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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2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我平静地下床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冷水刺激下精神清醒了很多,我撑着手臂看镜子中的自己,随后漫不经心地想到:原来我和傅寒生长得还挺像的。

对着跟自己容貌相似的人也能下得去手,傅寒生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吗?

真是无法理解。

我抽纸擦干了脸,感觉嗓子干得厉害,于是出去接了杯水。

等接水的时候,手机突然打进来一个电话,是发小。

我拿着水杯接通,但那头没有出声,静默了好几十秒,直到我奇怪地喊了好几声,发小才在那头缓缓开口,语气简直称得上冷峻:“傅鸿羽,你知不知道你的戒指里有定位器?”

定位器?

心跳漏了一拍,端着水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水杯摔在地上,水洒了我一脚面。好在地上铺着厚地毯,杯子并没有碎。

我蹲下身把杯子捡起来,拿在手里平静应道:“嗯,我在听,继续说。”

发道:“这里说不清楚,等着,我马上过来找你。”

挂断了电话,我无意识地用手指抠着杯子光滑的玻璃壁。

定位器。我从来都不知道戒指里有定位器。

什么时候有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有?

是傅寒生放的?

他控制欲那么强,也只能是他了。

我想起傅寒生给我戒指的那天,他甚至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在我作势要把戒指冲进马桶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个数字:“六百万。”

我皱着眉看了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光秃秃的金属圆圈。

傅寒生微笑补充:“这枚戒指值六百万,当然,要是能让你高兴的话,扔掉也没关系。”

我拿着戒指悬在马桶上,却是怎么都松不开手指。

这是钱,我宽慰自己,这是傅家的钱,约等于是我爸妈的钱,也约等于是我的钱。

我虽然混球,但是也没有到能混到眼都不眨地把六百万冲进厕所的地步。于是我恨恨收回手,把东西扔到他身上,怒斥道:“滚!”

戒指弹落到光洁的地板上,傅寒生弯腰捡起来,似乎叹了口气。

“我希望你能早点接受。”他的神色说不上好坏,语气也不见什么怒色,只是平静地说:“毕竟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的,小羽。”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所以我近乎嘲讽地想,现在没有了。

你的一辈子结束了。

13

发小进门第一句就问:“这戒指是谁给你的。”

我说是傅寒生,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震惊,“我操,你哥……”

我说:“你现在操不着了,想找他得割脉才行。”

发小脸色十分精彩,不知道自己擅自脑补了些什么,语气稍微松缓了一点,“不过也能理解,虽然这么做确实不人道,但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我斜睨着他,心想这人多少也是个犯罪分子预备役,以后得离他远点,免得被雷劈的时候殃及到我。

说到这里,发小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这件事傅文知道吗?”

我说也许,傅寒生很多事都是阿文经手,他大概率是知道的。

发小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幸好我没把东西带到这里来。”

我有些出神地问他,“你说,我哥真的死了吗?”

发小奇怪道:“你哥车祸那段视频网上都传疯了,而且法医不是做了尸检吗?人都埋进你们傅家祖坟了你还怀疑有假?”

他说的是傅寒生出事那段视频,视频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载着傅寒生的那辆车被从侧面冲出来的货车撞进了江里。整段视频就几十秒,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网上讨论得沸反盈天。

事后阿文也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虽然抓到了肇事司机,但那人突然死了,没能得出更多的信息。

虽然在那种情况人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担心,心里静不下来。“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虽然的确亲眼看过他的尸体,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心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傅寒生不会真的变成鬼回来了吧。

发小拍了拍我的肩叹气,“鸿羽,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哥,但你哥毕竟也是人,是人就都会死的。”

“我记得傅大哥前几年不是也受过什么重伤吗,听说也是车祸,人差一点就没了,所以啊我觉得……”

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次,有些出神。

四年前,记得是个夏天的夜晚,我离家出走遭遇大失败,傅寒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亲自开车来押我回去。我们在车上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傅寒生罕见地动了怒,也许是急着下车教训我,他一路车开得飞快,在经过一处偏僻山道时没有减速,也就几秒的时间,车就如离弦的箭般冲出了护栏外。

车辆从山坡翻落,因为最后关头护着我,傅寒生伤势比我重得多,当时人就休克了,如果不是阿文赶来得及时,他当年人就得没。

那时候车翻下山坡,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忍着剧痛爬副驾驶座,第一反应回头看车里。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车上的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傅寒生卡在座位上,人已经昏迷了,我用尽吃奶的劲儿也没扯动他分毫。也许是因为脑震荡的缘故,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阵阵发黑,天地间万籁俱静,我发出的孱弱呼救淹没在深沉的黑幕里。

最后,我失魂地跪在车旁,双手濡湿,沾的全是傅寒生的血。

血滴答滴答流,生命也在血液间缓慢流失。我握着傅寒生逐渐失去温度的掌心,居然害怕他会死。

那时候,我紧紧握着他的时候,爱恨都轻飘飘抽身远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正处在生死边际的人,是我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了。

从十八岁那年后,我就一直希望傅寒生能早点死,只仅仅在那几十分钟里,我不断地祈求他能活着。

——作为我最后一个家人活着。

14

半晌发:“外面都传……你哥的死有内情。”

我指腹摩挲着玻璃杯,垂着眸:“大概吧。”

发小问:“你觉得是谁?”

我漫不经心地想,阿文,大伯,四叔,堂表兄弟,谁都有可能。

发小突然想起来:“明天是不是你哥的头七啊?”

我一愣,这倒还真没注意。

但想到明天是天耀哥生日,我当即毫不犹豫:“管他去死。”

发小耸了耸肩。

他当晚在这边歇下了,晚上看电影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傅文把你大伯和四叔那群人收拾了。”

我转头看他,他眼睛仍盯着荧幕,嘴里说道:“现在傅家基本上是他的一言堂,看不出来你们家傅文手段也挺狠辣的,很有你哥的风采啊。”

我撇撇嘴,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的。”发小“啧”了声,“都说傅文把傅家继承人——也就是你——给控制起来了,说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傅家要易主了。”

我说差不离吧,如果阿文真的有这个想法的话我肯定是斗不过他的,他跟着傅寒生这么多年,脑子怎么也比我这个草包好用得多。

我和他有聊了些有的没的,也许是电影实在催眠,聊着聊着眼皮子就发沉,双双睡倒在了沙发上。

这一觉睡得居然出奇地安稳,什么也没有梦到,一睁眼就到了大天亮。

我醒了醒瞌睡,两巴掌拍醒流着口水的发小,催他趁着天色还早赶紧送我去墓园,不然一会儿被傅家人看到了有得麻烦。

到墓地的时候,天光大亮。

这个时节一般没什么人来,所以墓园显得有些冷清。我把花束放在天耀哥的墓碑上,顺手把碑顶的枯叶拿了下来。

“好久没见了,哥。”

发小帮忙摆放着祭品,也顺口打了个招呼。

我把天耀哥生前最爱喝的酒打开淋在墓前,嘴里念念有词:“我哥也去你们那儿了,要是遇到他的话你记得别搭理他,也别打架,你文质彬彬的打不过他。”

发小奇道:“你哥他们还能打架呢?以前关系不挺好的吗?”

我回他说亲生的兄弟都还有摩擦呢。

发小想到我,马上闭了嘴,跟我指了指周围,示意他在旁边随便转转。

这是傅家的墓园,他也不嫌瘆得慌。

我沉默地烧了会儿纸,盯着香上细细的烟雾出神。

墓碑上“傅天耀”三个字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扭曲。

半晌我才开口出声,“哥……对不起,还有……我原谅你了。”

我把最后一点酒也浇洒在地,轻声道:“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再好好做兄弟,行吗?”

天地寂静,风过林梢,树叶摇得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发小在不远处急促地叫了我一声,随即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我愣了愣,随即猛地回头望向墓园门口,意识到他可能出事了,抬脚疾步往那里走去。

墓园门口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押着发小,发小嘴里塞着东西正不断挣动。

我目光落在他们领头人身上,皱眉不解道:“三叔,这是什么意思?”

三叔不疾不徐地掐灭了烟,周身仍是那派温文尔雅的气质。他见我便笑,说:“我就知道小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我不远不近地站着,并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三叔,你先把人放开。”

三叔看着发小若有所思:“我记得这个小朋友也同阿耀玩得挺好。”他露出一贯温和和蔼的笑容,说:“我想请你和小羽两个人去给阿耀过生日呢。”

我心头一紧,就见那两个人把发小押上了车,三叔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我们也走吧,小羽。”

15

我看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一眼,心知自己跑不了,于是顺从地上了车。

车窗上贴着黑色的膜,外头什么景象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三叔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我并不意外,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三叔坐在我旁边,摸出打火机作势要点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声:“差点忘了,我们小羽不喜欢别人抽烟,听说你哥为此还戒了烟不是?”

他这话说得实在奇怪,我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角:“不知三叔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我哥戒不戒烟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叔转头看着我,只是微笑,目光仿若洞穿一切。

我坦然与他对视,仿佛自己并不心虚,他却把头转了回去,将烟叼在嘴里自顾自说道:“你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因为嘴里有东西,所以声音不甚清晰:“我这几年啊,时常回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几个小孩子,呵呵,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欣慰。”

“是吗?”我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我也经常想起天耀哥。”

三叔叹了口气,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你天耀哥待你不差。”

的确,不仅是不差,而是比亲兄弟还要好,会帮我抄作业,为我掏鸟窝,在我饿的时候给我做饭,睡觉前给我讲故事。

上大学那年,天耀哥亲自送我去学校,走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把我叫过去呼了把头发,“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跟哥说,你是哥一辈子的弟弟。”

在我童年到青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是个如此可靠的兄长。所以四年前,我请求他帮我逃跑的时候,他虽然不了解内情,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帮我躲到了一个只有他和我知道的地方。

那次离开前他照样揉了一把我的头,微微笑着:“有困难记得和哥说。”我点头,车辆驶动,他的身影渐渐从视野里消失。

那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对三叔说道:“三叔,不管你今天要干什么,我发小是无辜的。你知道的,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平时宝贝得很,要是在我们傅家的地盘出了什么事,那可真不好说。”

“宝贝得很……”三叔低声重复,然后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急什么,三叔会送你朋友回去的,不过现在不行,等大家一起给你天耀哥过完生日再走也不迟。”

我挑了挑眉,大家?还有谁?

看着三叔那张脸,我忍不住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大实话:“不是我不相信你,三叔,只是你这语气跟到时候送我们一起上路没什么两样。”

三叔哈哈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什么十分有意思的话:“小羽放心,这点分寸三叔还是有的。”之后他便不说话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车才停下来。

司机下车为三叔拉开车门,三叔起身还不忘邀请我:“走吧,小羽。”

我沉默地跟着下了车。

入眼是一处废弃的工厂仓库,方圆十里连座房子都看不到,不知道三叔是从哪里找到的宝地。

我毫不开玩笑地想,这实在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去处。

16

陈旧生锈的大门洞开,我跟在三叔身旁,听他对着身边人吩咐:“可以通知傅文了。”

我闻言扭头看了三叔一眼。

那厢发小被带了进来,看起来颇为狼狈。等到三叔离开我才取下塞住他嘴巴的毛巾,这货嘴得自由后飙出句国骂:“卧槽傅鸿羽!你家都什么破事儿!”

我顶着旁边打手目光的压力无言地给他松绑,宽慰道:“问题不大,最坏不过今天咱俩共赴黄泉,我不亏,你呢?”

发小让我闭嘴。

我乖巧地在嘴上比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他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三叔刚刚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乖觉应道:“他要邀请傅文来参加这场死亡party。”接着不忘吐槽这老头子:“三叔真是越活越天真了,这么明显的圈套,傅文脑子给驴踢了才会来。”

发小沉着脸,显然也对傅文的智商有绝对的自信,他压低声音说:“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我赶紧把耳朵支过去:“你想怎么跑?”

“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吧。”发小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的一圈大汉,最后向一个身形不那么伟岸的保镖走了过去。

看不到他对着人叽里咕噜了一通,在他说完之后,那保镖说了些什么,接着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拿了一个罐子递给发小。

最后发小是青着脸回来的。

我拼命用手捂住嘴,怕笑得太大声被他揍,“你跟人家说你要上厕所?你电视看多了吧?”

真是好天真一小男孩,他恐怕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尿壶这种可怕的存在。

这个天真的大男孩恨恨转头看了那保镖一眼:“他奶奶的……”

总之这个计划算是夭折了,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由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我在旁边随便扯了个垫子席地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发小:“坐吧,我三叔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家大业大的,他人又不蠢,多半是因为当时你陪着我才顺便一块抓过来的。”

接着我双手合十,表情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抱歉啊,连累你跟我一起受苦了。”

发小坐了下来,脸色稍霁,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这个仓库看着很陈旧,堆放着许多遍布灰尘的杂物。不知道哪个设计鬼才在地上铺了铁皮地板,脚一踏上去就嗵嗵地响。

才这么想着,地板就这么响了起来。

是三叔,他的皮鞋踩在铁皮地板上,一步步走近了,笑眯眯的,看着很慈祥:“阿文说他快来了,大家等急了吧。”

我和发小连忙站起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意外。

……真的假的,傅文脑子给驴踢了?

发小讷讷地,低声问我:“……傅文,暗恋你啊?”

我从背后给了他一脚。

看样子这个家伙才是脑子给驴踢了。

我故作不解地看向三叔:“三叔找阿文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我哥的遗嘱?”

三叔皮笑肉不笑地回望我:“当然是为了清算一些从前的旧事。”

放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

发小从旁边瞥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他用目光传达这样的讯息:什么旧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思绪纷乱,没有及时回应这道殷切的目光,惹得发小瞪我好几眼:好哇,你小子居然有秘密瞒着我!

“三爷。”这时,门口站着的保镖对着三叔点头:“人来了。”

三叔闻言露出欣慰的笑。

阿文来了?我们三个齐齐望向仓库门口。

一道身影逆着光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发小目光登时钦佩起来,低声在我耳边道:“这是什么孤胆英雄,我开始钦佩他了……”

我去看三叔,三叔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问发小:“刚刚听说顾少爷要方便?不如现在就去吧,憋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发小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没关系,现在没感觉了。”

三叔却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还是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他眼神一示意,一旁的两个保镖突然挤开我,簇到发小两旁不由分说挟着面露慌乱的他离开。

“三叔!”我急了,他却对我竖起手指,“嘘——”

“别着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受制于人,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内心祈祷发小会没事。

阿文走了进来,三叔看向他身后的几个人,脸色沉了下去:“不是叫你别带人?”

阿文平静道:“不带人,我怕我没命回去。”

三叔发出一连串嘲讽的笑声:“原来你也怕死啊!”

阿文面容冷淡,说还不到该他死的时候。

哇,好酷,我以后也要用这句话来装逼。

三叔笑够了:“你主子呢?来了吗?”

傅文的主子只会是一个人。我闻言眼神诡异地盯着三叔,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对傅寒生念念不忘啊。

阿文没有开口,三叔把手搭在我的肩头,神情似笑非笑:“小羽还不知道吧,你的好大哥可还活着呢。”

下一刻,放在肩上的手掌蓦然收紧,我硬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请帖都发出去了,结果长辈的约都不来赴,你说你大哥是不是有点太没礼貌了?”

我吃痛地龇牙,这老头子失心疯了吧,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挣了他的铁砂掌,跟他真情实感地提出了建议:“三叔,想见傅寒生的话,这会儿去找个道士来招魂应该还来得及。”今天是他头七来着。

当然,割脉的话也不晚。

三叔警告似地看了我一眼,我乖乖闭上了嘴。

ok,我懂,大人说话没有小孩子插嘴的份,沉默是金,我保持沉默。

阿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烫金的请帖来,三叔脸色一变,冷笑道:“他这是打算装死装到底了?”

17

气氛突然多了丝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

如果不是被拿捏在三叔手里,我都恨不得拖张椅子再抓把瓜子坐下来看戏。

傅文把请柬夹在指尖,“我不知道三爷在说些什么。不过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请三爷把小少爷交给我吧。”

三叔冷笑,故作不解:“这是说的什么话,鸿羽不好好在这儿吗?怎么说得像是我把鸿羽怎么了一样?”

接着他望向我,意味深长:“我们鸿羽有情有义,自愿来给阿耀过生日,有什么不对吗?”

我在一旁点头:“确实。”

傅文淡淡扫了一眼仓库:“给耀少爷过生日?在这儿?三爷品味真是越发独特了。”

三叔微笑:“我品味再怎么独特,不也比不上你主子吗?他可是连……”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里面的含义幽深,我立刻大义凛然地大声附和:“对,傅寒生他居然喜欢粉红色,真是太没有男子气概了!傅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孩子!”

尼玛,这老头子什么意思,什么叫傅寒生品味独特?

拐着弯儿骂我?

骂傅寒生可以,阴阳怪气我不行。可恶,这个仇我记下了。

两人闻言同时看向我,阿文抿嘴,三叔扯了扯嘴角,大约知道我在装傻充愣,两人很快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似地继续极限拉扯,你刺我一句,我还你一句,就是不打起来。

我在旁边都恨不得跳起来摇旗呐喊:你们不要吵了,这样是吵不死人的!

最后还是三叔先沉不住气,“行了!我今天不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傅文也终于开门见山:“三爷想要什么?”

三叔沉下嘴角,眼里浮现冷色:“我要傅寒生的命。”

你来晚了,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我立刻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三叔,刚刚我就说了现在招魂还来得及,过了头七傅寒生说不定就美美投胎转世去了,哪儿还会跟你在这些恩恩怨怨里面共沉沦。

我也不明白这老爷子这么惦记傅寒生干什么,如果说之前还一直怀疑傅寒生死亡的真伪,那现在我基本能确定他是真的玩完了。

毕竟老阴比是这样的,论耍心眼傅家没人玩得过他。如果傅寒生真的没死,他断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人怀疑他是假死,肯定布局布得和真的一样,不会铤而走险去干一些装神弄鬼骚扰弟弟的事情。

毕竟他的格局比他的心眼大得多,这波我站在大气层。

傅文皱眉:“做不到,还请三爷换个条件吧。”

三叔朝身边人递了个眼神,那人从善如流地递上盘子,盘子中间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还没等我还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三叔就拿起来往我额前一比。

……我去,是枪!

突然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惊住了,阿文也惊住了,他神情变幻了一瞬,眉心狠皱:“三爷这是不想谈的意思?”

这辈子还没被人用这玩意儿指过脑袋,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咽了口唾沫弱弱道:“别冲动三叔,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三叔冷笑:“呵,一家人,你的好大哥可没把我们当做一家人!”

“小羽恐怕还不知道吧,傅家明面上已经是傅文的天下了,外头都传你哥是养了头白眼狼,这话骗骗其他人也还行,但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啊。”

傅寒生死后,阿文接手他的权能以雷霆手腕肃清傅家,几位叔伯元气大伤,傅家基本已经称得上是大权旁落。我躲了几天,竟不知形势已经严峻到逼得三叔破釜沉舟。

我见三叔说得口沫横飞,害怕他老人家一不小心手抖把我交待在这儿,于是苦口相劝:“三叔,冤有头债有主,你跟傅寒生有仇你找他去啊,抓我一个小虾米干什么?”

这老爷子怎么这么笃定傅寒生没死?难道傅寒生这几天给他托梦了?又或者是,难道三叔知道当初天耀哥……

背脊陡然窜上一股凉气,我有些欲哭无泪,感觉自己今天估计得交代在这儿了。

三叔似笑非笑地看向傅文:“小羽可不是什么小虾米。傅文,听见你们小少爷说什么了没有,还不快把你主子请出来?”边说还边威胁似的把枪口往我脑袋上杵。

阿文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我狐疑:“阿文,他真没死?”

阿文看我的眼神仍是犹如待孩童般无奈,说实话我很讨厌他这种眼神来着。

“三爷老糊涂了。”阿文说,“他骗你的,小少爷。”

18

我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人都埋下去了,上哪儿给他掏傅寒生去?真不知道三叔这老头子在执着些什么。

尸也验了棺也盖了,席大家也一起吃过了,都到这个份儿上,傅寒生再活就不礼貌了。

三叔忌惮傅寒生多年,疑神疑鬼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见阿文这样说,他于是二话不说扣下扳机,枪口一偏,子弹几乎是擦着我的耳朵掠过。

我应激地一颤,吓得两眼发直,心脏都跳漏了几拍,浑身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去!他居然来真的啊!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侄子!

阿文身后的人见状拔出了枪,三叔这边的人也纷纷拔枪,气氛一触即发。

三叔语气轻飘飘:“年纪大了准头不太好,但下一梭就不一定会打歪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会儿我是真不知道傅寒生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了,活吧我也不是很想让他活,你说死了吧,那我今天估计得下去陪他,

做他弟弟可真倒霉。

总之自救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0,我只能期待:

一、傅寒生秽土转生;

二、阿文大发神威把三叔给突突了;

三、有人报警,警察赶到把他俩都抓起来;

四、突发地震,把我们全压死,去阴曹地府开死亡party。

我想了想,最终选择了闭上眼睛,准备美美去世。

19

很遗憾,我没有死。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们又打起了嘴炮。

看三叔的不坚定程度,我料想他刚刚的说法说不定是诈阿文的,他可能也不知道傅寒生到底死没死,毕竟当初坚持开棺看尸体的就我一个而已。

三叔可能也没想到阿文比他还沉得住气——这大约就是成竹在胸的底气吧。三叔也不动动脚趾头想想,照他那个说法,如果阿文真要傅家的权力,他断不可能让旧主还活着。

除非傅文暗恋傅寒生。

我开玩笑的,傅文就算暗恋傅寒生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别问,问就是傅寒生值得。

这回嘴炮阿文不装酷了,他选择走怀柔政策,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三爷,您看看小少爷,小少爷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叔侄两个没必要闹到这个程度吧。”

“大少爷走了,可我还活着,所有事情都好商量。我答应过大少爷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他定定看着三叔,意味深长:“您知道的,无论如何,小少爷是无辜的。”

他这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没那么无辜。

三叔大约不急着找谁拼命,闻言冷冷道:“他无辜,我的阿耀就不无辜吗?”

他接着惨淡一笑:“我们阿耀也是跟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的,为什么傅寒生就下得了这个手呢?”

听到天耀哥的名字,我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下。

而阿文则面色平静:“三爷,耀少爷想要大少爷的命,如果不是我当初去得及时,你的两个亲侄儿四年前就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兄弟情谊,谁又算得清呢?”

他直勾勾地看着三叔:“你怎么不问问耀少爷当初怎么忍心?小少爷那么喜欢他,从来都把他当亲生哥哥,他怎么连最疼爱的弟弟也要一起下手呢?”

“他跟大少爷争斗情有可原,但错就错在,他不该对小少爷下手!”

“别说了!”听到这里三叔勃然大怒,枪口抵紧了我的太阳穴,“他们几兄弟有什么恩怨,等到了下面再自己清算吧!”

他手指一屈,就要扣下扳机。

我闭上了眼睛,将死之际,心里居然无比平静。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隐隐有种解脱感。

紧接着一声闷响,倒地的人却不是我。

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一梭子冷枪叫三叔脑袋开了花,刚刚还在放狠话的老头子,转眼就变成地上一具温热的尸体。

我被他倒下的力道掼倒在地,周围枪声四起,我倒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三叔那双圆睁的眼睛,他额间的枪眼中流出暗红的血线,异样扎眼,简直要刺进我的视网膜里。

20

三叔带来的人很快死了个干净,阿文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小少爷,您怎么样?”

我怎么样?

我腿软得几乎站不稳,还有点想吐。

阿文扶住我无力的身体,而我目光仍执拗地盯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三叔也死了。

眼眶涨热酸痛,很快就流出眼泪,阿文见状,抬手捂住我的眼睛,低声道:“小少爷别看。”

我靠在他身上,视线被遮挡住,眼泪却仍簌簌地落。

“今天是天耀哥的生日。”我的喉管干涩,“但是三叔也死了。”

阿文沉默以对。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傅家只是个寻常人家该有多好,那样会不会实现真正的叔侄亲近、兄友弟恭,我的哥哥会不会就只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变成其他的什么。

只可惜利益和权势真的熏心。天耀哥是怎样生出恨的,怎样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怎样和傅寒生在权利中心斗得你死我活的,我通通一无所知。

在我眼里,他仅仅只是我的哥哥。

生理上有一种现象叫做视觉后像,指的是光刺激物停止作用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仍然会在头脑中留下印象。最后一次和天耀哥见面的时候,他穿着普通的白衬衫,袖口翻折到小臂上,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通身仍是一派儒雅随和的书卷气息。他冲我露出微笑,摸着我的头叫我好好保重,后视镜里我看着他笑着跟我挥手,好像明天就会再见。

——但是没有那个“明天”了,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傅天耀那副带笑的模样在我心中印成永恒的后像。

几天后我被傅寒生找到,他开车带我回家,我们在车上争吵,然后车辆失控冲出护栏,两个人九死一生。

我以为这场事故是对我和傅寒生兄弟乱伦的惩戒,但仔细回忆起来的细节却令我发冷。

这些背后的事情,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傅寒生一桩桩一件件摆到我面前的——每一处关键,都或多或少有傅天耀的影子,弯来绕去,淬毒的箭头直指我的亲生兄长。

他想要傅寒生死,而我只是置傅寒生于死地的饵和刀。

我从来不敢细想,也许天耀哥不是恨我,他只是恨傅寒生,而我是他的弟弟所以连带也送我去死。我只能这样想。

——最令我痛苦的是,他什么都知道,关于我和傅寒生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他全都知道。

但我的天耀哥,洞察我命运的天耀哥,他却作壁上观,甚至在我的囹圄中推波助澜。

我不愿再想,但那种痛楚却轻易刺透柔软的血肉,将我牢牢钉死在赤裸裸的真相里,叫每一处都战栗着承受这剜心剔骨般的痛,叫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分崩离析。

我该恨他的,可我不愿恨他。

我恨我自己。

21

傅家所有人看向阿文的眼神都带上了恐惧和敬畏,毕竟没人想被他当做典型给收拾掉。

三叔的尸体已经安葬了,墓碑竖在天耀哥隔壁,碑上的刻字又新又冷。

傅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噤若寒蝉里,我才意识到发小跟我说的居然是真的,傅文在傅家几乎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我问阿文:“我可以出去吗?”

依旧只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阿文说外面不安全。

“可家里也不安全!”我撑着手臂豁然站起身,神经质地边抓头发边呢喃:“我这几天老是看见傅寒生……”

阿文叹了口气,喊来吴妈:“少爷今天吃药了吗?”

吴妈连声说刚刚已经混在水里哄着吃了,他们大声密谋的行径激怒了我:“我都说了我没病,我真的看见傅寒生了!”

阿文脸色不变,只吩咐吴妈把医生叫过来。

我气得踢了一脚沙发,结果踢歪了撞到脚趾,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惨叫一声,痛得飙出了泪花。

22

医生很快来了,还是上次被我指着鼻子骂庸医的那个。他询问了我一些最近的状况,最后说我最近忧思过重,会给我再开一些安神的药物,同时还不忘给我受伤的脚趾头喷了药。

庸医走后,我悄悄跳着脚到趴门口,想听他在跟阿文说什么。

……听不清楚,但是一定有鬼,我甚至可以有理由怀疑开的药有问题。本来就不喜欢吃药,这下更得跟吴妈斗智斗勇才行。

而且我也没有说谎,我确实看见傅寒生了。

有时候明明看得见他在,但等我再一睁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反复几次,我也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己的精神问题。当然,我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承认的。直男的面子就跟他们的裤衩子一样珍贵而不可侵犯。

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居然真的梦游。

白天脚趾被撞得有些严重,一直胀痛,好不容易忽略这股痛睡着了,结果半夜又被脚趾上一股强烈的疼痛弄醒,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扒在阳台的栏杆上。

我这下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梦游,那监控还真没冤枉我,看来明天得再把庸医叫过来一趟。

汗液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就觉得冷得不行,我搓了搓手臂,正打算回去房间里,眼角的余光却撇到楼下花园里亮起的一个小点。

是一簇火星,借着月光,我看见它被叼在傅寒生嘴边。

我很久没见过傅寒生抽烟了。爸妈刚过世那一阵他抽烟抽得最凶,那年他大约很辛苦,一面和想争权的叔伯旁系斗,一面又要跟外面虎视眈眈的各家周旋。

二十四岁,也算不上很大,我今年也二十四,做事却仍像个小孩子,抛去人渣行径不谈,二十四岁就能接手傅家的傅寒生挺让我望尘莫及的。

那时候我刚经历丧亲之痛,怕唯一的亲哥抽烟抽多了短命,还从他嘴里拿走烟蒂劝他少抽点烟。后来他偶尔也会抽,那时候我们关系已经达到冰点,当然,是我单方面的达到冰点。我不喜欢闻烟味,所以傅寒生每次抽烟我都会给他找点麻烦,冷冷笑两声,说你抽吧,我吸你的二手烟,完了大家一块儿死。

这么几次下来,他居然真的戒了。

我骂他装模作样,傅寒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23

今晚的傅寒生看起来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呃,更平和?更忧郁?气质更骚?

我说不上来。

月光如水,他像月下水中吞云吐雾的精鬼,腾升的烟雾迷迷蒙蒙笼罩住他的脸,为他平添了几分诡秘和哀愁。

……尼玛,居然在他身上读出哀愁,看来该死的其实是我才对。

青春期的时候我一度很嫉妒傅寒生,因为我觉得他长得比我更好看。明明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但他就是看着比我更来感觉一点。

发小那时候骂我雄竞入脑。

神经病,什么叫雄竞,本来脑子就不如哥哥好使了,结果长得也不如他,这不就是说我除了是处一无是处吗?

碍于发小是个单蠢的独生子女,我宽宏大量没跟他计较。

借着月光,我一动不动地挂在栏杆上,看着那张无比熟稔的脸心里想:傅寒生手上的烟是真烟还是鬼魂烟?

吸烟对魂体有害吗?鬼魂抽烟的话,肺会被熏黑吗?

鬼魂会不会得肺癌死掉?

越想越觉得奇妙,我喊了一声:“喂!”

傅寒生便循声望过来,我翘着脚问他:“你是人是鬼?”

他掐了手上的烟,随手扔在草地上,身上的气势尽收,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是哥哥。”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让我更能看清楚那张跟我有着几分相似的讨厌的脸。傅寒生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冷冷环胸:“脚痛,睡不着。”接着目光瞥向他脚边的烟蒂:“乱扔垃圾,明天就让管家把你扫地出门。”

傅寒生嘴角向上弯起,向我道歉:“抱歉,哥哥做错了。”他弯下身捡起烟头,将它夹在手指尖。

他目光落在我翘起来的脚上,语气带了些一贯的温和教训:“从前就教过你很多次了,不要总是发脾气,到头吃苦头的还是自己。”

我出声呛他:“谢邀,我脾气挺好的,看不惯可以自杀。”

傅寒生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我却越想越生气。

“人终有一死……”我四下巡视,举起白天丢弃在阳台上的弓箭。

开弓搭箭,对准楼下的傅寒生。

我勾起唇:“……而有些人则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箭头所指的地方,寒星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带着令人生厌的情愫。

“再见。”声音放低,我一错不错地盯着傅寒生,后者在我的注视下微微启唇,将要说些什么,但我耳边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哥哥。”

语落的一瞬,手指微松,箭矢破空而去,直直扎进湿软的草地。

我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又睁开。

——风吹得草叶晃动,傅寒生原先站着的那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月光明澄如水,夜风微凉,我打了个寒战,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

……头有点痛,还是想办法自己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24

读中学时,我写作喜欢走无病呻吟风。

记得在一篇名为《我的青春:生如夏花,我们本应绚烂》的作文中我写道:“成长就是世界逐渐在你面前揭开残酷的面貌。”

这篇作文还被老师当做了优秀范文在语文课上当堂声情并茂地朗读了出来。

当时我用指头堵住耳朵,两只脚的脚趾蜷了又蜷,臊得一节课都没敢抬头。不仅如此,这篇作文还被班主任大肆宣扬给了我爸妈,害得我在餐桌上被傅寒生看了笑话。

——我发誓在我妈念那篇作文时他一定是在心底偷笑,气得我那天饭都少吃了一碗。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父母尚在,兄弟和睦,叔伯虽不亲热却也客套,不过故作成熟地写下这么一句话,谁料竟一语成谶——世界真的逐渐在我眼前露出残忍的真面目。

到后来我才明白,是他们把我保护得太好了。一直被捂住眼睛,只看到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东西,自然长成一派天真愚蠢的样子。

但我明白得太晚了。

不只是傅寒生,我有时候也会看到天耀哥。

跟傅寒生不一样,他并不开口说话,只远远地看着我,青白的脸和黝黑的瞳孔对着我的方向,不吃药的话根本睡不了觉。

真是哀人生之多艰。

虽然不能出门,但是好在跟外界交流不是问题。发小没事,三叔没有想不开到把他给噶了,他比我还安然无恙,我那天还擦了个胳膊,这小子愣是油皮都没破一点。

就是这几天不知怎的不爱回消息,我给他发过去一个视频请求,隔了老半天才被接通。

——哎,感情淡了,真是恨不得冲过去梆梆给这王八蛋两拳。

他那边挺安静的,也挺暗,我意识到他走到了某个角落接这通视频。

“你小子干嘛呢?”我拧眉。

发小挠了挠脸,神情有些不自然:“嗯……在工作呢。”

我不解:“你在墙脚上班?你是瓦泥匠还是蜘蛛精?”

他“哎呀”了一声,一点都不像往常一样没脸没皮,显得有些正经,果然有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样:“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话一出口,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找茬,于是摆摆手:“你忙的话等下班了再跟你说吧。”

我作势要挂视频,发小“诶诶”了两声,阻止了我的动作:“我摸会儿鱼没关系。你到底什么事儿?”

我一听就不客气了,开门见山问:“你有没有靠谱点儿的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那边镜头突然摇晃,发小一张大脸贴近了屏幕,他微微瞪大眼睛,好像来了精神:“你要看心理医生?出什么事儿了?”

我清了一下嗓子:“……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就说到底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发小面露犹豫,还是有些不信:“真不是你?”

“开玩笑。”我呵呵轻蔑一笑:“天塌下来我傅鸿羽的心都是硬邦邦的,我的意志坚定程度你想象不到,心理医生要是遇上我得算失业。”

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很模糊的轻笑,我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笑我?”

发小眼珠子正看向屏幕右上方,似乎在出神,闻言立马道歉:“不好意思,我笑出声了吗?我给你道歉。”

他跪滑得很快,我也给他面子:“原谅你了。对了,那个医生可以线上咨询不?”

发小顿了一下:“这种事情当面咨询效果更好吧?”

但是尼玛问题是我出不去啊!傅文生怕我长了腿会跑,恨不得把我二十四小时绑在大厅外面那根柱子上然后派十八个大汉围起来寸眼不眨地盯着。

如果他真答应了傅寒生要这么照顾我的话我真是恨不得傅寒生立刻诈尸然后再把他狠狠捅死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想了想,我对发:“我那朋友现在在国外,面对面估计有些困难,能在线咨询不?”

发小目光游离:“应该能吧……我一会儿帮你问问,能行到时候就通知你。”

“行。”我也痛快地同意了,“那你好好上班。”

挂视频前我还吐槽了一句他的工作环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夜店做牛郎呢。

发小僵着脸让我赶紧滚。

25

没过多久一个微信号就被发到了我手机上。

头像纯黑,昵称就一个字母,看着挺非主流,能是个正经医生吗?

我抱着狐疑的心态开了个没绑身份的小号去就加这人,等了半天验证才通过。

“你好。”我纡尊降贵地先发送了消息,结果等了半天对面也没有反应。

后来实在等得不耐烦,我就去打了两把游戏,回来才发现这人回复我了,就一个字——“嗯。”

之后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解,这怎么跟x度上的医生都不一样啊?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这个人怎么对自己的上帝这么冷淡?还是说牛叉一点儿的医生性格都比较独特?

不知为什么,我从他这一个字里嗅出了视金钱为粪土的气息。

——不错,气势越拽,说明医术越好。我肃然起敬,开始斟酌起用词。

该怎么回呢?还是说直接开门见山?

思考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医生!救救我!”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我把自己最近的情况如实描述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文字覆盖了大半个屏幕。在我打字时,那边便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等我发送完毕过了得有五六分钟,那边才回复一句:“最近睡眠怎么样?”

想了想,我回复:“得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而且有梦游的症状,每次醒来都扒拉在阳台上,感觉想往下跳???医生救救我tot”

没错,我还会用颜文字,而且这个账号用的也是女生的性别,力图塑造一个软萌的妹妹形象。

那边又是漫长的“正在输入中”。

y:“有在服用药物吗?”

这个问题还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啊,虽然跟吴妈的斗智斗勇每次都遭遇大失败,但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吃的到底都是什么药,幻视幻听的情况时好时坏,也根本不知道那些药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

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半天,我才打下“没有”两个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26

尽管对面可能是个专家,但线上咨询确实没办法实际解决问题。

对面医生给了我很多建议,但不外乎还是要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毕竟我跟他“远隔重洋”,他显然有些爱莫能助。

最近庸医往傅家跑的次数勤了很多,有几次是为我,还有几次是为阿文。

——阿文受伤了,枪伤,肩膀和腹部各挨了一下。人是半夜送回来的,当时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要从医院里回来。

估计是傅家比较安全吧,毕竟经过他的改造,傅家现在防守严密得跟个铁桶一样,我遛弯的时候还没走近大门五十米就会被保镖毕恭毕敬地请回。

庸医给阿文换完药之后被我叫了过来。

“二少,有什么事?”他带着手套,手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问他阿文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庸医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庸医还说,他这次来还要给我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我挑眉看着他,“我没病没痛做什么检查?”

庸医说要检查一下我各项数据的指标,他接着问我:“二少这几天还会看见那些人吗?”

我点了点头,庸医摸着鼻子说这样啊。

“你的药到底有没有用?”我狐疑地问他,庸医叹了口气:“药不会没有作用的。”他让我没事多运动运动,去打打球射射箭跑跑步。

我无辜地回望他,心说我最近都在运动啊,天天拿箭射傅寒生来着。

庸医洗过了手就带人开车把我带到他工作的私人医院,做完所有检查出来已经是下午,我有点不想回去,就问庸医我能不能自己去逛逛。

庸医说不可以。

庸医还说如果我觉得无聊的话可以跟他聊聊天,他免费的,不要钱。

说起这个不得不提到庸医给我预约的那个心理医生,姓秦,是他师兄。我在听说这人是傅寒生的同学之后闭着嘴巴一个字都不想说,但庸医附在我耳边告诉我他给我预约了一个小时,8000,钱从傅文给我的零花里扣。

我一听就怒了,这还有天理吗?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单纯只是想看看这个时薪8000的心理医生到底有没有这么牛。

事实证明这姓秦的还真的有两把刷子,8000块下来心里好像是没有那么沉闷了。得,当买个乐呗,不过下次真不想来了。虽然这秦医生没什么不好,长得挺随和儒雅的,专业技术也过硬,但他是傅寒生高中同学,而且他俩关系还相当不错,从对方的口中得知他从前见过我,还不止一次,这就让我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好像只穿底裤在人面前裸奔一样。

……果然还是应该找不认识的专家才不会尴尬。

27

“你弟弟?长这么大了。”

“嗯,今年二十四了。”

“长得跟你挺像,我记得你们小时候好像还没这么像……他这种情况多久了?”

“……断断续续有一两年了,看过几次医生,我们都以为他好了……是我的错,之前太忙一直没注意,不然不会有这么一天。”

“行,到时候我给他看看。”

“请帮我治好他,这对我很重要。”

“……啧,真看不出来……”

“拜托了,老朋友。”

28

刚出医院大厅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傅鸿羽!”

我有些疑惑地扭头,就看见一个人朝我跑来,接着被保镖拦在几米外。

是个男的,气息有些不稳,胸膛起伏弧度很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得出跑得很急:“真的是你!”

我定眼一瞧,哦,熟人,当年把我揍进医院的那傻叉:“刘禹城?”

——揍进医院什么的听起来很严重,但其实当时也没那么严重,我就只挨了他一拳,主要是那天状态不好,这小子迎面一拳就直接把我干晕了。虽然听起来我好像毫无面子可言,但显然当时刘禹城跪在地上抖着手一边打120一边求我不要死的窘态更令人津津乐道。

当时倒下去的时候这狗日的也不说接我一下,害我醒来不仅脸上一块乌青,后脑勺还肿了好大一个包,痛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这件事情后刘家就遭到了傅寒生的打击报复。想起发小跟我说刘禹城恨我恨得牙痒痒,我看着刘禹城因奔跑泛起潮红的脸于是问:“你牙痒吗?”

刘禹城一脸懵:“什么?”

我摇头:“没什么,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有!我有话想跟你说!”刘禹城看起来十分想靠近,但奈何保镖的手臂却将他牢牢拦在身前。

我看向保镖,保镖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颔首:“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

也是,不能把他放近了,不然又像那次一样恼羞成怒给我来一拳怎么办?

我到现在没明白刘禹城当时为什么要揍我,我又不止拒绝过他那一次,他从高中起就一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要破防早该破防了。

我只能归结于他那天脑子抽了。

“傅鸿羽……”刘禹城问我:“你最近都在家?”

我点头。

他表情复杂,看起来欲言又止:“那你……还好吗?”

我环视了周围一眼,又看了看他:你都在医院看见我了,你觉得呢?

也许是读懂了我眼神的意义,他的眸光闪烁,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刘禹城在保镖客气的眼神下拖着步子离开。

不过离开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腻歪。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活像我是什么负心人一样,真是受不了这些基佬。

29

为了不损失第二个8000块,我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了。

庸医在旁边长吁短叹:“不然我把师兄叫到家里来?”

我连忙摆手:“饶了我,谢谢您!”

“我觉得秦医生的药挺管用的,让我再吃两个疗程试试,我感觉我快痊愈了!”

庸医拿我没办法。我跟他极限拉扯的时候,刘禹城还在锲而不舍地给我发信息。我那天从医院回来后心血来潮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发现他这阵子每天都试图联系我。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被我拉黑了,刚开始打了几百通电话,后面又每天坚持发信息。

——行为很令人感动,就是可能没感动到我。倒不是因为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只是我自认为跟他也没那么熟——嗯,虽然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读一个学校,高中甚至还同班当了两年同桌,但我跟刘禹城确实交情泛泛,以至于他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让我感到十足地莫名其妙。

刘禹城跟我还有发小顾荣不一样,他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人家从小到大可都是正儿八经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天骄的代名词,被奖状和夸赞包围着长大的隔壁家孩子。活到现在,人生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想不开看上我——可见人不能太完美,不然上帝就会让你犯一些严重的错误,傅寒生是这样,刘禹城也是这样。

刘禹城跟我提到最近哪家的谁谁谁要结婚,他问请柬发给我了没有。

我有些讶异,记得这谁谁谁还比我小一岁啊,怎么就英年早婚了,是赶着完成什么kpi吗?还是被下蛊了?

这人原本也是京市纨绔子弟天团中一员得力大将,平时跟我们几个玩得比较好,所以大概率会给我单独发请帖,但现在没到我手上,估计就是被傅文截了。

刘禹城说他的婚礼就在这个月底,我有点想去。毕竟之前没听说过他自己说过要结婚,之前聚会的时候还一副要浪荡到死的态度,结果两个月不见就要葬身爱情的坟墓,这太令人好奇了,很难不让人想亲自去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出门这个事绕不开阿文,他现在卧床养伤,找他也不过是下个楼的功夫,方便。

30

看病人不能空着手,很不礼貌。

深知社交礼仪的我去厨房挑了几个品相不错的水果,找了一个品相尤其不错的果盘装着就去敲阿文的房门。

“你好,阿文,我来看你了。”

我的到来显然打断了阿文的工作。

阿文床前正在汇报的黑西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文一眼,接着阿文冲他点了点头,黑西装便从善如流地绕过我离开了房间。

阿文靠坐在床头,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脸色显得很苍白:“小少爷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看来他很清楚我没什么事一般不会找他。

我把捧着的果盘举到面前:“你想吃点水果吗?”

阿文定定看着我,随后摇头。我于是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自己给自己剥了一个橘子,开始没话找话:“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阿文说还好,我就说那就好。

“辛苦你了。”我像个绞尽脑汁写八百字议论文的学生,冥思苦想找一些废话来谈:“呃,那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

武装夺取傅家政权,出任家主走上人生巅峰?

那还把我扣着干嘛?

阿文黑黝黝的眼珠子定定看了我半晌:“少爷,我不会害您的。”

“我不会害你的”“外面很危险”,合着翻来覆去只会这两句是吧。

橘子瓣上的白络让我给撕干净了,放了一瓣在嘴中,牙齿咬落,汁液迸溅。感受着舌尖炸开的滋味,我忍不住赞叹道:“哇这个橘子超甜的,尝一尝吧!”

走到阿文床前,我将只动了一瓣的橘子递给他,纯良道:“你嘴唇有点干,补点维c。”

阿文看了看我,又视线下移一错不错地看着我手上的橘子。好半晌,橘子皮都在我手上捂热了,我以为他不会接了,正打算把手收回来,却见阿文从我掌中拿起一瓣放进了嘴中。

他咀嚼的幅度很小,面上看不出什么异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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