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偌大的礼堂里,明明披着红纱在舞台坚硬的地板上为了她永远得不到的爱情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下,每一次都看得人心痛不已。
石柔看得有些于心不忍,悄悄在旁边拽了拽邹正的袖子,说,这可是真摔啊,女演员得多疼。邹正说,是啊,肯定练了很多次,身上估计有旧伤。看到动情处,石柔悄悄滴下泪。邹正也忍不住说,要是明明能爱上马路就好了,两情相悦多好啊。石柔说,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不爱就是不爱,努力再多都是徒劳的……
演出完美地结束,导演孟京辉最后还出来谢幕,并与大家聊创作感想。石柔不太喜欢这个留着长卷发的男人,更不喜欢听他讲话。她偷偷跟邹正说,恋爱中的犀牛之所以这么火,都是因为那几句颇具爱情哲理的台词,还有爱而不得的世俗却不俗套的剧情,而这些,都不是孟京辉的功劳,而是他老婆廖一梅的,只是他贤惠的太太总是退居二线,不来抛头露面。
石柔为廖一梅不像孟京辉那样被世人熟知而打抱不平,邹正笑说,如果人家夫妻异体同心,谁出来抛头露面都是一样的吧。那怎么能一样!石柔为这事与邹正争执起来,两人渐渐地还扯到沙文主义和女权主义上来,以至于话剧散场后两人都还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地纠缠不休。
邹正说,石柔,你太较真了,说不定廖一梅就是不喜欢抛头露面呢,我觉得你没必要上纲上线。石柔也急得满脸通红,这不是较真,这是原则问题,立场问题!要不是较真,中国妇女的解放还差得老远……你们男人是不会懂的!你们不可能体会女人的处境……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执到婚姻法广场上。这座小广场其实与婚姻法本身没什么关系,但由于僻静,被密密麻麻的葡萄藤细细地遮蔽起来,因此许多小情侣在晚上都选择栖息在这儿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所以大家将这座广场戏称为“婚姻法广场”。
石柔和邹正作为打破爱侣们甜蜜宁静的不速之客,显得与婚姻法广场的氛围格格不入。有几对情侣误以为石柔和邹正是吵架的小情侣,立刻起身去了别的地方。等意识到大家都被他俩吵走以后,石柔和邹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或许有些过激,于是就寻个长椅安安静静地坐下了。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邹正这才开口道,对不起,刚才说话太激动了,有些不是我本意,我是男生,应该让着点女生……石柔立刻立眉嗔目道,你不用让着我,我不需要你让!你要是看不起我,就尽管让着我,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女生不如男生,觉得我不如你,你不屑于跟我争!
邹正呆了呆,忽然笑起来,石柔呵斥他,你笑什么,不许笑!邹正这才笑着看着她说,我从未觉得你不如我,反倒觉得你比我强很多,有些东西,也许因为我习以为常,发现不了什么毛病,但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挺长见识的。
石柔一听,心里立刻软下来,她看邹正的眼睛亮亮的,真诚可爱,心里跳跳的。她别过头去说,我也不如你,我不如你耿直,也不如你老实,看演出老想找认识的师兄师姐走后门拿前排的票,上课老想从老师那儿套考题,打饭老想插队,还有,我还不如你高。
邹正哈哈大笑起来,不如我高?这算什么不如我。人要是没有高矮胖瘦,那不是跟木桩子一样都削得直愣愣的。石柔嘟囔着,但有件事,你肯定不如我。邹正侧首问她,什么事?石柔趁他不备,忽的就扭头吻住了他的嘴唇。邹正起先要挣扎,之后就慢慢瘫在她身上。两人缠磨好一阵才分开,石柔俏皮地刮了刮邹正通红的鼻子,笑着说,知道你哪儿不如我了吧?
石柔想起她与邹正在法大度过的四年时光,竟如一场夏日的惊梦在冬夜里猝然醒来。两人在葡萄架下初吻的那个夏夜伴着湿冷的雨点,这场雨竟越下越大,一直下到邹正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个艳阳般的午后。石柔每每在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一抓身边的枕头,白得发亮,再也不会有邹正躺在上面的痕迹。
她想,不是不久前她才从出租屋搬出来,搬到与邹正合租的小屋里吗?她记得她和邹正搬家的那天下着北京前所未有的一场巨型暴雨,许多地方的地铁和车都被淹了。她在邹正高大的身后跟着,替他打着没什么用的雨伞,而邹正肩上扛着手上拎着她的所有家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们共同的小屋里走。昌平的排水系统很差,积水在狂暴的怒吼中没过了邹正的小腿腕,淹过了石柔的膝盖。邹正每走一步都紧紧将身后的石柔再拉紧一些,生怕她被后面的暴雨冲走了似的。石柔也是被暴雨遮蔽视线,几次脚滑,差点跌在暴雨里,惹得邹正又心疼又心惊。之后邹正干脆拽过石柔的雨伞扔在暴雨里,任凭已经扭曲的伞骨被暴雨冲走,石柔叫起来,邹正却拉过她两只手,说你别给我打伞了,好好跟着我别丢了就行。
那时的雨那么大,两人却恩爱地依偎在一起,哪怕暴雨肆虐过如青苔般的地面让人行走起来无比艰难,她跟他也能紧紧抓牢彼此,不至于在滂沱的大雨中分离。几年过去,面对碧空如洗的蓝天,石柔却感到如此空虚无望。生命如此脆弱,就像被大雨冲走的破烂伞骨,如此不堪一击,令人心碎。谢影打来电话,说我去北京出趟差,找你去呀,顺便做个美甲,你有什么推荐的?石柔哑然,她说我好多年没做了,我帮你问问别人。
挂了电话,石柔扶着干净的窗户失声痛哭,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才跟邹正扯了证,正高兴地光脚踩着邹正赤裸的背,在他背后涂蓝色的脚趾甲。之后就是拉好窗帘,两人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地,嬉笑打闹好一阵儿才睡。隔壁邻居总不喜欢这对新搬来的小情侣,嫌他们晚上吵闹得过了头。石柔还跟那中年妇女吵过几次架,都叫邹正拉着拦着,给人家赔礼道歉。石柔背后跟邹正抱怨,说那老女人一定是老处女,见不得人家夫妻过夫妻生活,嫉妒得夜夜扣墙皮。
邹正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石柔的脸蛋,说北京的出租屋实在是太破了,隔音确实不好,咱们以后可以小点儿声。石柔嘟着嘴道,人高兴了喊两句怎么了?那种声音又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邹正就宠爱地将石柔揽入怀中爱抚,说咱们熬一熬,等我入员额,排上廉租房了,咱搬到大屋子去住。
邹正成为法官助理的的蠢驴!就知道欺软怕硬拿低年级女生开刀,我看男生都穿着羽绒服来上学的,怎么偏偏逮到我?我真是倒霉死了!
谢影是石柔的初中闺蜜,两人像双头蛇一样总是缠在一起不分开,一直到上了高中也没什么变化。她正忙着整理早读的笔记,一面手底下剥了瓣奶糖给石柔,说,谁让你被抓到了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下回求求情示示弱人家就给你过了嘛。
放屁!石柔咬牙切齿地嚼着奶糖,我都学长长学长短地低三下气地求了他好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愣是让我丢人现眼地在寒风里等了三十分钟!我真想当时冲上去把他的脸抓花!
你该不会说李宝军吧?谢影这才把头抬起来,看了她朋友一眼。石柔问,哪个李宝军?谢影道,是不是长得挺高,拿鼻子瞅人,眉心有道疤,嘴边有颗美人痣?石柔说,对对对,脑袋碗大的疤——她故意丑化他,说得很夸张,又问——他是谁啊?
她闺蜜跟她道,他可是学校最刁钻的学生会主席,手段强硬,而且……谢影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悄悄压低声音跟石柔道,据说人品很不咋地。
怎么个不咋地?石柔来了兴趣便问。谢影耸耸肩说,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啊,那人在一中有点遮天蔽日的意思,拉帮结派的,许多高年级男生都尊他老大,低年级的根本惹不起他。你啊,你可也千万别惹他!
石柔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我怕他?那我不姓石!
石柔大放厥词没几天,就再度在李宝军那儿吃了大亏。石柔她妈信教,儒道佛来者不拒,喜看风水八卦。因此石柔一家总搬家,每回都说是要搬到风水好上加好的地方去。这次搬家,搬得稍远了一些,石柔没法骑车上学,于是改坐学校的校车。
她家那站上车的学生少,因此校车里还空空荡荡的,她便跟一个认识的女生两人一同坐在最后一排,乐得敞亮,还不用跟之后上来的学生挤来挤去的。不过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就算前面几站已经上来不少人,有的人也宁可站着,死活不往后排这么多空位上坐。
石柔悄悄跟身边的女孩子说,这些人是不是傻呀?往学校还得开一个小时呢,有座位干嘛不坐?那女生也觉得奇怪,说可能人家站着背单词有精神吧。
由于赶校车就要比之前早起一个小时,因此石柔,一层楼一层楼地查男女厕所,非把这些“逃兵”挨个儿揪出来狠狠训斥一顿。
石柔被一个高三的学姐从女厕所揪出来之后,李宝军冷笑着问她,你躲在里头干什么?吃屎呢?石柔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来例假,肚子疼。
李宝军才不吃这一套!他盯着她道,你上周来例假,这周也来例假,你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来例假!其他人都偷偷笑起来,石柔却被羞辱得满脸通红,咬牙争辩:我,我日子不准,多来几天怎么了……李宝军“啪”地将记录笔摔在石柔脚底下,怒目圆睁地高声道,你真有病就去开假条,让医生证明你天天来例假!
全班只有石柔一个人的仰卧起坐没及格。体育老师不无遗憾地跟她说,你期末的时候再测一次吧,这回就不算了。。
石柔立刻不高兴地别过头,说你们来查谁没去跑操吗?我可跑不了。李宝军一听这话脸就羞愧地一热。学姐立刻热情地踏进石柔的班级,笑说,我们不查你,都知道你要休息嘛。我们是来拿化学老师的试剂瓶的,我们班下节课要用。
石柔也不方便起身,就指了指讲台上的瓶瓶罐罐,同时紧紧抓住了身旁的一副拐,像是靠它们给她庇护的力量似的。那副拐时时刻刻刺痛着李宝军的心,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他是罪人。他没看石柔,匆匆绕过她跑到讲台上去抱试剂瓶。学姐也跟着他上去,一番检查之后又问石柔,哎,无水硫酸铜怎么没有?
石柔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子,呆呆地说,我们班给用完了,你们再去实验室拿吧。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反射在上面的李宝军的脸,他唇边的美人痣动了动。
谢影激动地从外头跑回来,带了一身脂粉。她跟按捺不住地跟石柔说,哎呦呦,今天的演出可太精彩了!高三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男主角帅惨了!大家都说好看死了!还有还有!演朱丽叶的大美女在后台还给罗密欧表白了呢!只是罗密欧拒绝了她,哎呀呀,这可真是……
石柔被好朋友的情绪感染,也一扫不悦的心情,问,这么好看?男主是谁演的?谁给谁表白了?谢影意识到不该提他,这才支支吾吾地道,是,李宝军演的。
李宝军?他有什么可帅的,谁瞎了眼还给他表白,我呸。石柔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得不快了,她不耐烦地跟闺蜜说,以后别跟我提他好不好,我快晦气死了。
英语周快临近尾声,石柔只拄着拐参加了几场不痛不痒的活动,剩下的都因为这碍事的腿没有去成。祸不单行,英语周结束前学校又在各个班大搞黑板报比赛,这比赛却正好跟看《泰坦尼克号》的时间撞在一起,所以当老师问谁愿意牺牲看电影的时间为集体画板报的时候,大家都把头低得很矮,生怕被看见。
老师最后没办法,想到石柔去不了电影院,于是就亲切地问她,石柔,你愿意接受这个光荣的任务吗?石柔心想,光荣个屁,不就是看她是弱势欺负她吗?原来全世界都跟李宝军没有任何区别。但石柔嘴上还是说,我愿意,我喜欢画黑板报。老师最后为了照顾她,又或许是弥补对她的明显不公,于是给她另外安排了一个女孩子帮她一起画。
石柔喜欢浪漫的爱情故事,由于上回谢影跟她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就想把班里的黑板报设计成这个主题的。她在网上查了些文字资料,设计好图案和花边,绘制当天就叫爸爸把调色板、颜料和压缩水桶一起放进车后备箱,带着石柔一起拉到学校里。
石柔因为知道自己看不了电影,所以这次画板报倒是格外踏实了。只陪着石柔的女生大觉不公,所以画板报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老想往外跑。
石柔心里生气,觉得那女生磨磨唧唧的简直是帮倒忙,还不如她一个人上手画得快。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在水桶里涮了涮笔,跟人家说,你去跟他们看电影吧,我一个人画就行。女生没想到一向斤斤计较的石柔突然变得这么大方起来,她谢天谢地地放下颜料盒,糊满颜料的双手都来不及擦便扭头就跑。
石柔的世界立刻又安静了下来,窗外只有微风轻轻吹着槐树的沙沙声。石柔不好拄着拐站着画,就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上色。忽然她感觉有人站在她班级的门口,她以为是那女生忘带东西回来取,探头一看,居然是李宝军绞着手站在外面。
你,你干什么?石柔见是他,立刻慌张地拖着椅子往后蹭了一长段,滋哩哇啦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现在别说她们班没人,隔壁所有班都没什么人,大家可都去看电影了!要是李宝军现在对她做什么,她才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有些结结巴巴地道,现在、现在还没到查板报的时候……你来干什么?
李宝军脸上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给石柔看了看他撸起来的校服袖子,示意她自己并没有戴袖章。我不是查验板报的,我就是来你们班看看。李宝军望着石柔,他当然没敢说他来看她,他不说真话的时候,呼吸似乎都有些重了。
石柔便不再说话,但心里还是兵荒马乱的。李宝军看她没有那么排斥她,就大着胆子走进了她们班教室。他像是在扭头看石柔在黑板上画什么,这叫石柔却更加不自然起来。可石柔这回却也不敢再向前几次那样激烈地反抗、顶撞他,她只小心地问他,你,你到底要看什么嘛?
李宝军看她画在黑板上的是一对含泪抱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欧式恋人,旁边拿漂亮的花体字写着:rooandjuliet。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说你画了这个主题?石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李宝军立刻又说,我周三演了罗密欧,你有没有去看?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石柔现在行动不便,去哪儿看演出呢?光上下楼梯都费劲。石柔有些难过地说,没有,我不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喜欢,为什么要画呢?李宝军的心里拧了一下。石柔一个不当心,“啪”得打翻水桶,脏兮兮的颜料污水顷刻间流了满地。她小声骂了一句,才要起身拿拐,准备摸窗台的抹布来擦,李宝军却已经抢先她一步,拿了教室储物柜里的拖把便弯腰在地上拖起来。
石柔看着李宝军在那儿拖地,心里说不上的五味杂陈,似乎她也明白他心里对她的愧意似的。但同时,她也隐隐感受到她对他的愧意,背后说他是暴君,当面说他是丑八怪,还明目张胆地骗他吃猪肉,她该多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