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一直到梁平拿咖啡漱口了，陆北旌都没说话，一直在看那一段的表演。
浑然天成。
甚至只有这一段，就算把柳苇在这部片子里其他所有的镜头都删光，只保留这一段，观众都不会忘了她。
这四分钟的表演太醒目了。
不管放在电影里的哪一个部分都没关系，开头，中间，结尾处，都无所谓，观众都会记住这个女孩子。
陆北旌能理解梁平为什么看到这一镜就立刻赶过来找他。
他现在是在反思自己。
他反思，他是不是懈怠了，是不是老了，是不是躺在功劳薄上太久，已经忘了进步了？
他一心一意想拍出《夏日》来，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这段时间他拍的是很努力，可为什么他没有拍出这样精彩的镜头呢。
他演的乔野在框子里头，中规中矩。
他一直在努力表演乔野，也确实是演的不错。
在今天之前，他也并不是不满意的。
但柳苇的秦青太出色了，可她并没有脱出框子去表演，她演的还是秦青，只是这不是剧本里写出来的人物，而是她自己演活了的角色。
在她身上，秦青活了。
一个虚假的人物，一个工具人物，在她的这段表演里有了生命。
观众在看完电影后是肯定会引起思考的。本来思考会偏到乔野身上，因为他过于莽撞，见义勇为最后丢了性命。秦青做为工具人，能吸引的视线不多，对她的恶评也会压过对她的惋惜——因为她是自己作死，最后还连累了乔野。
这不是陆北旌塑造这两个角色的本意，但路露电影上映后很可能风评会变成这样。因为风评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偏颇的，它不可能理性，它就是非黑即白的东西，一个是好的，另一个肯定是坏的。乔野死了，所以他是好人，那秦青就会成为除了人贩子之外的第二个坏人。
但这部电影是在陆北旌的一意孤行下制作的。路露提出了意见，却不可能现在再反对这部电影，给柳苇换人设换剧情。柳苇自己可能是因为不懂，也根本没反对。
梁平这才要在这部电影中削弱秦青这个角色的存在感，也是为了尽最大努力保护柳苇。
反正也不要票房，陆北旌一个人单扛吧。
但现在因为这段表演，风评将会不同了。
陆北旌自己也是从影多年，他是很了解观众的。观众在看到这一段以后，会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柳苇塑造的秦青身上。
——他们身边未必会有这么热血的儿子，却一定有不少傻白甜的女儿。
女儿被人贩子拐走了，这是很可怕，但电影最后是被救回来的，大家的危机感不会太重。但救回来的女儿疯了，这带给家庭的将是永无止境的灾难，有生之年都很难摆脱。
比起前者，后者的代入感和恐惧感会成几何倍上涨！
他的乔野就算贯穿全剧，在全剧演了五十分钟以上的内容，也将沦为配角。
梁平没说话，吃完收拾完垃圾，回来等陆北旌发言。
他能看出来的，陆北旌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现在发愁的，陆北旌一定也会发愁。
而且他有把握，陆北旌不会让他把这一段删掉不用。
陆北旌长长的叹了口气，消沉的问：“是我已经没灵气了吗？”
梁平开始化身知心姐姐给陆北旌灌鸡汤：“你不能这么想。就像两个学生，一个平时只考三十分，这回她考了六十分，进步巨大；另一个学生平时就考一百分，现在还考一百分，那是因为上限就是一百分，他就是想突破到一百二十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陆北旌听完不说感不感动，只说：“梁导，从这上面看，就知道你是有年纪的人了。现在哪还有一百分分制的考试啊，学校早就改了。”
梁平：“滚。领会精神。我这是在夸你呢。”
夸不夸的，都白搭。
陆北旌站起来，在房车里艰难的做了几个下蹲来振作，再回来看屏幕。
梁平：“剧本要改一改，我有几个新的想法。”
陆北旌：“你找张编说吧。你帮我想一想，乔野这个角色还能不能再深化一下了？”
梁平：“怎么深化？你这个角色本来就挺伟光正的，还怎么深化？”
陆北旌问：“你觉得乔野伟光正？他很莽撞，没有计划，对现实危险估计不足。”
梁平：“但像他这么好的人，我真没在现实里见过。别杠，杠就是你对。我知道世上好人多，但乔野这样的我真没见过。”
陆北旌懂了。
乔野这个角色，不够接地气。他的善良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善良和正义的纯度太高了，一般人很难把他代入到自己身边的人中去。诚然，人人都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乔野，但没有就是没有。
——要是我能遇到一个正义之士就好了。
这是所有人在遇到不平事时的期望。
但真在遇到为难事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跑出来热情又积极的帮你，你反而很难相信他是纯粹出于善意，而不是另有所图。
他必须把乔野的行为给拉回到地面上，在纯粹的善意之外，给他接一点人气，这个人物才不会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