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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相隔

 

脚步声,随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铸的牢门打开。严正青本来望着高处狭窄的窗口,听到声音静静回头,对上汤县令的脸。

因为是坤泽,所以县衙还给他隔开的牢房。不算脏乱,只是阴暗潮湿,全靠窗子里漏进来的光。

严正青起身行礼,汤县令受了,说道:“张牧之要见你,你若答应,我就叫人放他进来。”

“不用,我谁都不见。”

“好,那不说他,”汤县令简洁道,“你府里派来的人呢?你见不见?”

严正青低声叹口气,他道:“……见。”

“定山里的金子并没有那么多。”汤县令缓缓道,“不过也够用了。”

至此,严正青才放松些许,又躬身一拜。

汤县令没再多言,也不喜监牢的环境,转身离去后,狱卒就带着人进来。

来人是陈松,依旧是利落干净的模样,说道:“二爷,付公子醒了。”

“伤着没?”严正青问,“他醒来后可还好?”

陈松回答:“一切都好。只是大夫说,付公子若再不妥当行事,那孩子恐怕保不住。”

“他说话倒周到……”严正青忽然顿了顿,他猛地回头,隔着冰冷的铁栏杆,陈松望着他,只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了。”过了许久,严正青说,他像是有点晕眩,手在墙上扶了一下,引起狱卒探究的注视。

“你回去罢。”严正青放柔了声音,他垂下头,使人看不清表情,“告诉他珍重身体,放宽心,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走。”

付遥正在书房练字,张先生这两日抱病不能来上课,他也不用督促,以从未有过的劲头开始读书写字。陈松回府后小心敲门进了书房,说道:“付公子。”

付遥放下笔,看着他,眼神显得很亮。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在严正青身后第一次见这位外室的场景,当时的付遥看上去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惶恐不安的年轻坤泽,虽然容貌出色,可掩盖不住身上那种以色侍人久了的媚气。

如今也没过多久,付遥的背却挺得更直,言行间少了那点察言观色的作态,越发显出眉目清秀。

他将严正青的话复述一遍,付遥听后有些失望:“就说了这些吗?”

“狱卒还在旁边呢,人多耳杂。公子放宽心,二爷不会出事的。”

付遥将写完的字纸叠好,放进旁边的炉子里烧了,看着窗外出神片刻,他说:“园子里也太冷清了,到春天花都开不了多少吧。”

那是因为许祁不喜欢花花草草,所以许多花草被他命人移走了。严正青曾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他不能常常出去,呆在府里的时候多,结果连逛自家的园子都没了趣味。

陈松不好多说,只能道:“可以慢慢再种。公子喜欢什么?我去叫人买。”

“如今哪有心情搞这些?”付遥笑笑,他又问,“衙门那边……可都打点过了?”

“自然。”

陈松出去了。付遥心乱如麻,他写不下字,勉强喝了几口茶,舌根苦涩,蓦然间想起何泽。

两人交际平平,可毕竟何泽是县令身边的人,总归说得上话。可只是念头一闪,付遥握着自己的手,想严正青恐怕另有安排,他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听严正青的传话,就是要他安心等着。

明明是他亲手杀的人,严正青为何要顶罪?

付遥想得多了,小腹那里传来隐隐的酸胀感。他闭了一下眼睛,又喝下两口茶水时,有丫鬟在书房外面通报:“公子,张先生派了人来。”

“嗯?”付遥回过神,他打开书房的门,果然外面院子里垂手站着一名小厮,额头都是汗,还喘着气,急急地说:“是付少爷吗?我家老爷的两箱书落在这里,付少爷可知道?”

张牧之正在编一本文集,不仅收录本地文人墨客的作品,还有汤县令的几篇散文。如今他在府上做西席,但教付遥的任务并不繁重,故而把那些书籍都带来,付遥学习时他就在一旁编书。

可是张先生突然病倒,这书还忘在学生这里,想来也是怕出岔子,差了小厮来取。

“就在书房,我注意着,一直让人好好看护。”付遥说,“你来拿吧。”

小厮迟疑着,期期艾艾地说:“老爷讲,这书很要紧,最好是让少爷亲自送过去呢。”

有事弟子服其劳,付遥没什么说的,况且他想着出去走走或许还可以散心,就道:“好,我跟着你走。”

最重的一箱书由小厮背着,付遥将最要紧的手稿包好,夹在手臂里,同小厮一起走出角门。

张牧之的住所在街的另一头,付遥走到张家门口,望见门边停着的马车,随口问:“先生有客?”

他觉得那马眼熟,多看了两眼,就听小厮回答:“是,今早就来了,老爷还带着病,不知道什么事要说那么久。”他看起来有些不满的样子,努着嘴,抬了抬后背沉重的书箱。

付遥盯着这匹马看了很久,将书交给小厮:“你带回去吧,老师有客,我不便打扰。”

“啊?”小厮愣了一下,“可是老爷说要你进去见一见他……”

付遥捂住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我身体也不好,怕给老师再传了病气,岂不麻烦?”

小厮为难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好吧,我进去通报一声,你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付遥答应了,但他心里总悬着,就像几天前在黑不见五指的地道里,胸口一直突突跳动一样。

他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转身走到斜对面的一家茶楼,选了一个位于二楼屏风后的位置。

没多久小厮就和一个青年仆役出来了,他环顾一圈,没看到付遥,迷茫地抓了抓头。青年仆役看起来不大高兴,低声训斥几句,抬手在小厮头上打了一巴掌。

小厮捂着头,仆役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后望了望四周,竟和他一起向着许府方向原路返回。

付遥稍稍一想,也能看出来张牧之似乎是一定要他进张家的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皱眉又开始盯着那匹正在树下甩尾巴的马,忽然灵光一闪——

这马好像是何泽之前骑的那匹。

不过此地本来就盛产这种棕黄色的马匹,且马身上也没用烙印,也无甚出奇的特征,付遥又不敢确定。

他将自己向屏风后藏了藏,没多久,就看那仆役脸色难看地拽着欲哭无泪的小厮,显然是找不到付遥,在发脾气。

仆役站在路边四处望了望,走进街边店铺,应该是想找人。付遥心提起来,正打算付钱走人,忽然街那头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并哨声,一队衙役风驰电掣般来到张家门口,把张家团团围住。

众多路人都惊疑不定地避开,看着为首的人一甩鞭子,下令:“去!”

仆役也来不及找人了,急急地往回赶,被衙役拦住。那小厮见势不对,脚底抹油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踪影。

不多时,张牧之跌跌撞撞地被衙役押出来。由于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衙役还给他一些体面,没直接上枷,只带着他回县衙去了。

衙役们又搜查少时,大概是没有结果,浩浩荡荡地收了阵势,顺带将门口吃草的马也给牵走。

张牧之的人品和为人一向被称赞,围观众人都疑惑地窃窃私语,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付遥更是坐不住,将钱放在桌上就匆匆起身从后门离去。他后悔自己轻易出来,目前或许只有原地不动才是最安全的。

早知该听严正青的话。

他抄一条巷子,打算走近路回去,然而寂静的巷子里,却出现两个人的脚步声。

付遥没回头,他刚要向前跑,身后那人仿佛知道自己暴露了,猛地扑上来,胡乱抓住付遥的肩,一柄刀横在他面前:“别乱动!”

付遥跟着微微仰头,避开刀锋,却不意外,他说:“何泽……你究竟在搞什么?”

随着太阳的移动,监牢里那扇高而窄的窗中逐渐失去了光辉。严正青回过神,昏暗中低头看见他把手腕都掐出一道印子。

身后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新换班的狱卒在他的牢房门口停下,低声说:“不错,就是张牧之,可惜让何泽给逃了。”

严正青的眼瞳一闪,他问:“知道他逃去哪里了么?”

“不清楚,现在外面乱糟糟的。”狱卒回道,“不过张的下人回答,他本来是要把付遥带进去的,可惜给人带丢了。”

严正青听到付遥名字的一刻神色僵硬,即使知道付遥没被他们找到,也还是脸色难看:“好大的胆子……垂死挣扎罢了。”

他心总静不下来,望着窗外的一线天空,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会没事的。”

“许府中有马车和路引吧?”何泽的声音透出发狠的味道,“让我走。”

付遥反问:“我怎么让你走?”

他们在小巷里僵持着,何泽怒道:“有的是办法,趁现在还没开始搜捕,我先出了城再做打算!”

付遥意外得镇定,他说:“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恐怕得换个姿势。”

不到一刻,付遥走进角门,叫住经过的一个小厮:“去叫车夫套匹马,我要出城一趟。”

小厮满脸迷茫,付遥又指指身后,“这位是县令身边的何长随,要我带路去看看那庄子,有些事还没弄清楚。”

站在他身边的何泽笑了笑,小厮不疑有他,转身跑走。

何泽一只手仍握着刀,进入严正青的地盘令他异常焦躁,见一时半会没人来,逼问道:“你不会骗我的吧?”

“我如何骗你?”付遥无奈地说,“你盯着我,我都没有通风报信的空当。”

他的余光里,何泽本来端正的脸庞布满细汗,眼眶发红,眼珠也不停地转动震颤,甚至于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其实我想问,你怎么牵扯进这案子里?”付遥放缓语气,“按理来说无论哪边都与你无关吧。”

何泽哼哼地冷笑起来:“付遥,我没有你的好运气。尤劲死了,谁要我一个被男人肏过的烂货?我也不是坤泽,当然只能自谋生路。不过……呵呵,很多事不必与你说,多说多错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我只是好奇,再说我又不是县令,套你的口供有何意义?”付遥平静回答。

何泽歪了歪头,他冷冷道:“你可真舒服,许祁待你大方,这姓严的也对你宽容。我看坤泽多少脑子有些拎不清,对你好,怎么,你肚子里到时爬出来的孩子还能跟他一条心么?哦不对,恐怕等你生了孩子,他就得去母留子吧,我好心劝你一句,你不要自投罗网去。”

付遥微微偏头,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变得很冷,但随即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正担心呢。”

好在没过多久,马蹄的踏踏声传来。小厮牵着马过来,整理好马鞍,犹豫着说:“管家让付公子稍等,他同你们一起去。”

“等什么等?要事大案,哪里等得了?”何泽用刀将付遥一顶,“走!”

付遥说:“我不会骑马。”

“废物。”何泽啧了一下,“先上马去,快些。”

付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踩住马镫,动作生疏,看起来确实不会。何泽仰头不耐烦地看着他,手拽着马鞍,作出上马的姿势,警惕地看着周围。

在这动作间,雪亮的刀锋露出,旁观的小厮哎了一声,何泽猛地扭头。与此同时,付遥一勒缰绳,喝道:“驾!”

小厮大叫一声,马也跟着嘶鸣,何泽反应很快地就要抢着上马,付遥却回手不知道痛一般攥住刀身,厉声说:“来人!”

何泽怒骂一声,他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匹马上,红着眼睛扒着马不放。

付遥确实不大会骑马,他的手心似乎麻木了,感受不到痛感,只看见何泽越发疯癫的双眼,心里涌上一股要报复的恨意。

何泽算什么东西,也配对严正青指指点点么?

马受了惊,不安地踏起蹄子,激起一片尘土,小厮则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要拽住何泽。何泽大吼一声,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向下流,付遥居高临下看着他,抬脚用力一踹,随即松开手。

不远处听到动静的仆役也都急忙跑过来,纷纷大呼小叫,赶紧想按住状若疯癫的何泽。

马高高扬起前蹄,血滴洒落在土地上,何泽徒劳地喘着气,被一众仆役七手八脚按在地面,双眼犹自瞪着付遥。

付遥好不容易制住马,小厮扶着他下来,后怕得发抖,要带他去处理伤口。他吐出一口气,垂下手,默默注视片刻何泽,一语不发。

严正青走到刑桌前坐下,他将双手摆上桌面,木枷扣住他的手腕,狱卒见他是坤泽,就没再上脚枷。

这里是审问的刑室,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永远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不过比牢房要亮一些,也更宽敞,他放松地张开手指,看向对面的幕僚和衙役。

“之前的口供都差不多了。”幕僚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我再问你,周老三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杀掉我,”严正青回答,“我在反抗中看不清楚,失手杀了他。”

“他的尸体在坑里,不是你故意杀了推下去的?”

“我当时失足掉进去,他为了杀我也跳下去,最后成了这样。”严正青停了停,“当时付遥在上面试图拦住他,不过我们都是坤泽,很难……”

严正青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回忆这些看起来让他很不适,偏过头没再说话。

“何泽也缉捕归案了。”幕僚看着笔录,过了很久告诉他,“等大人开堂审判,就能水落石出。”

严正青垂下睫毛,他道:“自然,大人明鉴。”

半刻钟后,他回到牢房,对前来送饭的狱卒道:“府里可有什么消息?”

狱卒木着脸,嘴唇一动:“听说无事,还在门口捉了何泽。”

严正青本是听说何泽被抓后松了口气,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心放得太早。他立刻问道:“何泽怎会在那里?”

狱卒:“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劳烦你。”

“庭审?我也可以去?”付遥转过身,陈松垂首说:“是。”

“可以见到二爷吗?”

陈松:“如无意外,自然可以。”

付遥忐忑不安的心短暂被安抚了一下,他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思索片刻,道:“给我找副手套。”

过了会,他又问:“你说衙门里有人,二爷不会吃苦头,对吗?”

陈松颔首,付遥将看了一半的书合上。他最近食欲不振,但终于能见严正青,心中高兴,晚饭多吃了一些,看得陈松心里不停念佛。

汤县令一直爱公开庭审,为的就是教化百姓。更何况这次案件重大,早早地县衙外就围了一圈人。

付遥下了马车,他戴着手套,跟随指引站在堂下,感觉自己后背已然出了层汗。

在众人的熙熙攘攘声中,有衙役出来,呵斥着肃静,很快,他看见严正青连同许四、冯管事、张牧之、何泽等一起,站在公堂上。

严正青明显清减了一些,然而面容平静,身上整洁。他本来微微低头站着,突然间侧头,准确地望见堂下的付遥。

两双眼睛短促地交汇了一下,付遥攥紧手指,心中想着严正青身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却还硬是板住脸,怕叫旁人看出端倪,再生事端。

严正青则在飞快的一瞥后继续目视地面,他心中几乎要怨恨那个还在付遥腹中的胎儿,非要在他不能看顾的时候连累付遥。

幸好付遥未在山上出事,否则他无论如何都要许四一行人没有好下场。

汤县令一拍惊堂木,满堂寂静,他命衙役将诉状张贴好,沉声开始了庭审。

直到今日,付遥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是许四先发现了定山的金矿,他大着胆子瞒下来,打算私吞金矿。不过此事非一人能成,他须得找个帮手。

他本想与许祁合谋,但许祁一直看不上他,还给他吃了闭门羹。他想到自己与张牧之这个读书人是远房亲戚,便去登门求助,又用金子利诱,希望张牧之能帮他找个门路。

张牧之多年科举不得志,正想捐个官,只愁囊中羞涩。许四这下给他瞌睡送来热枕头,两人一拍即合,张牧之也将跟他读书的何泽拉入伙,由许四出钱打点,把何泽送入县衙做县令的长随,充当内应。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许祁急病去世,许四想趁机夺走那庄子,也好继续挖掘金矿,未料到严正青是块硬骨头,非得和他杠上。

他已经把庄子实质上控制得差不多,绝不愿意将到手的鸭子送出去,故而叮嘱冯管事,若严正青亲身前来,一定要他有来无回。

冯管事为人油滑了半辈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明白杀人的话他绝对逃不了,指不定还得给许四背锅,因此就想糊弄过去,送严正青快快下山。

可惜事情败露,有人向许四通风报信,刀架在脖子上,冯管事没法,只能默许周老三去斩草除根。他们都太过轻视了,没想到云丫头这个看在身边养大的女孩会反水,更没想到身强力壮的周老三会被两个坤泽杀死。

至于所谓的闹鬼传闻,皆是许四和冯管事一起哄人的。那几个失常疯癫的人,也是被喂了山里的毒蘑菇才这样。庄子里被喂毒的人是由于既不配合许四的计划还想着告密,而那个倒霉的家丁,纯粹是冯管事想尽快把严正青吓走。

而张牧之能上门给付遥做先生,更是意外之喜,可以把严正青的行程完全掌握。

只是那天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仅使事情意外败露,还冲垮了山中的矿道,冲走了不少挖出来的金子。

汤县令开始宣读判决时,付遥竟然感觉双腿发软。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几乎没听清楚其他人,只知道严正青——

无罪释放。

衙役上前解了木枷,许四还高声叫冤,冯管事瑟瑟地坐下去,何泽面无生气,冷漠地注视着堂下的听众……

这些付遥都没有在意。

他跟着人流到衙门外,还觉得恍惚。等到人潮散尽后,一点水仙花的清香骤然靠近。

严正青自后面将他轻轻一抱,说道:“辛苦了。害怕吗?”

“不害怕。”付遥说,“一点都不。”

他握住严正青的手,严正青也看见他摘下手套包着纱布的右手,神情一变,可付遥说“终于见到二爷了”,他又没有办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仓促地回头,让付遥赶快上马车。

付遥捧起他的脸,竟是严正青眼圈发红,看起来几乎要落泪。

“二爷。你每次问我害不害怕,其实是你自己怕得不行吧?”

付遥笑了笑,他从未如此温柔地说,“我永远都不会怕的,因为我知道二爷心爱我。”

“我不知道何泽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许四都被抓了,他还妄图与张牧之一起,骗你去做人质。”严正青在窗前,一边看着这段时日没处理的事务一边说,阳光下他的脸素白得吓人,“下回遇到这种事情可不能这么莽撞,手若是伤得狠了,那可怎么办?”

付遥啊了一声,看上去还有些神游天外,说道:“哦,这个……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嘛。”

严正青并不认同,只说:“以后再不敢请先生了。”

付遥笑起来:“这我知道,叫因噎废食。”

严正青抽空用手指点了点他,“学得什么东西?快去看书罢。”

没有了先生,严正青只能来做半个老师。不得不说做先生这方面,严正青完全比不上张牧之。纵然付遥很想偏心,有时也很难那么昧良心。

严正青意识到了,看起来颇为懊恼。付遥为了哄他,就说:“是我读书愚笨。”

“哪有说自己笨的?”严正青不满道,随后又说,“我确实不会教别人,不能怨你,罢了,我去请孙先生来。”

孙先生胡子花白,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慢慢悠悠,也是做了几十年的秀才。大约命里没有官运,不过教学生一把好手,直到付遥月份明显大了,严正青强行给他休假。

天气已经热了,有孕在身,付遥也懒得动。他现在读书写字已经很利索,不上课便在书房跟着严正青学做事。

“大夫说,应当就是下月底的事了。”

严正青皱眉看了眼付遥的肚子,看起来比谁都愁。付遥摸了摸他的脸,指腹的墨汁蹭在严正青脸侧,他笑起来:“二爷别这样,我不担心都要被你看担心了。”

严正青顶着墨痕,将写错的纸团起烧掉,却忽然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还记得许家远房那个孩子么?”

“记得,”付遥说,“怎么?”

“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严正青双手交握,他很难露出这种踟蹰不定的神情,“我在想……你愿意你的孩子姓什么?”

付遥一愣,严正青深吸一口气,将他想了许久的沉甸甸的心事和盘托出:“若是姓许,自然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他的,不论男孩女孩,坤泽还是干元,我可以发誓。只是你若不愿意孩子姓许,那么我只能将那孩子抱来,上许家族谱。不过你不必担忧,该分给你的,我会想办法给你……”

付遥轻声打断他:“原来二爷是担心这个。我不在意,我想孩子姓严最好。”

“胡闹。”严正青想也不想,“跟我姓做什么?不姓许,那就姓付,是你的孩子。”

付遥:“难道不也是二爷你的?”

严正青却说:“我不喜欢孩子,不必跟我姓。”

付遥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时无言,看着严正青紧绷的唇角,却又想笑。

谁都看得出来,对付遥腹中这个孩子,严正青是全府上下最紧张的人。

“好罢,若我不要那个姓许的孩子进门,你要待他如何?”

“父母不要他,也很可怜。”严正青说,“我会给他送去一个好人家。”

付遥叹了口气,他从窗边起身,严正青立刻紧张地抬头,看着他走近,坐在书桌旁,问道:“二爷,你恨许祁么?”

严正青没回答,付遥自言自语说:“其实我不恨他……我甚至会感谢他,若不是他,我哪里能认识二爷?”他勉强笑笑,“可是我知道,二爷厌恶他,他也对不起你。你不想要一个流着许家的血的孩子,我是明白的。”

严正青的手伸出去,付遥握住他,两人的手指相碰。严正青举起付遥的手看了会,低声说:“你的手怎还有些肿?”

“怀着孩子大都这样吧。”付遥说,“我没怎么吐已经谢天谢地了。”

严正青低头吻了吻付遥的手背,低声道:“正因为我恶心他,我才不想让你的孩子还要姓许。”

“是我们的。”付遥纠正。

严正青望着他,无可奈何。付遥牵着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严正青不敢轻举妄动,暖意隔着薄薄的布料依偎他的掌心,随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付遥咦一下:“他恐怕是在踢你。”

严正青缩回手,望着窗外出神。

“总之都由你决定。”最后他开口,“你要那个孩子,我就接回来。你不要他,也没什么。”

晚上付遥被严正青催着早睡,等到夜深,严正青躺下时,付遥展开手臂,自背后抱住他。

“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来吧。”付遥的声音如同叹息,“我想二爷应该更不想让你的孩子还姓许。”

“不用考虑我,更要考虑你自己。”

付遥笑了两声,他道:“二爷你开心,我就开心了呀。”

严正青翻过身,和他面对面,严肃地说:“胡扯。”

付遥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二爷,快些睡吧。”

没过几日,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就被送了过来。付遥一直呆在后院,严正青对外宣称这是许祁的遗腹子,依据辈分,起名为许峥。

付遥还想带这个孩子,严正青直接请了看孩子的嬷嬷,让他别管。

下个月的月底,付遥与严正青的孩子出生了,是女孩。

严正青让付遥取名,付遥靠着床头想了半天,说道:“叫付沅吧。”

他手指蘸了茶水写出名字,严正青很专注地看,随后笑道:“恐怕一辈子五行都不会缺水。”

说完,严正青又低头,在付遥脸上亲了几下。

“我总担心你痛。”他终于说,声音很小,贴着付遥的耳朵,只说给他听,“吓得要死……再不要孩子了。”

“能有这一个已经是走大运,”付遥反过来安慰他,“想再要一个恐怕还很难呢。”

严正青明显不同意,却不再争辩,让付遥睡觉,付沅抱给奶妈就好。

三年后。

中秋夜,恰好是个晴天,入夜后天空明月高悬,并且没有宵禁,街上热热闹闹,都是欢声笑语的人流。

一名年轻女子正在街边吆喝,面前摆着热腾腾的刚出炉的月饼,额头都渗出细汗。

她见一男人牵着孩子路过,忙说:“这位老爷,要给孩子买些月饼吗?都是热乎的,也好克化,给小孩吃正好呢。”

那男人被牵着的小孩一拽,无奈停下,问道:“小沅想吃什么?”

他牵着的是一个容貌打扮处处精致的女童,被男人抱着看了一圈,指着说:“我要这个!”

“好,麻烦姑娘,拿两个吧。”

然而卖月饼的女人却疑惑地说:“等等,你是……”

男人抬头,灯下映出他的眉眼清透出众,和女童颇有几分相似。他盯着年轻女子看了看,也诧异道:“你是云丫头?”随后他笑笑,“不,是云姑娘了。”

云姑娘露出些许羞涩和惊喜,说道:“付公子带女儿出来玩么?”

说着,她将月饼递给女孩,却摆手不收付遥的钱,“当初也多亏你们放我一马,如今我和哥哥一起做糕点,比在冯叔手下做事强多了。这月饼算是我的心意,不必客气。对了,二爷呢?”

付遥还没说话,小沅就抢着说:“二爷嫌弃人多,不愿意出门呢!”

付遥和云姑娘寒暄几句,抱着女儿离开:“怎么又乱叫人,谁让你叫二爷的?”

付沅很不服气,捏着月饼发脾气:“二爷为什么不跟我们出来呢?”

话音未落,一副精巧的糖画在她面前一晃。付沅眼珠子跟着转,就听她头上严正青平静地说:“这不是来了?不要跟你爹耍性子,我怎么教你的?”

付沅赶紧躲到付遥怀里,严正青见状,就把糖画给了他手中牵着的小男孩。

许峥天降糖画,得意洋洋,付沅气得要哭,还是严正青又给她买了一个,方才安静。

“原来你跟我一样啊。”付遥靠近严正青悄悄说,“我还以为你对孩子能铁石心肠到底。”

严正青充耳不闻,付遥又说:“刚刚碰到云丫头了,你还记得她吗?”

“嗯,怎么?”

“长成大姑娘了,在那边卖月饼,想来你没注意。”

严正青却露出恍然的神情:“是她,我说怎么面熟。”

付遥嗯了声,他们手牵在一起,付沅和许峥各自举着糖画斗嘴,付遥说:“这真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严正青侧头,说道:“下次做梦不带上小孩就好了。”

付遥笑出声,严正青温柔地与他对视,满月光辉慈爱地照着长街,照着他们亲密相伴,走了很远很远。

严正青捏着发言稿走上升旗台的时候,和刚刚几位被叫上去全校通报批评的问题学生擦肩而过。

走在最后的男生与他差不多高,校服外套不讲究地敞着,黑发,皮肤很白,经过的时候散发出一点杏花的香气。

严正青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后颈的阻隔贴没贴好,不过下一秒他们的距离就分开了。

他站上升旗台,几乎能看到全校的师生。走下去的几人也没入人群里,他伸手调试了一下麦克风,举起发言稿念了起来。

“真快啊。”陈松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对严正青说,“马上就要高三了,希望我别被分去c班,否则我爸妈得杀了我。”

严正青正在找试卷,随口回:“你期末多用点功,也不至于去c班。”

陈松笑嘻嘻的:“我比不上你的成绩,不过没问题,我爸总能把我塞进a班的。啊,许祁来了,叫你呢。”

一直找不到的试卷原来是夹在书中,严正青反手抽出,这才抬头,许祁靠在教室后窗那里,懒洋洋地笑。

出来。他做了个口型。

附近有些人看热闹地开始起哄,严正青没什么表情,走出教室,闻到许祁身上alpha的味道。

“你没贴阻隔贴?”他问。

许祁很惊讶的样子,他耸耸肩:“哇,拜托,我又不是快到易感期了,不贴也没事吧。”

他又问:“你不喜欢我的味道吗?”

严正青没有回答,转而开口:“信息我收到了,晚上我会过去和你们一起吃饭。”

许祁习惯他这种冷淡的作风,不如说正是这种性格,搭配严正青的身世和外貌,使得他成为一个最能得到普遍认同的高贵的oga。作为这样oga的未婚夫,许祁只会觉得很有面子。

“好啦,我怕你忘了,通知你一下。”许祁说着,搭住严正青的肩膀,“你今天上去讲话,他们还羡慕我真是好福气。”

严正青说“是么”,之后推开许祁的手臂,“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晚上见。”

许祁只好转身和他的朋友一起走了,严正青回到教室,感受到自己后颈的腺体处在微微发热。

——不是被alpha的信息素吸引,而是厌恶。

他开始写空白的试卷。陈松在一旁不住嘴,又开始和后面的人聊八卦:“今天被通报批评的那几个高一是怎么回事啊?听说他们和三中的打架?”

一中是省重点,本来校区在老城区,后来搬到新区这边后,附近就是本市垫底的三中。为此不少一中家长还去教育局投诉过,可惜没有成功。

但三中的学生大多都是差一点就去读职高中专的,校风确实很乱,混混很多,一中的学生和那些人起冲突,很难讨到好。

“不知道啊,但是上个月三中不是有个人被捅死了吗?”

“听说是和职高的人打架……真的可怕。”

“总之避开那边走吧。尤其oga,他们校内还有强奸oga的。”

“哇!太不是人了吧。”

“话说今天被批评的人里是不是有个oga?”

“噢噢,你说那个很好看的学弟。”

上课铃响了,严正青放下笔,他问陈松:“今天被批评的那个oga是谁?”

陈松没想到严正青对这个感兴趣,说:“我想想,好像是叫付遥吧?还是高一a班的。”

严正青点头,没再说话。

傍晚放学时,严正青走下楼,学校主干道的花坛旁边,几个alpha正凑在一起说笑。许祁望见他,冲他招了招手:“坐我的车吗?”

“我让司机过来了,还要回家换正装。”严正青向他那些朋友点头,“不麻烦你。”

他也没想到许祁还要在楼下等他,心里忍不住有些不耐烦。可为了很多麻烦的事情,他还不得不跟许祁维持表面上的友好。

“啊,我忘了。”许祁耸肩,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旁边有人识趣地凑上来点火。许祁就隔着烟雾看严正青,对他说,“那一会见。”

严正青可能是笑了一下,他说:“一会见。”

“马上就要高二了,这个时候背处分,a班你是肯定进不去的……”

付遥偏过脸望着窗外,楼下能看见几个学校里臭名昭着的富二代们凑在一起,普通学生见了他们都绕路走。班主任喋喋不休讲了很多,最后叮嘱他期末好好考,不能拉班里的平均分。

谈话结束,付遥如蒙大赦,回班里拎起书包就走。班里还有几名没走的同学,看见他,或多或少投来异样的眼光。付遥干脆问了句“看什么”,他们就赶紧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转回去,令人瞧了发笑。

路边那几个富二代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吸烟,付遥闻到几种alpha的信息素混合着烟味,他加快脚步经过,听见一个人说:“脾气那么硬的oga,一点也没有意思啊。”

“但是这么上台面的oga可不多哦。”

“也是。哎许祁,我上回找到个地方,里面好多漂亮的beta,去玩了也不怕信息素,怎么样?”

声音被抛在身后,付遥去车棚推自行车,骑过校门口的公告栏时,看见大红的表彰榜上,严正青的名字一闪而过。

早上他也和这位天之骄子的学长狭路相逢,严正青似乎看了他一眼,付遥更在意的是他身上很香——就像水仙花。

今晚是许祁一位表兄的生日宴会。论私人交际,严正青与他不熟,可这种场合从来不看个人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的家族。

他将生日礼物送出去,这位表兄也很给面子地当场拆开,对里面那根价值不菲的钢笔大大夸赞,插进胸前的口袋。

严正青有些口渴,他想去喝杯水,偏偏这时许祁挽住他的手臂,他只能暂且放弃,和许祁一起去与各路人寒暄。

在这种宴会,许祁好歹遵守基本礼节,和在场的ao一样,用阻隔贴挡住腺体,免得信息素对别人造成困扰。可即使这样,严正青依然在心中觉得厌烦。

他并不是讨厌alpha或者oga,他只是单纯讨厌许多人——许祁在里面首当其冲,因为这是个自大又愚蠢的废物。

漫长的社交后,严正青总算可以去角落接一杯水。他喝了半杯水,又叉了几块水果吃,才觉得没那么难熬。正中央的舞台上,已经推来七层高的生日蛋糕,灯光变换,作为寿星的表兄喜气洋洋准备切蛋糕,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开心。

台下的灯光都熄灭了,生日快乐歌响起,在一阵起哄声中,严正青看见许祁回头,大概是想找他。而他冷静地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许祁寻找无望,又转回去和身边人的碰杯。

就在生日快乐歌即将结束的时候,舞台上的灯闪了闪,猛地陷入黑暗。一片骤然降临的漆黑里,传出大大小小的尖叫,很快就有服务生举着手电进来道歉,表示电路出现意外,给今晚的客户作出补偿云云。

严正青没有再听,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打开宴会厅的侧门,悄悄走了出去。

“你好,先生,需要下楼吗,还是找不到路?电梯不能用了,楼梯在这边。”

迎面走来一位打着手电的服务生,声音很年轻。严正青被光晃到眼睛,不悦地举手挡了一下,听到那人低声说“抱歉”。

手电筒低下去,在整个断电的酒店走廊里,严正青先闻到那股隐约的花香味。

早上还在升旗台念检讨的付遥此刻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站在他对面,表情捉摸不透,微笑了一下。

“学长,需要我提供帮助吗?”

严正青皱眉看着他,过了会,开口问:“你满十六岁没?”

付遥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说:“满了,我又不是童工。”

严正青迟疑片刻,他问:“哪里可以下楼?我想出去散散心。”

付遥二话不说,转身带他向安全出口那边走,解释:“这边人少一些。”

岂止是少一些,简直是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

外面的嘈杂也被阻断,楼梯间显得清静不少。付遥走得很慢,手电照着台阶,严正青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上午班里的人倒是说了,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

“你……”他觉得这样问似乎不太礼貌,犹豫着,付遥轻声说:“学长的名字是严正青吧。我叫付遥,付款的付,遥远的遥。”

严正青怀疑他看出什么,把名字记下。不过他觉得付遥似乎不像是那种会和小混混打架的学生,然而这个念头也就是在心中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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