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咯人的石头
周敏之听了冯冰玉说的,道,这些我也都知道。但无论如何,总还是要先找找律师看。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爸。冯冰玉便不再说话,一面关切地又问起他周敏之妈的情况。周敏之苦笑道,还能怎样,事到如今了还能怎样,我说句狠心的话,她要是真一头撞死,还倒干净省事了,现在家里乱得什么似的,她还要再来添乱!简直是火上浇油!她真撞死了,大不了我也撞死去,大家都别活了!周敏之激动起来。
冯冰玉不忍曾经朝夕相伴的恋人如今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来,她立刻劝住他的话口,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就一辈子,就活一条命。你好好安顿你爸妈,我这边尽力能帮你就帮,大不了,拿出我自己的钱多给你折些价,度过眼前的难关,兴许之后就都好了……
周敏之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践踏后又随意丢弃的女人,忽然落泪道,我家出事短短几个月,我所有朋友都跑了,只有你还接我电话。当时我对你从来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从没把你当个人看,可如今也只有你愿意帮我。说真的,我对不起你。
冯冰玉听他难得如此真诚地跟她说真心话儿,忽然也鼻子一酸,滴下泪来。她依旧如以前一般轻轻握过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道,周敏之,你确实不是个东西。可我也就是个烂货,除了你,还没人能这么伤着我。周敏之抬眼看着她。冯冰玉又道,你总以为我虚荣势利,其实我才没你那些七七八八的情人嫌贫爱富呢,你要……要是……她为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感到深深的不安,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出了口:
你要是真需要我,我随时都在,哪怕现在就去跟你扯证,我也愿意陪着你,等你恢复……
周敏之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但是良久,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平和,他边摇着头,边笑着把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
冰玉,你跟着我,没有好结果的。别说玩笑话了,你在北京挣几个钱不容易,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踏踏实实的……咱们各人管各人吧。冯冰玉终于还是红着眼睛点点头。
冯冰玉跟着周敏之离开咖啡馆的时候,看到周敏之的摩托车前站着一个看样子刚来不久的男人。男人认出周敏之,上前跟他握了握手。周先生,这车就按昨天说的卖?男人抽口烟问,顺便给周敏之递了一根,周敏之笑笑谢绝了,说,就按昨天说的卖。
冯冰玉看着那车有些惊讶,小声问周敏之,你怎么把摩托车都卖了?她记得周敏之最爱跟朋友们一起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恣意自由地飙车,她还曾数度紧紧抱着他的腰成为他后座上明媚的新娘。她没想到周敏之已经落魄到要把他心爱的摩托车都卖掉了。
周敏之道,家里只有这摩托没被查封,算是我的个人财产,卖了,好歹攒点儿急用钱。冯冰玉看到那男人贪婪地在车身上上上下下地摸一遍,一面直夸,好车!好车!不愧是周公子的车……
交接钥匙的时候,周敏之却喊一声,等等,头盔我是不卖的。男人皱着眉,怎么不卖?周敏之翻出底座里的两个头盔,黑的扔给男人,另一个自己拿着,说,这个我得留下。
冯冰玉注意到他一直给情人用的粉色头盔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绿色,女人的直觉让她一下子想到每次跟石柔边谈案子边吃饭时,石柔总穿着飘飘的绿色裙子,系着绿色的丝巾,她心里便还是有些酸溜溜的难受。
走吧,没车了,我打车送你回去吧。周敏之将绿色头盔夹在腋下,招呼冯冰玉道。冯冰玉冥冥之中感到自己是时候彻底走出还为周敏之天真地留下一席之地的世界了。她转头跟他说,不用送我了,我还等着跟人谈一块火欧泊的生意,你先走吧。
她看着周敏之夹着头盔,渐渐消失在汹涌的北京地铁口的人潮之中,她的眼前浮起潮湿的雾气,紧紧捏着口袋里咯人的绿石头,在心里轻轻说着再见。
看守所的警卫进门来敲了敲横亘在周敏之和他父亲间的玻璃,提醒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该走了。周敏之便最后跟脸上已是满目疮痍的父亲说了一句,你自己多照顾自己,外面的事有我呢。然后就挂了电话,在警卫的指示下慢吞吞地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外头艳阳高照,一切都如往日一般阳光灿烂。周敏之在美好的天气的预示下强打精神,想到父亲刚刚跟他拉的家常,他说自己没什么别的惦记,也不惦记人也不惦记事了,就想着死之前喝一口山西的老陈醋。毕竟那是家乡的味道。
周敏之听到这话就泪如雨下,他心里清楚,他父亲哪是真的想喝醋,是想劝他出去避避风头,也避一避家里的一团乱麻。这样查下去,恐怕连他也难辞其咎。但他还是答应着,当天晚上就买好了北京到山西的车票,立刻在深夜里动身启程了。
他的旧情人冯冰玉依然对他有情人,给他高出市价一倍替他折了钻戒拿出价款,当天就打到了他尚未被冻结但已没有一分存款的户头。周敏之一下子重燃生的希望,他很快就找北京各大律所有没有能接下他父亲案子的律师,问了几十号人,最终总算找到一个愿意为钱跑一趟的律师,不过人家当然牛气哄哄地跟他提前说好,既然已经是上头拍了板的案子,又牵扯这么些个重罪,最多是人家拼死拼活跟法检好好商量商量,做小伏低,免去他爹一死,人留一条贱命。要无罪辩护是绝对不可能的,无期以下都免谈。
这种时候周敏之当然是不配有什么话语权的,只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开什么价就什么价。从律所出来的时候,周敏之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医院那边又开始催他母亲的医药费,周敏之却不愿再踏入病房一步,他只把医药费转给了母亲,就再也不顾母亲打来的十多通哀求他回去看看她的电话了。
周敏之摇摇晃晃地坐着车回到了山西。他曾经在这儿长大,他们一家靠着煤炭发达起来,最后又跟着他父亲跑去北京从政。他如今回过头时才想起来,原来小时候的时候最幸福,最没什么钱的时候最快乐。现在他们有钱了,胡折腾,折腾的结果是他爸锒铛入狱,他妈半死不活,而他行尸走肉,对生活彻底绝望,他们一家,家破人亡。
下车出火车站的时候,路边吆喝着拦人问坐不坐车的黄牛听他口音,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都准备狠宰他一顿,报出远比寻常高的起步价。周敏之没有厌恶,只是忽然伤感,原来他早已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正是所谓温暖如初的家乡才让他感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痛苦。
周敏之回到山西后约见了几个曾经的朋友,吃了几顿刀削面。大家都一方面体会他的处境,一方面也不免感叹到底人走茶凉,彼此都不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朋友问他,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去哪儿住?都准备干什么?周敏之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人生本就不是按打算来的。我只想随便去些什么地方散散心。
朋友执意陪他,怕他一时间想不开,但都被周敏之拒绝了。他到太原的头天就跑去了双塔寺,他想那种地方都颇富灵性,他在里面静静待一会儿也好。于是他就跟着拥挤的人流去爬塔了。那塔高大宏伟得像个怪兽,对他来说近乎可怕的存在,如同某种遮天蔽日要拿下他的隐喻。这使得他绕着黑暗蜿蜒的阶梯上塔的时候,一直有种说不出的内心的压抑和苦闷。
他心情烦闷地爬到十三层的塔顶,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闷闷地发起呆来。他思索自己荒唐的三十多年,笑他自己前半生游戏人间,后半生等着人间来游戏他。
他曾经也是声名鹊起鲜花锦簇的花花贵公子,多少男人女人妄图攀附于他做他的菟丝子,他都不屑于看她们一眼,而是踩着别人的头顶像登云梯一样轻轻松松地登上人生的巅峰,可是如今他像大闹天宫的行者被如来佛祖一掌从天上拍到地下,再难翻身。所有人都在她跌破暗夜十分迅速离他远去,人群熙熙攘攘而至,又门可罗雀而归,曾经人与人间虚与委蛇的热情只在片刻间就原形毕露,变得如冰刀子一样人人都能背刺他!真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猛然想起这句话,这话是他在石柔的一本红楼梦夹着的册页里看到的,当时他还不以为意,开玩笑说白茫茫的不好么?干干净净,多清净啊,我最烦有人来找我攀亲带贵的。
他记得石柔不叫他翻自己的书,她白他一眼,说你是人见人爱贵公子,没吃过人间疾苦,哪天叫你遭遭苦头,你就知道好歹了。
没想到当年自己按下扳机开出的子弹,现在居然在这里等着射杀他。
有时,他会想起石柔,做梦的时候,她的面容作为清晰。但梦醒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梦。两人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在饭店的洗手间大吵一架后,石柔跑上出租车,他没能拦住她,从此就杳无音信了。之后有跟他一样玩世不恭的膏粱子弟问起他跟那个美丽却脾气火爆的小律师什么时候结婚,他都无话可说。在北京解封后他跑去她的出租屋找她几次,可房东却说她早在北京封城前就跑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