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侠】枯荣绝壑
无双与苏星文在彼是方生,两败俱伤…天机使者劝诱少侠不成,反倒留下了另一重要消息。未等少侠逼问清楚这二人到底如何,那使者已然飞出钩索钉上崖壁,极速飞离河边,不给少侠一点追上的机会。
生死未卜…无双暂且不提,他总会给自己留有余地。而苏星文…少侠心想,虽然他与苏星文初识有不对付、现在也还是看不顺眼老是沉着张脸的家伙,但苏星文终究不是什么恶徒,他心性直白,为了关中,拼死拼活,以命相博,恐怕不会为自己备下退路。
少侠心中已有决定,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要把苏星文从隐窟里带出来。更何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明不白的留下个“两败俱伤”又算怎么回事。
清崖见他神色坚定,便知这是下定决心。他也不放心自己的小友,便要一道同去。
二人跳下隐窟,落到了天地一指前的棋盘上。阎王债侵染严重,俄尔石碑轰隆作响,地面也随之震动,那原本伸向棋盘落子的巨大石手,竟然像只活生生的手一样,手指活动、手腕翻转,脱离了石碑,无依无靠地就浮在空中。乍一看去,让人头皮发怵。
石手一拍,周围的景象瞬间翻覆,石壁碎裂后,原本位于地下的巨大棋盘,竟现于空中,渺渺天际,似乎只剩下这个棋盘。
那石手似乎毫无弱点,坚硬无比,刀枪不入,偶尔还能凭空召出棋子,少侠吃了不少亏,棋子炸裂时的碎片崩开,一划过身边就是一道伤口。
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啊,等出去了要让无明宗赔衣服…少侠心中正默默吐槽,谁知那石手拔地而起,飞至更高空中,少侠也感觉一股吸力将他带向石手。
“小友!”清崖急切喊道。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一同抓走。
“啊啊啊!!!”少侠嚎道:“清崖兄你小心!”
又突然间,那股吸力消失,少侠又从空中直直坠落。眼见着要落回棋盘,少侠想运起轻功控制坠地的速度,棋盘却从中间崩裂,整个浮空岛屿都碎成石块,而下面,更是望不到底的湛蓝。
完了完了完了,鸡鸣寺的塔顶也没有这么高,掉下去不得摔成肉饼!不知道清崖兄怎么样了…少侠闭上眼睛,万一真成肉饼了,希望清崖兄记得把他铲走。
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停下,少侠才睁开双眼。他已经落地,却没有预想中的石破天惊,好像他只是棋盘上飘下来的一根羽毛,更不会摔断腿或者摔成泥。
落处昏暗,未等少侠看清远处盘踞的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周围已然荡起黑雾,形成一个漩涡,将少侠困在中心。
这甚至不是黑雾,而是浓郁的枯气。少侠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握住,低头一看,是枯气化成的魔影,但只有一只手。他退了两步挣脱,马上又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枯气中化出的手从四面八方向中心伸去,却迟迟盘旋于枯气。
少侠皱紧眉头,用力一甩肩膀,肩上那只手也缩了回去。紧接着,一只手立刻从黑雾中钻出,这次扯住了少侠的上臂。少侠挣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得,这只手并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反而死死抓住了他。一来一回间,周围盘桓的魔手似是终于找到机会,一齐向少侠涌去。几只手握住少侠的腰,有的揽住胸膛,手脚也双双被缚,少侠几乎是瞬间被拽入枯气中,被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少侠淹没于魔影中,眼前虚无一片,呼吸间是湿凉的苦涩的气息,而那些将他扯入黑暗的手并未离开,仍旧牢牢扒在他身上。
有枯荣经傍身,自己难道还能怕了不成?少侠凝神,枯荣真气在体内经脉行一周天,再向外逸散,以图用枯荣经克制魔影,然而…
少侠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周围魔影并未消散,反而贪婪地汲取他的枯荣真气,似乎这团魔影是窥探到了他体内蕴藏的枯荣之力,才试图将他侵吞。
他立刻停止运功,那些魔手没了威胁更加肆无忌惮,频频在他身上流连,甚至开始抠挖他的伤口,想从淌出的血中得到真气。
嘶——
少侠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手像要把他活吃了一样,见暴露在外的伤口已拥挤得无从下手,其他的魔手顺着衣摆领口袖口钻入少侠衣服中,肆意抚摸摩挲起他的皮肉来。
等一下!这魔影…是不是在耍流氓?少侠狠狠拍向衣服里作乱的手,可惜那些手只是枯气化成,并没有实体,一拍就散开,很快又会聚成手的形状,继续作乱。少侠除了痛击自己,没造成什么实际打击。
“唔!”摸就算了,怎么还…!这魔影对他动手动脚,实在太过分!
少侠刚想用枯荣真气全力破开魔影,那魔影却自己就散开了。少侠踩了个空,摔在了镜面似的湖水上。湖水澄澈湛蓝犹如苍穹天幕,看起来格外眼熟,少侠一抬眼,他原来已经落到了彼是方生前的镜湖之上。
待站起身来再向不远处望去,赤裸着上身的背影让少侠暗念“有伤风化”,那不是苏星文还能是谁。他好端端地挺拔地扛着刀站在那儿,着实不像和人拼命一场后的架势。
“苏星文,你怎么样了!”少侠唤道:“我来带你出去!天机使者已经离开了!”
然而,那显眼的白发,明喻着苏星文动用了阎王债,甚至是十成十的功力,少侠猜测那外泄到天地一指的阎王债根源就在眼前。张牙舞爪的狰狞黑痕侵蚀皮肤,眼前这人或许内里已经被阎王债折磨得不成样子,不知为何还强撑着站在那里。
“你听到没?我带你出去!“少侠见他不动,又继续问道。
苏星文缓慢地转过身来。即便少侠对于枯荣经的并发症也有所体验,苏星文赤红的眼睛、被黑痕遮盖的脸还是一瞬间让少侠心一哆嗦。
苏星文和无双之间,确有一场恶战。
而苏星文已在过度使用阎王债的遗症下神智不清,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转眼便挥刀砍去,潜意识里又倍感熟悉,本能更让他追逐来自于枯荣经的力量。
少侠尚无招架,匆忙躲闪,一个旋身后撤两步。刀尖劈在镜湖之上,水花飞溅。那致命的落点就在少侠原本所站的位置,若他方才不躲,苏星文真的会杀了他。
他一瞬间直冒冷汗,心想这次苏星文也发作的太厉害,赶忙渡出些枯荣真气去替对方疏脉安抚。他不渡真气还好,苏星文接触到枯荣真气之时,状态比刚才还要疯狂,直直向少侠扑去。
少侠不愿与他动手,对方却招招狠戾,不出十招就把少侠摁在镜湖上。
“苏星文…是我…”少侠被扼着脖子,衣服头发湿透。他刚说完,苏星文就松手了。他本以为是苏星文恢复理智了,不想苏星文立刻俯身,在他侧颈又咬又啃。
少侠痛呼一声,颈侧鲜血淋漓,好几个极深的咬痕,皮开肉绽。苏星文八成是感受到了枯荣真气才来咬他,就像刚才枯气里的魔手一样。阎王债躁动时都想汲取彼是方生的力量压制,惨就惨在苏星文啃不动树,却能啃动他。
少侠在掌间聚起内力,准备一掌把苏星文拍出去,还不忘念叨道:“万一不小心碰着胳膊腿儿的,你可别怪我,我这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
他还没出手,苏星文就捂住额头,痛苦呻吟起来。
想碰瓷我?少侠这一掌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苏星文眼神稍稍清澈了些,好像能认清人了。
“唔…我…控制不住…”苏星文低声说道。他的理智在和阎王债打架,在清醒和疯狂之间挣扎,他只会更受折磨。
见他可怜,少侠哪还有把他拍飞的心思,收了内力,打算再度为苏星文传度枯荣真气,扬起的手顺便摸了摸苏星文的头。
脖子上的伤和被弄湿弄破的衣服,少侠都不打算追究了。
然而,苏星文的清醒只有一瞬间,理智被阎王债扯走只需要一秒钟,他再次丧失清明的速度甚至都应承不了太多反抗,眼神一下子就暗了,捂住额头的手也反抓住那刚才胆大包天揉他脑袋的手。
少侠被他抓住手,怎么也抽不走。心想,哦豁,完蛋。再传枯荣真气,只会雪上加霜。
他要是被苏星文活吃了,还不如刚才在棋盘上摔成饼。转念一想,被苏星文吃了…也算…有点贡献?
“苏星文!”少侠喊道:“醒醒!”
对方毫无反应,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瞳里的血色浓的化不开。少侠又喊:“苏九!”
阎王债初发作时,人的性格倒转,浪荡者偏执,开朗者阴沉,心计深沉者痴傻,欲念淡泊者贪婪。再发作时,人就变得癫狂,本能毫无遮掩地被激发,欲望被无限放大,变得饥饿,非常饥饿,由内到外的饥饿。它不是吃人才能缓解,而是其他法子无法缓解后就只能去吃人。
显然,再多说什么苏星文也听不进去,他的理智挣脱不了,他被本能裹挟了。
人的本能和动物的本能没什么区别。在原始欲望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
食欲,色欲,一股脑儿涌上来,人的根源就是求温饱求繁衍。而普通食物已不能满足阎王债发作的苏星文,他饥饿到心里去,身下的人像活体的连生枝,蓬勃温暖,足使人食指大动。
他顺势偏头向少侠的手腕咬去,餍足地吮着那温热的、有枯荣真气的血。
时不我待,少侠瞬间爆发内力,另一只手推出一掌,被苏星文反手全盘接下,竟是未能撼动对方毫分。再出一掌,仍是如此。这家伙好像修了金刚不坏的法身,一连四五掌打去,全被截下不说,苏星文连点内伤都没有。冲撞后荡开的内力在水面上震出道道波纹,彼是方生都落下两片叶子。
苏星文拦腰托起少侠的上身,又去咬那惨不忍睹的颈侧。少侠痛得去推搡他,二人反又慢慢倒回镜湖上。
“苏星文…痛…”少侠扯了扯手中的白发,对方不为所动。
少侠颤声道:“别咬了…你要杀了我吗…”
“我不要杀你。”苏星文撑起身子,回答:“我想吃你。”
有什么区别吗?少侠已无力再去搡苏星文。血流了好多,他半边肩头都染红了。
“喂…”少侠抬眸:“吃剩的骨头记得带出去。”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罢了罢了,人固有一死,或轻于…还没念完,那本来破烂的衣袍,被“呲啦”一声从前襟撕破。
他倏地睁开眼睛时,正看到苏星文又直直看他。
“我不会剩饭。浪费不好。”苏星文以此作答,对他上一句似懂非懂。
然后,少侠眼睁睁看着苏星文低头吻上他左边锁骨下方。再往下,到心口。
遂即腰带也被扯断,苏星文一手扣着他的腰,另一手抚过腰到腿。
少侠猛踹出去:“苏星文!苏九!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
有什么用呢?少侠一脚踹了个空,腿也被压住。苏星文的血瞳幽幽深不见底,黯淡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更深的身影。那张清俊脸上的惊讶、不可思议,以及担忧和畏惧,全然是属于他一个的了。
苏星文一边吮着少侠的侧颈,一边坚定地凿入时,少侠眼前迷离,有一瞬间特别肯定自己要死了。他连责怪或者厌恨苏星文的力气都被榨尽,指尖从苏星文背上骇人的痕迹划过,连道红印都没留下,倒像是缱绻地摸过去了。
“痛…停下…停下…”少侠哀道,感觉后面撑得要裂开了。苏星文的那玩意儿和他的体格相当,都大得如同异变成非人生物了,少侠感觉肺里的气都被挤出去。本不是用来容纳承欢的地方异常紧致干涩,强行被进入只能可怜兮兮地以血作陪。
“停不下来。”苏星文答。
少侠又被噎了一下,气道:“等你醒了,我要…要把你…”
把他杀了?打折他一条腿?可关中不能没有苏星文。少侠“你“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出怎么处置苏星文。苏星文倒先动了起来,把少侠轻飘的气息撞得支离破碎。眼下他疯魔,虽然觉得被夹得紧实甚至发疼、交合的快感寥寥无几,却仍然心满意足,不知疼痛地抽插顶入。身下的人眉头紧簇,泪眼朦胧、腮边挂泪,是镜湖上彼是方生的倒影,是万物枯荣一体,摄人心魄。
“呃!”少侠闷哼一声。进出顺畅了些,苏星文越进越深,不知擦过什么位置,少侠一颤,手脚无力,脊背苏麻,好像被电了一下,连脑子都在那一瞬间成浆糊了。少侠一时觉得不妙,那地方再被顶了一下,霎时逼出他一声哭喘,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抬手捂住嘴。
“唔…唔!“少侠咬紧手指。苏星文被阎王债控制,只想填饱自己,不像那些情爱话本,压根没特意去找什么敏感点,纯粹是因为太大,次次都能顺带着碾过去。这快感隐有灭顶之势,少侠快咬不住手指,即便后庭钝痛不堪,轻吟还是从齿缝间溜出,身前也有抬头之势,让人后怕。
丢死人了!少侠对这方面见识短浅,自然不能从容应对这些身体上的反应,更觉羞耻。
“苏…星…文…“少侠小声唤道。
随后少侠突然暴起,趁着对方破绽,狠狠咬在苏星文肩上,顺势一脚给人蹬开了。
成败在此一举!少侠顾不得浑身伤势,反身就想爬起来跑走。他不下死手,这点小伤对于苏星文来说无关痛痒,反教苏星文摁着他的肩胛骨,摁趴在镜湖上。
“你别想逃!”苏星文声音带着怒意。
苏星文的回忆是一道刺,过去他什么也没抓住,现在什么也不想放过。
“咳…咳咳…“少侠呛了水,咳嗽起来。苏星文从他背后欺身压上,将他整个人笼在下面,再也挣脱不得。
后面的身位进得极深,少侠尖叫一声,整个人又缩又躲,身后的苏星文如影随形,最后他彻底缩进了苏星文怀中,无处可躲。
少侠难得气馁,任苏星文掐着他的腰又顶撞起来。他少侠向来见不得人作恶,也见不得人苦难。这苦难的人把“恶”作到他身上,又无解脱之法,他只能当自己是来渡化对方,遂人愿罢了。
“苏星文…你能不能…轻一点…”少侠转而柔声细语与之商量。
“不要。”苏星文果断拒绝:“你会逃。”
“我不逃…真的…你信我…”少侠劝道。
苏星文咬住他后颈:“你在骗我。”
“你别想逃。”
后颈又一阵刺痛,少侠自知再申辩也是无用功,心知这人没了理智,也从来不是什么特别讲理的人,便不再说话,半阖双眼看着眼前的水面。他的手正搭在苏星文撑地的手上,略握紧了手,手指勾住苏星文的手指。少侠不住喘息,他下腹发涨,那根的形状甚至透出肌理分明的腹部,看着都有点吓人了。不时有水声传来,少侠的后穴被自己泌出的体液打湿,虽然仍旧钝痛,却终于不像被人拿刀从中间劈开似的感觉了。
“啊哈…苏星文…”少侠轻吟道:“那里…别…”
那种过电似的感觉又来了,又来了。少侠背都绷紧,支吾一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不行…感觉…好怪…”少侠勾了勾苏星文的手。
苏星文并不理会。他早已被人性欲望的火种点燃,更快乐的事只会让他更沉沦。
“苏…星文!停…!”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少侠下意识又想躲闪,却是被苏星文一手捞着箍进怀中。
“你又想逃。”苏星文低声说道。他将少侠翻了个面,又重新回到正面相对的姿势。他得亲眼盯着少侠,这样少侠才不会跑掉。
少侠呜咽一声,禁不住苏星文来回折腾,踏实地瘫软在镜湖上。
四目相对时,二人都没来由受了些蛊惑。少侠伸手环住苏星文的脖子——抱抱他,也许他那暗藏的不安全感就会消失了。而苏星文的上身越俯越低,微凉的双唇贴上少侠的眉心。
感受到眉间的凉意,少侠颤悠悠发问:“苏星文,能不能…停下…?“
“不能。”
好像赌气似的,比刚才更激烈了些。少侠感觉自己被推上一个悬崖,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苏星文!停!停…啊——!”少侠呜咽道。他没有从悬崖上摔下去,反而一跃而起,到了更高的地方,全身都能感受到那种过载的快意,以及不受控制的恐慌。而体内的枯荣真气也仿佛共鸣起来,即将交融一体——
二人一起平息时,周围静的落叶可闻。
他们交叠相拥于湖面之上。少侠倦极,缓缓闭上眼睛。彼是方生的树冠映在他身上,像盖了花叶做的被子。天地仍是一片澄澈,目光所及,皆是碧蓝如洗。
不要想着去救人。
天空灰暗,倾盆大雨,本就寒酸无比的棚户地更显潦倒,四下里泥泞不堪,破洞草棚里的雨比坐在外面还大——
苏九就坐在棚子外的草垛边,在雨幕里出神。那句话在他耳边回荡,他被迫反复咀嚼回味。
不要想着去救人?
不要想着去…
“嘭”,好沉重的一声,一个人影从天上砸进他面前的泥地里,泥水甚至都溅到了苏九脸上。这个人掉下来的毫无征兆,更像是突然从泥地里冒出来的。眼前的人不是锦衣华服,但身着衣袍的面料款式都十分考究,一眼便知他不是关中人。
倒像是,从所谓的金陵繁都而来。
不要想着去救人?这句话是应验了吗?苏九犹豫了一句话的功夫,还是伸手搡了搡已经昏死的人形。
然而,触碰到那人的一瞬间,苏九就感受到了比他还要浓郁的枯荣真气。枯荣真气顺着他的手不疾不徐地淌入经脉中,惊得他立刻抽手后退。他本就深受阎王债发作之害,刚才也险些爆发,现在不适合再去吸揽别人的功力和真气。
他发现这人发尖上的一抹灰白色,看来是不久前极度运转过枯荣真气。这人也修炼了阎王债…
不,不是阎王债。苏九后知后觉,流入他经脉的真气并没有使他再次发狂,反而抚平了他身体上压抑的躁动。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伸手,搭在那人的肩头。果然,果然!一直以来反复发作折磨人的阎王债消停,乖顺地随那股枯荣真气淡化平和。
这是枯荣经!
枯荣经与阎王债一体同源,但对于现在身负阎王债的苏九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了。
在彼是方生前,他的执念练不成枯荣经。他选了阎王债,阎王债适合他,也像他。
复仇。复仇不了,就去死。
他为什么可以练成枯荣经?他是谁?他也见过彼是方生了吗?他不是关中人,他从哪里来——苏九还是把人拖回了可以勉强遮雨的草棚下,指尖拨开眼前人贴在面颊的湿发,露出一张白净俊朗的脸。昏迷的人轻蹙黛眉,口中含糊唤道:苏星文,你…
后面说的什么,苏九也听不清楚。苏星文这个名字让他浑身一震,好熟悉,身体甚至下意识就想回答“我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感觉,好像这本来就是他的名字一样。
这人身上有几处外伤,但不见一点从高处摔落的痕迹。似乎他是一开始就昏迷不醒,后来才摔到了这里。苏九为他草草包扎,同时断定他肯定不简单——那么大的动静却毫无内伤,不是皮糙肉厚就是功力深厚。但见这人身量挺拔,秾纤合宜,苏九自动地将了。”
“既然天机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们还在等什么?岂不是现在就可以…”苏九急切地说道。不止关中,还有无数的百姓被奸佞压迫坑害,王不像王,人不像人,这个王朝确乎是穷途末路,为什么不直接斩草除根,反而要等杂草野蛮生长?
“关中是天机的终手。在放出绝招之前,天机手下还有无数人和势力,可以为天机先遣。”朱文圭受天机帮助,无双更是投身天机,还有南海、居庸关、玉玺…天机的手段,数不胜数。直到前述者都一一失算,天机才将祸水引向关中,他们的大本营,更是阎王债的栖息地,要在关中彻底开辟乱世。
少侠又看向苏九:“如余海生所说,天机向来清浊同下,有凛然义气之辈,亦有蝇营狗苟之类。对于后者而言,苍生不过是他们翻云覆雨的一枚棋子,让这样的人去铺设改朝换代的棋局,恐怕会引来更多的牺牲。逼天机狗急跳墙…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举动。”
少侠说完后,三人一齐陷入沉默。天机总是酝酿着一个又一个阴谋,层出不穷,也只有身涉棋局,才能从中窥出蛛丝马迹。现在天机尚未露出马脚,只凭空想,所有人都很难想到他们正在面对的、与之为敌的,到底是什么。
还是如花打破僵局,说道:“你们在恶虺帮闹了好大的动静,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在关中寻找闹事者了。棚户地和采石场人多,他们不好搜查,你们俩伪装一下,别让他们追到线索。”
少侠和苏九对视一眼。他们的样貌已经被恶虺帮的人看了个清楚,目标太明显了,能不能躲过追查,他们心里没底。
“如花姐,恶虺帮的人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不如我们还是躲出去,到林子里去…”少侠说道。
“不。”如花一口拒绝,她清楚少侠是怕牵连棚户地的人们:“留在棚户地。恶虺帮现在还没势大到可以过问棚户地的人。”
如花一手揉乱了苏九的头发,这下他确实成了蓬头垢面的样子,连上半张脸标志性的剑眉星木都看不到了,又一手从怀里掏了盒粗制的胭脂色粉,在少侠左脸上抹了一片红,状似胎记。粗糙的淡红色更衬少侠肤白眼亮,如花端详了几眼,说道:“少侠细皮嫩肉,若是乔装成女子也…”
少侠反应很激烈,抗拒地挡住了自己的脸,说:“不行不行,我不要再扮女生了,太尴尬了。”
如花和苏九不明所以,见少侠十分抗拒,自然也没有强迫,这一大块红色胎记已足够迷惑恶虺帮了。少侠悄悄松了口气,南海栖凤岛上的经历已够他回味三生,再来一次他真的人生无望了。
从现在起,棚户地多了白七和小青。为何是小青,如花不解,问少侠为何要用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少侠摆手,说道:“你们不懂。我行走江湖时,有需要就用这个化名。”
“行走江湖?“如花来了兴趣:“你都去过哪?”
少侠掰着手指数了数:江南、金陵、中原、风雷岛、塞北、西域、南海,还有江湖上各大门派…他答道:“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吧。”
“难不成,你其实是个名震江湖的大侠?”如花问道。既然苏九说少侠是他的朋友,少侠又从关外来,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少侠尴尬地笑了两声。虽说他本人确实是“少侠“的声名在外,可这个时间点的他应该还在村里跟着师父学些基本功夫,籍籍无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下一步的打算就是去羡鱼港神龙帮蹭个席吃,结果还没吃成…对如花,或者说对任何人讲述“穿越“这个概念都有些太超前了,少侠不欲多说,好在如花并不追问,起身还是说要去给他们准备晚饭。
棚户地向来只有粗茶淡饭。如花端来了两碗清汤面,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两个鸡蛋,一碗一个。她说暂时只有这些了,让少侠别介意。这已经是棚户地最奢华的吃食,而恶虺帮,还有城外的门达却可以享尽酒肉佳肴…
少侠将碗里的鸡蛋拨进了苏九碗里。对方看着他,别扭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儿。”
他说完,少侠就笑,心想他分明还很年轻,眼里却满是担忧。少侠说道:“背你出来的时候,我探你脉息,你全身经脉俱毁、真气运行紊乱,内力也空了。”
苏九点了点头,随后低下了头。他在彼是方生前散尽枯荣真气,强行运功导致经脉受损,现在武功尽失,说是半个废人也不为过。
少侠却话锋一转:“你这阎王债催出来的内伤,遇到本少侠算是有救了——我会枯荣经。”
苏九又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少侠一想,苏九有武学天赋,到过彼是方生,看出来他修习的不是阎王债而是枯荣经也正常。他继续说:“所以说,你得多吃点补补身体。真是的,自己情况那么糟还要把刀架我脖子上…以后不许再逞强了。“
苏九刚想狡辩“没有逞强”,少侠又道:“算下来,现在我应该比你年长,以后我罩着你…”
话未说完,少侠被苏九凝视的背后发毛,也不再提“要不你叫我一声大哥”,低头安分扒面,心里小小声说“凶什么凶嘛”。
饭后,少侠把手一伸。苏九盯着他,寂静黑瞳里明明白白闪出一句“干什么”。
“帮你疏脉啊。”少侠说:“把手给我。”
苏九眼下并没有心情面对自己的武功如何,他惯性地要拒绝,少侠已经抢先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不要抵抗我的内力,平心静气,自然吐纳…经脉重塑之处会痛…”
苏九内心不大情愿,但很难再提起拒绝的心思,只得依言照做。少侠手指上的薄茧蹭过他掌心,苏九心口又是一颤。或许是他很少见到拒绝他的拒绝的人,他遇到少侠之后,心更乱。
少侠闭上眼睛,沉浸地帮他梳理干涸的经脉。苏九还看着他,主要是这屋内除了少侠之外也无甚可看,他没意识到自己目光已经明晃晃地将少侠的面庞描摹一遍,从额角,到眉稍,再到双唇,连那块夸张的胭脂红痕他都看得出神,就是那双眼睛,可以使人心神俱动的眼睛,他暂时看不见。
要找一个词、一个象征去形容少侠的双眸,苏九想,大概是渭河秋水。原因很简单,是水,流淌的、温吞的水,其间波光粼粼,是反射的日光,周围是秋日的红黄落叶,映在水中就像火。当然,苏九又想,如果这么说的话,其实他棚屋后的那个水缸也很合适,棕黑正是少侠眼睛的颜色,里面也永远装着水,干净、清澈,还可以直接喝。
他心思微动,周天运转也一时不稳,枯荣真气岔行,大有攻心之兆。少侠赶忙喝道:“苏九,敛息!”自己放开了苏九的右手,迅速点了他几处大穴,左手变为与他十指相扣,硬生生将走岔的真气引回自己体内。
“咳咳…”少侠喉咙一阵腥甜,嘴角溢出一缕血丝,他立刻松开苏九,去捂自己的嘴。
还好他发现及时,后果不严重,苏九也没雪上加霜,就是他枯荣经运转过载…少侠顺了顺胸口。他有些懊恼,明知苏九的情况,偏不忍见他低谷,反而操之过急。
落在苏九眼中,却是因他走神,少侠一刹青丝成白发,连眼睛和皮肤都变得灰败。苏九少见失态,自觉羞愧,干涩开口道:“对不起…”
少侠摆手,不要他道歉:“不是你的错,是我急功近利了…”
之后,他们谁都没说话。
直过了一个时辰多,苏九仍然拒绝他帮忙再次调息,而少侠开始犯困。之前如花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还能住人的棚屋也就只有苏九这里,他们俩只能住一起。
苏九要把床让给他。少侠摇头,往地上铺了干草一躺,说道:“我没那么娇气,在地上就好。”
他睡过山洞,睡过大漠,现在有片平坦的地方已经很好,更何况身下的干草还挺蓬松软乎的。他倦极了,吹灭烛火不过一两分钟便迅速入睡了。
苏九却睡不着。他的身体情况并不好,非常需要休养,但精神还活络,强行闭目养神催眠自己,可脑子愈发的乱。他一直想,想隐窟和彼是方生,想有关天机的事情,又想少侠——他未来真的会认识这么一个人吗?他为什么待自己这么好呢?真气反噬没伤到他吧?是因为自己命中注定不幸所以屡屡牵连他吗?
多雨时节,一声闷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紧接着又成了白天那般的瓢泼大雨。苏九是在雷鸣响起时睁开眼睛的,他侧了侧身,往地上的少侠那边看去。
似乎是环境陌生,少侠虽然睡得很沉,身体却蜷起来,把自己缩成一团。落在地面的月光照亮他半侧脸,脸上的红痕还在,他没有洗掉,说不要浪费了如花的胭脂。
闷湿的气候和重重心事无形地把人扼住,苏九看到少侠在睡梦中皱起了眉,然后少侠又开始喊他昏迷时喊的那个名字。
“苏星文…”少侠唤道:“你在哪…”
苏九这时才想起来,黄昏在山坡时,少侠根本就没回答他苏星文是谁这个问题,偏偏这点被他忽略了。但那种包裹全身的熟悉感,让苏九觉得这不是个巧合。
少侠似乎在焦急地寻找“苏星文”,手也握成拳,攥住了一把干草。他还在梦呓:“苏星文…你的阎王债失控了…我来助你…”
“我不会杀你的…”少侠轻颤,彻底陷入了噩梦。情况不对,不能放任少侠继续下去,苏九心想,他应该立刻把人叫醒,然后他们还能讨论一下苏星文是谁。于是他起身下床,不过两步距离就是卧于地面的少侠,他只要往前迈一步,再伸手就能碰到少侠了。
他的指尖还没点上少侠的肩,少侠却突然平静下来,莫名涌出了一股坚定的气势。
紧接着,少侠呓语道:“我会让你看到希望,苏星文。”
你会让我看到希望。
让关中都看到希望…
正逢夜幕亮出一道闪电,只把苏九惊醒了。
他心底没来由生出一股悲怆,不幸的关中的宿命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远离了他们。苏九还是没有叫醒少侠,望着踏实熟睡的面庞,自己也躺回床上。一夜无眠,或是半梦半醒,皆是心安。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时,少侠“噌”地从地上坐起,苏九不知醒了多久,正在窗前站着,外面已经放晴。少侠对他说道:“我有个计划!”
苏九转身,听听他的计划是什么。
“我要绑架姚倦!”少侠说。
苏九不作声,就看着他,等了良久,少侠没继续说下去,他才问道:“那计划呢?”
少侠摊手:“这就是我的计划啊!”
苏九皱了下眉。他突然有点怀疑少侠其实练的是阎王债,不然脑子正常的人怎么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计划…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计划,这顶多是一个想法。
“你这是什么眼神!”少侠轻嚷:“这不是关中计划的一向风格吗?”
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昨晚睡前深思熟虑…虽然他入睡的时间很短就是了。关中的残局,内外施压,尤其是门达代表的阉党势力,仅靠他一个人,还有关中的普通民众,是无法抗衡的。要是能联系上清崖兄,或者沐夜,事情总会好办很多。可放眼关中,连一只信鸽都找不出来,他又不能抛下苏九和棚户地的大家只身去金陵,而且这一来一回又要耗去十天半月,若有意外,他也无法及时回援。但是,他记得姚倦说过,他曾经是被沐夜“流放“到关中的,他或许会有办法与沐夜通信。再不济,他现在是恶虺帮的师爷,不是他们的师爷,这可是敌对势力的重要人物,抓之百利而无一害!
少侠向苏九简略阐述了一下自己这个计划的合理性。苏九在听到沐夜的名字后,又转回了身去看窗外。彻夜大雨后的棚户地满地泥泞,还弥漫着淡淡雾气,要在采石场劳作的工人已经起早,三两结队上工去了。
少侠当然明白苏九在想什么。他走到苏九斜后方,拍了拍他的肩,办是宽慰半是劝解道:“纵然有欺瞒与不得已,珍视之心不改半分,又怎忍心苛责。再见面就把事情都说开,还是好朋友。”
苏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惊讶于少侠知道沐夜,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纠结于“还是好朋友“,他将垂在身侧的手挪到窗框上,随意问道:“还能再见面?”
少侠看穿了他掩饰紧张的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家伙明明在意还装不在乎。他回答:“他会回来的,为了关中回来。”
“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对了,不如你先给他写信怎么样?我怕到时候你吓着他…”少侠也看向窗外:“啊!昨晚下雨了?”
苏九点头,想说你睡得也太沉了,连电闪雷鸣都没叫醒你,你做了梦,还说梦话。话在口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回了一个“嗯”。
之后六七日,少侠自告奋勇跑去恶虺帮周围蹲点,要摸清楚姚倦出没的时间。而恶虺帮找遍关中无果,不免怀疑当日作乱的二人已经离开了关中。
“要说关中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无非是棚户地,人多眼杂,还有附近的深山老林里。老大,这都已经七天了,没食物补给,还连日下雨,再厉害的人在林子里头,都要成野人了。至于棚户地…”姚倦头头是道地给恶虺帮的帮主分析。
对方因为找不到身怀枯荣经之人,耐心所剩无几,他打断了姚倦:“师爷,你直说要怎么做就是。”
姚倦微笑道:“相当简单。把棚户地今日的宵禁提前至酉时即可。”
白天在棚户地和采石场都找不到可疑之人,除了这二人真的已经离开,或者已经身死,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二人白天匿于无人之处,黄昏后藏回棚户地,毕竟酉时半宵禁之后恶虺帮的帮众就会在各处巡逻。棚户地里的青壮年几乎都是采石场的工人,届时在采石场通知他们提前下工宵禁,躲藏在外面的人自然收不到消息。谁晚归,谁不就是嫌疑人。恶虺帮中不少人当日也看清了二人的相貌,就算有一群人错过宵禁,想从中揪出也易如反掌。
太阳逐渐西沉,苏九刚劈完了柴火,就见如花匆忙跑来。
“少侠呢?”如花问道。
“怎么了?”苏九问,想他大约在林子里抓兔子。除开观察恶虺帮动向,少侠每天回到棚户地时总是拎着没被阎王债枯荣真气污染的兔子、野鸟、鱼等,乐此不疲地要给他补身体,说他只吃那些粗粮不容易恢复。
“今日恶虺帮要提前在酉时初就宵禁,采石场的大家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少侠若按照原来的时间回来,很可能赶不上宵禁。”如花赶快向苏九解释。
如花见苏九撂下斧头抬脚就要向棚户地外走,她一把拉住了苏九:“你又要去哪?”
苏九答道:“我去找他。”
“现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如花犹豫道。可他们也不能把少侠扔在外面自生自灭…她松开了手:“你去吧。小心别被夜巡的恶虺帮发现。”
苏九向她点了下头,立刻向少侠常抓兔子的树林方向跑去。即使知道自己狂奔而去也很可能无法在宵禁前就寻到少侠,但他不能抛下少侠一人,万一少侠遇上巡逻的恶虺帮…他不敢想象,他只想快点找到人,然后把少侠带回棚户地。
此时,少侠蹲在草丛中,已经看准了一只还算肥美的兔子,正准备扑过去时,后方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
少侠回头看去,是恶虺帮的巡逻队!
现在距离宵禁还有将近半个时辰,为什么会有巡逻队?!
“站住!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