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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可偏偏有人告诉他有家可回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推开门,与浸在烛火光影中的木清芳四目相对。

木清芳被他过于木然的神情所慑,半天才怔怔开口:“沈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沈清秋示意木清芳落座,抬腕掀了两层袖口,这才看见掌心干涸发褐的血痕。也就在此刻,他混沌的记忆有了支点,剜开血肉的,来自掌心的记忆告诉他:你又一次毁了他。

他回想起离去之时余光中的那一眼。森冷的月色把他的影子拉伸成极长的黑色鬼影,鬼影所及的尽头,是一片血汇就的海洋。海洋正中,跪着一座血色的无机质雕像,为永无止境的潮汐裹挟着,永久地被孤独拍打侵蚀。沈清秋推门离开,没有回头。

最后一点磨砂似的微光消弭,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木清芳明显抽了一口气,沈清秋赶在他开口之前便道:“捅了他几刀,下手重才沾的血,不用在意。”

木清芳闻言沉默片刻,等搭上沈清秋的脉,他才有些滞涩地开口:“……师兄,你和我回苍穹山去吧。”

“洛冰河他近日连连战败,魔族军队已回退三百里。修仙界的士气越来越强,这样打下去,很快我们的失地就能收回大半。……苍穹山也逐渐恢复,虽然战力远远不及师兄师弟们还在的时候,但还有师侄们这些新血液,我相信很快……”

“木师弟,何必和我说这么多呢。我沈清秋左右都是苍穹山的罪人,本该在这和那个畜生耗一辈子还债的。你是被他绑了才次次过来给我问诊,倒也不必对我这种人慈悲心肠。”沈清秋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眼目间空无一物,“正如你所言,他快完了。魔族这边看他消极应战也坐不住,桌子上的折子都堆上天了,就差下一步造反了。天赐良机,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趁这个好机会乘胜追击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就因为这样才叫师兄回去啊。”木清芳急切道,“洛冰河失势如此,无暇他顾,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沈清秋不为所动地抬了抬眼皮:“按理说,你应该恨我。柳清歌被我杀了,岳清源被我害死了,清静峰上的弟子除了宁婴婴以外死了个干净,苍穹山的名声也被我毁了。你应该巴不得我就在这里耗到死,凭什么在这个关头非要管我?”

沉默如水弥散开来,木清芳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什,在橙黄的跳跃的烛火中,那枚碧玉静静躺在他的掌心,裂纹映出被温暖环抱的光影。

“掌门师兄遇害以后,我们替他收敛遗物,在他房里发现了一段遗笔。他说希望我们不要恨你,至少,在洛冰河这件事上……”

“不知师兄你是否记得捡到它的场景了,但掌门师兄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与你商讨事务,你却突然停了话声俯下身去,捡起了已经碎成两截的玉观音。掌门师兄认出来这是洛冰河经常戴的那条。后来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集体认为你应当也是凶多吉少,替你收敛物什的时候,在你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如果师兄你是真心厌弃洛冰河,当时为什么会弯下腰捡起它,之后又把它粘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师兄你后来为什么没有给他呢?你又真的是因为讨厌洛冰河,恨不得他去死才把他推下去的吗?灵犀洞那时也是,师兄你真的是因为嫉妒柳师弟才趁他走火入魔时下杀手的吗?我们都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问过你,事情就已经发展成这样。我们都没好好谈过不是吗?……我们回家去,好好谈谈,不好吗?”

沉默安静地蔓到沈清秋掌心。那和沉默一样安静蔓延的火光几乎要将他灼痛。

木清芳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时间在此处放慢,无限宽容地容许他回溯到报应的回环将将开始的时刻。在这澄明的烛火中,柳清歌冰雪消融的面孔一错而过,岳清源向他伸出手却被自己挡开,洛冰河亮晶晶的眼睛在如水温柔的光彩中那样夺目,好像这世间万花筒一般的绮丽都被他收拢于眼底的河床,又经由苦泪一点点流成枯河。

他见证了很多次,也很多次都错过了,一切再捡起来的时候世间成了一抔干涸的黄土,他和这黄土一样被报应冲刷到永远爬不出去的长堤之底,面对再次向他伸出的温暖的手,他无以用早就染血的掌心将这洁净染脏。

静默许久,沈清秋把血色模糊的手掌摊开在木清芳面前,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偶尔做了点还算不那么糟的事也都是一时兴起。一时兴起以外的时候,我嫉妒柳清歌恨不得把他杀了,我讨厌洛冰河恨不得把他毁了,我恨岳清源恨到每次看到他露出那种表情都心生快意,甚至在我被洛冰河关在地牢折磨的时候,我恨不得你们都死了算了。我做了很多坏事,也托这些坏事的福,现在我这些很讨人厌的心愿大多都完成了,我也是时候该吃报应了。”

“这是洛冰河的血,今天他流的血足以让他死一回,可惜这个畜生命太硬,死不了。在他的大殿之外,还有无数因为洛冰河这个人而血流成河的人,他流的这点血,能抵得上他们的吗?我讨厌他,虐待他,最后把他推下去,他是为了报复我才做这种事,你觉得我可以抛下一切回去吗?我身上背的人命比任何人都要多,我能当作无事发生吗?”

“可是……”

“而且,洛冰河也在等一个了断。”沈清秋久违地勾出一个有点温度的笑容,“我在捅他刀子的时候掀了他的桌子,那一堆纸散在地上,其中就有他的遗诏。”

木清芳瞳孔骤缩。

“他在等我杀他。”

放眼世间无人敌手的洛冰河,缘何会被沈清秋捅出血洞,木清芳本来还心有疑窦。可此时,沈清秋的话音就如一把打开回忆的钥匙,自己当时回眸瞥见的,洛冰河满面的泪,滚烫地淌到眼前,他才猛然顿悟原来如此。

过了半晌,木清芳才颤抖着声音道:“师兄,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既然你要杀他,为什么不好好吃药恢复灵力呢……你现在的经脉,情况并不好……”

沈清秋无言地回看他,片刻后他抿了抿唇,为木清芳下逐客令:“多管闲事。看诊也看完了,还不走?”

把木清芳强行推到门外,沈清秋回身看着那豆依旧澄明的,即将烧到尽头的烛火,慢慢伸手靠近那簇火焰。

纵然快烧尽了,靠得近了,也是热的。

放弃灵力的同时也是放弃自己,木清芳的猜想没有错。

他本来是想把自己绑到地狱之底,残生也经受业火焚烧。

可是偏偏有人告诉他还有家可回。

为什么,偏要有这个偏偏呢。

在风霜雨雪中孤独地走过半生,回首看去竟有通明的归路,这是发源于人间真美的垂怜。

在没有选择的通往无尽黑暗桎梏的坡道上,那只名为希望的无形的手,此刻再温柔也再温暖不过地抚过他的每一寸肌理,照亮了每一寸肌理下深藏的痛苦与血污。它沉默地吐露着它的宽宥,拍拍沈清秋的背脊,叫他回头看看。

或许是为趋光而行的本能所驱使,残破麻木得积重难返的人为这份温暖所震颤,终于肯勉力转动几乎僵死的头颅,挣扎着回头望去一眼。

名为自由的绸带在疲惫的旅人面前铺开澄江一般的光路。名为希望的手将这长长的流光一点点缝补,无声地询问他光景如何,仿佛只是在给迷途的羔羊指路。

用最纯粹的善与爱铺就的崭新生路这样璀璨,如河一般的生命旅路如此纯洁。在沉沉天命重压之下,原来沈清秋,也可以有这样好的选择。

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有过可以选择的时候。

名为希望的烛火安静地环抱着桌面上那块小小的玉观音,沈清秋把它置于掌心,青碧之上每一道细小的坎坷都被映照出灿烂的色泽。

这是沈清秋曾经选过,又在阴差阳错间生生抹去的选项。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捡起碎成两半的玉。正如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代替十五和秋剪罗对峙,怎么就怀揣着慌乱的心跳手忙脚乱地对柳清歌伸出手。他不懂,但内里迸发出灼痛的星火把他这块无心的坚石燃烧,逼他做出没有抉择的抉择。

就像曾有群星栖居的深空无以忍受无星的寂寥,秉灯而行的行者无以在无光之时面对没有尽头的暗道一样,沈清秋也没办法承受他们遭遇就死的寂灭,这种“无法承受”没有来由,但他还是伸手了。

他沉默地回房,挑起一盏烛灯,极尽细心地把裂纹捋平成最微不足道的一渺,脑海里闪回的,还是洛冰河蹲在墙角捋着玉观音擦药的画面。

凡人遭遇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沈清秋知道玉观音是洛冰河母亲所赠之物,也知道它是洛冰河用以在遭遇苦楚之时的定心剂。玉观音里有爱,而这份情对洛冰河很重要,他知道,所以他拿回来粘好了。

动机非常简单。

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还回去呢。

是觉得他还能承受吗?是觉得他内心足够强大,所以不需要了吗?还是说,自己看到洛冰河那张至纯至真的面孔,就会一阵阵尖锐地嫉妒他曾有过这样好的亲情吗?是觉得美玉一定要有瑕疵才能让自己扬眉吐气,所以故意给他留下一个永远补不平的空洞吗?

无数个问号引发的结果把洛冰河那条由希望缝补而成的绸缎光路掩藏起来,而那条被掩藏起来的、通往生之幸福的希望之路,又一朝被沈清秋亲自施与的绝望撕毁,直至寸寸成灰。

沈清秋也曾可以选择给洛冰河一条生路,一个想望,可是他没有,所以因果报应找上他,让他和洛冰河一样没有选择地走上一条生不如死的黑路。

自己一时之念结出的善果为沈清秋带来生的希望,与此同时,他也在希望的烛火中窥见了因他的一念之差而早就造就的绝望。

可惜时光洪流不允许他回到彼时,可惜洛冰河对自己仅剩报复之意,沈清秋如何能为洛冰河回头。

慨叹之际,烛火恍惚间明灭一瞬,周遭景象蓦然扭曲湮灭。视野再度清晰之时,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混沌茫然,四野空无一物。

一个没有实体的黑影在面前一闪而过,耳畔忽响起一声叹息:“沈清秋,老夫总算把你给拽进来了。洛冰河这小子得了梦境之力以来,一直压制老夫,不让我干预他的梦境。要不是他重伤心死,老夫也不会成功把你拉进来……他这个样子,老夫我是救不了了,估计也只有你能捞他一把。”

沈清秋刚从凝想中回神,此时骤然面对洛冰河空空如也的梦境之地,一时有些涩然失语,沉默半晌道:“你太看得起我。我只不过是他仇人而已,你还指望我能救他?”

梦魔道:“你对他是特殊的,那小子的执念全在你身上,这一点你到现在都不清楚么?”

这次,沉默延续了更长的时间。

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沈清秋的眼目间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默然将目光投远,定在世界中心那个倒地的人影,心道,我当然清楚。

那双一直追随自己的,黑曜石般的眼瞳,有着那样剔透的质地,那样纯粹的热。他真切地浸在其中很多年,怎么会不知。只不过从前,自己往往都将其推远隔绝,从未细看其中所蕴的本真,而如今,黑曜石磨成了无光的坟场,昔日所有纯且美的真情成了用以焚烧的养料,烧尽真心也烧尽生力。

此时此地,焚烧剩下的灰烬里,洛冰河想死的心昭彰至此。

沈清秋走近,垂眼看着地上那具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的玄色人影,呼吸滞了一瞬。

一株雪白的,洁净而剔透的花朵,破开洛冰河的心脏而生,根系牢牢扎进心脉肺腑,连通五脏。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动在透明的根茎,洛冰河则苍白得像被雪掩埋的塑像,始终了无声息地阖目。他用仅存的心血与整个人的能量乃至生命浇灌这株花朵,然而,他供养的成果却几乎同他一样别无生气:花瓣委顿,花枝干瘪,好像为了供养它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就是洛冰河给自己的梦境。

空然无物的一切,一株用尽所有去培植也难以成活的花,一个把自己封闭到极深处,不知何时能找到归路的灵魂。

沈清秋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直到觉出掌心触感与来时不尽相同。

垂眸看去,掌心那吊尚且有一道裂纹的玉观音,不知何时,已成了一朵洁净而剔透的花。

和洛冰河心间开出的那朵,拥有一样的质地与厚重。

沈清秋忽地哽住了。

他摊开手掌,怔然立于原地,满腔空茫的冷逐渐升温到一个难以忍受的热度,一路攀缘而上,最终坐落他的眼眸,掀起一点温热的水色。

……原来如此。

是一样的。

不管是为洛冰河戴上玉观音的母亲,还是修补玉观音时的自己,或是跪在血腥大殿之前,艰难陈言说“我真的是想要你好”的洛冰河,他们都有一样的本质,一样的纯粹,都捧出了一样剔透的真心。

血刑之后,洛冰河的陈情是真的。

在那白衣少年的尸体之上,原来竟也一样生发出了一如往日的玲珑颜色。

他与他,都是洛冰河。

也就是在此时,那已经拧成死结的恨,倏然剪断了。

在至纯至真的情面前,宽宥与和解是沈清秋做出的选择。

既然我没来由的善心与好念可以引我走上回家的生路,那么你的剔透真情,是否也能给你打开一道生门。

我从前没有选择给过你生路与希望,那么如今回过头去,帮你结束眼下这个无望的局面,是否还不太晚。

我知道你死意昭彰,我知道你百罪难赎,我知道痛苦把你压入无人之境,唯有死亡才能结束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亡是希望缝补而成的,名为自由与解脱的绸带光路。你的生门是死。我愿送你去。

只是,这份损耗他人、损耗自己也损耗对方的感情,未免太重太重;如此剔透的质地,用无数鲜血浇就,未免太苦太苦。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其实,即便没有我在,他也不会纵容自己如此封闭。”莹润瓣叶无风自动,沈清秋垂眸凝视着那株轻纤得几近苟延残喘的白花,静默伫立半晌,方才低声道,“魔族中人,也会心怀恻隐到如此地步么。”

梦魔听出他话中所指,觉得有些冒犯:“就算是魔,心也是肉长的。天天看他这么折腾,你以为老夫心里好受吗?不叫你进来看看他作成什么样,你这比我们魔心还要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为这小子软化哪怕一点。”

沈清秋垂手立于原地,没有辩驳。

从梦境之地离开之前,梦魔看见那个青衫人微微偏了偏头:“我大概不适合做他的师尊。”

“……一开始就不适合,薄情的事情做了太多,到了今日,即便来了此处,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不愿插手他做出的这个决定。这一点,与全心关照他、对他心生恻隐的你全然不同。”

“这样不同,这样无情,这样不适合……明明都这样了,他还偏认定我,直到如今也要死死拽着,我本来很不理解为什么。”

“可是方才我想通了……即便是我这样一个人,也到底还是洛冰河的师尊啊。”言及于此,沈清秋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他给我敬过茶的。”

洛冰河是在软榻上醒的。雪白的珠罗纱帐透着一层打磨过的黯淡金光,辨不出时候的日光就此稀释,薄薄地洒在脸上,仿佛犹在梦中。

杵在旁边冷气逼人的那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洛冰河知道他是在表达不认同。这么多时日隐忍不发,他这位一向忠心耿耿的下属,也是时候到极限了。

漠北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给他递了杯冷得叫人打寒颤的冰水。榻上那位散着血腥气的君主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寒冷滚过每一道经脉,周身无一不痛。

漠北开口,只吐出三个字:“闹够了?”

洛冰河搁下杯子,揽衣起身,沉闷地咳了几声,面上呈出一无所有的日薄西山之相:“漠北,本座倒是不知道你还如此爱管闲事。”

又是一阵很空然的沉默。

待洛冰河咳喘声渐止,漠北又一次开口:“我们只想要个交代。”

我们,指的是冒着雪虐冰饕,忍受堕指裂肤之痛冲锋陷阵的北疆战士。他们纵然与人族流着全然不同的血液,却也同样是某个家庭中的父母、子女,哪怕是无父无母的死士,誓死拼杀也只为图一个活着。吃饱穿暖很好,加官进爵更好,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人魔之巅俯视苍生,那是多少个自愿追随魔尊之人期待走向的终途。

而洛冰河,他们站在人世之巅的主上,无尽荣光纵横捭阖的魔尊,他们所信服所仰视所追索的,披着血色鎏金的君王,仅仅为了人世间最不屑提及的半丈软红,未战先怯,不战而降。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我们想要个交代”,漠北平平地如此说。

洛冰河凝视着对方一如既往没有波动的双眼。

此时已经掏空了所有的骗子,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给出去。

他这一生负了太多人。将他从洛川中打捞到臂弯中的母亲,曾经选择过他并以真心待之的沈清秋,宫闱之中怀揣至美真情却生生磋磨褪色的珠玉,街角巷口最普通地讨生活的黎民百姓,还有如今无数双血海中滚打上来的眼睛。他总是轻而易举地不计后果地辜负,大多数时候凉薄得几乎毫无悔过之心。

面对早有预料的君臣离心,凉薄到冷血的洛冰河也只付之淡笑一抿:“你可以打过来。打赢了,这魔界主位给你坐。打不赢,你还是我手下的人。”

“漠北,人只能自己给自己交代。你自己选吧。”

那一日,魔尊寝殿门楣漫起冰霜,极冷威压震碎满地玲珑。

珠罗纱帐漫卷翻飞,冰棱与冷剑相击清音嗡鸣。如此红蓝光影交错数回,冷霜渐融,沿着门楣滑出道道水痕。漠北君收势而立,一线血珠沿着口唇滑落。

洛冰河捋了捋方才被扯乱的衣领,也没有管脖颈被冰棱划出的一道血痕,只淡淡吐出三个字:“闹够了?”

漠北君脸上一阵红白翻涌,险些被洛冰河气得再吐一口血,却听洛冰河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我把遗诏放在主殿阁楼了,雕花的盒子,你应该能认得出来。”

“唯一可惜的是,你我没有亲缘,没办法继承功力。至于其他,遗诏里写得很清楚,你自己看着办吧。”

漠北君原本已转身欲走,闻言住了步子,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洛冰河勾起一个不像活人的笑:“这个交代,是你自己讨的。和我没关系。”

漠北君静立良久,无言地走了。

那之后,洛冰河就像从未被捅破一样恢复了正常。他照旧处理公务,偶尔去战线上糊弄了事,甚至有余闲安抚纱华铃等一众后宫诸人,像一块按时按点走线的老旧钟表,一切正常之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卡顿的巨大隐患。

每一日的逢魔时刻,洛冰河都会擦拭那日沈清秋留下的修雅剑,可是沈清秋没有一日过来。

他也好像暂时忘记去找他还剑,一日日地挂着一张若无其事的面皮捱过时间。一具腐烂多时的陈尸,控制腐朽的气息不冲人耳目已是不易,在彻底粉饰好之前,洛冰河不会以这样的面目见他,也不能以这样的面目赴死。

在这段摹仿活人的时日里,洛冰河为柳溟烟织了三个晚上的梦。

梦境之地,灵犀洞血案一幕幕倒带重演。在沈清秋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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