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 章番外四
他……没有回来?”
“没有。”
商阙心里一空,脸上的欢喜也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欲走。接着又想起什么来,回身问道:“我听王室那些人说,先王曾给他下了毒,说他命不久矣,是真是假?”霁雪眼底微动,道:“假的。
”
说罢便要送客。
商阙与她关係并不融洽,见她不欢迎自己,只能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回了王宫之后,他在寝宫里,对着那把青竹扇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没有将派出去的人手撤回来。
即便薛无衣不愿见他,他也不打算放弃。他与薛无衣之间的误解太深,他要寻到他,亲口告诉他,是他错了。
十月中旬,西蜣的天气越发冷了。
商阙坐在茶室里,目光遥遥望着远处,想的却是薛无衣独自在外,不知道是否添了厚实衣裳。他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薛无衣身体最弱的时候。他体弱又畏寒,每到了冬日就容易得风寒,常常要裹着厚实的狐裘保暖。
喝完一盏茶,探子便到了,向他汇报这些日子的搜寻结果。
这些日子朝堂事务繁忙,商阙称王之后,便将薛无衣从前製定的新政一一推行了下去。但朝堂之上阻力很大,他也越发明白了当初薛无衣处境之艰难。但他仍然顶着压力将新政推行了下去。这些日子他与几个提拔的心腹忙得不分昼夜,只有这偶尔的片刻閒暇,才能到相府的茶室偷閒,顺便听探子汇报蒐集的消息。
众多探子依旧一无所获,倒是有了个意外发现——他们意外查到了霁雪的身世。
原本他只是念着薛无衣的情分,才叫底下人照应着霁雪。却没想到意外发现了宅子里来往的宋家老人,顺着查下去。才发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
宋氏一门,原本是西蜣极富盛名的医术世家,每代最杰出的宋氏子弟都入王宫做御医。但后来宋家牵扯进王室秘闻之中,被满门问斩。自此宋氏医术失传,也再没有宋氏子弟入宫。
他没想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他蓦然想起上次见面问霁雪的问题,他问霁雪薛无衣是否中了毒命不久矣。
霁雪说:假的。
他一瞬间心惊肉跳。飞快起身去牵了马,策马去宋府。
宋府大门三更半夜被敲响,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老妪,瞧见是他,面色不太好地将人放了进去。商阙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刻钟,霁雪便到了。
霁雪瞧见他面色也有些不好:“有事?”
“你是宋氏遗孤,你会医术,对不对?”
商阙一股脑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霁雪的身份就像一把钥匙,将所有令他不解的疑惑都解开了。
明明薛无衣把霁雪当做亲妹妹看,却又愿意让她贴身伺候自己,即便外人传她是婢女是侍妾也并不在意;明明薛无衣身体弱,冬天还易感风寒,但相府里却没有大夫,每回生病了都是霁雪按方抓药,熬几剂药服下去便痊癒了。
从前他问薛无衣,薛无衣告诉他,这方子是前人留下来的古方,比那些大夫有用的多。那时候他信了,如今想来,才发现自己傻得厉害。
不是薛无衣不看大夫,是因为大夫就在他身边——霁雪就是那个大夫。
霁雪沉默地看着他,商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声音也是颤抖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中了毒……命不久矣?”霁雪
不
语。
商阙眼眶渐渐红了,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嘶哑地低吼:“你说话!他是不是快死了?他到底在哪?”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霁雪
冷静地看着他,话语如刀,一刀刀扎进他心里:“从前你不知道,如今便也当不知道不是很好吗?他也是这么希望的。”商阙身体晃了两晃,牙根
紧咬,声音从齿缝中出来:“他到底在哪儿!”
霁雪嘆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外面:“我不知道,我们在雍州分开的,他不肯让我跟着。从十月初开始,我便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雍州,那是大邺境内。商阙惨白的脸色恢復了一些。浑噩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想起什么又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撑不过这个冬天。”
商阙手指一阵痉挛,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多谢”,便仓惶策马离开。
霁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眸看向头顶清冷的圆月。她大约明白薛无衣的心思,这人骄傲倔强了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不肯叫周围人瞧见他的狼狈。但那样未免太过凄凉了,她无法违背薛无衣的要求,便只能让商阙去做。
若是来得及,或许商阙还能陪着他走过最后一程。
十一月中旬,雁州下了大雪。
薛无衣裹着厚实的棉衣,坐在火炉边烤火,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从喉间溢出来,一声更甚一声。他拿帕子擦了擦嘴,帕子上赫然染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
他的身体已经极虚弱,连走动都艰难,自天寒之后,他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已经不能再前行,便索性在雁州城外的山中盘了一间院子,买了两个仆人照顾起居,就此长住山中,数着仅剩的时日。
他已经吩咐过两个仆人,待他死后,便将他埋在山中,不必建墓立碑,只需在坟前栽一丛青竹便可。至于这院中财物,便给两个仆人当做报酬。
外头大雪已经封了山,北风捲着雪花拍打窗子。薛无衣忽然来了兴致,叫仆人拿了一壶酒与一碟糖渍青梅来,温酒煮青梅。
酒香和着青梅香飘散,薛无衣往后靠进椅背里,微阖了眼轻嗅着鼻端香气,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从前听的一阙词来。那时他尚且年少,纵马欢笑过长街,有歌女抱着琵琶倚栏婉转低唱: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薛无衣神色安详,整个人偎进了厚实的绒毯中,脸色比外头的大雪还要白上三分。小火炉上的酒壶还冒着袅袅热气,躺椅里的人却彷佛已经没了生息。
商阙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心臟彷佛被铁锤重重擂了一下,眼眶顿时便热了。似怕惊扰了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手掌悬空许久,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试探地放在了他鼻下。
手指上感觉到轻如羽毛的热息,他绷紧的身体方才鬆了下来,整个人忽然间卸了力,跪在地上将人紧紧抱住,喉间隐约洩出极力压制的呜咽声。
薛无衣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恍惚地低头去瞧,看见埋首在他腰间、身体微微颤抖的年轻男人时,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低嘆道:“我躲在这里,竟也叫你寻到了。”
商阙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声音却发了狠:“你是不是恨极了我?宁愿死在山里,也不肯见我一面。”薛无衣
愕然:“我为何要恨你?”
说完大约是累了,他没忍住抵唇咳了两声。再鬆手时,白皙的手心也染了血迹。商阙脑中一空,抖着手给他擦拭,话语却破碎不堪:“你……”倒是
薛无衣已然习惯了,安抚他道:“无碍。”
商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血迹,哑声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总说你不择手段心机深沉。但我自己当了王,方才知道朝堂上有太多身不由己,是我太过天真。 ”
薛无衣却摇头,再次重申道:“我没有怪你。”
古人说慧极必伤,他自小就聪慧过人,见过的黑暗与龌龊也更多,而朝堂和官场更是藏污纳垢之地,若不是有商阙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未必能坚定初心。他最喜爱的便是商阙的赤子之心,若不是如此,当初他不会在他刺杀失败之后,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这些年来,许多人与事都变了。唯有商阙没变,他为他双手染满鲜血,但眼神依旧是清澈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不会为外物所迷。每每薛无衣与人勾心斗角深觉疲惫无力时,只要看一看他,便觉得还能再坚持下去,
商阙总说他为他描绘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未来。但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他,他才有了将不可能的未来变为可能的动力与勇气。
路是他自己走的,他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因此责怪任何人。
商阙却彷佛不信,依旧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薛无衣听得直皱眉,索性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商阙瞬间噤了声,像只吓呆了的笨拙狗熊。
薛无衣难得愉悦地笑起来,对他道:“既然来了,便住下吧。这里很好,你陪我住一阵。”商阙终于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给他将毛毯
盖好,又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轻轻“嗯”了一声。
商阙至此住了下来,顺带包揽了两个仆人的活计。
期间他小心翼翼地提过一次要寻大夫给他诊脉,薛无衣拒绝了,商阙便不再提,只命人去买了红纸回来,准备过除夕。
此时离着除夕还有近一个月,薛无衣偎在火炉边笑话他:“还有一个月呢,哪有人这么着急过除夕的?”商阙拿一把锋利的小刀把竹片削成
一根根的细竹条:“做灯笼剪窗花都费时,得早点准备才行。”他虽然不擅
笔墨丹青,但一双手很巧,当年给薛无衣做了那把竹扇,如今又亲自糊灯笼、剪窗花。有些冷清的小院檐下渐渐挂上了一隻隻红灯笼,窗户上贴上了窗花……越来越有年节的味道。
只是薛无衣的身体也越来越弱,一天之中大半时间都在炉火边昏睡,偶尔醒来,也多是在咳嗽,撕心累肺地咳,连话都说不完整。商阙心疼他,又寻了川贝和枇杷熬成汤,一口口餵他喝下去。
这么一日日过去,薛无衣到底撑到了除夕这日。
这天他精神极好,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血色。见商阙一连写了几副对联都不满意,勉力坐起身体,笑道:“我来写对联吧,你的字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商阙不在意他的打趣
,有些担忧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拢好披风:“你不能受累。” “
写几个字有什么受累的?”
他执意要写,商阙只能将红纸铺好,墨磨好,才将笔递给他。
薛无衣接过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手腕微动,一气呵成写完了对联。待放下笔,他打量了两眼,道:“手腕无力,还是缺了些力道……”商
阙却怎么看都觉得好看,将他按回躺椅上,道:“我去贴起来。”
说完拿起对联出门去贴。
薛无衣侧头瞧他,曾经的俊朗少年已经长成了沉稳的男人,他没能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他嘴角骄傲地翘起,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
商阙贴完对联进屋,就见薛无衣偎在火炉边睡了过去。
他嘆了一口气,将人抱起来放回床上,薛无衣很瘦,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从他臂弯间飞走,叫人特别不踏实。
给他掖好被子,商阙就守在旁边,准备等他睡醒了再一起吃年夜饭。
然而他守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夜、两夜……薛无衣却一直没醒。随行的大夫来看过,只嘆气摇头,说无力回天。
薛无衣始终吊着一口气,醒不过来,却也没走。商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将熬製的米汤一口口给他餵下去。随行大夫束手无策,他又另派了人下山回西蜣去接霁雪来。
原本二人早就说好,若是哪日薛无衣不好了,商阙不许强留。但事到临头,商阙却根本做不到,除了接霁雪的人,他又派了人手四处张榜广征名医。
只是名医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商阙看着面前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薛稚,脸色沉凝:“你没死?”
薛稚如今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少年模样。早些年在王宫养出的骄矜之气没了,倒是多了几分沉稳。他垂下眼眸,手指捻了捻衣角:“是老师安排的人将我送走了。”
当初王太后被大将军霍征所杀,他被霍征挟持控制。四面楚歌,无人可求,见识了从前那些阿谀谄媚之人的真正嘴脸,方才明白了薛无衣当初的苦心教导。只是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征借他的手杀人,紧接着载虢起了暴乱,西蜣部族杀进宫来,他身为西蜣王无处可逃,只能在王宫中等死。却没想到危急之际,一个老宫人救了他,又寻了年纪相仿的宫人尸身代替他,偷偷将他带出了载虢。
后来他才知道,这老宫人竟然是薛无衣安排好的。老宫人告诉他,薛无衣为了西蜣百姓决定放弃西蜣王室,亦放弃他,这次救他一命,是为了全十年的师生之情。若是薛稚愿意,可以同老宫人归隐乡间;若是不愿意,还想回载虢夺位,日后他们师生二人,便是彻底的敌人。
薛稚犹豫良久,最终选择了前者,与老宫人隐居在梁州边界。这些日子他在乡间听着百姓讚誉新任王上,亲眼见到周围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也渐渐明白了薛无衣放弃他放弃王室的缘由,心里的那点不甘也彻底消散了。
原本他准备隐姓埋名过完一生,却没想到意外听闻了薛无衣重病求医的消息。亦想起了父王病逝前曾经交代过他的一桩旧事。那时候他年幼懵懂,以至现在险些忘记了这事。直到听老宫人说起先王给薛无衣下毒的传闻,他才陡然忆起,匆匆忙忙地赶来。
“当初父王将我叫去,给了我这个玉葫芦,说若是日后我若顺利成婚亲政,老师对我构不成威胁,便将这个玉葫芦交给他。”如今想来,那传闻大约是
真的,而这葫芦里,多半有能解毒的解药。所幸这玉葫芦是父王遗物,他一直贴身戴着。
商阙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徒手将玉葫芦从中间掰开,就见葫芦底部果然是空心,里头放一颗黑色小药丸。他将药丸倒在手心端详半晌,不信任地命人将薛稚扣下,又叫了大夫进来验药。
“若是有假,你也活不成。”
薛稚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挣扎,道:“我不会害老师。”
商阙轻蔑嗤道:“你害他还少么?”
“……”
薛稚便不再说话,只垂着头站在一旁。
等大夫进来,对这药丸研究片刻,也说不好是不是解药:“药丸有轻微毒性,但不致死,若是普通人服用,不会有妨害。”但薛无衣如今身体虚弱,
只靠一口气吊着,若是服下去,治好也有可能,但丧命的可能性更大。
“他这样,还能撑多久?”商阙神色凝重地问。
大夫道:“不出三日。”
商阙神色微紧,垂眸看着薛无衣片刻,轻轻笑了笑,低声对薛无衣道:“那就赌一赌吧。若是你赢了,就不必再受苦。若是我赢了……你得陪我一辈子。”
话罢,他便捏着薛无衣的下颚,将那粒药丸餵了进去。
……
开春的时候,薛无衣终于能下地了。虽然侥倖捡回了一条命,但他身体亏空太多,一时半会难以养回来。商阙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每日琢磨着做些滋补的药膳哄着他吃。薛无衣实在不喜欢药膳的味道,但是见着商阙端着碗来哄,又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只能拧着眉吃下去。
吃完咂摸着口中的怪异味道,又觉得自己太亏。同他提要求:“以后我每吃一碗药膳,你得给我种一株竹子。”
商阙舀一勺粥餵给他,柔声应下:“好。等竹子长成了,我再给你做扇子。”
薛无衣顿了顿,瞥他一眼,嘀咕道:“这回记得挂扇坠,光秃秃的难看。”
商阙笑着应下:“好,我都给你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