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能是孕期的缘故,藏海靠坐在石壁侧,仅诊脉的须臾间,便沉沉睡去。
玥儿没有吵醒他,只将那截苍白细瘦的手腕轻轻放下,又蹑手蹑脚地帮他盖上了衣物。
“哥哥,晚安。”她轻道。
真好啊…从今以后,自己又有了哥哥。她依偎在藏海身侧,伴随着耳畔淅沥的雨声,渐渐入睡。
寅时左右,外面人声渐闹,“都起来!赶路了!”解差们在雨中撑伞执鞭催促。
犯人们却是没有资格撑伞的,只三三两两在雨中聚集着。急骤的雨滴打湿了犯人们单薄的衣物和头发,湿透的粗糙布料黏在身上,很是难受。
藏海全身发烫无力,身子发软,腕间的刑具比以往更沉,重似千斤。风雨中,他清瘦的身子踉跄着,跟随着队伍艰难行走。
“哥哥,你没事吧?”玥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关切道。
“没事。”藏海意识有些昏沉,连续多日的徒步和食不果腹的风餐露宿埋下了隐患,再加之昨日的虐待和夜雨的寒气入体诱发,使他这场病痛来得凶猛。
昨夜他没能撑到玥儿切完脉就睡了,今日又早起赶路,以致于他没来得及避开人群寻问玥儿诊脉的结果。
但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今日之途,自己还不知能不能走到尽头。
前方又是一处山脉,要到流放之地,免不得需要翻越这座山。藏海望着山峦,眉心微蹙,昏沉间闪过一个念头,但未待其成型,前方的队伍便传来一阵惊呼。
居然是数只蛇虫!众人深吸一口气。顿时人群发生骚乱,藏海护着玥儿,随着人流倒退。
但藏海未曾想到的是,混乱之中,有两位年老的流犯摔倒在地,他们在泥浆雨水中挣扎着,因着刑具的束缚,起身不得,其中一位,就是脚腕伤处一直不怎么好的冯大人。
藏海眼神复杂,顷刻间涌现过无数念头,但触及那双求生的污浊眼睛,身子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顾不得什么,嘱玥儿随人流先退,自己却逆着流放的队伍,步履艰难地走向冯大人。
雨水拍打在脸庞上,一阵眩晕感袭来,藏海咬牙拖着虚弱的身子,拾了地上的粗大树枝,用于支撑。
待到冯大人身侧,他也累到脱力。余光触及不断靠近的巨大蛇虫,飞速扔了手中的枝棍,先扶起了旁边另一位老大人。
恐冯大人不领情,藏海不敢用自己满是血水和脏污泥水的手直接触碰他。先在自己囚衣的布料上擦了手,才去扶冯大人。
冯大人看着他瘦削脏污的手,神色不定,却没有多说什么。藏海扶起二人后,思及昨日景象,恐他们嫌弃自己,便起身退开,拉开了一段距离。
“大人,当心!”藏海骤然道。
电光火石之间,冯大人未反应过来,便被一道力推开。
藏海却被脚腕间刑具绊倒,猝不及防顺着陡峭的山坡滚落而下。
痛,撕心裂肺,深而入骨。这次却不仅仅是背部和四肢,腹部更是持续剧烈的疼痛,藏海疼到几乎晕厥。
他挣扎着朝那两道模糊的身影看去,想求救。不求他们救自己,只求能救救腹中的孩子。
宝宝还那么小,一路上那么乖,甚至从来没有让他操心过。可,他该如何开口呢?本来众人就对他避如蛇蝎,若得知他这幅怪异的身子早已有孕,必定会视之如妖,乱棍打死吧?
冯大人回过神来,迈着蹒跚的步子,有几分焦急,似要下来寻他。
冯大人思想固执老旧,昨日他确实是对那位清瘦漂亮的青年以身侍人的场景有些厌恶,但那人一路上精心照顾自己,此番又接二连三救自己性命。若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身后另一位老大人却在催促:“那些蛇虫快逼近了,须得快走。”“凭我们这手无缚鸡之力,那位摔下去的小郎君,一时半会也救不上来。若迟迟不归,被那些解差判为逃犯,可是大罪。”
冯大人还在犹豫,耳畔喋喋不休:“我们身子骨弱,那个小郎君应该是比我们身强力壮,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们过去,反而会舔乱。”
他终是被说动,大雨中,二人结伴离去。
藏海忍着剧痛,再次隔着雨帘抬头去望时,那两道影子早已不见。虽没抱什么希望,为什么还是痛彻心扉?
风驰雨骤之中,他躺在泥雨中,蜷缩成一团,凌乱湿透的发丝下,是苍白如纸的脸。
是报应吗?是吧?他为报仇,手染鲜血无数,从腥风血雨中行至今日。到最后,只能用自毁来掩下被仇人之血滋养出的骨髓深处的暴虐。
这个孩子是他的救赎,因为有了它,他再也没有自伤过。幼时父亲的言传身教,使他始终不被朝堂污水所染,在肮脏的浊世之中,也保留着几分内心深处的善念。
然而,又换来什么呢?宝宝应是保不住了,数次的善举得到的却是弃如敝履之果。
他想笑,笑自己的咎由自取,笑上天的造化弄人。俯仰之间,他想到了死。
但,脑海中却有一道童声——
“哥哥…我以后可以跟着你吗?”
是了,他还有玥儿,他不能就这样葬身于此。至少,不能背上逃奴的罪名。
解差们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人。少的那位,正是昨日那冠绝玉骨的美人。
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崔解差正欲发话,却见不远处有人影踉跄而归。
“哥哥…”玥儿冲上去,泪流满面。
众人应声去看,只见一男子身束刑具而来,虽衣衫尽破,血污满身,仍是风骨峭峻。冷雨冽冽间,清瘦而不胜衣,正是藏海。
他撑到此处,便再也坚持不得,晕倒在地。
“他全身上下流了这么多血,定是活不得了,埋了吧,这都停下来等他一个时辰了。”
“对啊,若是误了今日的路程,兄弟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宋解差附和道,“况且你也试了他的呼吸,很是微弱,救不得了。”
徐解差仍是不情不愿,“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是活生生的人,还能自己走回来,埋个屁?”
这可点燃了宋解差的坏脾气:“徐兄,一个罪奴而已,皮相再好看也是流犯,你还肏上瘾了?以往我们不知埋了多少个类似的流犯,也未曾见你如此大发善心。”
徐解差也是个不好惹的,当下扔了伞就要动手。其余解差连忙上去拉架:“徐兄,消消气…他滋味再好,也比不得我们这些人的性命,若误了差事…”
终是寡不敌众,徐解差悻悻收了手,只得看着众解差开始挖坑。
解差们挑选的地方本就是山林侧的凹陷处,再加上泥土在雨水的冲洗下异常松软,不一会,便挖出半人高的土坑。
几个人攥着藏海腕上的镣铐将他拖入坑中,徐解差目光灼灼盯着那青年,仍是不甘不愿,但却无法阻止。那人昔日艳丽的脸庞上被磨出道道血痕,破旧衣衫下处处血污泥泞,青丝上亦染满污泥。纵然如此落魄,却依旧动人心魂。
玥儿有些惊恐,上前死死地抱住藏海,任凭任何人都拉不起来。“求求你们,不要埋哥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宋解差欲去拉她,手腕却被玥儿狠狠咬了一口。他当即发了火,怒斥:“妈的,不识好歹,捆了一起埋!”
大雍律法,幼童流放途中是不需要戴刑具的,因而玥儿并没有被镣铐链子所束。有解差拿了绳索而来,力量体格压制之下,三两下就捆好了她。
冯大人只是站在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纵有恻隐之心,但久经朝堂官场的他,早就练就了权衡利弊之谋。若说之前藏海为救自己,滚落于山坡,他还有几分救人的想法。现下这场景,他不可能也不会冒然出头。
冯大人心下略有些惋惜和酸楚,希望这个善良的后生下辈子别再如此了,为救自己这种人,落得这般下场,不值得。
“小郎君可惜了,若这流放之途,老夫有幸活下来,定会给他烧些纸钱,毕竟没有他,老夫不知道还能不能从蛇虫口中走出来。”身侧是一个老大人的呢喃。
雨声混合着女童的呜咽挣扎声,砸入众人心间。活埋吗?也不是没有过。没有人去拦,也没有人敢拦,只恐殃及池鱼。最后,终是一片静默。
崔解差望着埋好的土坑,拍了拍手,回头见众人神色各异,弯腰拾起了长鞭:“看什么看?走了!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时辰了。”
众人继续拖着疲惫的步子冒雨前行,因着前方常走的路有蛇虫,所以解差们找了另一条路。
然而,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突然闻及远处山谷中有雷鸣般巨响,众人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已经迟了,不远处泥沙石水伴着巨大的洪流,倾泄而下。
“王爷,大事不好了!”江陵城的一间客栈中,有小厮慌慌张张推门而入。
永容刚刚漱洗完毕,侍从正服侍他穿衣。数日前,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便想着追上藏海流放的队伍来瞧一瞧。谁让那个小美人很合他的口味呢?更别提皇兄之前还交待过自己多多对其关照。
昨夜睡前还在想着,按照他马车的行程,应该今日就能追上藏海。但他未曾想到,今儿一早,便有噩耗而来。
信是隔壁县衙传来的,说是刚刚发生了洪灾。因是山区的缘故,亦伴随着巨大的石流,死伤无数,下流发现了两个被冲散的流犯,一个已经断了气,另一个被滚落的石块砸伤了腿。
永容脸色铁青,当即夺门而出,“给本王去找!寻不到他,提头来见!”
雨仍旧不停,信传到京城某府邸时,已近申时。
“大人,洪灾发生那处,正是藏海大人流放经过之时。”阴影中的那人听闻此言,却没有什么反应,只示意传信之人继续说下去。
“永容王爷巳时便已派人去寻了。”粗旷的男声顿了顿,又道:“陛下方才,亦离了京。”
藏海是被腹部生生痛醒的,意识渐醒之际,便感受到手腕处传来触感。应该是玥儿吧?毕竟只有玥儿不会嫌弃自己满身的脏污。藏海忍着痛闭了闭眼,“玥儿,告诉他们…山间河流异常,山峦树木松动,谷深处有振动,需得尽快离开。”
他强撑着从滚落的山坡下爬起来时,方想到先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他在钦天监监正的位子上坐了很久,精通此道,一看便知会发生什么。纵使那些人对自己如此凉薄,但知而不告,不是他的处事之风。
未等到回应,他缓了会,才有力气睁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中的,是床帐顶端奢华的纱缦。是梦吗?还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昏迷在流放途中。
永容望着眼前墨发白衣的虚弱美人,相较一月前最后一次见他,消瘦了许多,一看便是吃了很多的苦头,受了很多罪。肤色比素衣更显苍白,如墨的长发映在白瘦的手腕间,很是脆弱冰艳。
这流刑,真不是人受的,怪不得仅次于死刑,世人谈流色变。
失而复得的酸楚由心头渗入骨髓,永容回想起那时。自己迟迟寻不到他,急得发狂,解差和流犯们大部分都找到了尸首,只是始终寻不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是的,解差和流犯几乎全都葬身于那场巨大的洪流中,只一个断了腿的流犯勉强活了下来。永容向那个流犯打探藏海的下落,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未曾想到那个流犯却告诉他,有位小郎君似乎是他描述的那位,只是今早便被埋了。
永容慌忙带人去寻,挖开时,只见那个被绑着的女童用弱小的身子拼命护着藏海的上半身免受伤害,并给他留出狭窄的呼吸空隙,她自己却因窒息早早就断了气。
藏海看见永容,怔了怔,抽出手腕,挣扎着起身,却撕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到他不住发抖。身下传来异常触感,他低头去看,石青色纹缎锦被之下,下半身却是不着寸缕,玉茎下方娇嫩的女穴中又流出了点点血迹,似是方才清理过后,仍旧未流完的血。
藏海瘦白的指尖按着腹部咳出声,他面色更加惨白:“宝宝…”虽知道经此一番,孩子能保住的概率微乎其微,但现下亲眼看到,仍旧痛彻心扉。
一滴泪珠从眼尾滑下,他垂着眉眼,忍着痛楚低喘着。良久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玥儿呢?就是…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应该是跟着众人一起的,你们找到她了吗?”
永容看着他清冷哀艳的侧颜,却迟迟开不了口,最后只吻上他眼角的泪珠,转移了话题:“孩子,原本是…庄芦隐的吗?”?
庄芦隐,是平津侯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