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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陆】

孟冬时分,天地清肃。今年嘉世的冬季来得比往常更为冷彻,皇郊山野的清晨里满是覆披着薄霜的红枫,冷风吹动,摧下几片干瘪的枯叶来。为妨落雪封山,今年的冬猎来得比往年更早半把月。车轱辘与内宦宫婢的鞋底自山道上踩拾而过,皇室旌旗于天边摇曳,所过之处惊动群山连绵,飞鸟嘶鸣。

卯时阵列赶至猎场,安营扎寨,护卫军与朝臣饮过膳食,帝后两人在主营歇息。邱非接过婢女的食盘,将姜茶递给乔一帆。后者周身裹着厚实的裘衣,半边脸蛋缩进裘狐衣领当中,见状伸手,邱非却只是将茶盏径直递到皇后的唇边。乔一帆原本便绯红满面的脸色已看不出羞赧,只是俏丽的脸孔自衣领中探出,就着天子的手将那盏姜茶一口口润下肚,等到周身终于徜徉起热烈的暖意,这才很满足似的扬唇,露出那股病弱的猫崽与餍足的狐狸兼具的神色。

邱非问:“还要么?”

乔一帆婉拒:“吃得太多等会儿涨肚。”

邱非蹙眉打量他的病容:“近几日受了风寒,今日你原本可以不来,不如留在殿里多歇会。”

乔一帆说:“那不成,太久没出宫门,这个热闹我想凑。”

邱非不说话,只是抿了抿平直的唇线,将茶盏放回盘上,又很随意地伸手,用指腹蹭了蹭乔一帆的唇侧,将沾染的那点水渍抹去。乔一帆安静受用,在那带着姜茶余温的指节覆到肌肤时颤了颤眼睫,没有说话。两人一时平静,偶尔去看营帐外头萧瑟的郊野天地,偶尔看着身边作陪的人。原本彼此还能下棋打发时间,然而乔一帆生病,这点娱乐便做不成了。

邱非嫌他坐姿板正,难免疲惫,用不甚温柔的语调哄劝乔一帆,好让他躺在榻上休憩。乔一帆蜷着半边身,微红的脸缩在邱非的手边,安静阖眼,仅发出比往常稍显浊重的呼吸声,近乎让邱非以为他已入眠。及至辰时,正是出行骑猎的时辰,邱非本想悄声离去,却见乔一帆在我后来都见过,笔墨恣意,文采姑且不论,其中的思想和立场却高屋建瓴,同我们这群朝臣子弟大不相同,叫我属实惊叹。那时候有一次,你下课回府,恰好前头你也往宫门外走,叫一个新招的宫婢冲撞,绊住了衣袍。我见你平日里不苟言笑,以为你铁定要发怒。”

邱非疑惑:“还有这回事?”

乔一帆语气笃定:“你兴许忘了,无足轻重的小事,我却还记得。你将她搀扶起来,见她原本手端的花露瓶破碎,恐叫宫里的贵人责罚,便遣自己的侍仆跟着她一道折返回宫交代缘由。体恤下人,又做事妥帖,我无意中撞见了,觉得这小孩儿脾气真有趣。刀尖似的,将最为严酷那一面朝向自己,严以律己,却又将刀靶递向外界,宽以待人——虽在故国不得帝宠,却是明君之相。”

邱非沉默片刻,不满道:“小孩儿?”

乔一帆轻笑:“邱郎莫怪,你分明年纪就比我小呀,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邱非自他颈侧移开:“小乔这是恃宠而骄。”

“这是居功自傲,”乔一帆见惯他这副正经模样,并不害怕,反而摇头,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做出索要的姿态,“陛下方才罚过了,赏又在哪里?”

邱非似笑非笑:“方才那算罚么?”

乔一帆脸颊有些烫:“嗯您说不算便不算吧,反正我都受着就是。”

邱非那手似乎很希望往他身上摸,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贵与原本便旺盛的亲昵欲望,如今便又捧住了他的半边脸。乔一帆昏迷多日,一朝清醒,身体便比往日敏感,稍微用点力就要觉得痒,于是难耐地蹭了蹭,反而像是在他掌心撒娇。邱非坐在他身侧俯身,薄薄的呼吸打在脖颈,唇舌却抵到了地坤的腔体,而后极为温柔地舔舐了几下。

“唔”乔一帆有些着迷地眯着眼享受,嘴中胡乱地唤他,“陛下,陛下邱郎——”

“催什么,我今日不折腾你,只是要在这儿””邱非的舌尖在那处柔软的位置逡巡,“补一个标记。”

乔一帆的脖颈与耳尖被这光明正大的宣誓说得通红,仿佛那是什么绝顶的情话。邱非的牙齿将咬未咬,乔一帆已经屏息凝神,少顷,却见邱非突然问:“我想起来,那时候常有个宫女打扮的,往质子府送东西,说是诸位质子的份例。我确认过,其他人分明没有这些。现在想来,那宫女是你的人。”

乔一帆也不扭捏,大方地认领了:“是我府中的婢女,平日不带进宫,便显得面生。”

邱非问:“从前怎么不告诉我?”

乔一帆笑着说:“小乔只知道恃宠而骄,不会挟恩图报——嗯!”

犬齿陷入柔软的沼泽,将那处肌肤顶出两个圆润的凹陷,齿印带来的感触恰好介于温柔与疼痛之间,带来一些耳鬓厮磨般的酥麻。邱非没有停留,也怕滞留太久便要挑动更多欲望,因此很大方地将那些信引逐数注入,就着不快不慢的速率灌进地坤的身体。

那种熟悉的勾动他念想的气味一经入体,乔一帆便眯着眼卸力,将自己整个陷进邱非的怀里。这个标记太过简略,只是单纯的灌注信引,不带任何狎昵,便显出许多与色欲无关的温情。然而这个标记却也足够丰盛,那汩汩的信引近乎将乔一帆周身连同静脉都侵占殆尽,叫他躯体里无时无刻不再流淌着属于对方的味道,这种被人彻底地、完整地标记带来的冲击于地坤而言是莫大的精神刺激,仿佛无枝可依的燕雀寻到栖息,叫他浑身暖洋洋的。

邱非标记完毕,没有再弄出伤口,还用舌头安抚般舔了舔留下的齿痕。在乔一帆神思恍惚之际环抱住他,声如絮语:“小乔,我想来爱你。”

乔一帆原本徜徉在信引中的思绪猛地抽离,他睁眼,一时间忘了称呼,只愣愣地说:“邱非?”

被唤了全名的天子看着他这副有些痴痴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此道于我有些陌生你要多教我。”

乔一帆终于回神,勾着眼尾:“陛下是好学生,我一定尽心竭力。”

“日后便要多多劳烦先生了,”邱非道,“好好养伤,今年秋猎没能尽兴,日后我再带你去玩,我还想看你跑马舞剑。”

乔一帆搂着他的脖颈打哈欠:“诺。要求这么多。”

“你也大可向我提议。”

“那先生要你今日陪睡。”

“为老不尊。”

“”

邱非看着不苟言笑,不事音律,往常却颇爱听戏。御花园伸出连着池塘的边侧立着戏台,常年轮换着班子唱。筹备婚事那几日里,正巧演到那折《倩女离魂》。他初听闻“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觉着颇为有趣,便在宫道上驻足而立。随身内监见了,问陛下是否要在这几日换一阙唱词:里头的一对主角幼年指婚,然而叫父母拆散,一方又是病死又是离魂的,千里迢迢追着未婚夫婿而去——精怪志异,不是什么够喜庆的故事。邱非却无谓,只说词写得不错,让戏班子演下去。

后来兜兜转转,来年他携着乔一帆在戏台赏春,彼时又轮转到这出戏。重逢的夫妻还在台上互诉衷肠,台下有人隔袖去勾他的手:“耳熟,我好像听过。”

戏里因重病离魂而神消骨立的女子不期然让邱非想起伤重那几日同样清减的乔一帆。他牵着对方的掌心,小声自恼:“早知道不放这折不吉利。”

这是什么情状的洪水猛兽,邱非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份资格与机遇来回答。他见惯了男欢女爱,往昔宫中的后妃机关算尽只为求来君主片刻的雨露恩泽,然而也并非为感情,只不过想挣一个锦绣前程。母妃未必有多心系那私定终身的男子,只是却身心孤寂,宁可堕落也要求得几个相伴的枕边人来厮磨长夜。在邱非的眼中,情爱两字是最不干净亦最不纯粹的东西,什么样肮脏的欲望与浅薄的理想都能被其矫饰,化为一出又一出粉墨登场的评弹杂剧。

然而乔一帆总叫他打破窠臼。他的爱是水,勾着他沦陷,亦如同舟楫,载着他争渡而去。邱非感到惶恐,自己得到的竟然是一份能叫人去轻易去舍生忘死的情谊。然而那惶恐却在乔一帆湿润的眉目与视线下逐渐消散,转为一种底气十足的笃定,让他知晓自己当得起这样的爱,总有一日也能偿还得起。人生海海,譬如朝露,然而他何其有幸,寻到了可供航船停泊其间的河。

那河对他说,请停一停。

他便搁浅此处,安安稳稳,不再动了。

【正文完】

注:题目灵感来源《孟子·尽心章句上》: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陛下,我只是伤了手臂。”

乔一帆这么抱怨时,正靠背坐在床榻上,毋须俯身,只用张嘴,就让邱非将稀粥喂了进去。乔一帆礼仪学得好,就餐不爱说话,于是鼓着腮帮将流食咽进肚,这才道:“又不是腿,哪里不能走了?”

乔一帆唤他“陛下”的场合不多,要么在撒娇,要么就是生怨。邱非不曾在“那么小乔现下是撒娇抑或生气”的疑难上多花半分心神思索,只是又将汤匙递过去。他的距离和高度掌握得恰好,小皇帝无甚伺候人的禀赋,打小又不曾教宫人妥帖照料过,没了耳濡目染的机遇,好在他惯常勤奋好学,同几位尚宫学了半日便将伺候病患的本事把握了十成十。喂粥这般琐事里头也大有说道,量不能多到撑了口,亦不能少到黏附于器匙表面;放得高了要烫到鼻翼,放得低了便是在逼贵人低头——乔一帆自然是不介意低低头的,但是邱非不允许。

“你坠马划伤了侧边身子,刮伤尚未好全,哪里能走了?”

乔一帆先将粥咽下肚,而后说:“皮肉伤而已,骨头不疼。”

邱非不着急反驳,先将粥舀了,汤匙底部在碗口刮过几遍,将滴落的汁水揩去,又要喂他。等到看见乔一帆果真老老实实张开嘴巴,才平静道:“皮肉伤不算伤。”

小皇帝不用问句,语气淡淡仿若附和的时候最骇人。乔一帆吞咽殆尽,耷拉着脸不敢找茬,嗫嚅道:“算嗯,算伤。”

临近立冬,屋外时不时便飘细雪,好在坤宁宫外苑设有暖阁。皇后穿得单薄,里衣裹素,衬得肌肤较外头的冰雪更白更薄。吞咽时喉结自上而下滚动一圈,裸露的脖颈与喉头因为久病端坐而挂上一层肉粉色。嘴唇被温粥润过,也泛着层秀丽的红,或者说,这实在太红了些。邱非悄然呼了口气,又将周遭浮动的气息吞入肺腑。炭火的暖意中陡然拔出一阵湿润的水汽。外头飘进窗棂的积雪融化了,那阵水汽被冷与烫拉扯,显得万分幽微,让人一时难以觉察。思及此处,邱非抬起眼来,将这位正值盛年的地坤自额顶而下细细打量一遍。后者双眼勾起的弧度较往常更软,两颊白里透红,里衣未曾遮掩的小半胸膛起起伏伏,俨然是有些快的。邱非心下暗自揣测,面上慢条斯理替自己开脱:“并非要拘着你。外头冷,于养伤无益。”

乔一帆又吸了一口气,沉而急地吐出来,脑袋侧过半边,避开邱非绵长到近乎冒犯的视线:“我知道了嘛。”

小乔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何异样,甚至不曾察觉今日自个儿说话都带着几分火气和娇气。是否要提醒他?邱非思忖,不过半日,他名正言顺的皇后大概便会濡湿着身体攀援求欢这样欺瞒小乔实在有些过分。邱非将喝空的碗置于案盘,挥手遣宫人将器具全数撤下,又额外嘱咐:“内苑午后不必职守,飧时再来。”

宫人礼毕,悄然离去。乔一帆问:“怎么?”

“怕你将嘴咬破。”邱非看他一眼。后者执着打湿的巾帕也不拿来擦手,反而无意识间五指绞缠,几滴挤出的水液打在手背,又沿着腕骨淌进里衣遮蔽的那块阴影之中。水珠丝丝凉凉的,于是乔一帆也终于发觉到是自己的身体在发热,但他只以为今日暖炉烧得旺,又或者是吃完午食身体发热。他神情澄澈又坦然:“什么嘴咬破?”

自然是怕他之后太过羞愤,忍着声响不慎将嘴咬破,这件事儿可是有先例的。然而君子约言,小人先言,邱非恪守君子之礼,便没说话,只是也仔细地洗干净双手。皇帝陛下的双手在乔一帆眼里是顶好看的类型,骨肉匀称,修剪整齐,手背自腕骨蜿蜒着几道若隐若现的青筋,青筋窸动的模样很容易便让观者联想到某些狎昵的事项。嗜好观览甚至狎弄他人手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邱非愈是慢条斯理,乔一帆就盯得愈发紧:那几抔清水自掌背嵌进凹陷的关节间隙,半是黏连半是不舍地滑落进水盆里。邱非当然是好看的,但往日他确实不曾盯着对方一双手便暴发太过强烈的生理反应。乔一帆脑袋堪堪发懵,他嗅了嗅,却被湿盈盈的水汽扑了满脸,这种程度的湿润气息显然不是眼前这一盆水便能造就的,他眨了眨眼,又抬起头念道:“陛下?”

邱非拿巾帕擦手,闻言,轻声问:“嗯?”

乔一帆的腮边浮着粉,配上白而矜持的那身肤色,看起来十足艳情,然而视线却光明正大得很,他张嘴,润湿的半截舌尖在口腔中顺着言辞下压又上挑,勾出绰约的情状。乔一帆语气笃定而无奈:“我好像是逢了雨露期。”

邱非应和:“我知晓。你当如何?”

乔一帆脑筋被小把欲火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他自床榻中伸出完好的那一只手来,肘撑着床榻,脊背也挺直一些:“往日里都用药膳按捺一二,实在受不了便只能浸冷水浴过夜。”

话语微顿,乔一帆突然冲他露出一个赧然的表情:“然而我现在有夫君了。陛下大人有大量,御医说我养伤期间不宜沾生冷的东西。”

邱非牙尖有些痒,然而还是维持着君子模样,睨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在养伤,”

邱非侧坐在一边的床榻,乔一帆撑直手,向他的位置贴近些,受伤的右手不曾磕碰到任何。发尾顺着他的动作滑散几绺,散发顺着力道搔痒般扫过邱非的侧腰,触感如同被一匹毛茸茸的小兽亲近,那股湿而细密的信引气味便也打在他的脸颊边。乔一帆说:“看,不碍事的。陛下——邱郎——?”

两人相熟后,皇后撒娇的本领愈发娴熟,又或者他原本便知道怎样讨人喜欢,端看他自个乐不乐意做。乔一帆病中嗓音原本便轻飘飘的缺了些底气,特意放软调子,仿佛是一滩为他亲自编织的雾,顺着信引铺洒过来,成为十成十的引诱,乔一帆偏还抬起下巴来盯着他,睫羽颤了颤,瞳孔顺着午后暖阳的映照显出一种棕褐色的黏稠质感,如同一块琉璃暖玉,一抔参了蜜的水流,也愈发像是一只要讨好主人的兽类。他大抵上辈子是做过猫的,邱非心想,于是缓缓低下头去。

一个滚烫的吻,好像那些湖水都教人热至沸腾,升至顶端的泡沫在相触时刻迸溅开来。乔一帆缺氧,轻轻“唔”了一声,邱非便被勾得险些丢了理智,只想将人全身心拥嵌进自己的肌理当中去。乔一帆右手不能动,左手却顺着本能攀上了他的肩,勾到颈后搭着,小臂与手指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皮肤,让后颈连带着脊背都迸出一股又一股的微小电流。邱非很喜欢碰乔一帆,这个“碰”大多数时间是字面意义上的,想亲他,吻他,咬他的唇沿连带着肩胛和胸膛,深深沉沉地抱住他,抚摸他的长发连带着情动时发红发软的腺体。这种想要亲近对方的欲望是如此澎湃,以至于乔一帆一句简单的呻吟抑或是这个半是牵引半是本能的搭手便使人情难自禁。这种电流感与尾椎处蔓延开的痒意让邱非有些难受,天乾本性中潜藏的破坏欲在一位病患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他微微侧开脑袋,连带着唇也摩挲着移向一边,好似只是一个寻常的换气动作,然而乔一帆勾着他肩膀的左手微顿,旋即轻快地抽离开了,多么敏锐的人,欺负他的时候偶尔还愿给予一些宽厚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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