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庙小妖风大
那庙在山下看着近,走起来方知道这一路实为不易。上到一半后,山路已经变得泥泞不堪,堆满枯枝败叶,尤其水雾缭绕,湿冷地蒙在人身上。
付遥感觉自己一张嘴就能喝下满满的水,他清清喉咙,加快脚步走到前面问云丫头:“还要这样向上走?”
他毕竟从小做活,体力还好,只是严正青走到这段路已经不怎么说话,光面无表情盯着前面,也分辨不出脸上的水是汗还是雨。
他们这些人中唯有二爷一人出身富贵,没吃过苦,付遥担忧严正青撑不下去。
“快了。”云丫头开口时也有些喘,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很快就……嘘!别动!”
付遥被她吓了一跳,猛地停步时脚下一滑,差点扑倒进泥地时背后有只手用力拽过他,让他跌跌撞撞地扶稳一棵树。
严正青湿漉漉的脸有些苍白,眼睛盯着付遥,没说话,见他站稳,才放开手。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交错一个眼神,云丫头就面色凝重地转身,说道:“有人,都躲一下。”
此等形势,只能听她的安排。众人纷纷散开,各自找灌木或树木隐藏身形。
付遥本想着去找严正青,不过严正青指了指地下,又对他摇头,指向另一个方位。
他灵光一闪,不知怎的竟然理解了严正青的意思——这块地滑,不方便过去,他们需要先分开。
这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付遥只能靠在一棵树后,余光里严正青灰色的衣角闪过,悄无声息地蹲了下去。
白茫茫的雾气后,影影绰绰的寺庙处燃起飘忽不定的火光,隐约有低低人声,但不过片刻就安静下来。随即那些光点也消失了,仿佛山间昙花一现的精怪。
云丫头严肃地望了望,她竟不顾湿泥,趴下跪地听了听,过了一刻钟后,招呼手脚发麻的众人:“快,趁现在,走。”
寺庙终于近在咫尺,漆块剥落的外墙根下布满青苔,门紧紧锁着,锁链锈迹斑斑。不高的墙头伸出一棵树的树枝,也不知是什么树,枝桠上已经冒出点点绿色。
云丫头走过门,沿着墙一直向前走。这座庙虽说香火不旺,但毕竟由来已久,周围都铺着碎石,不像之前的山路那么湿滑泥泞。
严正青跟着她走到寺庙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处,那门上的锁只是摆设,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露出一座小小的菜园。
住这的和尚实在清贫,好在山上地多,自己种菜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菜地已经不那么整齐,边角还有几颗蔫巴巴的菜,更引人注意的是地上凌乱的脚印。
云丫头毫不犹豫,直奔庙的正殿。佛堂斑驳的黄墙上似乎有道不明显的血迹,严正青瞥过一眼,进入仍旧充斥着香火味的正殿。
大殿昏暗,香案边还有烧得只剩下屁股的蜡烛。云丫头咬着嘴唇,眼睛焦躁地向四周看,十分大逆不道地爬上香案,抬手就去推最中央那座勉强镀了些许金的佛像。
“看什么?来帮忙啊,路就在这下面!”
两个家丁上去帮她一起推,佛像发出闷闷的声音,转动时自上方纷纷落下灰尘,那张慈眉低目的脸也渐渐转向一边,隐入阴影中去了。
佛像下赫然是一个粗糙挖出来的洞,边上还都是泥土,散发着潮湿的腥气。
付遥想走近看,却被严正青一拽,让他呆在后面。
“从这里下去,一直走,就可以出去。”云丫头转身看着他们,“这里我不曾走过,但听他们说是这样。你们走吧,我留下来把这个推回去……”
严正青此时却轻声打断她:“你也下去,我这留一个家丁就好,他可以自己下山。”
云丫头盯着他:“二爷,我知道你很难信我,可是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
“进城我们就去县衙,只要你说的是真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变得冷静了:“我绝不是骗人。二爷,我明白了。”
云丫头二话不说,扶着地洞的边缘跳下去,下方传来闷闷一声落地的响,接着是她的声音:“下面路是平的,直接跳。”
严正青刚迈出一步,付遥却往前一插,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直接就跳了下去。
严正青:“付遥!”
“别担心,二爷。”付遥仰头,拍掉手上的泥土,“我很好,帮你探探路。”
“谁要你探路?”严正青说完,克制着没说更多,他扶着渗出水珠的土墙跳下去,地道里暗无天日,唯有头顶洒下的微弱光线。
一个姓李的家丁紧随其后,另一个则留在上面,确定他们没事后,把佛像推回去了。
“这下面黑得吓人啊。”李家丁搓着手说,“丫头,没火吗?”
“我哪知道,”云丫头声音紧绷,“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光听他们说……你们扶着墙,我走最前面。”
严正青在黑暗中慢慢向前走,问道:“你都没来过,怎么知道那么清楚?许四跟你什么关系?”
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时间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远处还有水滴滴落的响声,滴答滴答。
“还能是因为什么?”云丫头的声音有点颤抖,“他看上我想娶回去做小妾,为了显示自己有多厉害,就给我讲了……结果还是把我哥哥送进山里,我当然不能饶了他!”
严正青的声音稳定,他说:“原来如此。”
因为看不见面容,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淡。付遥忽然明白他肯定早就想到,此刻不过是向云丫头求证。
上山后面对这庄子里心怀鬼胎的一众人,付遥清楚明白严正青应当惯常都是那样——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偶尔温和的脸下面会透出些许冷漠。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饱读诗书的少爷,却跟一个低贱的坤泽滚上床,还是违背人伦的那种。他又想起严正青对他的微笑、爱抚和拥抱,不知为何,在这前途未卜的黑暗中,付遥头一回感受到这一切有多么荒唐。
大概那位张先生实在太爱念些三纲五常,听得他头都大了,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其实犯下大错。
他将手向前伸,碰到严正青的手后,被握紧了。
好罢,付遥想,若是真有人跳出来指点,那也是他的错,与严正青无关。
隔着黑暗,严正青仿佛能感知他心中所想,低声问:“怎么?”
他思考一下,不确定地问:“你害怕?”
付遥愣了愣,回神笑道:“什么害怕?我不怕黑。”
严正青说:“你手心有冷汗。”
付遥想,那明明是你手心出的汗。
不过他没说,而是用力抓住严正青的手,小声道:“既然如此,二爷可要攥紧我。”
严正青不再说话,他专心地一手扶着土墙向前走,隐约感觉出来他们在向下去,只是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
“四爷说,他们还会从这里把金子运出去。”云丫头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掉落的金子呢?”
她的尾音在发抖,轻轻地散在周围,变成一声叹息。
一种好似刀锋迫近后背的威胁感使付遥胸口直跳,他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唯独和严正青紧握的手是真实的。
但下一刻,严正青挣开他的手,反过来将他一推,随后付遥脚下一空,不知道哪里发出“咔啦啦”的响动,他掉了下去。
漆黑的地道中,倏然亮起一点火光,映照出少女湿漉漉的惨白的面容,她身后的影子长长没入更深的黑暗。
在火光照耀到的地方,泥土里确实偶有细碎的金光一闪,那是看得见却捡不到的金末。
“别动。”严正青低声说,他扣着女孩单薄的肩膀,手中握着刀,利刃贴在她的脖子上。
李家丁呸了一口泥,他勉强站稳了,说道:“丫头真是太不厚道,这里还有陷阱呢?二爷,付公子他……”
“我知道。”严正青冰冷地打断他,“这山里的金子,你能拿多少,那么帮他们遮掩?到时案发,你难逃一死。”
后面的话是对云丫头说的,而她被刀抵着,却好像没多少反抗的念头,慢慢说:“我哥哥在山里……我能怎么办?”
“可我还活着。”
云丫头忽然哭了出来,她的脸很脏,哭的时候异常狼狈:“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搞砸了,我能怎么样?他们说你死在这里,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他们把金子挖完,这里堵上,除非掘地三尺,不然根本找不到尸首。就算去报官,县衙里也有他们打点好的人,你必死不可!”
她突然之间失去力气一般,颓丧地向下坐,严正青只得移开手,免得她自己撞上刀刃。云丫头手中一根短短的小蜡烛在摇晃之下依然燃着火光,被严正青接过去放在一边,照出三个人神情各异的面孔。
“你是怎么想的?”严正青问,“事到如今,你打算放弃?”
云丫头呆了会,缓缓摇头:“杀人太难了,我不会……前面有陷阱,那个坑是他们挖好的,底下是刀和石片,掉进去会死。我带你们避开,你们就走吧,去报官还是怎样,我只想去找我哥哥。”
“刚刚那个洞是用来做什么的?”
“给我自己准备的。”云丫头说,“我掉下去,所以不能给你们带路,但我会告诉你们前面怎么走,之后你们掉进去,都结束了。”
严正青打量着她,眼睛很冷。
“之后肯定还会有人来接你出去吧?他们什么时候来?”
“我叔他们做戏要做全套,肯定会全天留在庄子里,证明自己没上山。他们说会有人在中午时来带我回去,顺便确定二爷你们已经死了。”
严正青没再问,他将刀给李家丁,命他看好云丫头,之后端起那根蜡烛,走到方才付遥掉下去的地方。
家丁接过刀,发现刀柄上是湿的,用手一抹,散发着腥气,忙抬头去看,影影绰绰间瞥到严正青的右手衣袖都是撕裂的。
说实话在一片黑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听二爷和公子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丫头出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严正青急促地叫了两声“付遥”,等到蜡烛点燃时,他已经把刀架在云丫头的脖子上。
不会是手受伤了吧?
他担忧着,就见严正青蹲下去,向下问:“付遥?能听见吗?”
没有回应,严正青很有耐心,过一会就问一句。浓稠的黑暗里,蜡烛的光微微摇摆,即将熄灭似的。终于下方传来人模糊的抽气声,付遥小声问:“二爷?”
严正青立刻回答:“是我。你伤着了吗?”
“没有……就是刚刚摔下来有点晕,现在好多了。”
严正青举着蜡烛照了照,随后他回身,把蜡烛交给家丁:“你带着云丫头出去,去县衙,要亲自见到县令再说情况。”
家丁接过蜡烛,呆了呆,急忙说:“可是二爷你……”
“事态紧急,你先去。”严正青口吻不容置疑,“我等付遥上来再走,陷阱那里你再地上划一道,我们能避开。”
家丁本不愿意,被严正青威逼走了,还担心地一步三回头。
那点光亮也随之消失,严正青坐在地上,右手臂的抽痛逐渐演变为一种麻木,他试了试,血已经止住了。
事发突然,云丫头仓促间拔出刀就向后捅。只是她没有什么杀心,手脚慌乱,严正青意识到不对,推开身后的付遥,抬手挡住刀,几个来回后就将刀抢了过来,就是手上被割了一道。
可他没想到云丫头避开的那个坑,他却误打误撞把付遥推下去,结果造成这种麻烦。
“我刚刚看了,不是很深。”严正青对下面说,“你能向上爬么?”
“应该可以。”付遥说,传来簌簌的响动,他在下面找着合适的地方,“这姓冯的怕不是上辈子是地鼠……”
虽说不深,但土质松软,有些地方用力后就塌陷,很难找到使劲的点。付遥试了几次,总爬不上去。
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只是怕严正青在上面等得急,为这个倒出一身汗。
严正青摸黑撕掉袖子把右手臂的伤口包好,他不善闲聊,但忧虑付遥受伤却不和他说,就扯一些废话,让两人都提起精神。
这地下仿佛与外界隔绝,不知道山中几时几月。付遥喉咙发干,意识到他们许久没有食水,严正青还一直说话,恐怕更难受。
“二爷,”他咳一声,“你休息会,我看看这边能不能上去。”
严正青闭上嘴,嗓子很干,隐隐发痛。他揉了揉眉心,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但想必出去后会很狼狈。
他双腿因为久坐发麻,于是站起身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就听前方传来脚步声。
前面的地道有一个转弯,忽闪的火光将一个人影投出来,男人的声音问:“小云?小云?嘿这丫头,怎么不出声……”
严正青屏住呼吸,他蹲下去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贴着土墙,一步步走过去。
火光明亮起来,男人向黑乎乎的坑边走了几步,地上的影子里,猛地抬起一只手。
他心中警惕,反应很快地向旁边一扭身,严正青握着石头砸下,只擦到他的肩膀。
男人痛骂一声,手里提着的灯吱吱呀呀晃着,他抬手去摸腰间的刀,眼睛看清楚严正青的脸,顿时道:“坏了!”
严正青知道不能给他机会,不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不像少女,他不给男人拔刀的机会,抓起一把土就向这人的眼睛洒。
灯骨碌碌滚到地上,男人皱眉闭眼,刀已经拔出来,向严正青的方向挥舞。
“该死!”他骂道,“娘的,云丫头死了?”
严正青自觉硬拼不过他,后退几步矮下身子捡起他提的油灯,向地上一掼,啪一下,地道里瞬间黑了下去。
男人脚下一绊,怒骂一声。
严正青和他都知道对方就在附近,不过他们都看不见时,这场冲突就不好说了。
付遥那边很安静,只要这个男人没有机会发现他就好。
严正青握了一下手,他的掌心湿冷。
男人明显是奔着灭口而来,杀意毫不掩饰。如果他不能把这个男人杀死,付遥也会很危险。
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很难受,但还是压低呼吸,抑制着喘息声,慢慢地后挪,去找刚刚扔掉的石块。
男人也很谨慎,他同样在黑暗里寻找严正青的位置。
这时土坑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付遥不知道在做什么。严正青心中一紧,又不能开口,男人肯定也注意到了那边,脚步一错,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在这里!
严正青心中一定,他拿到了石头,将锋利的那头向外,赌一把般砸过去。
石头落处传出一声闷响,那种扎入肉体的手感令严正青觉得恶心。他胃里空空,却很想吐。
几乎同时,男人也因此定位他,喉咙里发出愤怒的骂声,抬手打过来。
严正青攥着尖石向后躲,他撞上土墙,右肩膀一痛,男人喘着粗气逼问他:“你们还有人逃走了,是不是?”
严正青咬牙不说话,男人自己念叨两句,恨恨道:“总之得先把你杀了……”
他没说完,身后的黑暗里,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云丫头?”
男人问道,但无人回答他,一双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度,勒住他的脖子,接着什么东西捅进他的脖颈里。
“嗬……”
男人手上一松,严正青顿时反应过来,摸到他的手腕那里,不顾抽痛的右手臂,开始抢那把刀。
男人瞪大眼睛,在充满血腥的黑暗中与严正青争夺,而勒住他脖子的那个不知名的杀手异常沉默,拔出刀后毫不犹豫,再度将刀重重插入手底的躯体。
这把要命的刀锋利却似乎不长,捅进肉体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男人徒劳地踢动双腿,他失了力气,手中的刀掉下去,闷闷一声。
严正青垂下不停发抖的右手,手上湿漉漉的,他知道是血又流出来。
男人不再挣扎了,当严正青和付遥都放手时,他的身体一样掉在地上,再无声息。
严正青向后靠了一下,土壤被血浸透,手感令人恶心。他靠着土墙过了片刻才站稳,被浓郁的血腥气冲得头晕。
除了他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外,还有另一个喘息声,急促得仿佛闻不到血腥味。
严正青伸出稍微干净一点的左手,触碰到付遥颤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用一只手臂勉强抱了一下。
“我……”
付遥的声音沙哑,他咳嗽两声,问:“这个人死了吗?”
“死了。”
“啊。”付遥晃晃头,重复说,“他死了。我……”
“你做得很好。”严正青道,语气变得坚定,“别再想了,有没有受伤?”
付遥埋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没有大碍。二爷,我们得赶快离开。”
语毕,他蹲下去,手一伸,碰到一具逐渐变冷变硬的尸体。
付遥咬牙将男人拖动起来,死人似乎会格外沉重,拖行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严正青摸黑配合他,两人沉默着将尸体扔下那个土坑,下方传来闷闷的一响。
所幸这条地道已走了一多半,付遥都怀疑他要失明,总算见到前方蒙蒙的光亮。
杀过人的刀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刀柄几乎深深刻入掌心的皮肉里,还好另一只手握着严正青,温暖柔软。
地道上方是一块木板,盖得并不紧,付遥伸手去推时才发觉手臂脱力,使不上劲。严正青伸出一只手也推了一把,瞬间木板掀开,两人都被照得闭了闭眼睛。
云丫头在这件事上没骗他们,有些许被风吹来的蒙蒙细雨落在他们脸上,夹杂着草木气息,不远处江水奔腾,确实已是山脚。
这儿是山脚一座简陋的茅草房,应当是给守山人和往来猎户歇脚的,只是年久失修,屋顶漏了个洞,导致地面潮湿,里面也堆了不少杂物。
付遥先上去,他放下刀,转身伸出双手去拉严正青。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但从未看过严正青如此狼狈的模样,一时间被吓住,尤其他肩膀和手上都是殷红的血迹。
“二爷?”
严正青坐在一旁的木板上,他垂头缓了片刻,望了望四周。
付遥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惊慌,头发很乱,脸上一道一道的都是泥土和血,手指似乎还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双手握住付遥的右手,掰开僵硬的手指揉了揉,凝视着手心里深深的几乎出血的刀柄印痕。他把沾着人血的刀拿走,沉默地收下。
付遥呼出一口气,他抽回手,要去看严正青的肩膀,但严正青已经起身,说道:“快走。”
“二爷。”付遥用罕见的沉沉语气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严正青的左眼睫毛上凝固着一点血渍,他伸手抹开,避而不答:“现在先别说这些,走。”
付遥:“我……”
严正青却突然柔声问:“刚刚你害怕吗?”
付遥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泥向山下走,后背之前出的汗变冷了,黏着里衣。他想了想,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担心。”
“我要怕死了。”严正青却平静地说。
付遥一愣,他不知道严正青在害怕什么,偏偏又能感受到他身上复杂的情绪,一时无言,最后只能牵住严正青的手做回应。
他的手已经逐渐回温,严正青的手仍旧在冒冷汗,被握紧时,指尖抽动几下。
下山时雨已经停了,徒留下白茫茫的雾气。严正青眼前一晃,不动声色地搀住付遥的手臂。
付遥敏锐地侧头,正要开口时,雾气里传来人声和马蹄声,一行人影慢慢变得清晰。
“二爷?”
“快快,在这里!”
为首带路的家丁满脸喜色,赶忙迎上来,他满脸是汗,喘着粗气说:“二爷!可有大碍?这是县父母亲自派的人,由何长随带着,绝不会叫那贼人逃了去。”
严正青摆手,他还要说什么,付遥却将他一拽,抢先说:“二爷手受了伤,耽搁不得。我陪你们去山上,我认得路。”
何泽骑着马上前,很和气地问了几句严正青的状况,也催促他回去就医,瞥见付遥,说道:“付公子看起来也不大好,不回去么?”
“我不妨事。”付遥说,“抓住那些谋财害命的贼人才要紧。”
说完,他还担心严正青反对,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严正青没什么表示,看了付遥一眼,只说:“多小心。”
他坐上马,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何泽骑马载着付遥,雨后地面湿滑,他也只能慢慢走着,还不如那些步行的衙役快。颠簸中他问付遥:“这定山里有金子?百年来都没听说过,可能当真?”
“那庄子里的人这么说。”付遥道,“就算不是金子,其谋害人命的事也做不得假。”
何泽笑一声:“谁想到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此番你们没有性命之虞,已经是好运气了。”
付遥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随行的衙役带着木棍,为首的两人佩着长刀,动作矫健,率先上山去。
付遥下了马,听到何泽问他:“喂,你现在是作何打算,就那么当一辈子小妾?他进山你还得鞍前马后跟着伺候。”
“关你什么?”付遥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先处理正事再讲。”
何泽哈哈笑一声,轻捷地跳下马,指挥着衙役将庄子围起来,眼疾手快地逮住慌乱的冯管事与他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
付遥亲眼盯着这些人都被抓起来,才疲惫地蹲下,手在额头拍了拍,正欲起身,周身却跟着一晃,他无意识地坐回地上。
仿佛只是眼前黑了片刻,付遥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着,床褥间散发着香气,柔软温暖。他推开被子一把坐起,身上泛着酸疼,小腹那里更是隐痛。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严正青的卧房,陈设不变,唯独没见到严正青本人。
付遥心中自睁开眼就莫名惴惴不安,他立刻就要下床。这时听见动静的丫鬟推开门,忙说:“哎呀公子小心些,不要摔着了!”
付遥不理会,穿鞋的时候,丫鬟又说:“大夫看过,所幸孩子很稳,没有大碍……公子?你怎么了?”
付遥慢慢看她一眼,那脸色和神情吓得她一身冷汗,转身就跑出去叫人。
而付遥坐在床边,不可置信地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那里和以前似乎没什么区别,可又似乎隐隐有着怪异感。
是真的……孩子么?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本来该是欣喜无比的事情,付遥却被搞得头脑发懵。他看着冲进来的两三个丫鬟,定了定神,开口问:“二爷呢?”
为首的丫鬟显得颇为犹豫,付遥盯着她,又问一遍:“二爷呢?”
“二爷……还在县衙。”
付遥看出不对劲,语气加重了:“在县衙?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起身就要向外走,丫鬟连忙拽住他:“公子,你要先养好身体,二爷让人带了话,说不用急,过几天就能回来。”
“因为什么?”付遥清醒了些,他看也不看,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下两口,沉声问,“又出了什么岔子?”
“二爷亲手杀了人,虽然……不管怎样,总得在衙门里走一遭。”
杀人。
严正青,你是怎么想的?
付遥闭了一下眼睛,他想说什么,最后一言不发将凉茶喝干净,五脏六腑仿佛也跟着在冷水里滚了一圈,带着他的小腹微微抽痛。
“我明白了。”在静默的片刻后,付遥说,“有没有热水?我洗把脸,你们把事情说详细点。”
脚步声,随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铸的牢门打开。严正青本来望着高处狭窄的窗口,听到声音静静回头,对上汤县令的脸。
因为是坤泽,所以县衙还给他隔开的牢房。不算脏乱,只是阴暗潮湿,全靠窗子里漏进来的光。
严正青起身行礼,汤县令受了,说道:“张牧之要见你,你若答应,我就叫人放他进来。”
“不用,我谁都不见。”
“好,那不说他,”汤县令简洁道,“你府里派来的人呢?你见不见?”
严正青低声叹口气,他道:“……见。”
“定山里的金子并没有那么多。”汤县令缓缓道,“不过也够用了。”
至此,严正青才放松些许,又躬身一拜。
汤县令没再多言,也不喜监牢的环境,转身离去后,狱卒就带着人进来。
来人是陈松,依旧是利落干净的模样,说道:“二爷,付公子醒了。”
“伤着没?”严正青问,“他醒来后可还好?”
陈松回答:“一切都好。只是大夫说,付公子若再不妥当行事,那孩子恐怕保不住。”
“他说话倒周到……”严正青忽然顿了顿,他猛地回头,隔着冰冷的铁栏杆,陈松望着他,只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了。”过了许久,严正青说,他像是有点晕眩,手在墙上扶了一下,引起狱卒探究的注视。
“你回去罢。”严正青放柔了声音,他垂下头,使人看不清表情,“告诉他珍重身体,放宽心,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走。”
付遥正在书房练字,张先生这两日抱病不能来上课,他也不用督促,以从未有过的劲头开始读书写字。陈松回府后小心敲门进了书房,说道:“付公子。”
付遥放下笔,看着他,眼神显得很亮。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在严正青身后第一次见这位外室的场景,当时的付遥看上去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惶恐不安的年轻坤泽,虽然容貌出色,可掩盖不住身上那种以色侍人久了的媚气。
如今也没过多久,付遥的背却挺得更直,言行间少了那点察言观色的作态,越发显出眉目清秀。
他将严正青的话复述一遍,付遥听后有些失望:“就说了这些吗?”
“狱卒还在旁边呢,人多耳杂。公子放宽心,二爷不会出事的。”
付遥将写完的字纸叠好,放进旁边的炉子里烧了,看着窗外出神片刻,他说:“园子里也太冷清了,到春天花都开不了多少吧。”
那是因为许祁不喜欢花花草草,所以许多花草被他命人移走了。严正青曾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他不能常常出去,呆在府里的时候多,结果连逛自家的园子都没了趣味。
陈松不好多说,只能道:“可以慢慢再种。公子喜欢什么?我去叫人买。”
“如今哪有心情搞这些?”付遥笑笑,他又问,“衙门那边……可都打点过了?”
“自然。”
陈松出去了。付遥心乱如麻,他写不下字,勉强喝了几口茶,舌根苦涩,蓦然间想起何泽。
两人交际平平,可毕竟何泽是县令身边的人,总归说得上话。可只是念头一闪,付遥握着自己的手,想严正青恐怕另有安排,他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听严正青的传话,就是要他安心等着。
明明是他亲手杀的人,严正青为何要顶罪?
付遥想得多了,小腹那里传来隐隐的酸胀感。他闭了一下眼睛,又喝下两口茶水时,有丫鬟在书房外面通报:“公子,张先生派了人来。”
“嗯?”付遥回过神,他打开书房的门,果然外面院子里垂手站着一名小厮,额头都是汗,还喘着气,急急地说:“是付少爷吗?我家老爷的两箱书落在这里,付少爷可知道?”
张牧之正在编一本文集,不仅收录本地文人墨客的作品,还有汤县令的几篇散文。如今他在府上做西席,但教付遥的任务并不繁重,故而把那些书籍都带来,付遥学习时他就在一旁编书。
可是张先生突然病倒,这书还忘在学生这里,想来也是怕出岔子,差了小厮来取。
“就在书房,我注意着,一直让人好好看护。”付遥说,“你来拿吧。”
小厮迟疑着,期期艾艾地说:“老爷讲,这书很要紧,最好是让少爷亲自送过去呢。”
有事弟子服其劳,付遥没什么说的,况且他想着出去走走或许还可以散心,就道:“好,我跟着你走。”
最重的一箱书由小厮背着,付遥将最要紧的手稿包好,夹在手臂里,同小厮一起走出角门。
张牧之的住所在街的另一头,付遥走到张家门口,望见门边停着的马车,随口问:“先生有客?”
他觉得那马眼熟,多看了两眼,就听小厮回答:“是,今早就来了,老爷还带着病,不知道什么事要说那么久。”他看起来有些不满的样子,努着嘴,抬了抬后背沉重的书箱。
付遥盯着这匹马看了很久,将书交给小厮:“你带回去吧,老师有客,我不便打扰。”
“啊?”小厮愣了一下,“可是老爷说要你进去见一见他……”
付遥捂住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我身体也不好,怕给老师再传了病气,岂不麻烦?”
小厮为难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好吧,我进去通报一声,你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付遥答应了,但他心里总悬着,就像几天前在黑不见五指的地道里,胸口一直突突跳动一样。
他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转身走到斜对面的一家茶楼,选了一个位于二楼屏风后的位置。
没多久小厮就和一个青年仆役出来了,他环顾一圈,没看到付遥,迷茫地抓了抓头。青年仆役看起来不大高兴,低声训斥几句,抬手在小厮头上打了一巴掌。
小厮捂着头,仆役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后望了望四周,竟和他一起向着许府方向原路返回。
付遥稍稍一想,也能看出来张牧之似乎是一定要他进张家的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皱眉又开始盯着那匹正在树下甩尾巴的马,忽然灵光一闪——
这马好像是何泽之前骑的那匹。
不过此地本来就盛产这种棕黄色的马匹,且马身上也没用烙印,也无甚出奇的特征,付遥又不敢确定。
他将自己向屏风后藏了藏,没多久,就看那仆役脸色难看地拽着欲哭无泪的小厮,显然是找不到付遥,在发脾气。
仆役站在路边四处望了望,走进街边店铺,应该是想找人。付遥心提起来,正打算付钱走人,忽然街那头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并哨声,一队衙役风驰电掣般来到张家门口,把张家团团围住。
众多路人都惊疑不定地避开,看着为首的人一甩鞭子,下令:“去!”
仆役也来不及找人了,急急地往回赶,被衙役拦住。那小厮见势不对,脚底抹油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踪影。
不多时,张牧之跌跌撞撞地被衙役押出来。由于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衙役还给他一些体面,没直接上枷,只带着他回县衙去了。
衙役们又搜查少时,大概是没有结果,浩浩荡荡地收了阵势,顺带将门口吃草的马也给牵走。
张牧之的人品和为人一向被称赞,围观众人都疑惑地窃窃私语,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付遥更是坐不住,将钱放在桌上就匆匆起身从后门离去。他后悔自己轻易出来,目前或许只有原地不动才是最安全的。
早知该听严正青的话。
他抄一条巷子,打算走近路回去,然而寂静的巷子里,却出现两个人的脚步声。
付遥没回头,他刚要向前跑,身后那人仿佛知道自己暴露了,猛地扑上来,胡乱抓住付遥的肩,一柄刀横在他面前:“别乱动!”
付遥跟着微微仰头,避开刀锋,却不意外,他说:“何泽……你究竟在搞什么?”
随着太阳的移动,监牢里那扇高而窄的窗中逐渐失去了光辉。严正青回过神,昏暗中低头看见他把手腕都掐出一道印子。
身后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新换班的狱卒在他的牢房门口停下,低声说:“不错,就是张牧之,可惜让何泽给逃了。”
严正青的眼瞳一闪,他问:“知道他逃去哪里了么?”
“不清楚,现在外面乱糟糟的。”狱卒回道,“不过张的下人回答,他本来是要把付遥带进去的,可惜给人带丢了。”
严正青听到付遥名字的一刻神色僵硬,即使知道付遥没被他们找到,也还是脸色难看:“好大的胆子……垂死挣扎罢了。”
他心总静不下来,望着窗外的一线天空,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会没事的。”
“许府中有马车和路引吧?”何泽的声音透出发狠的味道,“让我走。”
付遥反问:“我怎么让你走?”
他们在小巷里僵持着,何泽怒道:“有的是办法,趁现在还没开始搜捕,我先出了城再做打算!”
付遥意外得镇定,他说:“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恐怕得换个姿势。”
不到一刻,付遥走进角门,叫住经过的一个小厮:“去叫车夫套匹马,我要出城一趟。”
小厮满脸迷茫,付遥又指指身后,“这位是县令身边的何长随,要我带路去看看那庄子,有些事还没弄清楚。”
站在他身边的何泽笑了笑,小厮不疑有他,转身跑走。
何泽一只手仍握着刀,进入严正青的地盘令他异常焦躁,见一时半会没人来,逼问道:“你不会骗我的吧?”
“我如何骗你?”付遥无奈地说,“你盯着我,我都没有通风报信的空当。”
他的余光里,何泽本来端正的脸庞布满细汗,眼眶发红,眼珠也不停地转动震颤,甚至于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其实我想问,你怎么牵扯进这案子里?”付遥放缓语气,“按理来说无论哪边都与你无关吧。”
何泽哼哼地冷笑起来:“付遥,我没有你的好运气。尤劲死了,谁要我一个被男人肏过的烂货?我也不是坤泽,当然只能自谋生路。不过……呵呵,很多事不必与你说,多说多错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我只是好奇,再说我又不是县令,套你的口供有何意义?”付遥平静回答。
何泽歪了歪头,他冷冷道:“你可真舒服,许祁待你大方,这姓严的也对你宽容。我看坤泽多少脑子有些拎不清,对你好,怎么,你肚子里到时爬出来的孩子还能跟他一条心么?哦不对,恐怕等你生了孩子,他就得去母留子吧,我好心劝你一句,你不要自投罗网去。”
付遥微微偏头,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变得很冷,但随即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正担心呢。”
好在没过多久,马蹄的踏踏声传来。小厮牵着马过来,整理好马鞍,犹豫着说:“管家让付公子稍等,他同你们一起去。”
“等什么等?要事大案,哪里等得了?”何泽用刀将付遥一顶,“走!”
付遥说:“我不会骑马。”
“废物。”何泽啧了一下,“先上马去,快些。”
付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踩住马镫,动作生疏,看起来确实不会。何泽仰头不耐烦地看着他,手拽着马鞍,作出上马的姿势,警惕地看着周围。
在这动作间,雪亮的刀锋露出,旁观的小厮哎了一声,何泽猛地扭头。与此同时,付遥一勒缰绳,喝道:“驾!”
小厮大叫一声,马也跟着嘶鸣,何泽反应很快地就要抢着上马,付遥却回手不知道痛一般攥住刀身,厉声说:“来人!”
何泽怒骂一声,他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匹马上,红着眼睛扒着马不放。
付遥确实不大会骑马,他的手心似乎麻木了,感受不到痛感,只看见何泽越发疯癫的双眼,心里涌上一股要报复的恨意。
何泽算什么东西,也配对严正青指指点点么?
马受了惊,不安地踏起蹄子,激起一片尘土,小厮则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要拽住何泽。何泽大吼一声,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向下流,付遥居高临下看着他,抬脚用力一踹,随即松开手。
不远处听到动静的仆役也都急忙跑过来,纷纷大呼小叫,赶紧想按住状若疯癫的何泽。
马高高扬起前蹄,血滴洒落在土地上,何泽徒劳地喘着气,被一众仆役七手八脚按在地面,双眼犹自瞪着付遥。
付遥好不容易制住马,小厮扶着他下来,后怕得发抖,要带他去处理伤口。他吐出一口气,垂下手,默默注视片刻何泽,一语不发。
严正青走到刑桌前坐下,他将双手摆上桌面,木枷扣住他的手腕,狱卒见他是坤泽,就没再上脚枷。
这里是审问的刑室,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永远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不过比牢房要亮一些,也更宽敞,他放松地张开手指,看向对面的幕僚和衙役。
“之前的口供都差不多了。”幕僚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我再问你,周老三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杀掉我,”严正青回答,“我在反抗中看不清楚,失手杀了他。”
“他的尸体在坑里,不是你故意杀了推下去的?”
“我当时失足掉进去,他为了杀我也跳下去,最后成了这样。”严正青停了停,“当时付遥在上面试图拦住他,不过我们都是坤泽,很难……”
严正青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回忆这些看起来让他很不适,偏过头没再说话。
“何泽也缉捕归案了。”幕僚看着笔录,过了很久告诉他,“等大人开堂审判,就能水落石出。”
严正青垂下睫毛,他道:“自然,大人明鉴。”
半刻钟后,他回到牢房,对前来送饭的狱卒道:“府里可有什么消息?”
狱卒木着脸,嘴唇一动:“听说无事,还在门口捉了何泽。”
严正青本是听说何泽被抓后松了口气,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心放得太早。他立刻问道:“何泽怎会在那里?”
狱卒:“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劳烦你。”
“庭审?我也可以去?”付遥转过身,陈松垂首说:“是。”
“可以见到二爷吗?”
陈松:“如无意外,自然可以。”
付遥忐忑不安的心短暂被安抚了一下,他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思索片刻,道:“给我找副手套。”
过了会,他又问:“你说衙门里有人,二爷不会吃苦头,对吗?”
陈松颔首,付遥将看了一半的书合上。他最近食欲不振,但终于能见严正青,心中高兴,晚饭多吃了一些,看得陈松心里不停念佛。
汤县令一直爱公开庭审,为的就是教化百姓。更何况这次案件重大,早早地县衙外就围了一圈人。
付遥下了马车,他戴着手套,跟随指引站在堂下,感觉自己后背已然出了层汗。
在众人的熙熙攘攘声中,有衙役出来,呵斥着肃静,很快,他看见严正青连同许四、冯管事、张牧之、何泽等一起,站在公堂上。
严正青明显清减了一些,然而面容平静,身上整洁。他本来微微低头站着,突然间侧头,准确地望见堂下的付遥。
两双眼睛短促地交汇了一下,付遥攥紧手指,心中想着严正青身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却还硬是板住脸,怕叫旁人看出端倪,再生事端。
严正青则在飞快的一瞥后继续目视地面,他心中几乎要怨恨那个还在付遥腹中的胎儿,非要在他不能看顾的时候连累付遥。
幸好付遥未在山上出事,否则他无论如何都要许四一行人没有好下场。
汤县令一拍惊堂木,满堂寂静,他命衙役将诉状张贴好,沉声开始了庭审。
直到今日,付遥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是许四先发现了定山的金矿,他大着胆子瞒下来,打算私吞金矿。不过此事非一人能成,他须得找个帮手。
他本想与许祁合谋,但许祁一直看不上他,还给他吃了闭门羹。他想到自己与张牧之这个读书人是远房亲戚,便去登门求助,又用金子利诱,希望张牧之能帮他找个门路。
张牧之多年科举不得志,正想捐个官,只愁囊中羞涩。许四这下给他瞌睡送来热枕头,两人一拍即合,张牧之也将跟他读书的何泽拉入伙,由许四出钱打点,把何泽送入县衙做县令的长随,充当内应。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许祁急病去世,许四想趁机夺走那庄子,也好继续挖掘金矿,未料到严正青是块硬骨头,非得和他杠上。
他已经把庄子实质上控制得差不多,绝不愿意将到手的鸭子送出去,故而叮嘱冯管事,若严正青亲身前来,一定要他有来无回。
冯管事为人油滑了半辈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明白杀人的话他绝对逃不了,指不定还得给许四背锅,因此就想糊弄过去,送严正青快快下山。
可惜事情败露,有人向许四通风报信,刀架在脖子上,冯管事没法,只能默许周老三去斩草除根。他们都太过轻视了,没想到云丫头这个看在身边养大的女孩会反水,更没想到身强力壮的周老三会被两个坤泽杀死。
至于所谓的闹鬼传闻,皆是许四和冯管事一起哄人的。那几个失常疯癫的人,也是被喂了山里的毒蘑菇才这样。庄子里被喂毒的人是由于既不配合许四的计划还想着告密,而那个倒霉的家丁,纯粹是冯管事想尽快把严正青吓走。
而张牧之能上门给付遥做先生,更是意外之喜,可以把严正青的行程完全掌握。
只是那天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仅使事情意外败露,还冲垮了山中的矿道,冲走了不少挖出来的金子。
汤县令开始宣读判决时,付遥竟然感觉双腿发软。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几乎没听清楚其他人,只知道严正青——
无罪释放。
衙役上前解了木枷,许四还高声叫冤,冯管事瑟瑟地坐下去,何泽面无生气,冷漠地注视着堂下的听众……
这些付遥都没有在意。
他跟着人流到衙门外,还觉得恍惚。等到人潮散尽后,一点水仙花的清香骤然靠近。
严正青自后面将他轻轻一抱,说道:“辛苦了。害怕吗?”
“不害怕。”付遥说,“一点都不。”
他握住严正青的手,严正青也看见他摘下手套包着纱布的右手,神情一变,可付遥说“终于见到二爷了”,他又没有办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仓促地回头,让付遥赶快上马车。
付遥捧起他的脸,竟是严正青眼圈发红,看起来几乎要落泪。
“二爷。你每次问我害不害怕,其实是你自己怕得不行吧?”
付遥笑了笑,他从未如此温柔地说,“我永远都不会怕的,因为我知道二爷心爱我。”
“我不知道何泽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许四都被抓了,他还妄图与张牧之一起,骗你去做人质。”严正青在窗前,一边看着这段时日没处理的事务一边说,阳光下他的脸素白得吓人,“下回遇到这种事情可不能这么莽撞,手若是伤得狠了,那可怎么办?”
付遥啊了一声,看上去还有些神游天外,说道:“哦,这个……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嘛。”
严正青并不认同,只说:“以后再不敢请先生了。”
付遥笑起来:“这我知道,叫因噎废食。”
严正青抽空用手指点了点他,“学得什么东西?快去看书罢。”
没有了先生,严正青只能来做半个老师。不得不说做先生这方面,严正青完全比不上张牧之。纵然付遥很想偏心,有时也很难那么昧良心。
严正青意识到了,看起来颇为懊恼。付遥为了哄他,就说:“是我读书愚笨。”
“哪有说自己笨的?”严正青不满道,随后又说,“我确实不会教别人,不能怨你,罢了,我去请孙先生来。”
孙先生胡子花白,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慢慢悠悠,也是做了几十年的秀才。大约命里没有官运,不过教学生一把好手,直到付遥月份明显大了,严正青强行给他休假。
天气已经热了,有孕在身,付遥也懒得动。他现在读书写字已经很利索,不上课便在书房跟着严正青学做事。
“大夫说,应当就是下月底的事了。”
严正青皱眉看了眼付遥的肚子,看起来比谁都愁。付遥摸了摸他的脸,指腹的墨汁蹭在严正青脸侧,他笑起来:“二爷别这样,我不担心都要被你看担心了。”
严正青顶着墨痕,将写错的纸团起烧掉,却忽然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还记得许家远房那个孩子么?”
“记得,”付遥说,“怎么?”
“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严正青双手交握,他很难露出这种踟蹰不定的神情,“我在想……你愿意你的孩子姓什么?”
付遥一愣,严正青深吸一口气,将他想了许久的沉甸甸的心事和盘托出:“若是姓许,自然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他的,不论男孩女孩,坤泽还是干元,我可以发誓。只是你若不愿意孩子姓许,那么我只能将那孩子抱来,上许家族谱。不过你不必担忧,该分给你的,我会想办法给你……”
付遥轻声打断他:“原来二爷是担心这个。我不在意,我想孩子姓严最好。”
“胡闹。”严正青想也不想,“跟我姓做什么?不姓许,那就姓付,是你的孩子。”
付遥:“难道不也是二爷你的?”
严正青却说:“我不喜欢孩子,不必跟我姓。”
付遥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时无言,看着严正青紧绷的唇角,却又想笑。
谁都看得出来,对付遥腹中这个孩子,严正青是全府上下最紧张的人。
“好罢,若我不要那个姓许的孩子进门,你要待他如何?”
“父母不要他,也很可怜。”严正青说,“我会给他送去一个好人家。”
付遥叹了口气,他从窗边起身,严正青立刻紧张地抬头,看着他走近,坐在书桌旁,问道:“二爷,你恨许祁么?”
严正青没回答,付遥自言自语说:“其实我不恨他……我甚至会感谢他,若不是他,我哪里能认识二爷?”他勉强笑笑,“可是我知道,二爷厌恶他,他也对不起你。你不想要一个流着许家的血的孩子,我是明白的。”
严正青的手伸出去,付遥握住他,两人的手指相碰。严正青举起付遥的手看了会,低声说:“你的手怎还有些肿?”
“怀着孩子大都这样吧。”付遥说,“我没怎么吐已经谢天谢地了。”
严正青低头吻了吻付遥的手背,低声道:“正因为我恶心他,我才不想让你的孩子还要姓许。”
“是我们的。”付遥纠正。
严正青望着他,无可奈何。付遥牵着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严正青不敢轻举妄动,暖意隔着薄薄的布料依偎他的掌心,随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付遥咦一下:“他恐怕是在踢你。”
严正青缩回手,望着窗外出神。
“总之都由你决定。”最后他开口,“你要那个孩子,我就接回来。你不要他,也没什么。”
晚上付遥被严正青催着早睡,等到夜深,严正青躺下时,付遥展开手臂,自背后抱住他。
“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来吧。”付遥的声音如同叹息,“我想二爷应该更不想让你的孩子还姓许。”
“不用考虑我,更要考虑你自己。”
付遥笑了两声,他道:“二爷你开心,我就开心了呀。”
严正青翻过身,和他面对面,严肃地说:“胡扯。”
付遥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二爷,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