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
北地的暴雨一至,泥沙从高地冲击而下,势不可挡。顷燕郡平原湮塞,汇流涨溢,苗稼俱损。
春耕的禾苗淹没在黄水之中,东倒西歪一片。农户扑在田头捧着倒苗嚎哭,景象凄凉。
辛劳了数月,一夜醒来心凉了半截。农靠天收,非人力可抵。这些从异地来的农户本是迫于生计不得已离家迁来燕郡,又遇上了水患,来年收成无望,境遇更是难上加难。
下了雨,河道旁的路失了路眼,极不好走。
连那匹被谢骁薅来的白驹也被马蹄子溅出了一身泥污,连带着人衣衫上也染了泥点。踏浪可谓是应了这名字,遇水蹶蹄子玩得甚欢。
马背上的二人沿韶水下游而上调查河道。燕郡归辽后,河道久不治理,河运盐道皆不通。
萧洵由后环着谢兰玉,与他说明他们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韶水干流上下千里,泥行相度实地考察后的所得。
而为他人作嫁衣的谢二公子因伤起热,伤口又处理不当,便加剧了炎症,伤口红肿可怖。狗脾气的人走路尚不稳当,还硬撑着要上马。
“谢骁,姨娘出门前说的什么你都忘了,听话,教姨娘与我们大家放心。等你养好了伤还有的忙。”谢兰玉像哄孩子般,将人哄床上躺着。
谢骁听了这话又将气黑了眼。不好说出私心,便只能消停。谢兰玉临走之前,他还黏糊地拉着兄长,拐着弯要他应承下,择日一起同骑踏浪。他才是把马前回来的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真是哑巴吃黄莲了。
……
陈朝水患频年,苦于朝局未稳又无经世致用的治水人才任用而一再搁置。
治水非一日之功,而韶水治理务为一劳永逸之计。韶水沿途经了不少郡,与各水系相通,治韶水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诸多方面的调度。
审其全局,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谢兰玉将历代治水经验加以分析总结,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传统法子。而考虑到韶水北堤决堤的危害远大于南岸,北岸一旦决堤,燕郡平原将沦为沼泽。故他提出前期治水重在北岸,疏通河道是当务之急。
“运道之阻塞率由于河道之变迁,”他对着萧洵浅谈了一番前人治水的做法,也一同知悉他向上请示的意见。“我写了折子送京,请旨拨银治理韶水。涉诸郡引河入道,牵扯多方利益,不知朝廷能否尽早协商好。”
毕竟款项不小,又要派何人来监工调度。这话不言而喻,时候未知。
河边风大,半束发的人被吹得发丝凌乱。谢兰玉回眸提醒他,河道要塞还需下马考察土质。
萧洵将人抱下马,近到低洼地才将人放下。
前人所绘的韶水流域图距今时间已久,有所出入在常理之中。谢兰玉在那泥泞里翻倒着泥沙对着图纸勘验,专注在脑子里记下回去要修正的地方。另还要思索土质该如何改善。只他往南方跑得多,对北地…一时也想不出合适栽种的树种涵养水土。
一片乱象,本不应该想入非非的。清冷天光云影在前,在人面前都做了陪衬。萧洵在旁扶着他起身,湿泥挂在二人衣角,竟也还赏心悦目。
无怪行人驻足看那二人一马徐徐向前。
若只做个闲散子弟宅在府邸自然无碍,可谢兰玉是来做事的,不良于行,环境不予人便。
“多谢。”谢兰玉又被抱上马,萧洵随后飞身上马。谢兰玉对谁都一样,待人温和,进退有度。借着亏欠于他的正当理由,萧洵才向着谢兰玉走近了些。他少年时就对谢兰玉态度有异,只骄傲自矜令他不愿承认。
经过种种即使明白谢兰玉是真的不把救人遇难这事放在心上。说他不计后果,他又是实在衡量了每个人的价值。正如救他之时,谢兰玉说,任谁也不会见死不救。而谢兰玉被人折断双腿见他赶来时,对着他也说过,万幸。
萧洵心里矛盾得很,他既希望谢兰玉的双腿能快些好,又不希望它好了。
走到后程,遇到民众聚街骚乱,谢兰玉被留在马上,远离人群。他遥看萧洵走到民众中间,安抚涣散人心。
萧洵身披盔甲,掷地有声地公示,“水患乃天灾,朝廷会扶持灾后重建的工作,皇上也谅解大家现下的担忧。大家既为了拓土开荒而来,只需将分内之事做好。其余的请放心交由我们,三日之内,本侯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洵对身后的副将下军令。“列一百人小队从屋舍修筑,清点伤患人数,集中医治。其余人待命疏通河道。”令行到,禁必止。为将者,仿佛他天生就带有教人信服的力量。谢兰玉自己也未察觉,他露出了欣羡的神色。
萧洵一切安排妥当后,回身一看,瞳孔一下子放大,谢兰玉人不见了!踏浪也踪迹全无。
……
朝廷拨银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新提拔的兵部员外郎冀如息前往燕郡勘察监工。
闻说定北侯与晋安谢家一直在找人,如今一个月已过,告示还贴在城墙上。
燕郡新迁的百姓不识人,只听最早一批的迁户直言可惜,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怕是遭人毒害了。要不然怎么现在还没下落。
燕郡府衙。朝廷抽调的兵倾力抢修河道,萧洵只得将自己的北定军精锐从京中调出,谢骁则把消息带给了兄长的好友,宋追星得了消息,动用江湖上势力一同寻人。
数日搜寻无果,逐步从燕郡周边扩大了范围。自那日谢兰玉不见起,燕郡加强了城防,宽进严出。可两方调度搜查,仍不见踪迹。
一个大活人怎会生生如消失了一般?
“城中就这么大,当日既然未放可疑之人出城,怎还会找不到人?不是你治下有失?”谢骁将怒气撒出,若不是萧洵没看好人,也不至于如今境地。
萧洵原担心谢兰玉是因他所虏,可若冲他而来自不会毫无动静。拿着人来要挟他,不是更好与他谈条件。
“会不会是人还在城中,只是你们还未搜寻到?燕郡地界也不小,你们仔细想想还有哪处未曾去过。”
“灵玉观。”
萧洵与谢骁异口同声道。
道教是本土宗教,灵玉观乃前朝遗观。
大陈建朝后,因吸取历代教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头百姓禁修道炼丹。
只是没了道教成仙的痴梦,还有登临仙岛求佛长生。可见历史就是更替轮回。
百年来灵玉观早作了废观,那一块地也成了乱葬岗。
哀鸿声声,白骨森然,杂草盖过了一膝之高。
常言道宁睡孤坟,不过寺庙。这观内短期内似有人来过,地上有些新痕。另有火折子燃灭的草灰。
转了一圈,里头只躺有一具横尸,看样子是中毒身亡。衣着布料打眼,还是个富贵人家。
整队离去之时,那兵头望着几里外的升起炊烟的草庐,奇怪地看了眼,喃喃说了句,“这附近居然还住着人。”
一旁闻言的谢骁忧心与恼火焦灼着一颗心,见了谁都极为不爽。听他说这么一句,脸色阴沉。在这荒野住人确实反常。
警觉驱使之下,他带了两人去了那草庐附近。
一身着粗布衣的女子,正在草庐外的麻布绳子上晒衣服。
“请问—”
乍然听到一句人声,那女子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努着清澈的大眼,害怕地缩起脖子,两根食指无处安放,绕指节直转。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朝廷命官,特来此地寻人的。请问你是否见过一身着白衣的公子?”
那女子自下而上又往下打量谢骁,直摇头。
“将军,这女子好像是个傻子。”手下遮掌低语。
女子听了个傻子反应激烈,拿起洗衣服的棒槌赶人,“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谢骁眉头紧皱,这一趟又是无果。兄长到底在哪?
“汪汪—”听得主人尖叫,从不远处的草堆里出来一条小白狗。冲着这几个大男人狂沸。
谢骁满腹糟心事,不想在此处耽搁下去,转身欲走。竟被那护主的狗崽衔着靴。
他低头一瞧,那白狗的脖子上系的不是他给踏浪挂的宫铃?
谢骁忙将狗捉起,问那傻女人,“这串宫铃哪来的?”
女子被他冷冽的气势震慑住才不再吵闹,怯怯地将人带到了一座孤坟旁。白马在旁边吃草,马身早不见了本来的颜色,再往一旁走,横着一驾破烂的板车。
板车上躺着人。
白衣泥血遍布,衣服与人凌乱不堪。唯腕骨上两点红痣在阳光下亮得逼人,艳色欲滴。
手上紧攥着一串红绳,好像是断了,那玉也碎了一角。
乍然见到此景,谢骁不敢上前确认。看到那人胸膛短促地起伏了,失神的谢骁箭步上前将人抱起。“找人找人!大夫,找大夫!”
院里的丁香花落尽,日子也是数着那花的花期过完的。
花开时的盛景仿若昨日,丁宁在小院外用着竹编筐晒花。花恰好是在公子失踪前摘下的,早晒得脱了水,干花碾粉的活拖到了现在。
她原是想攒着和公子一起消磨时间的。她太好动了,也就做这种事的时候能消停片刻。
丁宁手握棒槌抱着瓷瓶,本该高高兴兴碾花粉的。小姑娘愁眉苦脸蹲在角落无心做事,呆望着医师的药碾子,看人捣药。
旁边陪她一起呆看的,还有个长得水灵的傻女人。跟着二公子一道回来的。
“我问你啊,到底是什么人要害公子啊?”丁宁拉着那女子,杏眼微怒。
谢兰玉被谢骁从灵玉观带回来,闭口不谈这一个多月内发生了何事。丁宁躲窗子边偷听才知公子的腿约是废了。被人下了毒,髌骨也受了很重的外力撞击,以后是无法行走了。医师不露口风,二公子不许对外说。
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了这女人身上。傻女人颈上挂有一块写着岚字的金锁,大家就都叫她小岚儿。
撬开一个傻子的嘴倒是不难,难的是她不通人事,说的话不能作真。
“我杀了人。”小岚儿说这话时面无惧色,眼里尽是快意。
“不对,是有人要害公子,你救了公子,杀了坏人。”丁宁很确定地扳正她的脸对她说,也不管她能不能懂。
小岚儿于是也笃定地跟着点头。
“那人是谁?”
“姓颜,他说的,姓颜。”这句倒是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