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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贝拉夫人吗?”萨贝达从思考中醒了过来,这个问题突兀得像一个高音里跑调的音。
“贝拉夫人?”罗纳德在水渍上画圈,他想起了女人傲慢的面孔,还有她绝伦的天赋。上帝是多么不公啊,竟把金沙子全倒在天平的另一端,“何止是见过,天天都见!”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位夫人脾性古怪,和我们的关系都不是太好。”
推理先生抿了一口酒,这着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从那位夫人的表现看来,她的人际关系可见一斑。不过还是感谢罗纳德有价的友情,推理先生付了酒钱。
“这就要走了吗?我以为我们能多聊聊的。大忙人推理先生。”罗纳德朝他挥了挥手。
“我还有事。”他简短地说。
“下个月有一场公开演出,我也在其中,你会来吧?奈布。”
“当然。”推理先生当然会出席,无论是为了谁。
待他回到旅馆时,前台对他说这里有一封他的信。餐盘式的设计,手绘的银色刀叉下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奈布·萨贝达。
“我亲爱的大侦探:
?????已有好几天没收到你的消息,听闻你与金蔷薇剧院的男首席走得颇近。那人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他不过一个喜欢奉承的骗子。你看人的眼光宛如在菜市场挑选烂菜叶的乞丐,小心被里边的虫子咬到了手。善于观察的推理,重情重义的士兵,在奶油里迷路的小饼干,我曾在军营里与诺顿·坎贝尔有过几面之缘,他的确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但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友善!你被骗得风餐露宿时,我早已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房间,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那儿度过愉快的每一天的。
????下个月时金蔷薇剧院将有一场公开演出,你铁定会时间在表演结束后与我一同共进晚餐的吧?作为阔别多年的“好友”,我们不应该一同坐下共进晚餐,聊聊当年的事?枉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长信!你一定会来的吧?写这句话时梅洛笛的钢笔似乎断了墨,那些字像是血滴上去的。推理先生想。
??????????????????????????????????????????????你最亲爱的d”
好在这封信的内容很短,他没花几分钟便一览无遗。这是萨贝达为数不多的耐心,或者说能平静看完的信。他不清楚梅洛笛为何总对他穷追不舍,他既不漂亮,也不可爱。就如梅洛笛所说:“你的眼睛是两只蓝金花虫,撕咬着叶子爬行生存,你缝起的嘴角是多么丑陋,这就是缄默让你付出的代价。你这个没人爱的小破烂,拍卖不出去的残次品,除了我还有谁会爱你?我的爱不过是对你的一时怜惜!请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不然不会在接受对方如此多的辱骂后依旧平静无波。
梅洛笛爱他吗?爱和这个名字放在一起是如此突兀,好似布丁加上生鱼肉。爱究竟是什么个东西?一会让人温情脉脉,一会让人暴跳如雷,一会让人心怀谢意,一会让人自怨自艾。梅洛笛的爱是种暴力,是刺入他眼睛的视线,是扯破他嘴角的指甲,是那些攻击性的言语,是铁处女的拥抱。他爱他,萨贝达在他的怀抱里,如同一只被撕咬得皮肉褴褛的鱼。人人都是鱼,各自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用着不太聪明的眼睛。
“唔。忘了,真的很抱歉。这里还有一封信。”管理员在桌下拿出一封很小的信,信被折成一只小鸟,衔着一枝柠檬草。
“一位女士给您的,好心告诉您,她特意乔装成一位农妇,可左耳忘记拿下的耳环出卖了她。这几天有不少人来打听您的住处,您可别惹上什么大麻烦,有些人我是见过的,他们是伯爵的仆从。有个男演员是亲自来的,他说他是罗纳德,问您是不是住在这里。我当然认得这是谁,这不是我们新晋的男首席嘛。生怕我不相信他是您的朋友,他甚至还给我看了你们的合照,您还真是一点没变,以至于一眼就可以把您认出来。虽说您是秘密回城,我也向您保证我们旅馆没有泄露任何消息,但这似乎成了个公开的秘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您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大事。”萨贝达说道。他见过这小鸟折纸,他扯了扯翅膀,小鸟打开成一封信。在他认识的人里有且仅有一个人会这门手艺,那就是克罗托。一封边角插着柠檬草的信:
“亲爱的奈布:
???????好久不见。我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是我的祈愿有了回应,还是命运女神暗中指引的命中注定?很高兴你能回来。我的朋友。自从那件事后,你再没有音讯。我本以为你已经远走他乡,我依旧在暗自后悔。如果我能阻止那场意外的发生的话,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抱歉,奈布,我又在自说自话了。你总说不是我的错,但我依旧在自责。希望这件事没给你造成太大打击……
?????下个月有一次公开演出。大家都会在。你会为我喝彩吗?你的鼓励对我来说很重要。就让我待在你的目光下吧,哪怕仅有一刻……也弥足珍贵。
?????????????????????????????????????????????????爱你的克罗托”
萨贝达草草写了两封回信,大部分都是公式化的客套话,他并不想赴梅洛笛的约。对方在切肉时一直在看着他,与其说切肉,不如说像在切他。还有克罗托,他十多年前的旧友,他总感觉她的眼底藏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下。
他发现门底下又多了封信。那封信只是被简单地叠了起来,像是被其主人匆匆写下后临时送了过来。“是你吗?留声机。”他隔着门问道。
“是我,萨贝达先生,”门后传来闷闷的女声,“贝拉夫人给您的信。她要求您看完信后立马过去。我会与您同行。”
看来是无法推脱的要求。萨贝达打开信纸,这接二连三的信,他的行踪仿佛已是公告栏公开的秘密,但好在仅是几个他认识的人,他并未被卷到其它更琐碎的事务内。
“给不信守诺言的推理先生:
?????你近期怎不来看我?我要求你别常来,但没有让你根本不来!你真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难道你已忘记我们之间发生过了什么?天哪!好一个街边的“prostituée”,才一夜就把这样的关系抛在脑后!好在你是个慷慨的“puta”,竟不向任何人索要报酬,真是慷慨的爱!我现在就要看见你!现在!马上!”
那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就像扎进他脑袋里的针,让人十分头疼。门外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萨贝达先生。您头疼的声音已经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马车上,他与留声机对坐着,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似乎在计算金蔷薇剧院的路程。
“贝拉夫人很喜欢您。”她冷不丁说了一句。
“……我?”他问。
“她对您并未止步于单纯的兴趣,她走向了别的方向。有一种更狂热的东西攫住了她,您拖住了她的脚步,挡住她的视线。我相信爱情对艺术有利无害,但对身体有害。我开始不相信您了。您是个好人,多数时候都是。但与她接触是个错误。您会在她走向自我灭亡的那一步时及时抓住她吗?她陷得很深,对您比对一副珠宝耳环还上心。我从未见过她对什么人能保持长久的兴趣,您是独一个。”留声机说道,她的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眼睛,“可是我怎么看。您都是个冷漠的人,一株死了的勿忘草,一面摔碎的镜子,颓败得很漂亮。您眼中的荒芜是她想要到达的高原,或者是悬崖。这对她来说很有趣,很有挑战性,但对我来说,这是危险的。我看出来了,你没有爱上她。她爱你就爱在你不爱她。我请求你,爱上她。让她对你失去兴趣、或是别的什么也好,别让她再执着于你了。”
“……可是我该怎么去爱她呢?”他问。
“您认为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什么?”
“永远记得她。”萨贝达盯着窗外,云朵像海洋里迷路的船,它们一去不复返,并留下印记。
他在前厅看到了罗纳德。他似乎喋喋不休地在讲着什么,估计是军队里的趣闻。留声机示意他直接上楼,这也是守财奴准允的,他并未在萨贝达与贝拉的关系中设下界限,这仿佛是一条隐藏的规矩,横在所有人之间。
“推理先生?你还是个守时的人,现在比演出可早了一个月。”罗纳德说道。
“罗纳德。萨贝达先生来这里另有要事。”留声机说道。
“罗纳德,你挽着我的男伴做什么?他来这里可不是和你叙旧的!”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贝拉从另一边过来。
“你从未和我说过你认识贝拉夫人。”罗纳德的脸色阴沉了一瞬,随后又换上笑脸,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我们的男主演可真有一张‘伦敦脸’啊,我想报纸可以给你的脸色单独开一个天气预报的专栏。告诉人们哪天出门不用带伞。”她把扇子举到头顶上,假装在挡雨。
“说起阴晴不定,我还万万不及你。我可没有扮演罗马暴君的爱好。这种女人只会把你当奴隶使唤,哪天失去兴趣了她就把你卖掉,萨贝达。”
“罗纳德,就算他是我的奴隶,你买得起吗?”贝拉笑得恶毒,她勾拉着萨贝达的领结,他便从罗纳德手里脱了去。竞争者的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在到场的那一刻,他们就确定了彼此的存在,“论阴晴不定,我想你还没有我那种天赋,多加学习吧。罗纳德。”
天赋。财富。她一下就戳中了他两个痛点。为什么上帝总是那么不公?神爱世人,唯独不爱他。付出越多?得到越多?他需要更多的尝试,以至于一次又一次……他挖到的宝石到了拍卖会上,被她顺手拍下了。简简单单的,顺手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叫价的事情。
“……奈布,我不知道你除了侦探外还有别的职业。”他笑得体面。他的目光让萨贝达忆起极其短暂的军旅生活,那时的罗纳德尚不懂收敛,他像一匹狼,贪婪盯着一切。
“这是我的选择。”萨贝达说,他移开目光。
“罗纳德,别再盯着他看了好吗?”贝拉说道,“以前拿不到的东西,现在也没法拿到。命运,是诅咒啊。”她咧嘴一笑。
“我不相信命运。”罗纳德低声说。
“啊哈哈哈……”她的笑声渐渐远去,而他跟在她身边,他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是羞辱。
克罗托躲在帘子后,她安静地看着一切。“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贝拉像个得胜而归的女战士,她正带着她的“奴隶”回到卧室,留声机关上了门。
“我没想到罗纳德还有这么一面。你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橱柜里发现了一只死老鼠!”她躺在床上笑着,而他坐在小桌旁边,没有应答。
“你在生气吗?推理先生。”她抬起身问他,这是一个进步,爱真是个可怕的健康疾病,居然叫她重视起别人的情绪!
推理先生摇摇头。他的目光沉浸在沙发上的风景画里。他的眼睛想要藏在那片蓝去。
“有些人是生来就要拒绝的,”她说道,“能省去很多麻烦。虽然我不是绅士,但他们的爱情对我来说只是放在扣眼里的花朵,每次宴会都会出来戴一下,回去后便摘下来。每个人都要回应得得有多累啊!我又不是首相,我为什么要回答每个人的问题?”
“仅仅一个问题就叫人煎熬了。”他说。
“那我问你,你爱我吗?”她问。
“依我们的约定,我理应爱着你的。”他说。
她走过去,抵着他的额头,“那我可以买走你多少晚的爱呢?”她蓝色的眼睛像摇摇欲坠的月亮,准备掉入他眼底的大海,她的头饰在他额前留下了珍珠印,她吻了吻那个凹陷的地方。
“一个月。”他说,“我承诺,在这一个月,我的身心都属于您。”
她微笑着,心底却想着若他能在一个月后死去便好了。
“奈布。”克罗托在走廊的一头等他。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十米,她仍觉得那条走廊又黑又长,有什么力量阻碍着他到她那儿去,像一道不见底的深渊。此刻衡量真正长度的不是距离,而是光阴,数十年,他就像只腐烂的甜苹果,她想他想到肺和胃都紧紧地搅在一起,而她的思念没有任何回音。在他的幻影即将变得模糊时,他又出现了,像命运女神刻意嬉弄她一般,他被送到她身边来,再由旁人夺去。啊啊啊、这种情况又发生了,果然生活是戏剧的重演吗?女主演、萨贝达,在她获得她本该拥有的一切时——命运女神又收回了她的丝线。拉克西丝,戏弄我很开心吗?她想。
他发现她仍站在原地,就是他们初次重逢时站在的那个角落,她的黑裙几乎要融入阴影,以至于他难以发现她站在那里。
“克罗托。”他叫了她的名字。她微笑。笑意被顶到她的眼睛里,刺痛她的双目,她的笑意不自觉地流了满脸。
“奈布。你只喜欢女主演吗?你只喜欢这种类型人吗?我本也可以是女主演的哇……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奈布,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克罗托,你今天不太对劲。”他说,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奈布,你说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她扯着他袖子,像一个即将掉入悬崖的人紧紧地抓着藤条,他的袖子被她扯开一个口子,纽扣滚到了地上。
“只有医生才知道你怎么了。”他脱下手套,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的脸好热,或许需要冷水和毛巾,她的眼泪让他的袖子湿了一大片,他想抽回手,却又被她强行留下,“奈布,你喜欢女主演吗?”她问。
“……没你那么喜欢。”他给了个及其迂回的答案,直接变了问题的性质。
“奈布。我想成为女主演,”他的手背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上,而她只是把他的手放到脸颊边,“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我是女主演的话就好了。不止一次。”她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些咬牙切齿,方才的泣音像咖啡上的热气般被吹得无影无踪。克罗托确实有表演的才能,萨贝达想,刚才的她与现在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奈布,你会支持我成为女主演吗?”她问。
“我的朋友,无论在何时,我都支持你的梦想。”他说道。
她笑了,总算放开了他,“会的,奈布。为了我,也为了你。为了我们。”
当晚。酒馆内。
“你问我克罗托最近是否有些反常。”罗纳德重述了一遍这个问题,他咧嘴笑了,“那么快就找到下家了吗?推理先生,虽然我知道贝拉喜好新鲜感,你是在怕她把你像吃剩的罐头一样丢掉吗?”
他没有理会罗纳德尖酸刻薄的讽刺,他们两人能平和地坐在这里已不容易,甚至是罗纳德先提的要求,虽只相处了短短几年,但他依旧看不透这个战友内心的想法。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萨贝达说,“我感觉她得了热病。”
“噢。你别担心了。她好着呢。没人比她更健康了。”对方十分不耐烦地把杯子放到桌上,萨贝达甚至能看出他有些焦躁,“你也和她认识吗?萨贝达。”罗纳德看着他,眼神哀伤。
萨贝达开始对与演员打交道感到厌烦。他们的情绪总藏在另一种表演情绪之下,他们的动机总在他们达到目的后才暴露。克罗托是这样,罗纳德也是这样,贝拉一直如此,她总是对他在某些方面上的不服从而感到愤怒,实则她的真正情绪比她所表现出的要少,她气得像被烧了城池的将军,叫嚣着要拖着萨贝达去砍头,等到他愿意在这事上做出让步时,她扬起嘴角,刚才的怒气又像玻璃上的蒸汽似的不复存在。罗纳德很喜欢伪装饱受创伤样子,以骗取他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并且把想要的答案搞到手,萨贝达总后知后觉,并且这件事已过去了一两天,当他问起这件事时,罗纳德又说自己不记得发生过,罗纳德是天生的演员,演戏演全套,包括“罗纳德”这个身份,也被他完美地演绎了出来。最后是克罗托,他一直看不明白她,即使他们认识了很久,她总能用一种情绪引起他的注意,隐藏她真实的样子。
萨贝达在想克罗托是否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富有野心。
“差不多。”他回答罗纳德的话。
“和贝拉一样?”
“不,和贝拉不一样。”他说。
“贝拉给了你什么?有什么是我这个老友不能给你的?”
萨贝达沉默了一瞬,他凝视着罗纳德,对方不为所动。“没有。”他说。
“你给了贝拉什么?”对方又问。
“想知道?”他笑了,两只眼睛像杯口涂着毒药的酒,“你凑过来听。”
他们的影子在酒杯的冰块里碰撞。那个吻同蜷曲的羽毛般扫过嘴角。罗纳德紧松开紧握的手,推理先生手上多了朵蔷薇花。
“只有这个吗?”罗纳德问。
“只有这个。”他又恢复漠不关心的常态,钩出兜里的打火机。
“你会把我给你的金蔷薇仅当做扣眼里的装饰品吗?”罗纳德笑道。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推理先生冷淡地吐着烟。
“我挺希望你炫耀它的。”罗纳德眨了眨眼,“求你了,风流多情的人,无情的人,冷酷的人,你的垂悯让我把整个金蔷薇剧院送你也行。这是实话。”
“你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个男首席。”推理先生说道。罗纳德用微笑回答他的疑惑。
推理先生回到旅馆后,他点了打火机,那朵纸折的蔷薇在他手里燃得只剩一点灰,“果然只有烧起来才像金的。”他说。
早晨。一封来信把他唤醒,他披了件衣服开门。
留声机和梅洛笛同时站在门前,“打扰了,萨贝达先生。这是给您的信,”留声机斜了一眼旁人,萨贝达推测他们在楼下发生过争吵,“您读信后请及时赴约。在摆脱这位‘麻烦的客人’后。”这次她没有久留。
“那你呢,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他手中捏着信问道。
“来看看我的‘情妇’过得如何。”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如果你不是来送早餐的,那请你滚出去。”推理先生恭敬地说道。
“这什么关系!”梅洛笛说道,“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请问城里还有哪个人没进过你的房门?”
“伯爵先生,我大早起来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他阴着脸,两个人不愉快地对望着,在推理先生下逐客令或即将在走廊爆发一场争吵前,梅洛笛进了房门。门“啪”的一声关上。
“别在走廊上吵,这样多不好看。”梅洛笛的身子抵在门边,顺便反锁了门。他微笑着,教养似乎在拼死维护他的体面,但他的手指用力地曲起,指骨明显地凸起来。
“在这里吵会好看吗?梅洛笛。”萨贝达冷笑了,“你最丑恶的样子我都见过,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你要表演给我看吗?”
梅洛笛揪着他的领子,萨贝达被他扯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salope!d,appartent!pute!”
萨贝达则朝对方吐了口唾沫,“addog——”特地拉长了音。
梅洛笛扯着他的头发,狞笑道,“看看谁才是?”他已顾不上平常的温雅体面,那些东西就像广告纸一样,而萨贝达是最有用的清洁剂。他们是最了解对方的人,以至于如此憎恶对方。
“需要我送你些小东西吗?你这个身份的人最喜欢的小礼物,丝绸、蕾丝、耳环、珍珠项链和金表。你爱慕虚荣的玩意儿。”
“谢谢你。慷慨的大人。不过你还是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别人吧,找个识货且识趣的人!若是我完全眼盲,或是头脑蠢笨得连裤子都不知道怎么穿!我就会爱上你了!”
在对方的怒视下,萨贝达散乱着头发,在床上哈哈大笑,梅洛笛的神经质如同传染病一般,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
梅洛笛则抽开他的皮带,狠狠地摔打在他的小腹上,他则嘶嘶地抽气,伸头去含对方的拇指。
“这才对。这才像你。想起我们以前共处的时光了么?真令人怀念。不过你是趴在地上的——被撑得涨涨的,很难受吧。没到几年,你就离开了军队。我找了你好久。连角落里的蚂蚁都被我盘问。你真是难以让人忘怀啊。且真有雇佣兵的潜质——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后来我在警长那儿打听到了你的名号——好久不见!萨贝达!”他掐他的脖颈,挤入那个狭小的地方,细细的血流渗出来,在床单的褶皱上起伏,梅洛笛能感受萨贝达大腿的紧绷,遂弯下身去,舔他脸上的汗泪,“命运女神让我们相遇,奈布。我永远都可以——抓住你。”
“这个早上都被你毁了。”萨贝达坐起身,盯着床上那抹污渍,如此鲜明刺眼,就像那段抹不掉的回忆。
“带着这个去见你的女主人吧。”梅洛笛吻了吻他的鼻尖,“说她让你感觉宛若vier,连血痕都为她保留。我很慷慨的,我乐意把一个已经被拆开的礼物的红色缎带让给想要他的人。在我的所有物里,你大概是最廉价的物品。”
“您为了我不惜自降身份。真令我感激啊。”他冷冷说道。
“呵呵,你还在生气,好像我对你几年的不辞而别没有一点怨言似的。”他摸出推理的打火机,将贝拉的信烧个精光,而对方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浅粉色的信封被火舌吞个精光——萨贝达动不了,他一动就感觉身体像要再次撕开,血会流出来,流满床单,就像梅洛笛与他的初次交融。
晚间。他挑了个不怎么晚的时间。七点。夜晚的开端,所有藏在阴影里的东西都开始活动,情人、强盗和杀人犯。他努力端坐着看向窗外,竭力不让他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罗纳德在前厅,他瞥向萨贝达,神情里带着一丝轻蔑,以及自得,“我们的女王心情不太好,在接到那位大人物的信后,她就没从房间里出来过,恐怕她今晚没有心情体恤她的子民了。你闯下了大祸。贝拉刚来剧院不久,我不认为她能和什么大人物有联系。倒是你,奈布,那位大人物真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吗?你并非无辜。”说罢,他轻嗤一声,“这就是你的选择。奈布。”罗纳德模仿他那天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唱出那句话——“这是我的选择。”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你还会选择贝拉吗?可惜——我不会给你的。”罗纳德说起这句话时似乎带着几分希冀,但脸色又很快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人,而对方似乎不为所动。
“对,这是我的选择,”萨贝达淡淡道,“也是命运女神拉克西丝的选择。罗纳德,你还在因我与你想象的不同而怨恨着我吗?你是怨恨我辜负你的尊敬还是你的情义?下次别再犯傻了,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只要不带偏见,并且有点脑子,定会把快活看得比自尊重。你高看我了。”
他转身上楼,没有理会对方的神情。随后到场的香氛本想提醒罗纳德参与下一场排练,却发现对方的神情恐怖得吓人。
“罗纳德,该参加下一场排练了。”她说道。
“……”这是诺顿·坎贝尔唯一一次失败的演出,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属于“罗纳德”的神情。
留声机正在门口等他,看她的神情——似是无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做得太过了,”她说道,“我是希望您与她仅有过短暂的情谊,以至于不毁了她的前途,而不是让她更执着于您!爱是种执着,恨,也是种执着。您自己看着办吧!开门赎罪吧。”
他打开了门。她背对着他坐在小桌旁,地毯上一片深红,显然这里的主人刚打砸过东西,在另一位主角到来前,只进行了简单的清理。
萨贝达走近,发现她已经卸了妆,头饰放在梳妆台上,垂下来的棕发半遮住她的脸,她的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伯爵的私人订制。
“你来啦?garce”她面向他,微笑道。手里的信被她撕得粉碎,她把它们丢到地板上,踩了几脚,“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另一个主人呢?虽然我知道男人宣誓的忠诚不过是一时的酒意,很快就散了。但我也没想到这么快。才不过一天啊,奈布。”
她走到梳妆台旁,从抽屉拿出一把剪刀。
“亲爱的,坐下吧,”她说道,“坐到那个沙发上。”
他依她说的做了,显得有些局促。萨贝达夹紧他的腿,撕裂的疼痛感和梅洛笛的嘲弄一同袭来:salope!d,appartent!pute!
贝拉面前走来走去,拿着那把剪刀,她突然掐住了他的脖颈,萨贝达紧闭眼睛,唯恐那刀尖捅进去,剪刀陷进了沙发里,她粗暴地扯下他的头绳,萨贝达的耳边传来“咔嚓”一声,他的半绺头发蜷在她手心里。
“亲爱的,我就原谅你这一次,”她俯视着他,“再有下次,你就会像这绺头发。我不介意用你的头骨作为床头的饰品。还有,你的情夫是谁?我要他的全名。”
“……”他在她耳边说道。
“让我们忘掉刚才的不愉快吧,”贝拉说着,她拿起冰桶里葡萄酒,瓶底还滴着水,“来喝酒吧。你受了恶魔的蛊惑,需要酒的洗礼。可怜的羊羔,为了使你回到正途,我得付出牺牲一瓶西班牙葡萄酒的代价。”
萨贝达扫了一眼桌面,没有酒杯,酒杯不久前被贝拉砸碎了。留声机没有送来新杯子,一个玻璃漏斗摆在她的托盘上。
“奈布·萨贝达,你可认罪?你是否决心为你誓言的破碎付出代价,你是否做好在赎罪里忏悔的准备,你是否决定接受洗礼——”她像一位严厉的法官,露出公正决然的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是。”他在看到漏斗后说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字。
“现在——”笑容在她脸上放大,之前的公正不复存在,法官接受了私情的贿赂,兴奋、残酷和玩味在她眼底翻滚,她将把愤怒的楔子狠狠扎入他的身体里,“脱光你的衣服。”
回应的还有留声机锁门声。
他躺在地面,她皎白的高跟宛若一把陶瓷刀,狠狠戳弄他的伤口,她想把深深浅浅的伤疤撕裂,在每个洞眼里寻找那颗心脏。地毯上的血色丝绒仿佛里令人不适的伏笔,深深暗喻着他的未来。贝拉举着漏斗,仿佛那是一个高脚杯,她将开瓶的葡萄酒灌入其中——不少淋到了他的头上,“喝掉它。”她蹲在他身旁,他舔了舔残留在她手上的酒液。
她命令他翻过身去,并且弓起身子,酒液一滴一滴地落上他的脊骨,宛如石牢落下的水珠。不安。这个词在他心中回响,神经颤动的音,骨骼咔咔的音,都在伴奏着这绝妙的音色。“侦探,”她说,“我们来玩个推理游戏吧。我猜他碰了你哪里,而你对我回答‘是’或‘否’。”
“如果你骗了我,我就用这酒瓶砸烂你的脑袋。”
“我猜他碰了你的大腿。”酒液流过他腿上的三道抓痕。
“……是。”酒流过的地方像有烙铁在烧,这是祛除他罪恶的印记还是将其加深?他的身体颤抖着,默默含下这一痛处。
“我猜他碰过你的嘴。”
“是……”
她的指甲在他嘴上划了个裂口,殷红的血抹到他嘴唇上,葡萄的酒渍与血渍不知哪个更鲜红,她把酒抹到他嘴上。
“我猜你曾和他对视。”
“是。”
“现在你想到的第一位蓝眼睛的人是谁。”
“是你、是你……”他嘶嘶抽气,她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根长针,刺破了他的皮。
“你不要食言,我会顺着你嘴角的线,把你的嘴缝起来。”她抽出了长针。
“是。”
“他曾来过这里吗?”她指着他的肋骨左侧。
“不。”
“千真万确吗?萨贝达先生。你只是一时失足才沉迷的恶果?你仍坚信自己能回到康庄大道上吗?”
“是。是。是。”是。否。否。
“你被赦免了。”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冰凉的一端毫无征兆地进来,他挺直了身体,却摆脱不了其中的异样。她咯咯大笑,“接下来是重头戏!”她说道。器具都无法完好如初,更何况人与人呢?“抬起你的骨盆,侦探!”
冰凉的、滚烫的、撕裂的、鼓胀的在他身体里如同四下蔓延的荆棘般撕扯他的身体,她看着他渐渐鼓胀的小腹,掂了掂逐渐减轻的酒瓶。还不够、远远不够。怎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她把一面连着珍珠项链的小铜镜也塞了进去,“你此刻真是可爱!”她亲了亲他的面颊,将珍珠项链扯断——
哗啦——珍珠撒了一地,葡萄酒也洒了一地,还伴着惊恐的呜咽声,她捡起那面铜镜,对着他的脸:“看看你自己,可悲的罪人,你因赎罪而痛苦的可爱脸颊,那些碎珍珠似的眼泪是不是还挂在你的睫毛上?哈哈哈哈!酒会,极好的酒会,你痛苦的颤音令我浑身狂醉!你那不忠的思想就由我来纠正吧!”贝拉掐着萨贝达的下巴,他恹恹地垂着头,“……是。”
她似乎还不够尽兴。她对着门口喊道,“留声机!再拿一瓶酒来!”
“求你了……”他流着眼泪吻她的手指,生怕不够她满意。
“啊。是吗。”他的眼底全是她的笑,她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奈布。爱上一个人会让她变得残酷。对她来说,周围人的人并没有变成好人,而全变成了敌人。我希望你有让我省心的自觉。”
又一瓶葡萄酒被端了上来。呜咽、尖叫、请求和道歉填满了整个房间。
梅洛笛收到了一封信,显然是来自贝拉的。一绺棕色的头发贴在信纸上方,发皱的信纸上散发出浓烈的葡萄酒味,左下角写道:
“梅洛笛先生:
???????很高兴认识您。若不是此次意外,我也不知道原来城里还有您这么个大人物。若不是您,我和萨贝达先生也不会重归旧好,他说他感谢我,是我让他回归新生,宛若viver。梅洛笛先生,是你把他教坏了啊。不然如何解释他先前放荡堕落的生活?感谢我吧。慷慨如你。
???????????????????????????????????????????????????????????贝拉”
他微笑,把纸紧紧揉成一团,随后又想起了什么,拿出那绺棕发后,整团纸被放到了烛火上。
半夜两点。他一瘸一拐地从房内出来,留声机为他留了盏灯,他的头发凌乱而粘湿,时不时滴落紫色的液珠,一抹蔷薇色的葡萄酒渍是她在他脖颈与乱发里留下的刀痕,衬衫贴在身上,竖起的一边领子交织鲜红色与淡粉色的斑痕。那股湿感仍然摆脱不去,与之并行的是深处那股撕裂和痛辣。这就是“贞洁”的代价。一切都是暗喻,贝拉手里被剥得坑坑洼洼的葡萄,也是他未来命运的所指。拉克西丝,命运女神,你是如此残忍无情。萨贝达想道。
他发现一抹影子,本想躲到柱子后,有人却先一步叫住了他,是罗纳德。他还在那里。
“贵腐酒先生,”对方说道,“享受这场被践踏的舞会吗?享受她在你身上开的晚宴吗?”
萨贝达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缓慢地走近对方,沙哑地说道,“意外醉人。”他的吐息也浸没着红酒味,仿佛也携着蔷薇的淡色。
“你让我感到恶心!”他低吼着抓住萨贝达的领口,上方的红酒印是如此刺目,“这就是你需要的生活?作为一瓶随时为人打开的红酒?”他如此不安地盯着萨贝达两片苍白的嘴唇,生怕其吐出肯定的字眼。要是一开始就把他的嘴缝上,就这张嘴也不会毁灭他对爱情所有美好幻想。
萨贝达循着罗纳德的视线,他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似乎明白了,对方爱他的缄默,缄默包容了对一切思想的默许,包括爱情与坎贝尔的梦想。一旦他张口,词句狭隘的意义便会破坏缄默的神秘浪漫。萨贝达并不包容,他的缄默是为了避免太多麻烦事。对方带着一颗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和一双神经质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视线,短暂的军队生涯和在底层生活里的摸爬滚打铸就了那双黑漆漆的、令人生畏的眼睛,过往越是艰苦之人对其陪伴之物愈是珍惜,因为梦想不需要任何赎金债券。
萨贝达笑了,他的面上浮起一种包容的轻蔑,罗纳德推开了他,他不想再听他一句话。
在他即将踏出大门时,他听到对方在身后说道,“你会后悔的。”
夜色如一瓶变质的波尔多,失光的天空、沉淀的河与混浊的颜色,伴有酸味和霉味,而他是一颗沉底的烂葡萄,在这座发霉的城里滚动。他在长椅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巨大的黑色宽沿帽遮住她的面孔,她的装束看起来像城里的女工,手里拿着一袋苹果。苹果是完美的,稳稳地握在她手上。没什么比这个苹果更完美了,它是如此圆润丰泽,健康的红色均匀地挟裹着它,内里是酸甜的淡黄色果肉。这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他也曾得过这么一个苹果,但是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已然不同,是命运女神拉克西丝的选择还是他自己的选择呢?十年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但那时他什么都有。
第二天,一袋苹果放在他房门前,那个的苹果依旧丰泽圆润,可惜已经蛀了虫。在这个周,萨贝达一直迫使自己忘掉这件事,他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各种琐事中,忘掉蛀虫的苹果,忘掉在红酒里破口的葡萄。
一个周后,贝拉的信又把他扯回了现实。“别让我寄这样的信第二次。你这个骗子。”信里如是写道。他坐上门口等候的马车,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了人。
“……梅洛笛?”
对方坐在对面,拿着礼帽和手杖,“好巧啊,侦探。你也要去金蔷薇剧院吗?”
“不好意思,我要下车。”他转身,梅洛笛的手杖却勾住他的小腿。
“你想去哪呢?我专门在这等着你的。”对方的声音柔情蜜意,仿佛无一不在述说着细心体贴。
“去跳河。”他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我甚至能带你游览全城,看看你喜欢的哪条河。我有这个耐心,萨贝达先生。”
他沉默着,等待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
“昨晚你玩得相当开心啊,连贝拉的信纸上都浸透着一股红酒味。想必那些红酒也深深渗入你的体内了吧?和你的血交融在一起。”
他不说话,他想起昨晚的场景,瑰丽的酒色仿佛她从他体内抽出的血,他趴在地板上发抖,而她又拿来一瓶,猛灌到他下体,他的圆鼓鼓的肚子抵着地毯,他害怕自己和那瓶摔裂的红酒一样在地毯上炸开。
梅洛笛的手杖重重地打在他的大腿,而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子,萨贝达对上梅洛笛疑惑又愠怒的目光,“又在想她了?她对你做了什么。”他问。
“她对我做的事和你对我做的事不是同一性质的吗?你最清楚不过。”那抹最熟悉的嘲讽又回到他脸上。
“这不一样。”他说。
“你在报复我吗?梅洛笛。”萨贝达目光沉沉,昨日的负担有如车轮压过他的脊柱。
“是你报复我在先的,萨贝达。”
萨贝达偏过头去,不回答他的话。城内的风景有如纱网笼罩,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
梅洛笛的目光放到他的手上,准确来说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膝盖上。他夹紧了小腿,那根手杖却卡在中间,狎昵而缓缓地摩擦着内侧。对方的鞋跟踩上他的膝盖,摩挲的力度几乎要钻进骨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