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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会生育”

 

场地侧边一处挂了帘幕的水上四方亭子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微风拂过,梨花落于水面泛起片片涟漪。

伶舟选换了一身墨绿色素面常服支肘坐着,谢行止方才被下人弄湿了衣衫,这会子由人领着寻了间厢房更衣,李和州立侍伶舟选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他刻意留意着,便始终觉着后颈泛凉,不甚自在。

方才有宫人端来一碟梅子做零嘴,何元德想着伶舟选不喜这玩意,正打算叫人换下去,却让他拦了回来,挑了一颗捏在手里把玩。

“都说熟了的梅子口感格外喜人,吾却偏尝不得这又酸又涩的味道。”他方才贪嘴多饮了些酒,一张脸被醉意熏得红润,骨扇似的鸦睫迟钝扇了几下,眼眸微垂,不顾众人投来的目光,抬手用那梅子在脚边跪着的摇光唇上碾了碾,直至他听话地张嘴咬下,方才罢休。

“皇兄别酸不酸的了,外头正射葫芦呢!”只听得一阵清朗女声,伶舟婳掀了帘子冒出个脑袋,十六七岁的年纪,绾着双螺髻,杏眼圆脸,笑起来格外讨喜。

所谓射柳,便是将鸽子装进葫芦里系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最高者即为胜出。

礼乐射御书数,伶舟选少时便学得马马虎虎,尤其跟体术沾边的更称得上庸碌,他听罢冲少女一笑,眸子里也是嫌少见得的柔和:“吾不善此道,再者,外头正玩得尽兴,乍然多了吾,也该束手束脚。”

“哪有……”

伶舟选却不再言语,垂眸看向脚边微微低着头神游的摇光,一手捞过案上空盏,一手捏着他的两腮逼他张嘴:“吾若不开口,你打算把这梅子核含到什么时候?”

何元德见伶舟选端着空盏递至摇光身前,俨然一副要替他接梅子核的姿态,登时心下一惊,毕竟自古以来哪有让君主伺候一个下人饮食的道理。

正要抬步上前,就看见从伶舟选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端盏的腕子。

“这奴才也是不懂礼数,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

“臣惶恐。”摇光立时弯下身子,额头贴紧地面。

李和州手劲大,伶舟选被他握得生疼,蹙着眉转过脑袋,就见他正笑意森然地瞧着自己,脑中一根弦像是被人猛地绷紧,就连酒也醒了一半。

他试着挣扎了几下,果然无济于事,腕上皮肤倒是因为这细微的动作泛起红痕,火辣辣地疼。

伶舟选心底暗笑一声,斥责旁人不懂礼数,他倒觉着最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的另有其人。

心里虽如此想,他却还是用空下来的手朝着何元德摆了摆:“卿说的是,将这奴才带下去罢。”

直至宫人带着摇光退出去,伶舟选才又看向李和州,微微动着手腕,却见这人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天家想不想射葫芦?”李和州唇边带笑,一双橄榄色的眸子扫过伶舟选全身,最后定在他的眼睛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毒蛇舔舐了全身,背脊发寒。

他又试着抽了抽手,这回李和州倒没握着不放,只轻轻一挣便挣脱了出来:“吾方才便说过……”

“无妨,天家想学,臣便教。”

“何公公差人传话,天家与晟王移驾宜春苑研习骑射,公子换好衣裳可自行走动,不必回亭中候驾。”

先前的衣衫被宫女不甚泼了水,谢行止由下人领着换了一件鸦青缎面常服,甫一绕过屏风,便听见随侍延文凑上前如是说道,于是淡淡应一声知道,转头却见延文以一种颇怪异的神色看着自己。

“还有何事要”谢行止径自在窗边软榻上坐下,绿槐茵茵,园林里喂得滚圆的小雀在枝上来回跳动,他将几案上的点心捏碎了丢出去,小雀就叽叽喳喳落在窗台上,任谢行止逗弄。

延文忍不住撇了撇嘴,躬身替他将茶添好:“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您前脚刚湿了衣服,晟王后脚就带着天家去了宜春苑,还说什么研习骑射,我看分明是心怀不轨。”

“少学宫里的嬷嬷太监说话。”

话音未落,一阵尖利的哭闹声乍然从二人耳畔响起,窗台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屋里的两人也瞬间噤声,谢行止垂眸抿了口茶水,延文则几步跨了出去,推开房门,就见一约摸一岁左右的女娃娃摔在地上,手里的拨浪鼓则往前滚了好远。

看她一身名贵缎子,便猜测是哪家没看紧跑了出来的小姐,正弯腰把她扶起来,余光就又看见一人被前呼后拥着走过来,为首的女子一身大理寺卿官服,延文收敛目光,躬身行礼:“温大人。”

温珵被下人从地上抱进了怀里,温彦清笑着颔首,转身冲半掩着的居室里的谢行止作揖:“臣忧恐太后多日不见小侄女,煞是思念,便自作主张带了珵儿过来,无意惊扰君后凤驾。”

“温大人言重。”谢行止并未出面,本就偏冷的声线经重重阻隔,从屋里传到人耳朵里时显得柔和了不少,却仍旧听得出丝毫不留情面。“不过此苑内多为宫眷,温大人一介天乾还是少带小姐走动的好,免得徒徒落了人口舌。”

温彦清脸上的笑不由僵了僵,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君后说的是,臣这便带珵儿离开。”

谢氏虽始终未曾明确在朝中的站队,谢老爷子却是实打实瞧不上温氏借着太后的裙带关系称霸朝野的行径,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延文也想不通谢行止何故当众给温氏难堪,尤其是目今风头正盛的温彦清。

延文打小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便就问出来了。

“山雨欲来,总要有人急着撇清关系。”谢行止嘴唇动了动,转而垂眸看向径自攀上他手背的小雀儿,正熟络地用那灰褐色的喙磨蹭青年指尖,似是想到什么,便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药带了吗?”

延文蹙眉:“那东西可伤身得紧。”

“无妨。”

殿试前些日子方才放榜,故而今日设宴,一众新科进士也在席内,君主銮驾刚走,殿里原本拘谨的气氛便在顷刻间活跃起来,一甲前三的席位也顺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探花郎云镜本就喝了不少酒,再叫一群叫不上名字的人四面拥着,空气污浊闷热,更觉得头晕恶心得紧,干脆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去醒酒。

皇家园林步道曲折,不过胡乱转了几个弯,便已寻不到来时的路,眼见越走越偏,终于听得隐约人声,便抬步绕过几处灌木,果不其然在一处假山八角亭后的空地上瞧见了人影,正欲上前询问回兴德殿的路,却发觉那空地上的不是旁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才在兴德殿里见过的伶舟选。

枝叶婆娑,青年君主一身墨绿色素面交领长衫立于斑驳树影,身量颀长,略显清瘦,肩背却意外笔挺,有如瘦竹苍白,一派清贵又摄人的气势。

不过,云镜眉心微蹙,即便是天子屏退左右,也不该松懈至此,任他一路寻至此处畅通无阻。

“为何备马?”伶舟选问道。

“骑射本为一体,左右臣记得您对骑术感兴趣,不如试试臣亲自训出来的马,够不够听话。”答话之人比圣上高上不少,茶褐肤色,眸带暗绿,云镜方才也在席上瞧见过,是前些日子方才被免了职的李和州,目今以一个亲王身份侍奉御前。

伶舟选知道李和州在暗指那日他带着谢行止跑去马场训马,反将李和州晾在宣室殿里的事,加之那回忆不甚喜人,脸色便也不甚好看。

远处的云镜转身,正欲另寻个方向摸索出路,顺道逮个禁军告知他们加强御前巡防,却突然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再一看,李和州已然将圣上单手抱上了马。

成何体统!

“好玩吗?”伶舟选夹紧马腹坐稳,看向不远处稀疏枝叶掩映下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开的云镜,问道。

“天家所言何意啊?”李和州站在马下,吊儿郎当地抬手拍了几下马背,一贯带着戾气的尾音微微上扬,一看便知心情极佳,言罢笑着看向伶舟选,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马鞭打得偏过了头。

马鞭落下的位置刻意避开正脸,绽开的鞭痕自耳朵延伸至喉结,成股鲜血溢出染红半边脖颈,最后没入深色衣领,不见踪迹。

“吾看卿亲手所训的马,也没乖到哪去。”

李和州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偏着脑袋愣了半晌,而后才慢慢转过头看向伶舟选,后者亦垂着眸,打量流浪狗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前者猩红的脖颈,最后对上他投去的视线,居高临下。

“此马乃臣尚在西北戍边时一当地望族所赠,性子刚烈,软硬不吃,踏伤臣手下训马师十余者,无奈臣只得亲手驯养,两年里光是饲养所用精草便花费千金。”李和州突然狂笑着翻身上马,紧贴伶舟选后背的胸腔随着前者干涩的嗓音微微震动,伶舟选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还有,按耐不出的疯狂:“不过一个畜生罢了,天家不喜欢,杀了便是。”

伶舟选只心道不好,冷着脸挣扎了几下,奈何李和州这回铁了心不许他如愿,握着他拿马鞭的手在那马的脖子上绕过一圈,而后猛地勒紧。

烈马霎时扬起前蹄挣扎,意图将背上的两人掀翻下去。

伶舟选因着重力几乎躺在李和州怀里,同时还不忘用力将手从后者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终究没能如愿。

纵观朝中局势,卫氏禁足待审,一朝失势,温裘长女时任大理寺卿查办贪污,风头正盛,太后则极力打压李和州,纵然后者少时大义灭亲,西北悍将凶名在外,离了朝廷赐下的铁骑,没了兵权,留在京中就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而那日伶舟选让李和州完完整整地从死牢里出来,就证明了伶舟选对于温氏和他的态度。

他助他稳固皇权,他保他性命无虞。二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因而伶舟选不在意李和州为何支走原先候立于百步之外的禁军侍从,他要的只是李和州开口。

“李明隐!”频繁的颠簸使得伶舟选浑身上下骨头散架一般的疼,他没空陪他耗在这里。

顷刻间,两具身体失重一般沿着马背向后倒去,受了惊的马则嘶鸣着冲了出去,李和州松手了。

身下的躯体缓冲了后背着地的痛苦,伶舟选不做他想,翻身跨坐在李和州腰上,两手抓着马鞭两端狠狠勒住李和州的脖颈。

远处传来烈马落水的声音,汗液在伶舟选鼻尖汇聚,滴在李和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唇上,暴露了前者尚未消弭的惊惧。

一双手覆上伶舟选握紧马鞭的拳头,带着他加重力度,狠狠勒向自己,暗绿色揉杂在那双狡黠的凤眼之间,李和州依旧笑得开怀:“畜生罢了,天家想杀,随时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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