降生之时正逢郗氏式微,又居嫡居长,若无意外,老国公百年以后,他便会是下一任家主,新靖国公,身世注定郗鉴必须背负郗氏兴衰长大,两岁开始识文断字,七岁便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大族族规浸润,十三岁已是名冠京城之谦谦君子,礼仪行止无一不合乎大家风范,值得世人称道一声前路璀璨光明。

老国公无疑也是这样想的,他要郗鉴考取功名,他要郗鉴封侯拜相,他要郗鉴带领全族走向兴盛。

所以,趁着宫里适龄皇子挑选侍读的空子,郗鉴也一并入了宫,如今回想起来,伶舟选觉着这怕是老国公这辈子所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原因无他,郗鉴被指给了彼时尚在姑苏养病的废物皇子,一个自百日起便被连夜送出皇城的皇子,一个从未在群臣面前露过面的皇子,与众皇子们一同去学宫读书不成,就连归期都成了个问题。

傍晚淡烟弥漫,酒后微醺,两人倚着酒楼朱栏远望,河中半满春水微微闪动,家家屋瓦皆在雨影之中,伶舟选高举酒盏,醉意上头。

他不求二人能如书中侠客一般江湖浪迹,快意恩仇,只允诺郗鉴再不被名为“氏族”之囚笼所困,活出自己的活法。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可笑得紧,许诺之人又何尝不是那笼中囚鸟?

“……”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二人各怀心事睡下,伶舟选再醒来时天色正蒙蒙亮起,晨曦穿过密密匝匝的扶疏竹叶在木质床栏上跳动,他脑子尚且昏聩,却还是因前车之鉴刻意放轻缓了动作,小心下榻。

木质地板在他走过时响着沉闷的脚步声,甫一绕过屏风,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摇光似有所觉地抬头朝他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儿伶舟选毫无征兆地在太后跟前呕了血,着实将太后吓得不轻,没再刻意诘难他,却又在临走时问他摇光那孩子可还瞧得上眼。

伶舟选停顿半晌,将那张脸在脑中过了一遍,应付道:“尚可。”

无论太后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摇光还是被硬塞进了伶舟选跟前,说好听些是伺候起居,明眼人却都能看出不过跟送来个侍寝宫婢没什么两样。

两厢对视,他才发觉摇光身上还穿着那件北府官服。

按理说北府掌握各路情报,尤其是摇光这种身居二十八宿之一的北府领头人,知道的怕是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多得多。

太后作为北府背后的主子,不仅将摇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陪床,还依旧留着他在北府的职位,虽然的确更易监控伶舟选的一举一动,但眼线叛变,情报暴露的风险同样与前者均等。

甚至被他钻了空子,北府从此混入别的势力逐步扩张也不是不无可能,以北府的掌控权换伶舟选的日常起居绝对不是一场对等的交易,漏洞明显,也不像是他所深谙的母后的作风。

况且,伶舟选想起那日广袖下交换的信函,摇光早有叛主之心。

信函里交代了四月初伶舟选驾临贡院当日的人员流动,除却一众评卷官员和伶舟选李和州,一小部分洒扫下人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芯子。

伶舟选不信李和州会蠢到发情期将至依旧在外头肆意晃悠,事后他不是没想过李和州遭人算计的可能,摇光递来的信笺,更是彻底坐实了这一点,只是皇城脚下,北府跟前,敢明目张胆做到这般程度的,背后有怎会没有母后撑腰。

伶舟选想不通母后因何要借他的手除掉李和州,也不愿去想,毕竟一个李和州,还不至于引得他母子二人撕破脸皮。

“天家要洗漱更衣吗?”

思绪被耳边的声音唤回,摇光正凑近了给只穿一件中衣的他披上外褂,这人身量很高,伶舟选平视着他淡色的唇,语气平平:“嗯,让宫婢动作轻些,玉山还未起。”

原先负责替伶舟选更衣的宫婢一如那日束发一般被默不作声地换作了摇光,他垂眸凝视这人在自己身上鼓捣的双手,不时蹭过腰侧前襟,僵硬又略显刻意,伶舟选却权当看不出这动作里的特殊意味,耐心地等摇光再也耗不下去,才自己抬手将衣襟整好,往主殿走去。

彼时郗鉴已然衣冠整肃,案上整齐摆了几样清淡菜色,皇帝还未入席,断没有臣子率先开动的道理,便见他执一盏茶认真品着,只待一裾龙衮晃入视野,起身长揖,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他身侧陡然多出来的人一眼。

能与君主同案共膳,除却太后便只余中宫一人,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过伶舟选身居如此高位,向来只有礼仪历法适应他,断没有由他去适应这些死物的道理,既赐下恩典,郗鉴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等殊荣,无人敢道一个不字。

许是得了太后授意,何元德自今早起便始终退得极远,给足了摇光施展的空间,布菜自然也由摇光代劳。

伶舟选心里却始终暗自思揣,这人梦中能顶着仇昭的名号率兵包围宣京,想来是在与现今差不多的时间段里认了李和州做主子,狸猫换太子,真正的仇昭早不知殒命何处。

而如今,这人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戍守边关的仇昭也尚且货真价实,他为何反过来投诚于自己,伶舟选并无太多意外。

毕竟梦醒后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注定这个世界不会再依照原先的走向发展下去,本该风光无限的李和州一朝失势,摇光自然要替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只是,未免将伶舟选想得太过大度了些。

无论是太后亦或李和州,他又为何要替一条随时可能叛主的狗铺陈前路。

“玉山今晌可有空闲?”郗鉴是卷卷族规下养大的公子,用膳时少有言语,伶舟选少时不甚讲究礼法,可既入了宫,又不得不装出副样子,此间异样的沉寂,伶舟选略过摇光不断夹来的菜,停箸,兀自挑开话题。

“原是打算去趟太医署,天家若有旁的事邀臣,臣也可暂且搁下。”

伶舟选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可是身有不适?”

“非也。”郗鉴听罢也放下筷子抬眸看他,黑眸一如往日淡漠,他却破天荒地从中看出一抹笑意:“交流医学心得。”

“咳……”伶舟选轻咳着别过脑袋,细看耳尖已然漫上绯色,很快转过话题道:“以玉山的事要紧,吾今晌得闲,你若不嫌拘谨,吾便与你同去。”

春日里天气变幻颇快,病人多,太医署也忙得紧,碾的药沫荡了满天,伶舟选甫一进去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头一回想着用乌烟瘴气来形容这等地方。

他冲跪了满屋子的人略一抬手,只道不必过于拘礼,御医宫婢该抓药的抓药,只是嘈杂声相较刚进来时几近于无。

太后跟前的宫婢穿戴要比上寻常侍婢好上不少,站在人堆里也显得格外扎眼,伶舟选瞧着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年轻的姑娘。

他记着近日里太后患了风寒,于是在这地方见着她宫里的宫人也不觉得奇怪,那姑娘却是在对上他的视线后颤了颤,原先便有些畏缩的动作更甚,接过太医扎好的药包便行色匆匆地从偏门绕了出去。

“天家可是觉得这里头味道不好?”

脑中一根紧绷的弦断开又重新接上,伶舟选收敛微蹙的眉梢,转过身时面上并无异样,浅笑道:“无妨,玉山要做什么,吾陪着便是。”

君主在侧旁听,院儿里御医各个拘谨得很,两个时辰坐如针毡,待郗鉴终于说罢改日再会,后背上冷汗已然浸湿中衣,还不得不苦笑着张脸:“再会、再会……”

伶舟选对药理一窍不通,若非当真想要跟玉山多待上片刻,怕早便坐不住,找个由头回宣室殿里批折子了。

彼时他正支肘盯着郗鉴的侧脸出神,见他终于起身欲走,鬼使神差问道:“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室内燃着这些药草,玉山可知有何功效?”

“心烦失眠,神志不清皆可缓解……天家问这个作甚?”

伶舟选常年服药,对各种草药的气味也比上旁人敏感许多,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分明是昨日在太后殿里闻见的不差,可她又为何骗他是患了风寒呢。

“无事,方才猛然瞥见罢了。”

月落梧桐枝,宫门将将下钥,宣室殿里开了窗子,穿堂风过,殿里郁积了一整日的苦味便也随之散去,回廊底下暖黄纱灯与案前红烛辉映,将本就纤瘦的人影拉得及长。

“龙体要紧,天家早些歇息吧。”

伶舟选指腹轻捏鼻骨,瞥了眼巴巴凑上来的何元德,打趣道:“这回怎么不用摇光来劝吾?”

何元德脸上的笑闪过一丝僵硬,又很快接过话茬:“奴才先前不是想快些教他学学怎么侍奉主子……”

“明日让他在一旁看着便是。”伶舟选说着站起身,朝帘后的卧榻走去:“笨手笨脚,吾用不惯。”

“是……”

殿里还未点灯,何元德小跑着上前,伶舟选却觉着多此一举,将其拦了下来,借着外殿烛光,半摸着黑坐在榻边,刚要撩开被子躺下,却惊觉手下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一手抓着被角掀开扔至地毯上,昏暗的室内,只着白色单衣的摇光掀起眼皮,沉默着坐起身。

“你在这作甚?”伶舟选一手握着床栏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意,似乎只是一句淡淡的询问,不含责备。

“暖床。”摇光垂下眼皮,淡淡道。

“暖床?”伶舟选的目光将摇光自上而下打量一遍,宽大的骨架,略深的肤色,过于硬气的长相,和笨拙言行,哪点可与爬床的娇软婢子相提并论,他轻笑一声,屈膝压上床榻:“后妃宫婢,吾身侧从不缺暖床之人……”

未说完的话被摇光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突然抓起伶舟选的手按上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如摊开筹码一般认真说道:“臣会生育。”

视线撞入摇光棕黑色的眸中,伶舟选罕见地顿了片刻,想抽回手,却发觉这人将他的手腕攥地死紧。

半晌,摇光又道:“宫里的中庸,不能。”

中庸诞下天乾的概率小之又小,二人都深谙这一点。

还不算太笨。伶舟选想,只是野心太过昭然若揭。

摇光的手松开了,伶舟选顺势捏着他的下颚上抬,指腹压住淡色唇瓣逗弄揉碾,另一只手则搭在他细韧的腰侧,发觉皮肉上铺陈着几道凸起,不知是不是疤痕。

“你可知今夜吾若临幸你……”

手下的腰肢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看向摇光的脸,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依旧直勾勾盯着伶舟选的眼睛,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粗糙干燥的手心再次握住伶舟选的手腕,带动他在自己腰身上上下摩挲。

伶舟选的话被再一次堵了回去。

拙劣,却又恰恰对他受用的把戏。

五月初五,宫里处处都开始挂艾草熏菖蒲,晌午携众驾移至东苑,伶舟选亲自赏下宫眷臣子石榴花,待宴席散下,众人便皆去了外头的场地击球射柳,讨个彩头。

场地侧边一处挂了帘幕的水上四方亭子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微风拂过,梨花落于水面泛起片片涟漪。

伶舟选换了一身墨绿色素面常服支肘坐着,谢行止方才被下人弄湿了衣衫,这会子由人领着寻了间厢房更衣,李和州立侍伶舟选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他刻意留意着,便始终觉着后颈泛凉,不甚自在。

方才有宫人端来一碟梅子做零嘴,何元德想着伶舟选不喜这玩意,正打算叫人换下去,却让他拦了回来,挑了一颗捏在手里把玩。

“都说熟了的梅子口感格外喜人,吾却偏尝不得这又酸又涩的味道。”他方才贪嘴多饮了些酒,一张脸被醉意熏得红润,骨扇似的鸦睫迟钝扇了几下,眼眸微垂,不顾众人投来的目光,抬手用那梅子在脚边跪着的摇光唇上碾了碾,直至他听话地张嘴咬下,方才罢休。

“皇兄别酸不酸的了,外头正射葫芦呢!”只听得一阵清朗女声,伶舟婳掀了帘子冒出个脑袋,十六七岁的年纪,绾着双螺髻,杏眼圆脸,笑起来格外讨喜。

所谓射柳,便是将鸽子装进葫芦里系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最高者即为胜出。

礼乐射御书数,伶舟选少时便学得马马虎虎,尤其跟体术沾边的更称得上庸碌,他听罢冲少女一笑,眸子里也是嫌少见得的柔和:“吾不善此道,再者,外头正玩得尽兴,乍然多了吾,也该束手束脚。”

“哪有……”

伶舟选却不再言语,垂眸看向脚边微微低着头神游的摇光,一手捞过案上空盏,一手捏着他的两腮逼他张嘴:“吾若不开口,你打算把这梅子核含到什么时候?”

何元德见伶舟选端着空盏递至摇光身前,俨然一副要替他接梅子核的姿态,登时心下一惊,毕竟自古以来哪有让君主伺候一个下人饮食的道理。

正要抬步上前,就看见从伶舟选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端盏的腕子。

“这奴才也是不懂礼数,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

“臣惶恐。”摇光立时弯下身子,额头贴紧地面。

李和州手劲大,伶舟选被他握得生疼,蹙着眉转过脑袋,就见他正笑意森然地瞧着自己,脑中一根弦像是被人猛地绷紧,就连酒也醒了一半。

他试着挣扎了几下,果然无济于事,腕上皮肤倒是因为这细微的动作泛起红痕,火辣辣地疼。

伶舟选心底暗笑一声,斥责旁人不懂礼数,他倒觉着最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的另有其人。

心里虽如此想,他却还是用空下来的手朝着何元德摆了摆:“卿说的是,将这奴才带下去罢。”

直至宫人带着摇光退出去,伶舟选才又看向李和州,微微动着手腕,却见这人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天家想不想射葫芦?”李和州唇边带笑,一双橄榄色的眸子扫过伶舟选全身,最后定在他的眼睛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毒蛇舔舐了全身,背脊发寒。

他又试着抽了抽手,这回李和州倒没握着不放,只轻轻一挣便挣脱了出来:“吾方才便说过……”

“无妨,天家想学,臣便教。”

“何公公差人传话,天家与晟王移驾宜春苑研习骑射,公子换好衣裳可自行走动,不必回亭中候驾。”

先前的衣衫被宫女不甚泼了水,谢行止由下人领着换了一件鸦青缎面常服,甫一绕过屏风,便听见随侍延文凑上前如是说道,于是淡淡应一声知道,转头却见延文以一种颇怪异的神色看着自己。

“还有何事要”谢行止径自在窗边软榻上坐下,绿槐茵茵,园林里喂得滚圆的小雀在枝上来回跳动,他将几案上的点心捏碎了丢出去,小雀就叽叽喳喳落在窗台上,任谢行止逗弄。

延文忍不住撇了撇嘴,躬身替他将茶添好:“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您前脚刚湿了衣服,晟王后脚就带着天家去了宜春苑,还说什么研习骑射,我看分明是心怀不轨。”

“少学宫里的嬷嬷太监说话。”

话音未落,一阵尖利的哭闹声乍然从二人耳畔响起,窗台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屋里的两人也瞬间噤声,谢行止垂眸抿了口茶水,延文则几步跨了出去,推开房门,就见一约摸一岁左右的女娃娃摔在地上,手里的拨浪鼓则往前滚了好远。

看她一身名贵缎子,便猜测是哪家没看紧跑了出来的小姐,正弯腰把她扶起来,余光就又看见一人被前呼后拥着走过来,为首的女子一身大理寺卿官服,延文收敛目光,躬身行礼:“温大人。”

温珵被下人从地上抱进了怀里,温彦清笑着颔首,转身冲半掩着的居室里的谢行止作揖:“臣忧恐太后多日不见小侄女,煞是思念,便自作主张带了珵儿过来,无意惊扰君后凤驾。”

“温大人言重。”谢行止并未出面,本就偏冷的声线经重重阻隔,从屋里传到人耳朵里时显得柔和了不少,却仍旧听得出丝毫不留情面。“不过此苑内多为宫眷,温大人一介天乾还是少带小姐走动的好,免得徒徒落了人口舌。”

温彦清脸上的笑不由僵了僵,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君后说的是,臣这便带珵儿离开。”

谢氏虽始终未曾明确在朝中的站队,谢老爷子却是实打实瞧不上温氏借着太后的裙带关系称霸朝野的行径,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延文也想不通谢行止何故当众给温氏难堪,尤其是目今风头正盛的温彦清。

延文打小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便就问出来了。

“山雨欲来,总要有人急着撇清关系。”谢行止嘴唇动了动,转而垂眸看向径自攀上他手背的小雀儿,正熟络地用那灰褐色的喙磨蹭青年指尖,似是想到什么,便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药带了吗?”

延文蹙眉:“那东西可伤身得紧。”

“无妨。”

殿试前些日子方才放榜,故而今日设宴,一众新科进士也在席内,君主銮驾刚走,殿里原本拘谨的气氛便在顷刻间活跃起来,一甲前三的席位也顺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探花郎云镜本就喝了不少酒,再叫一群叫不上名字的人四面拥着,空气污浊闷热,更觉得头晕恶心得紧,干脆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去醒酒。

皇家园林步道曲折,不过胡乱转了几个弯,便已寻不到来时的路,眼见越走越偏,终于听得隐约人声,便抬步绕过几处灌木,果不其然在一处假山八角亭后的空地上瞧见了人影,正欲上前询问回兴德殿的路,却发觉那空地上的不是旁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才在兴德殿里见过的伶舟选。

枝叶婆娑,青年君主一身墨绿色素面交领长衫立于斑驳树影,身量颀长,略显清瘦,肩背却意外笔挺,有如瘦竹苍白,一派清贵又摄人的气势。

不过,云镜眉心微蹙,即便是天子屏退左右,也不该松懈至此,任他一路寻至此处畅通无阻。

“为何备马?”伶舟选问道。

“骑射本为一体,左右臣记得您对骑术感兴趣,不如试试臣亲自训出来的马,够不够听话。”答话之人比圣上高上不少,茶褐肤色,眸带暗绿,云镜方才也在席上瞧见过,是前些日子方才被免了职的李和州,目今以一个亲王身份侍奉御前。

伶舟选知道李和州在暗指那日他带着谢行止跑去马场训马,反将李和州晾在宣室殿里的事,加之那回忆不甚喜人,脸色便也不甚好看。

远处的云镜转身,正欲另寻个方向摸索出路,顺道逮个禁军告知他们加强御前巡防,却突然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再一看,李和州已然将圣上单手抱上了马。

成何体统!

“好玩吗?”伶舟选夹紧马腹坐稳,看向不远处稀疏枝叶掩映下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开的云镜,问道。

“天家所言何意啊?”李和州站在马下,吊儿郎当地抬手拍了几下马背,一贯带着戾气的尾音微微上扬,一看便知心情极佳,言罢笑着看向伶舟选,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马鞭打得偏过了头。

马鞭落下的位置刻意避开正脸,绽开的鞭痕自耳朵延伸至喉结,成股鲜血溢出染红半边脖颈,最后没入深色衣领,不见踪迹。

“吾看卿亲手所训的马,也没乖到哪去。”

李和州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偏着脑袋愣了半晌,而后才慢慢转过头看向伶舟选,后者亦垂着眸,打量流浪狗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前者猩红的脖颈,最后对上他投去的视线,居高临下。

“此马乃臣尚在西北戍边时一当地望族所赠,性子刚烈,软硬不吃,踏伤臣手下训马师十余者,无奈臣只得亲手驯养,两年里光是饲养所用精草便花费千金。”李和州突然狂笑着翻身上马,紧贴伶舟选后背的胸腔随着前者干涩的嗓音微微震动,伶舟选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还有,按耐不出的疯狂:“不过一个畜生罢了,天家不喜欢,杀了便是。”

伶舟选只心道不好,冷着脸挣扎了几下,奈何李和州这回铁了心不许他如愿,握着他拿马鞭的手在那马的脖子上绕过一圈,而后猛地勒紧。

烈马霎时扬起前蹄挣扎,意图将背上的两人掀翻下去。

伶舟选因着重力几乎躺在李和州怀里,同时还不忘用力将手从后者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终究没能如愿。

纵观朝中局势,卫氏禁足待审,一朝失势,温裘长女时任大理寺卿查办贪污,风头正盛,太后则极力打压李和州,纵然后者少时大义灭亲,西北悍将凶名在外,离了朝廷赐下的铁骑,没了兵权,留在京中就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而那日伶舟选让李和州完完整整地从死牢里出来,就证明了伶舟选对于温氏和他的态度。

他助他稳固皇权,他保他性命无虞。二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因而伶舟选不在意李和州为何支走原先候立于百步之外的禁军侍从,他要的只是李和州开口。

“李明隐!”频繁的颠簸使得伶舟选浑身上下骨头散架一般的疼,他没空陪他耗在这里。

顷刻间,两具身体失重一般沿着马背向后倒去,受了惊的马则嘶鸣着冲了出去,李和州松手了。

身下的躯体缓冲了后背着地的痛苦,伶舟选不做他想,翻身跨坐在李和州腰上,两手抓着马鞭两端狠狠勒住李和州的脖颈。

远处传来烈马落水的声音,汗液在伶舟选鼻尖汇聚,滴在李和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唇上,暴露了前者尚未消弭的惊惧。

一双手覆上伶舟选握紧马鞭的拳头,带着他加重力度,狠狠勒向自己,暗绿色揉杂在那双狡黠的凤眼之间,李和州依旧笑得开怀:“畜生罢了,天家想杀,随时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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