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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丑孩子

 

石柔倒伏在枕头上,她听到床帘外梅玲又开始早早地起床铺床、扫地、倒垃圾,乒乒乓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早醒了是的。石柔满床摸抓着耳塞,嘴里嘟嘟囔囔:讨厌死了,老妖婆专爱作怪,不知道人家还在睡觉吗?

大学刚开学的时候,石柔并不喜欢梅玲,她觉得她太高高在上了,而且尤其爱管别人的闲事,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妈子一样。仗着自己是宿舍长,对她们剩下五个女孩子老是颐指气使的。那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另外四个南方女生大多宁愿受点梅玲的指使而不愿与她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何况都是一个宿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弄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偏偏北方女孩石柔是不服气梅玲的,她说我凭什么受她指点,都是爸妈生出来的,谁比谁高贵呢?所以每次梅玲给宿舍的姑娘们派活的时候,石柔但凡有不乐意的地方,偏偏要反她几句,刺激她,不让她痛快,哪怕是趁梅玲不注意把公共垃圾桶往她床边踢一下,都能让石柔爽快不少。

也正因石柔不服梅玲的管教,梅玲也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石柔。梅玲也是个火辣性格,相比石柔老是暗中给她使绊子,她倒是有什么不爽快的当着明面儿就说出来,叫大家都不痛快。她不止一次地当着宿舍人的面跟石柔道,你别仗着自己好看就想充当花瓶了,别人都去扫厕所你为什么不去?你比别人金贵吗?石柔正躺在宿舍的小床上看李碧华的《饺子》,气得一翻身坐起来,差点磕了脑袋,她拉开床帘怼回去:那有的人她天生爱扫厕所,爱跟屎尿打交道,我不爱脏的臭的,难道还是我的错?梅玲气得差点脱了鞋往她脸上砸,石柔却吐吐舌头,猛地一拉床帘,继续翻身回去看。宿舍里另外四个女孩子只管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没人敢吱一声。

两人的矛盾随着宿舍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不断激化,虽然没有火爆的大动干戈,但也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彼此都拧着一股劲儿,在楼道里哪怕因为倒垃圾遇上彼此也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石柔记得有一回,就是她在抗议扫厕所的那次后不久,她在宿舍自己的床头柜里翻来覆去地找一枚新买的口红,却怎么也找不到。当时宿舍里梅玲不在,石柔就问其他几个女孩,你们谁看见我口红了?粉色宝石头的那个。两个说没看见,另外一个怕石柔又要作闹惹事,干脆尿遁。剩下一个叫莉莉的有些支支吾吾的,石柔一眼就看出她知道内情,疾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偷用我东西了?

没有没有,谁敢偷用你的东西呀。莉莉赶集解释说,是昨天我看宿舍长大扫除,把许多没人要的东西都扔掉了,当时你不在宿舍,她问这些是谁的,没人说话……石柔大脑里“嗡”地响了一声,她不等那女孩把话说完就气冲冲地给梅玲发消息:急事,请你务必速回!

梅玲不知是看没看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才一进门,宿舍里其他姑娘们都觉出了气氛不对,纷纷找借口跑了出去。梅玲看石柔抱着双手站在她跟前,横眉立目的,说,怎么了?什么事?石柔道,你没看见我给你发消息?梅玲说,没看,我学习时从来不看手机。

石柔冷笑一声,说你装什么装,我的口红是不是你给我扔掉了?也不跟我知会一声,你别太霸道!梅玲也生气了,她放下书包看着石柔道,谁霸道?我怎么知道你胡乱堆在公共区域的东西是要还是不要的,乱糟糟的垃圾一样,你不收拾,我替你收拾总可以吧!虽然那口红其实不值几个钱,而且石柔也不经常用,但这件小事彻底激怒了她,让她找到一个可以好好发泄自己情绪和打击梅玲的出口。

行,行,以前的不论了,现在你赔我口红吧。梅玲想了想,多少钱?五百!石柔大喊。梅玲也被她蓄意的叫价激怒了,红着脸瞪着石柔也大声地,胡说八道!真要那么贵,你怎么可能随便丢在垃圾堆里!你别欺人太甚!石柔也不甘示弱地跟她吼起来,你看起来是垃圾,我看着可是宝贝!你废话少说,弄丢人家的东西,你就说赔不赔吧!咱好歹也是学法的,没有道德底线,契约精神你总该有吧?

石柔骂得很难听,虽然不带脏字,但侮辱性足够强。她最后把梅玲气得趴在自己被窝里呜呜哭了一晚上,搞得宿舍里其他女孩子多多少少都对石柔有些怨言,觉得石柔没必要为了几十块钱的口红这样羞辱她。石柔却觉得这些女人合起伙来欺负她,本来遭殃的明明就是她嘛,好家伙,她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丢了口红,还让原本墙头草两边倒的舍友们顷刻间全都倒向了梅玲。

石柔心里愤愤,却也无可奈何。直到两天后她抓住咸鱼翻身的机会,那是她在二大上课结束后排队买饭时偶然发现梅玲在跟打饭的食堂阿姨聊天,那阿姨还递给石柔一个纸袋子,里头装了些水果。石柔回去后看见梅玲正在在宿舍的其他女孩子分水果,看见石柔,梅玲倒也不计前嫌地问,你要苹果还是梨子?石柔说,我不要了,我吃得饱饱的。然后她又像个情报员似的刺探梅玲,说你哪儿来的水果,以前怎么不见你吃?梅玲说,我妈妈给我买的。石柔心里大呼妙极!她以为梅玲一天天狂个什么劲儿呢,她以为她后台有多硬!原来她妈不过是学校的食堂阿姨!

石柔挑了个饭点跟舍友们吃饭的当口儿,火急火燎地把这一重大发现偷偷告诉了其他几个女孩子,她们先是吃惊,然后有些不敢相信,其中也不免有人附和石柔的心意,说真没想到,我看宿舍长一天自信满满的,我以为她家里条件很好呢。石柔翻了翻势利的白眼,好什么好?她一天天耀武扬威呵三斥四的跟个将军似的,可她妈妈却低声下气地给人打饭!

大家忽然都噤声了,同时纷纷把头低低埋下去。石柔发觉不对,猛地一回头,看见梅玲就端着饭盘,神情复杂地站在她们背后。石柔当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感觉尤其丢人。

石柔没想到几天后梅玲把她叫到阶梯教室,给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就头也不回地又去自习了。石柔低头看了一眼,居然是枚崭新的口红,价格无论多少,肯定比她之前丢的那个便宜货要贵许多。石柔没敢回去查那枚口红的价格,她怕她心太虚。同时为着她在人家背后说人家母亲的事,石柔心里老觉得烫了块疙瘩,一跳一跳地疼。

那之后石柔和梅玲的关系依然没什么缓和的余地,两人依然在宿舍里磕磕碰碰,不时吵架拌嘴,一如既往地不算和平但也没很过分。只是不知为何,石柔不再像以前那么张扬地顶撞梅玲了,而梅玲也不如以前那样专横地指使她们宿舍的女孩子们干这干那了,吵架的语气也小了些。两人心里似乎都藏着天大的事,只是碍于彼此不是朋友,似乎永远也不能敞开心扉对彼此说道。但不说清楚,就总是感觉差点什么,石柔只好把这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指责她,你也太刻薄了些,每个母亲都不容易,你这样羞辱人家母亲,比当面骂梅玲更叫她难过呢。

石柔觉得母亲说得对,她想与其让这事一直不明不白地纠缠着她,不如寻个空把事情跟梅玲说一说,要是当面道歉太难,她可以给梅玲写封信,反正她笔头功夫好。她就这么盘算着这件事,晚上想白天也想,直到打饭的食堂阿姨叫醒她:同学,要什么菜?

石柔一下子大脑空白,眼前给她打饭的阿姨刚好是梅玲的妈妈!她吓得手忙脚乱起来,混乱中不加思考地随便要了两个菜。梅玲妈妈不认识她,很和蔼地将饭盒给她盛得满满地,一面笑着跟她说,小姑娘,太瘦啦,多吃一点啦……石柔接过饭盒的时候,看到梅玲妈妈两只手晒得奇黑,布满老茧。

石柔的不安一天天被放大,可是却无的放矢。无论如何,对梅玲道歉对她来说都难比登天!她虽然知道自己有些事对不起梅玲,但梅玲那趾高气扬的态度让她也软不下来!她给梅玲写的道歉信总是删删改改,最后成为一页空白。然后她不得不烦乱地跑出宿舍,在学校操场上烦躁地一圈一圈跑起来。

石柔决定再也不向梅玲低头和道歉是在不久之后两人一起参加志愿活动的时候。学校为新生规定了志愿时长,石柔懒懒散散地总是拖着不去参加,导致最后快要统计志愿时长的时候这才乱了阵脚。她在年级群里找了一个女孩子,顶替那女生去附近的特殊幼儿园做一下午志愿,勉勉强强能凑齐自己的新生志愿时长。

石柔当天下午跑到那特殊幼儿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梅玲也在那儿。石柔有些不自然地问她,你也是的蠢驴!就知道欺软怕硬拿低年级女生开刀,我看男生都穿着羽绒服来上学的,怎么偏偏逮到我?我真是倒霉死了!

谢影是石柔的初中闺蜜,两人像双头蛇一样总是缠在一起不分开,一直到上了高中也没什么变化。她正忙着整理早读的笔记,一面手底下剥了瓣奶糖给石柔,说,谁让你被抓到了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下回求求情示示弱人家就给你过了嘛。

放屁!石柔咬牙切齿地嚼着奶糖,我都学长长学长短地低三下气地求了他好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愣是让我丢人现眼地在寒风里等了三十分钟!我真想当时冲上去把他的脸抓花!

你该不会说李宝军吧?谢影这才把头抬起来,看了她朋友一眼。石柔问,哪个李宝军?谢影道,是不是长得挺高,拿鼻子瞅人,眉心有道疤,嘴边有颗美人痣?石柔说,对对对,脑袋碗大的疤——她故意丑化他,说得很夸张,又问——他是谁啊?

她闺蜜跟她道,他可是学校最刁钻的学生会主席,手段强硬,而且……谢影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悄悄压低声音跟石柔道,据说人品很不咋地。

怎么个不咋地?石柔来了兴趣便问。谢影耸耸肩说,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啊,那人在一中有点遮天蔽日的意思,拉帮结派的,许多高年级男生都尊他老大,低年级的根本惹不起他。你啊,你可也千万别惹他!

石柔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我怕他?那我不姓石!

石柔大放厥词没几天,就再度在李宝军那儿吃了大亏。石柔她妈信教,儒道佛来者不拒,喜看风水八卦。因此石柔一家总搬家,每回都说是要搬到风水好上加好的地方去。这次搬家,搬得稍远了一些,石柔没法骑车上学,于是改坐学校的校车。

她家那站上车的学生少,因此校车里还空空荡荡的,她便跟一个认识的女生两人一同坐在最后一排,乐得敞亮,还不用跟之后上来的学生挤来挤去的。不过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就算前面几站已经上来不少人,有的人也宁可站着,死活不往后排这么多空位上坐。

石柔悄悄跟身边的女孩子说,这些人是不是傻呀?往学校还得开一个小时呢,有座位干嘛不坐?那女生也觉得奇怪,说可能人家站着背单词有精神吧。

由于赶校车就要比之前早起一个小时,因此石柔,一层楼一层楼地查男女厕所,非把这些“逃兵”挨个儿揪出来狠狠训斥一顿。

石柔被一个高三的学姐从女厕所揪出来之后,李宝军冷笑着问她,你躲在里头干什么?吃屎呢?石柔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来例假,肚子疼。

李宝军才不吃这一套!他盯着她道,你上周来例假,这周也来例假,你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来例假!其他人都偷偷笑起来,石柔却被羞辱得满脸通红,咬牙争辩:我,我日子不准,多来几天怎么了……李宝军“啪”地将记录笔摔在石柔脚底下,怒目圆睁地高声道,你真有病就去开假条,让医生证明你天天来例假!

全班只有石柔一个人的仰卧起坐没及格。体育老师不无遗憾地跟她说,你期末的时候再测一次吧,这回就不算了。。

石柔立刻不高兴地别过头,说你们来查谁没去跑操吗?我可跑不了。李宝军一听这话脸就羞愧地一热。学姐立刻热情地踏进石柔的班级,笑说,我们不查你,都知道你要休息嘛。我们是来拿化学老师的试剂瓶的,我们班下节课要用。

石柔也不方便起身,就指了指讲台上的瓶瓶罐罐,同时紧紧抓住了身旁的一副拐,像是靠它们给她庇护的力量似的。那副拐时时刻刻刺痛着李宝军的心,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他是罪人。他没看石柔,匆匆绕过她跑到讲台上去抱试剂瓶。学姐也跟着他上去,一番检查之后又问石柔,哎,无水硫酸铜怎么没有?

石柔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子,呆呆地说,我们班给用完了,你们再去实验室拿吧。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反射在上面的李宝军的脸,他唇边的美人痣动了动。

谢影激动地从外头跑回来,带了一身脂粉。她跟按捺不住地跟石柔说,哎呦呦,今天的演出可太精彩了!高三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男主角帅惨了!大家都说好看死了!还有还有!演朱丽叶的大美女在后台还给罗密欧表白了呢!只是罗密欧拒绝了她,哎呀呀,这可真是……

石柔被好朋友的情绪感染,也一扫不悦的心情,问,这么好看?男主是谁演的?谁给谁表白了?谢影意识到不该提他,这才支支吾吾地道,是,李宝军演的。

李宝军?他有什么可帅的,谁瞎了眼还给他表白,我呸。石柔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得不快了,她不耐烦地跟闺蜜说,以后别跟我提他好不好,我快晦气死了。

英语周快临近尾声,石柔只拄着拐参加了几场不痛不痒的活动,剩下的都因为这碍事的腿没有去成。祸不单行,英语周结束前学校又在各个班大搞黑板报比赛,这比赛却正好跟看《泰坦尼克号》的时间撞在一起,所以当老师问谁愿意牺牲看电影的时间为集体画板报的时候,大家都把头低得很矮,生怕被看见。

老师最后没办法,想到石柔去不了电影院,于是就亲切地问她,石柔,你愿意接受这个光荣的任务吗?石柔心想,光荣个屁,不就是看她是弱势欺负她吗?原来全世界都跟李宝军没有任何区别。但石柔嘴上还是说,我愿意,我喜欢画黑板报。老师最后为了照顾她,又或许是弥补对她的明显不公,于是给她另外安排了一个女孩子帮她一起画。

石柔喜欢浪漫的爱情故事,由于上回谢影跟她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就想把班里的黑板报设计成这个主题的。她在网上查了些文字资料,设计好图案和花边,绘制当天就叫爸爸把调色板、颜料和压缩水桶一起放进车后备箱,带着石柔一起拉到学校里。

石柔因为知道自己看不了电影,所以这次画板报倒是格外踏实了。只陪着石柔的女生大觉不公,所以画板报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老想往外跑。

石柔心里生气,觉得那女生磨磨唧唧的简直是帮倒忙,还不如她一个人上手画得快。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在水桶里涮了涮笔,跟人家说,你去跟他们看电影吧,我一个人画就行。女生没想到一向斤斤计较的石柔突然变得这么大方起来,她谢天谢地地放下颜料盒,糊满颜料的双手都来不及擦便扭头就跑。

石柔的世界立刻又安静了下来,窗外只有微风轻轻吹着槐树的沙沙声。石柔不好拄着拐站着画,就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上色。忽然她感觉有人站在她班级的门口,她以为是那女生忘带东西回来取,探头一看,居然是李宝军绞着手站在外面。

你,你干什么?石柔见是他,立刻慌张地拖着椅子往后蹭了一长段,滋哩哇啦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现在别说她们班没人,隔壁所有班都没什么人,大家可都去看电影了!要是李宝军现在对她做什么,她才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有些结结巴巴地道,现在、现在还没到查板报的时候……你来干什么?

李宝军脸上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给石柔看了看他撸起来的校服袖子,示意她自己并没有戴袖章。我不是查验板报的,我就是来你们班看看。李宝军望着石柔,他当然没敢说他来看她,他不说真话的时候,呼吸似乎都有些重了。

石柔便不再说话,但心里还是兵荒马乱的。李宝军看她没有那么排斥她,就大着胆子走进了她们班教室。他像是在扭头看石柔在黑板上画什么,这叫石柔却更加不自然起来。可石柔这回却也不敢再向前几次那样激烈地反抗、顶撞他,她只小心地问他,你,你到底要看什么嘛?

李宝军看她画在黑板上的是一对含泪抱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欧式恋人,旁边拿漂亮的花体字写着:rooandjuliet。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说你画了这个主题?石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李宝军立刻又说,我周三演了罗密欧,你有没有去看?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石柔现在行动不便,去哪儿看演出呢?光上下楼梯都费劲。石柔有些难过地说,没有,我不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喜欢,为什么要画呢?李宝军的心里拧了一下。石柔一个不当心,“啪”得打翻水桶,脏兮兮的颜料污水顷刻间流了满地。她小声骂了一句,才要起身拿拐,准备摸窗台的抹布来擦,李宝军却已经抢先她一步,拿了教室储物柜里的拖把便弯腰在地上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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