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薄与铭到家的时候严祈正在厨房里和任姨一起做饭,严祈看见他回来立刻跑上房间就要锁门,被薄与铭轻松推开门捏着后颈提上了三楼。
严祈扒着门边跟他哥抵抗,挣扎着身子要往外跑。
薄与铭没怎么用力地把他扔进房间,关门的动作不疾不徐,挽袖子时脸色也很平静。
严祈跌跌撞撞地爬到薄与铭床上拱进被窝,被薄与铭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屁股。
“出来。”
严祈闭着眼睛装死,只当没听见,捏着鼻子开始夸张地打呼噜。
“我睡着了。”
“睡着的人不会说话,出来。”
严祈听出来薄与铭语气不对了,磨磨蹭蹭地把被子掀开,脸颊因为闷在被子里变得红红的,他大口地呼吸了一会儿,才敢悄悄看两眼薄与铭。
昨天早上严祈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口水把作业本弄得一塌糊涂,下午又因为陈子牧怂恿,最后一节课偷偷跑去六年级的阶梯教室跟六年级的人一起看动画片被巡逻的主任抓个正着,今天早上又把数学老师的直角尺坐断了,班主任要叫家长,严祈不敢打给薄与铭,背的是任阿姨的电话,结果电话接起来是薄与铭的声音。
严祈下意识害怕,等班主任和薄与铭讲完电话又偷偷高兴,薄与铭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这半个月都是他一个人住在别墅里。
严祈揉了下眼睛,讲话慢吞吞:“我不是故意闯祸的。”
薄与铭把书包扔到一边,坐到电脑前,手指点了下桌面。
“过来。”
严祈刚刚跑得太快了,拖鞋落在半路,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站在薄与铭两腿之间低头认错。
“最近发烧了吗。”
薄与铭总是会把问句和陈述句的语气搞混,严祈一边想一边回答:“没有发烧,每天都穿袜子睡觉!”
薄与铭视线朝下,伸腿很轻地踩上严祈脚背。
“袜子呢。”
严祈莫名其妙抖了一下,脚背被薄与铭踩得有点痛,他小声回答:“我才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呢。”
下午他和陈子牧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跌进小池塘,任恬害怕他感冒,提前让他洗了热水澡。其实距离洗完澡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在楼下玩,把薄与铭定的规矩忘记了。
一个小时也是“才”,他在心里偷偷狡辩,朝薄与铭伸出手臂。
薄与铭把手表摘掉才去抱严祈。
严祈抱着他脖子趴在哥哥肩膀。
薄与铭的个子这两年窜得比之前更快了,严祈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的哥哥越来越高,肩膀也越来越宽,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薄与铭身边一年比一年安全。
“哥哥我想你。”
薄与铭摸了摸严祈很软的头发,闻到他头发上很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嗯。”
严祈从来不会问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见,薄与铭消失的时间时长时短,短的时候三天,长的时候半个月,严祈不会给薄与铭打电话,也不会问他消失的原因,只会躲在他的房间里看动画片,安静地等待某一天晚上他在门口出现。
就像很早以前严祈在餐桌边等待他一样。
薄与铭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掌贴在严祈后背,很轻地拍了两下。
“后天就回来了。”
严祈抬起头,换了个方向,鼻尖贴在薄与铭脖颈的皮肤。
“可是我们说好一起过生日,后天就来不及了。”
薄与铭知道严祈在准备什么,监控里他的弟弟一个人趴在地上建小房子,强力胶把手弄烂了也不管。每天睡得都很晚,每天眼睛都是肿的。
安静了很久以后薄与铭回答他的弟弟:“来得及。”
和薄与铭分开半月的悲伤消失不见,严祈终于快乐起来。陈子牧说十八岁是非常重要的年纪,意味着他的哥哥过完生日以后要变成大人了,大人拥有比小孩子更多的知识和力量,会变得比以前更厉害。
于是严祈为马上要成为很厉害的大人的薄与铭准备了很多很好的礼物来庆祝这个重要的仪式。
“去穿袜子。”
薄与铭托着严祈屁股把他抱起来,熟练地在房间里翻出袜子给他穿好。
严祈只是比四年前重一些,也高一些,但对于十八岁的薄与铭来说,严祈的成长好像微乎其微,他还是像最开始来到别墅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薄与铭十八岁的生日宴薄呈很重视,半个月前他先让薄与铭到南郊的别墅跪了三天亡妻,又让他去给秦淑年母家住了小半月。薄呈一早就计划要大办薄与铭的成人宴,但秦淑年是在薄与铭生日那天死的,他得确保秦家不会来宴会上闹。
宴会的邀请名单长长一串,多数都是薄呈明年上半年的目标对象。薄家前两代主要做地产,但是旁支的文娱和汽车也都做得不错。薄家最早在越东地区,90年代过了海搬到了内陆,和秦家联亲以后,在官面帮扶下拿了不少项目。前两代都是半百的年纪就去世了,位子传得一代比一代早,到薄呈这是第三代。
薄呈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在国外上学意外死亡的,薄呈这一代小的旁支被砍得干净,他上位时薄氏刚拿下省遗址开发保护的项目,前景一片大好。
他的能力在二代还在时就是有目共睹的强,再加上和秦家一起,所有人都觉得薄家扩张版图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事实是,自从薄呈发妻死后,薄氏旗下的所有产业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过几年可能就快要缩成刚来内陆时候的规模了,最后说不定要滚回越冬啃老本。
很显然薄呈是不甘心从内陆滚蛋的,明年上半年薄呈自己名下的公司要开始做新能源的板块,借着薄与铭的由头在宴会上虚与委蛇一番,最终目的还是他的新项目,秦淑年的父亲上月刚刚退任,薄呈处处受限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薄与铭站在薄呈身边听他和人寒暄,听着不同的人夸薄呈令公子一表人才,对着人点头鞠躬道谢。
“那小薄今后什么打算?一直在国内念,不出去了?”
他们这个圈子里能出去的不能出去的基本都花钱送出去了,大部分从小就在国外读,也有上了高中转出去的,薄呈家这位算是个例外,本市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是第一,地方频道上这个名字是常驻嘉宾。
“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太早送出去,然后,唉,”薄呈叹了一声,“家里这个想着大一点了再出去看看,安全些。”
“也是,担心孩子,我们家的也是,外边太乱。小薄这么优秀,出去了只会更优秀。”讲话的人彼此心照不宣,掌握了权力的人都隐秘地拥有自己的倾向,交谈都是点到为止。
薄与铭的成绩非常好,裸分上国内高校没有问题,竞赛成绩和家世傍身,申更好的出路也更是轻松。
“再过几个月就出去了,和小凌一个国家。”
薄呈手里的玻璃杯跟对面的人碰了碰,看着妆容精致的女人冲薄与铭满意地点头。
“我不出去念。”
薄与铭对着女人讲话,女人丝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拍了拍薄呈的肩,看似夸奖地说了一句:“小薄倒是很有主意。”
薄呈的脸上飞快地出现裂痕又很快地修补,他拐杖敲了下地毯,声音很闷。
“哈哈,是,他一直很有想法,凌总,先失陪,我去那边看看。”
薄与铭很安静地跟在薄呈身后,后半段宴会没有再说话。
宴会结束的时间不算很晚,薄呈带他去了南郊别墅,薄与铭说那句话以前就知道晚上要面对什么,他把西服脱在沙发上,沉默着等待薄呈选择惩罚的工具。
“薄与铭,你十八岁了。”
薄呈把领带扯开,靠在书桌边对薄与铭冷声道:“有想法。”
薄呈当然知道凌家那个老女人在刺自己,只不过他意外的是薄与铭怎么有胆子在那种时候说不愿意。
不过他没有时间计较薄与铭的愿意与否,他更在意薄与铭对他命令的反抗,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种勇气。
“十八岁的话,也按照这个数字来吧。”
薄与铭盯着墙上挂着的薄呈和秦淑年的结婚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严祈十岁生日时挤在他身边用电脑摄像头拍的合照,这二者并无关联,他也不会和亲弟弟结婚,只是这种时候想起严祈,好像有一种止痛的神奇魔力。
“一。”
“二。”
“三。”
南郊的别墅不隔音,薄呈讲话的声音很响,在薄与铭报数之间他在骂:“婊子生的贱种。”
严祈下午跟学校请了假,坐在客厅等薄与铭回来一起过生日。他还邀请了陈子牧来家里,傍晚陈子牧来的时候蛋糕已经放在桌上,是他跟任恬一起做的,没有用会让薄与铭过敏的材料,所以看起来没有寻常的生日蛋糕那么诱人。
“严祈,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陈子牧打了个哈欠,快接近十点了,薄与铭还没有回来,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开始变塌了。
“就要回来了。”
“你已经说了七遍这句话了!我好困啊,我想先回家了。”
陈子牧声音越来越小,把带过来的礼物放在桌上,跳下沙发。
“你帮我跟你哥哥说一声生日快乐吧!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姨要来抓我了。”
严祈对于离开的陈子牧有点生气,但又知道这不能怪他,所以一个人缩在桌子和沙发间继续等。
等客厅时钟播报十一点的时候严祈已经困得头点地,他发了会儿呆,托着蛋糕上了三楼,换了一个地方等他的哥哥。
小熊之家播了两集以后,严祈开始对哥哥肯定会回来这件事情产生怀疑。
他趴在电脑桌上想,如果十分钟内薄与铭可以出现的话,还是可以来得及的,十八岁这么重大的日子,他想要和薄与铭在一起。
五十五分时,严祈把房间的灯关掉了,任恬不许他用打火机,他让陈子牧偷偷给他带了一个,把蜡烛插在蛋糕上,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烛火。
五十七分,楼下大门打开了。
严祈窝在椅子上偷偷抹眼泪,鼓起嘴巴想要吹灭蜡烛,最后决定再给薄与铭三十秒的机会。
五十九分,木门被敲响。
“严祈。”
严祈冲过去抱住薄与铭,哭着跟薄与铭说生日快乐。
“嗯。”
薄与铭被严祈撞得差点倒下,撑在门边缓了一会儿,才蹲下去搂一直在掉眼泪的小孩。他指腹蹭了蹭严祈哭红的眼皮,牵着他一起坐在床边的地毯。
严祈爬起来把蛋糕挪到薄与铭面前,很虔诚地拜托薄与铭自己吹灭蜡烛。
“陈子牧说自己吹掉蜡烛就会变得很开心,你的生日神才会保护你。”
十一岁的年纪,严祈对一切可能存在的神百分百的信任,尤其是掌管着薄与铭的神,十八岁这个节点被陈子牧渲染得太过郑重,让严祈觉得一旦薄与铭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得到神的帮助往后的生活都不会顺利。
薄与铭盯着藏在橙红色焰光后严祈小小的脸,吹灭了蜡烛。
“哥哥,我给你搭了小房子。”
严祈在蜡烛被吹灭以后马不停蹄地从电脑桌地下端出来他为薄与铭亲手建造的家。
“这是我的房间,有番茄花纹,贴纸是我跟柏乐换的。”
柏乐是严祈的同桌。
“这是你的房间,有电脑,但是电脑这个屏幕被我弄坏了,对不起。”
“没关系。”
“你把这个门拉开。”
薄与铭伸手把正前方紧闭的门拉开,他看见很小的沙发坐了两只小熊。
“是埃迪和他哥哥。”
严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陈子牧在观摩他的礼物时曾经提出过怀疑,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大人来说是不是太幼稚了?
严祈把薄与铭床上的被子掀开,有四只玩偶躺在被窝里,是小熊一家。
“哥哥,埃迪和爸爸妈妈熊都是送给你的礼物。”
薄与铭对着眼前的这些沉默,在严祈说完以后问他:“那埃迪的哥哥呢。”
“哥哥熊是送给我的。”
严祈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地传到了薄与铭的耳朵里。
薄与铭打开大灯以后看见严祈水盈盈的眼睛,开口告诉他的弟弟:“好,谢谢。”
“哥哥喜欢吗?”
严祈的语气很不自信,薄与铭的情绪很少有波动,即使已经得到薄与铭的感谢,他还是想要得到薄与铭表达明确的喜欢。
薄与铭没说话。
严祈以为他在不满自己拆散了一家四口,把手里的那只熊递还回去。
“这个也给你。”
薄与铭突然一把拍开严祈手上的熊,一把搂紧跪在他身前的严祈。
“我要埃迪就可以。”
严祈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从前曾经闻到过的味道。
他轻轻拉开了薄与铭后颈的西服,看到了被染红的衬衫。
那一刻严祈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那个晚上的薄与铭,他总以为那时脆弱的哥哥可能是他发烧出现的幻觉,因为后来的日子里那个夜晚的薄与铭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这瞬间他才明白过来,那不是任阿姨口中的噩梦,也不是他凭白无故的幻想。
薄与铭的血和眼泪原来都是真的。
严祈又开始哭,闭上只能看到红色的眼睛,他偷偷地向自己的生日神预支愿望。
亲爱的神,我想求求你,不要让我的哥哥这么疼。
也不要让他流眼泪。
我可以用以后所有的生日愿望来跟你交换。
我说话算话。
严祈对于大学的具象化概念是从薄与铭的录取通知书上得到的。薄与铭高考那年正好是那所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通知书是立体的,镂空工艺,园林图案,一共有六层,最后一层才是写了薄与铭名字的通知书。
校名的字体很飘逸,严祈不认识,趴在薄与铭床上用平板搜学校的名字。
“麓山。”
严祈把平板扔走,抱着一大堆录取礼盒里的东西坐在三只棕色小熊中间,跟着薄与铭重复学校的名字。
“麓——山——”
“哥哥,这个学校里是不是有山?”
“嗯。”
严祈把第三层卡纸抽出来,“还有小亭子!”
“那这个学校在哪里呢?”
“临川。”
严祈没听过这个地名,靖芜周边没有这座城市,他不再问问题,把那几层卡纸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把平板又拿回来,语音输入——“临川离靖芜近不近?”
搜索引擎显示了距离,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
“坐飞机1个小时就到了。”
薄与铭把严祈的平板抽走,关掉了床头灯。
严祈对薄与铭的话没有任何怀疑,认为那个看起来很夸张的距离其实和从家里到游乐园的距离没什么不同。
“我只要看两集小熊之家你就到家了对吗?”
薄与铭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的。”
严祈从看到通知书那一刻就担心和薄与铭见面的时刻会被无限拉长,任阿姨下午跟他说小严不能像之前那样黏着哥哥了,哥哥要去外地上学,上了大学的人都是很少回家的,一年里严祈大概只有暑假和过年才有机会见到薄与铭。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严祈从番茄毛毯里爬出来,从左边跨到右边,趴在薄与铭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动画片更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