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暴雨
周五一上午,许书熠都心不在焉的。
上的是自习课,他坐在讲台上发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草稿纸上已经写了许多个“周新桥”。许书熠慌乱地左右看,急忙涂掉了那些字。
周新桥喜欢我。
脑中这句话却还是翻来覆去的。
为什么会喜欢我?
许书熠记得,周新桥在大学里是许多学妹的暗恋对象,就连他们系都能数出几个来,因为长得很出众。许书熠倒不是因为相貌才喜欢和他待一起,而是单纯因为周新桥脾气很好,无论和他聊什么话题,周新桥都会耐心地听,然后给出恰当的回答。
——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周新桥的教养。
所以是因为喜欢吗?许书熠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平无奇,身高都没到180,甚至还有畸形。他想不到周新桥喜欢自己的理由。
苦思冥想没思考出答案来,许书熠只好放弃,撑着下巴盯着底下看书的学生出神。外头是阴天,天气预报中的大暴雨迟迟不落,徒留黑云滚动,闷得人心慌。
忽然坐在窗边的谢珈僵直着动了动胳膊,耳根明显发红,皱着眉,手中按着笔帽刻意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许书熠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又低下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一下课,许书熠刚站起身,身前便投下深色的影子。谢珈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沿下,许书熠意外道:“谢珈,怎么了?”
谢珈脸别向一侧,语气生硬道:“你上课别盯着我看。”他很快又补充了句,“好歹别……那么明显。”
许书熠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谢珈就已经离开了。
奇奇怪怪的。
许书熠本想直接回宿舍,何穆忽然把他叫去办公室聊了半天,是关于新教官绩效考核的事情。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刚走出办公室,许书熠突然听见了外头一声雷鸣,紧接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下雨了。
幸亏前两天有准备好雨具,许书熠回教室拿了雨伞。
暴雨倾泻,许书熠艰难地往宿舍楼赶,路过操场时,余光忽然扫见了站在操场中的单薄身影。
许书熠愣了下,大喊了声:“江谕!”
江谕似乎没有听到,许书熠不得不跑了过去,脚踩过水滩发出声响。直到伞挡在江谕的头顶,他才有所反应,眼神缓慢地落在许书熠的身上。
江谕不知道叫淋了多久,浑身湿透了,睫毛愈发浓黑,长发水湿地落在身后,漂亮得惊人。
“不知道躲雨吗?”许书熠劈头盖脸地训他一顿,“在这儿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江谕愣了下,喉结滚动:“……我劳动的时候弄坏了好几件衣服,教官让我罚站。”
“都下雨了,”许书熠无语道,“怎么不知道变通一下?走走走。”
江谕被迫躲进了伞下,弯着腰,许书熠的呼吸清晰地落在耳边,他稍微偏过头去,便看到了许书熠的眼睫和有些干燥的嘴唇。
“伞太小了,你离我近点。”许书熠忽然道。
江谕点点头,顺从地凑近了些,手虚虚搭在教官的腰上。
许书熠浑然不觉,直到到了教职工宿舍楼下才长舒一口气。他收了伞,低头看了眼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打不打伞一个样啊,你看我淋的。”
即便是有雨伞,风也刮得雨水弄湿了衣服,连大腿处都湿透了,胳膊也在往下滴水。江谕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滴落的水形成一个小湖泊,透明的水珠从下颌线滑落。
“先回我那里吧,”许书熠看了眼天气,“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江谕犹豫道:“可以吗,会不会很打扰教官?”
“没关系的,”许书熠笑着说,“走吧。”
这个点大多都在食堂吃饭,元昭自然也不在宿舍。许书熠跑到阳台拿了两块毛巾,递给江谕一块:“去冲个澡吧,别感冒了。”
学生宿舍有固定的洗澡时间,这也是许书熠的考虑之一,淋完雨后不立马冲澡,怕是会感冒。
“你呢?”江谕问。
“我擦擦就行,”许书熠含糊其辞,催促着他,“快去快去。”
等人进了宿舍,许书熠才左右张望一眼,飞快换下衣服,拿毛巾潦草地擦干净了身上的雨水。缠胸的布条和内裤都湿透了,许书熠刚换好内裤,便听见卫生间的水声停了,他胡乱缠了下胸,才算勉强结束。
卫生间的门推开了条小缝,江谕探头出来:“教官。”
“怎、怎么了?”许书熠莫名心虚。
“我没有衣服穿,”江谕小声道,“怎么办?”
许书熠连忙找了身上衣裤子,连内裤都专门找了条全新的,他从门缝里递了过去。卫生间里热气缭绕,白色的雾水,江谕并没有避讳,因而许书熠不过一低头,便看到了江谕裸露的身体。
内裤尺码可能不合适。许书熠下意识想。
果然,不过几分钟,卫生间的门再度打开,江谕手里拿着那条白色的三角内裤:“教官,太小了。”
“那先不穿了,”许书熠脸颊发烫地夺了过来,“湿衣服给我。”
湿衣服扔进了烘干机,时间预估需要半个小时。许书熠一回身看到江谕,才发觉不仅是内裤偏小,连衣服也偏小,看上去说不出的局促。
“……先将就一下吧,”许书熠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快一点了,下午的课两点开始,他思考片刻道,“你中午先在我这里午觉吧,我和宿管说一声,别耽误了你下午的课——那张是我的床。”
江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书熠的床有点幼稚,床单和被罩都是动漫图案,只有一个枕头。江谕问:“那我睡这儿,教官睡哪里?”
宿舍里虽然有两张床,倘若元昭没有来报道,睡便睡了,但前两天人家都来,许书熠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地占了别人的床位。
“我不睡就好了,”许书熠忙道,“一中午不睡也不会犯困的。”
江谕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像是内疚了:“那我也不睡了吧。不能因为我的原因,打扰教官的正常作息,我在旁边站着就行。”
许书熠一时犯愁:“那怎么办……”
“要不,”江谕抬眼,“教官和我挤一挤吧,我睡觉很老实,不会乱动的。”
许书熠为难道:“床太小了吧。”
江谕低声:“还是说教官不喜欢我,如果教官嫌弃的话就算了。”
“没嫌弃你,算了……”许书熠无可奈何,他脱了拖鞋上了床,拍了拍另一侧的空位,“来,你睡这边。”
外面暴雨淅淅沥沥。窗帘半掩着,光线微弱地投射进来。偶尔有雷电,轰然劈开昏暗的宿舍。
许书熠躺在床上,右侧是冰凉的墙壁,左侧是江谕。
宿舍单人床狭窄,只有一床被子,两个男人躺在上面几乎是紧贴着肉,平躺容易压到江谕的头发,于是许书熠不得不侧卧着睡。
十分钟前,元昭给他发了条短信,内容是雨太大,他不回宿舍了,干脆直接去办公室备课,叫许书熠不必给他留门。
现在十分钟过去,许书熠仍是毫无困意,他悄悄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江谕茶水般的褐色瞳仁——像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许书熠吓一跳,奇怪问道:“你怎么不睡觉?”
江谕说:“睡不着。”
“是太挤了吗?那我再给你腾点空。”
许书熠刚想往后缩一些,江谕却伸手揽了下他的腰,制止了后退的动作:“不是因为这个。”
“那为什么?”
“我……有点怕打雷,”江谕抿抿嘴唇,垂眼道,“没事儿,也习惯了,你睡就好,我再眯一会儿就睡着了。”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很脆弱似的。
许书熠忍不住心软,然而窗户紧闭着,窗帘也已经拉上,电闪雷鸣是断然无法中止的,他绞尽脑汁才想出办法,凑近抱住了江谕,拍着他的背:“不用害怕,我在这儿的,好好睡吧。”
江谕“嗯”了声,脸埋在他的肩膀处,回抱住了他,长发有几根落在他脸上,很淡的清香。
许书熠刚闭上眼睛,忽然他听见江谕自言自语般说:“好香。”
是指他吗?许书熠不确定,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假装没有听到。
江谕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睡觉。许书熠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四肢发酸,忍不住动了动腿缓解,膝盖刚抬了抬,却顶到了什么硬热的东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碰到地把湿漉漉的内裤直接晾到阳台上,以至于给弄坏了呢?
……可能是用不惯机器。
许书熠心不在焉地换好衣服,离开宿舍。
江谕起床时,许书熠仍睡得很沉,乳尖叫他吮得有些肿了,江谕轻轻擦干净了上面湿漉漉的口水,这才离开宿舍。
他烦得厉害,睡是睡不着觉的,索性先行离开了,也省得许书熠察觉他的异常。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玻璃上密集纷杂的雨滴慢慢滑落,云仍是灰暗的颜色,地面积了大滩的雨水,不规则的镜面倒映着少管所颜色单调的楼。
江谕坐电梯下到一楼,刚要走出去,却看见坐在一楼大厅长椅上的男人。
周新桥穿着身驼色的风衣,靠着椅背,闻声抬头,几乎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看向他的方向,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电梯门在身后合上,咔哒一声。
江谕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朝外走,然而快要出门时,脚步却停住了,他看向一旁的周新桥,忽然道:“今天中午你敲门的时候,我和许教官正在一张床上睡午觉。”
周新桥安静地翻看着手机里的新闻,置若罔闻。
“周教官说的那通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江谕道,“不过,下次周教官还是有点眼力见的好,少在休息的时候打扰别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只会让许教官觉得困扰。”
手机屏幕的光折射到眼镜上,周新桥神色如常,不冷不热道:“小熠容易心软,什么猫猫狗狗都会带到宿舍去,这种畜生也不通人性,以为自己进了门就可以登堂入室。”
他抬起眼来,平静道:“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既然不把我当回事,周教官又何苦多次上报上级,来把我调到其他班去,说到底……”江谕笑了起来,他挑衅似地看向周新桥:“是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了你。”
“一个触犯联邦宪法,在少管所接受管制,甚至以后都不一定获得社会认可的未成年,”周新桥像是觉得好笑,少见地露出些傲慢来,“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威胁到我?”
江谕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道:“当然是因为许教官喜欢我。”
“喜欢?”周新桥笑了起来,“先不说是不是‘喜欢’,即便是,他对你的‘喜欢’也只是基于一张脸,半个月不见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换另一张漂亮的脸,小熠同样会有好感。你觉得自己特殊吗?”
“我特不特殊,周教官再清楚不过了。我只需要站在那儿,许教官就会喜欢我。据我所知,周教官和他是大学同学的关系,”江谕讥讽道,“四五年过去了,许教官也没有喜欢你,周教官不可怜自己吗?”
“许教官,许教官……你没有发现自己只能毕恭毕敬地喊他‘许教官’,而他出于道德,不会对你有任何逾越师生的行为,”周新桥神色冷下来,虽然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要在少管所一天,你就永远没有资格直呼他的名字。而离开少管所之后,你也不会有机会再接触到他。”
“谁更可怜,还不清楚吗?”
江谕刚要反击,身后的电梯传来“叮”的一声。许书熠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见他们大眼瞪小眼,一时愣了下:“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僵了下,心照不宣地别开眼。
“我下楼碰巧遇见了教官,”江谕生硬道,“就‘交流’了两句,问了几个问题。”
许书熠讶然看向周新桥,明显很高兴地笑起来:“学长给他解答完了吗?”
“……解答完了,”周新桥息屏了手机,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要一起走吗?我刚好顺路送你去办公室。”
许书熠点点头,又冲江谕招招手:“走吧,别耽误了你上课。”
一路上气氛诡异,只有许书熠浑然不觉,他自以为两人之间的误会或许有所解除,至少已经不再是针锋相对的状态了,于是主动提出三个人晚上一起吃饭。
江谕:“……我晚上跟班吃。”
周新桥:“我今晚还有工作。”
许书熠遗憾道:“那只能下次了。”
夏日的暴雨猛烈而又短暂,只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偃旗息鼓,燥热的气温有所下降,朝着入秋的方向发展,周六的时候才彻底放晴,太阳闪耀。
因为元昭的入职,许书熠的活轻松许多,平日里可以悠闲地呆在办公室写教案。
就在他觉得一切都再平静不过的时候,周日,整个少管所突然响起刺耳尖锐的警报声,办公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元昭推门而入,额头布满汗:“有学生暴动,得有四五十个想要逃出去!”
许书熠吓了一跳,急忙朝外走。
元昭提醒他:“别忘了枪!”
许书熠这才想起,折返回去别好了电磁手枪,这才跟着元昭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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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声长鸣,少管所所有岗哨都亮着刺眼的白光。
许书熠跟着元昭下楼时,前两天暴雨时的水还没蒸发干净,地面散落着几滩雨水,操场上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他头回见这架势,一时愣了下,出神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攥住,许书熠下意识甩了下。
“是我,”周新桥无奈,“带枪了吗?”
见是周新桥,许书熠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小声问道:“学长,这次很严重吗?”
“还好,暴动的学生人数不是特别多,而且有二十来个已经抓住了,”周新桥指了指操场东侧,那儿的学生手腕上戴着镣铐,背身蹲在地上,“还剩一半学生,但全所已经戒备,他们很难逃出去。”
许书熠:“那就好,那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
周新桥却沉默了会儿,这点沉默让许书熠感到不安
“他们手里有武器,”周新桥说,“还是得警惕点。”
这场暴动把少管所的上级都惊动了,指令层层下传,何穆已经忙出了一头汗,见他们来,忙招呼了下手,也没空废话寒暄一下,直接了当道:“周教,操场那边看管学生还需要人手。小许教官,你跟小元教官一起去宿舍园区,那里缺乏看守,去清点下人数,提防有其他学生跟着暴动。”
任务下达完毕。分到头上的并不是多难的任务,许书熠点点头,刚要离开,周新桥忽然叫住他,警报灯的红光与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顿了下,只说:“万事小心。”
“学长也是,”许书熠笑起来,“注意安全。”
宿舍大门已经封锁,每个宿舍几乎都亮着灯,今天少管所十一点熄灯的规矩也暂时打破了。
“你说,他们瞎跑什么?”元昭嘀咕道,“抓回来还得罚。”
许书熠随口道:“谁想被关着呢?”
目前宿舍清点已经到了二楼,许书熠负责三楼,元昭则直接上了四层。他开始一个个宿舍点名,里头的的学生大多也好奇,明里暗里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教官,真有人跑出去了吗?”
许书熠冷着脸:“想关紧闭了?”
那人连忙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仍是嬉皮笑脸的。
一连检查了几个宿舍都没有少人,许书熠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推开307宿舍的门,看到里头的人,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班的宿舍。
“教官,”上铺的张浩然朝他招呼,“大老远就听着你点名了,怎么才到我们这儿?”
许书熠无奈道:“急什么?”
他看向右侧的下铺床。江谕坐在床上,应该是刚洗过澡,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乌黑的瞳仁直勾勾地望向他,穿着浅色的睡衣,看起来很乖巧,没出声。
没乱跑就行。
许书熠冲他眨了下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例行点名,然而点到“谢珈”时,却无人应声,许书熠心里咯噔一声,目光扫到江谕对面空荡荡的下铺床位。床头名牌上,写着的名字正是“谢珈”。
“谢珈人呢?”
张浩然摇头:“不知道,从晚上就没见过他了。”
其他几个男生也陆陆续续说“不知道”,许书熠心里的不安骤然浓郁起来,他强装镇定:“知道了,你们几个在戒备时间结束前不要离开宿舍。”
关好宿舍门,许书熠迅速通过通讯端上报,得到的回复是:目前逮捕到的学生中没有谢珈,不排除参与在逃的可能性。
跑了吗?
许书熠继续清点剩余宿舍,脑中忍不住胡思乱想。
在这种到处戒严的情况下,谢珈不在宿舍,能去哪里?
在许书熠印象里,他仍是那个腼腆内向的谢小嘉,永远守规矩听话的少年,不可能参与暴动。但是,许书熠又想,两三年过去了,他连谢珈为什么进了少管所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笃定谢珈还是先前那个脾性呢?
很快,许书熠清点完了三楼的人数,一共7人不在。
已经是晚上九点,谢珈还没有回来。
负责宿舍管理的警卫接过他和元昭的名单,翻看了下,确认无误后,笑着说:“没什么事儿了,到处巡逻看看就行,注意自己安全,有情况随时通讯端联系。”
外面夜色如浓稠泥沼般,只有岗哨的灯光刺透进来。
“许教,”一旁的元昭忽然出声,“你解手不?我有点尿急。”
许书熠摇摇头:“你去吧。”
他们刚才一路走到了教学楼,这里的管制不如宿舍园区的严,不过封锁只限制学生,教官进去上个厕所还是不成问题的。元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张黑皮的脸发红:“那你能在外面等着我吗?我……挺害怕有学生偷袭我的,要是我没出来,你就去找警卫……”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活像交代后事的。
许书熠忙安慰道:“我在外面等着你,放心。”
元昭这才放下心来,明显是憋急了,大步跑向教学楼。
四周的吵闹与警报声离教学楼有一定距离,像隔着层毛玻璃。许书熠心不在焉地靠墙站着,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珈。
忽然,许书熠耳尖地听见教学楼的小树林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他心里一动,握紧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悄声走近。
然而眼前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密集的影,许书熠以为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刚放下枪,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过头,在岗哨透过的惨白灯光下,看到了一张陌生男生的脸。
不等许书熠反应过来,手腕突然被攥住往后一扯,整个人撞进温热的怀抱里,半搂着,能闻到很淡的血腥味,同时身侧飞踢过一脚,那人动作利落干净地踹向男生,一声闷响,男生连叫都没叫出声,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许书熠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谢珈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顺着鬓角掉下的汗水,嘴唇紧抿着。
“谢……”
谢珈身体突然一软,整个人倒向他——明明看着清瘦,压在身上却沉得要命,许书熠踉跄了两步,才勉强平衡好。
沉重急促的呼吸喷在脖颈处,那点血腥味越发的重,脸上的汗水碰到了他的脸颊,湿漉滚烫。谢珈像是强撑着清醒推开他,脱力坐到了地面,还不忘提醒他:“手铐……”
许书熠迟钝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兜里的手铐,反手铐住了地上的男生,同时在通讯端发送消息,不出两分钟,就会有警卫前来。
“你哪里受伤了?”许书熠蹲下身来,担忧地问。
谢珈穿着一身黑,压根看不出哪里有血,脸上也都是汗,两颊烧红,像是起了烧,眉头微微皱着,他闭上眼,哑声:“你怎么拿了手枪都不会用……”
许书熠:“……”
像是强撑身体的支柱轰然塌陷,谢珈提不起什么力气,腹部伤口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眼前甚至出现重影。
许书熠很焦急地喊他,轻拍着他的脸颊:“谢珈,谢珈,别睡啊。”
手凉凉的,掌心柔软。
但谢珈实在没有力气凑近。
在受伤之后,他想原地休息一会儿,再去医院看看,然而许书熠的出现成了变数,谢珈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能把那人踹到一边去。
警卫纷乱的脚步声赶到,身体传来失重感。谢珈勉强睁开眼,看到了托着自己的担架,四周混乱,以至于他完全看不到许书熠的身影。
谢珈忽然想起,刚刚许书熠突兀地闯进教学楼后方的场面——穿着白色短袖和浅色牛仔裤,高中生一样,脸也白白净净的,像……兔子,毫无戒备地走入监控的盲区。因而那个男生轻而易举地近了他的身,如果自己晚一秒起身,趴在地上的就是许书熠了。
不会用枪,缺乏警惕心和戒备,傻乎乎的,让人没法儿放心。
“许老师……”
谢珈意识模糊中低声叫他。
很快有人应声,脚步急促地跟在担架旁边。谢珈骤然放松下来,没再听清他后面说了句什么,意识逐渐沉下,自顾自地喃喃:“笨死了……”
晚十一点,所有企图暴动逃脱的学生全部抓捕完毕。
共抓捕四十二名学生,其中成功逃出少管所的只有两名,但没走出二里地就被抓回。说到底是一群未成年,组织性很差,还有学生在教学楼后面拿麻绳想绑梯子爬出去,结果手法不当,给自己五花大绑了。
而受伤人员共有三名,其中最严重的是谢珈。
送到医务室之后,许书熠在门外等待到了凌晨一点,然而迟迟没等来结果,以至于坐在长椅上睡着了。
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睡得也不安稳。
周新桥刚把人抱起来,许书熠便突然惊醒,眼睛里很明显的红血丝,哑声叫:“学长。”
“谢珈没出什么事,别担心。先去休息室睡一觉,明早再来看他。”
周新桥轻声说着,温和的语气安抚着他,许书熠放下心来,点点头,困得眼皮直打架,很快再度睡了过去,任由周新桥抱着他离开。
然而地把人折腾到外面。
许书熠进去时,谢珈仍躺在床上昏睡,脸颊的潮红仍未褪去,嘴唇干裂,浓长的睫毛在日光下投出阴影来。
“他现在烧多少度了?”
“三十八度,目前看治疗效果挺好,应该很快就能退烧。”
许书熠放下心来。无论谢珈之前对他态度如何,作为他曾经的学生,许书熠都不愿意他出任何差错。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还是他救的我,不然我就要被那个学生袭击了。”许书熠悄声附耳一旁的周新桥,“他身手还挺利落。”
周新桥眼神明显沉下来,语气却仍很平静:“谁袭击的你?”
“没有受伤,但是重点不是这个,”许书熠忙道,“重点是,他还叫我‘许老师’,之前我们去支教的时候他才这么叫我,这样看他应该不讨厌我。”
那声“笨死了”许书熠并没有听到,不然兴许会推翻这个定论。
周新桥说:“没人会讨厌你。”
许书熠愣了下,脸颊迅速涨红。
倘若是其他人讲,或许会听起来像敷衍的回答。但周新桥的神情认真,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走吧,”周新桥轻声,“别耽误你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