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生腌人妖
石柔当然记得她坐在马桶圈上,握着二道杠的手微微颤抖。前几天她与玉峰在公主号游轮上看人妖表演的时候贪嘴多吃了几口生腌,还没等回到酒店就扶着酒店旁的石阶大吐特吐,把玉峰吓坏了。
当地的翻译领着小夫妻俩到附近的诊所开点药,华裔长相的女医生只略微瞥了她一眼,就好像看穿了她似的,用英语问她,你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来的?石柔想不起来,她说她每个月日子都不准,混乱得很。医生没给她开药,让她拿个验孕棒回去测。知道结果出来前,她都还以为她只是吃坏东西,没想到是肚子里长了别的东西。
石柔的心情说不上是某种怪异还是欣喜,亦或是一种纯粹的混沌。说实话,她还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她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她总为无法预知的命运感到恐惧不安,因此从来不想未来的事,未来就是还没来,最好一辈子也别来,她想一直活在当下。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考虑这件事了。一开始她有点儿想把无的放矢的怨气撒在玉峰身上,原因是她在酒店的垃圾桶里翻到了几只用破了的避孕套,那大抵就是此次“案件”的证据,直指玉峰是罪魁祸首。石柔忍不住狠狠回头瞪了一眼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玉峰,嘟囔着骂道,死货,像驴一样猛干!但她又想到那几个美妙的日夜也有她逼迫他的成分,何况她也深深乐在其中,因此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行为属实有些不妥。她便又一脚把垃圾桶盖子踢上了。
两人一起站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时候玉峰问她,怎么样?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石柔说,没什么不舒服。玉峰又问,那是有了吗?石柔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胳膊肘。嗯。玉峰脸上的表情也变了,那似乎是比石柔更多一层欣喜,但也有着明显的克制在里面。那,你怎么想的?玉峰把当年石柔问过她的问题又抛还给她。我怎么想……石柔嘀嘀咕咕的,要是我说,我不想要,你怎么说?玉峰愣了愣,眼神有些灰了,但他还是舍不得违拗爱妻,便说,那,你不想要就不要了。石柔说,呀,这就是乐极生悲,以后看来得在床上消停点儿,不能太放纵了。
玉峰点点头,问她早上想吃什么,他去买。石柔想了想说,吃点甜的吧,就芒果糯米饭吧。玉峰洗漱完转身出了卫生间。石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刷牙的手臂不转了,她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难道,真的是乐极生悲吗?这孩子是悲还是喜,谁又能说得准呢?
石柔吃了几口芒果糯米饭,就又皱眉犯下塑料勺子,道,有点儿恶心了,你吃吧。玉峰便习惯性地接过石柔的剩饭。石柔一弯身倒在他怀里,摩挲着他健硕的大腿,玉峰笑着去抓她的手,说你别挠我了,很痒的。石柔说,我怎么不怕痒?玉峰道,你就吹牛吧。然后报复性地也去摸她,两人在打闹中难耐地亲热一番,石柔忽然光着身子从被子里跳出来,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觉得还是要吧。玉峰便也光着汗津的身子起身抱过娇妻,道,什么要?石柔说,孩子,要是现在不要,以后我可能也不想要了。
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原来石柔引以为傲的身材也逐渐走样变形,加上孕期中的各种不适和激素的影响,她时不时就陷入那种无端的暴躁和痛苦之中。她有时也负气地想,这要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劫数就好了越过去,从今往后一马平川,全是坦途。
但她也知道命运无常,她的自我安慰也只是徒劳。于是她捶着肚子就哭起来,玉峰掂着锅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又亲又抱的——他早已习惯安慰妻子不稳定的情绪。而事实上哪怕石柔不怀孕,她的情绪也没怎么稳定过。时常是任性为之,说爱就爱得死去活来,但是说翻脸就立刻翻脸,说笑就笑说哭就哭,阴晴不定的,只是现在怀孕放大了她刁蛮的性格特征,她是释放了糟糕情绪,家里人却都跟着遭殃。
石柔妈也搬来石柔家里,替女婿照看着女儿。石柔偶尔也良心发现,说你别忙活了,我又吃不了多少,做那么多都是浪费。石柔妈说,哎呀,怀孕期间要好好补充营养……我就是怀你的时候光吃西红柿,搞得你生下来缺这个缺那个,又补锌又补铁的,脾气还贼差。石柔说,我哪有脾气差。但自己说完也意识到什么,立刻心虚了不少,但还强撑着梗着脖子,说吃西红柿有什么不好,把我生的又白又美。
石柔妈端着饭菜出来看石柔懒懒地躺在床上摸手机,又强行把女儿薅起来,说你别一天到晚光躺在那儿不运动,站起来跑跑步跳跳绳,不然到时候生娃的时候有你罪受的。石柔就站起来象征性地蹦跶几下,她妈看着她忽然有些感慨地说,我当时生你啊,那是硬生生从天黑疼到天亮,下头侧切一个大口子,疼得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大小便都不敢使劲儿,一用劲儿就把伤口撑开,血淌得满地。石柔不满地皱眉道,妈你别吓我了,我本来就够怕的了。石柔妈说,谁稀的吓你!我是提醒你多运动才生得顺利不用挨刀口!不然就跟我生你一样遭罪!
玉峰放心不下妻子,总是在部队里待得心里不安,他一改老实的个性,总是寻个空儿就钻,频繁往家里跑。石柔有时候气得骂他,你小心让你领导给你开除!我现在养着肚子没经济来源,你再被踢了咱一家都喝西北风去!玉峰便蹲在石柔身前憨憨笑说,我领导知道我情况,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玉峰走后,石柔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鼻子又发酸,后悔自己说话那么横,肯定又伤他心了,毕竟人家老婆都是希望孕期老公一直陪在身边的不是吗?只有她老催他走。石柔妈也老说她,小玉这种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要是许了别人都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就你一天天作弄他。
石柔也擦着眼角说,我总是心口不一,想他多陪我又怕我太自私地留他误了他的任务,赶他走又不舍得。他是我的人,也是国家的人,我怎能跟国家抢人呢。石柔妈切好水果端给石柔,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也是国家的人,国家偶尔也可以让让你嘛。
石柔一口水果下去感觉肚子里发凉,那小孩子好像在里头抗议什么。石柔愣愣发了会儿呆,忽然又问在厨房洗碗的母亲,妈,我很难养吗?石柔妈不假思索地说,难啊,难肠死个人!我生娃的时候,你爸还在新疆打井呢!只有你姥姥,你舅舅、二姨陪着我。你三岁多点儿你爸才回来,那会子你可怕他了,见他就躲,不认他,也不叫爸。每次他跟我说话,你都哭着喊着要他走开,可伤你爸心了呢。石柔却死活想不起这段记忆。
石柔妈又说,你小时候淘得很,不爱喝牛奶,把牛奶往你姥爷皮鞋里倒!去完你哥就家你哥家就跟遭抢劫了似的,哪哪都翻得乱七八糟!我那些项链啊手镯啊也都让你扯断砸断了不少!给你买个娃娃,你把娃娃头拧下来当球踢!你啊,就是从小不服管。石柔撇撇嘴狡辩说,她说,我那时还小嘛,浑不懂事。石柔妈又说,你不知道,当时我跟你爸愁的呀!看见人家闺女都乖乖的,心里不知道多羡慕!
石柔醋意大发,才要靠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加以反驳。却听她妈又说,不过,再难,都养过来了,要是没你啊,总觉得缺点什么。再说,你现在总算比以前周正,不算长歪。
石柔看着母亲操劳的身影,忽然觉得好像自己一路走来,周围的人都在她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明媚耀眼。跟母亲相比她不够伟大,跟父亲相比她不够有担当;跟梅玲相比她不够善良真诚,跟谢影相比她又不够宽容大度;跟周敏之相比她不够美丽和自信,跟邹正相比她不够高尚和无私;跟李宝军相比她不够刚硬和铁腕,跟玉峰相比她又不够勇敢和正直……
石柔早就意识到,她不过是一个冲动、易怒、娇气、爱哭、刻薄、绝对自私自利且柔弱无法自理的女人,她好像一颗黯淡的星,而周围的人都是清明的月和温暖的日,她好像菩萨俯瞰的那芸芸众生,一生碌碌不过消磨庸俗的生命,而她周围那些在她生命中留过异常重要的痕迹的人们,都是世间之人仰望而不可视的天上菩萨。
石柔忽然怕了,她摸着肚子对母亲说,妈,我怕我养不好这个孩子。我太自私自利了,我不能全心全意对她好,我一定不行的,我一定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石柔妈有些惊讶于女儿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看女儿又开始偷偷抹眼泪,便走到她身边坐下,说,女儿是天生的,可母亲不是啊。哪儿有天生的母亲呢?我生你之前,也是家里的金枝玉叶,你姥姥把我惯得忒不像话,事事依着我,我在家里就是个小祖宗嘛,想发火就发火,想造孽就造孽……可是,人是会成长的。你现在不会做、觉得做不好的事,等时候一到,就知道怎么做了。
石柔正扶在母亲怀里哭着,门倏忽被冲撞开,玉峰冒冒失失地举着个塑料纸扎的彩色风车蒙头撞进来,石柔立刻捂着胸口起身道,要死啦!吓死个人!玉峰不好意思地跟妻子笑笑,又冲丈母娘点点头,憨头憨脑地举着那风车笑嘻嘻就朝着爱妻过来了。给你,我在路上捡的。
石柔接过,嫌弃地看了看那风车,说你搞什么鬼名堂?路上捡的,谁知道有没有病毒?玉峰居然真老老实实地答,肯定没有,我消过毒了。我看着彩色的怪好看,给你解解闷儿。石柔说,这么大个人了,谁还玩这个。石柔妈道,人家小玉一片心意,你还这么挑挑拣拣的,快收好。风车的意头多好啊,风吹风车转,风吹幸福来……
石柔看着彩色的风车在微风中转出一朵花儿来,有些看呆了。小玉兰鼓着脸使劲儿吹了半天,忽然回头看见她妈妈盯着她的风车看,便慷慨地道,妈妈你是不是也想玩但不好意思跟我说?给你玩一小会儿。石柔接了风车,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她想,女儿喜欢风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玉峰捡回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寓意,难道风车也是个菩萨?
母女俩依偎着回了酒店,刚一出电梯,石柔就看见玉峰就站在房间门口。爸爸!是爸爸!小玉兰立刻撒腿跑进她爸怀里,玉峰蹲身抱起女儿,哈哈笑起来。石柔刷开房门,有惊喜地问他,你怎么又来了?玉峰柔情地看着妻子,拉过她道,我放心不下你们嘛,请了假跑出来了。石柔笑着捶了他一下,哎呀,你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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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实旅百,上公奉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