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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即使坐在温暖干燥的车里我也觉得彻骨地冷。良久,我嘶哑地开口:“那我和傅寒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我抬眼看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这回轮到他陷入沉默,但正是这种沉默愈发使得我的心坠入谷底。
似乎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听见刘禹城干涩而缓慢的嗓音:“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想到他会那样对你……”
谁能想到呢?
我突然有种光天化日下不着片缕的难堪,缩在座位上默默环紧了自己的双臂。刘禹城像对待什么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并不敢碰我:“……这不是你的错。”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脑子一个劲儿嗡嗡作响,叽叽喳喳又不断地激荡起各种人声,真奇怪,他们明明都死了,却还能在我脑子里吵得沸反盈天的。在一众人声中,刘禹城的声音显得细微单薄:“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可以吗?”
我环着自己并不接话,车厢内空气陷入静默,这个时候前排的司机突然开口:“甩不掉他们,怎么办?”
我闻言抬起头,刘禹城比我更快反应过来,飞快报了一个名字:“联系他们,让他们赶过来支援。”
真是一场恶仗,我心想,不过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确定。我松开了抓着湿衣袖的手指,伸手问刘禹城要了手机,然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接连发起的两次视频电话都被挂断,我又试着只拨出号码,五声忙音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喂?”顾荣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哪位?”我淡淡开口:“你爹我,你在哪儿呢?”那边愣了一下,随机反应过来哦哦了两声,恍然大悟道:“是你啊,换号码了?找我啥事?”
我语气没什么起伏:“没事就不能找你?”平时这个时候顾荣该骂我找茬了,但这次他没有,他在那边笑了两下:“我错了我错了,您什么时候都能找我,行了吧?”
我嗯了一声:“所以你在哪儿?”顾荣莫名其妙:“在家啊,床上,不然这个点还能在哪儿?”我耐心追问:“哪个家,顾家还是郊区的别墅?”那边顿了顿:“在别墅这边,我最近喜欢清静,所以一直住在这边。”
“是吗?”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光滑的背面:“我记得院子外面种了一株腊梅,想着这几天也该开花了,你出去拍给我看看。”
那边沉默了两秒:“没有,还没有开花。”
我闭上了眼睛,语气未变:“那也去拍给我看看。”顾荣支支吾吾的,迟迟答应不下来,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开视频,你就让我看一眼也行。”
那边断然拒绝了,随后反应过来找补道:“我这边有点不太方便。”我冷冷问:“怎么,身边有客人?”顾荣那边沉默下来,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挂了吧。”不等顾荣是什么反应我就挂断了电话。
刘禹城静静凝望着我,我提了提嘴角,结果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我觉得冷。
慢慢环住手臂,我侧过头去看刘禹城被打伤的右肩。
早该想到的。
我想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游戏盘和手柄,想起记忆里顾荣赢了游戏后那些高声而愉悦的欢呼,想起他给我看的金灿灿的奖杯和奖牌。那种自见到刘禹城右肩伤口后就隐隐环绕的不安感终于重重落实在我的心脏上,我被这种感觉压得几乎快有些喘不过气。
早该想到的,我只是不愿往这方面想而已。很奇怪,在这个关头上我的脑子反而破天荒地不是一团乱麻,居然还有余力去想顾荣这样做的理由。
这大约算是一种背叛吧,算不算呢?到这个时候了我居然有点想要发笑,啊,好奇怪,傅鸿羽你做人是有多失败啊?
刘禹城担忧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将头抵在车窗上,黑色防窥膜外的景色飞速往后退,想了想,我问刘禹城:“你觉得今天我们能甩掉他们吗?”
刘禹城没有血色的唇瓣慢慢抿起来,我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神情。保持着靠窗的姿势,我转动眼珠看向刘禹城浸出鲜红的右肩:“就算有时间跟他们一直耗下去,你的伤也等不了那么久吧。”
刘禹城下意识低头看肩膀,随即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我还好,不用担心我。”
“右手能做很多事呢,”我盯着他的右臂自顾自说,“写字,吃饭,打球……我以前还在射箭队的时候教练也教我要好好保护右手。我很喜欢射箭,右手用多了就老是酸痛,我妈害怕我以后会落下病根还花了大价钱请专门的保健师替我保养……”
我看见刘禹城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指很轻微地颤动了两下。“很痛吧?”我问他,他下意识摇头:“等我们离开这里后,你要是还喜欢射箭可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打断他:“不可以了。”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我,像有些不明白我的话:“你不是很喜欢射箭吗?”
“不喜欢了。”我垂下眼皮:“我拿起弓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喜悦和满足的感觉了。”
“——不是疲倦,也不是厌烦,而是很没有意思。”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热情已经完完全全耗尽了,有时候看着它们,我会觉得它们长得好陌生,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也没有见过这么个东西。”
其实有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是这样,有一瞬间会觉得好陌生好陌生。镜子里面的人真的是我吗?我真的是傅鸿羽吗?傅鸿羽又是谁呢?有时候甚至会荒诞地怀疑:会不会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呢?听说梦里的人是不会有痛觉的,于是我在镜子前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是痛的,很鲜明的痛,不仅是皮肉被割裂的痛,还是被唤醒的痛,因为我知道了这不是梦。暗红的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滴进瓷白的洗手盆里,傅寒生在浴室外叫我的名字,他拧开了门,我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把手腕藏在身后,不过一下就叫傅寒生给发现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刘禹城正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我坐直了身体,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缠束着的右肩:“很痛吧?辛苦你了。”刘禹城另一只手抬起来,覆住了我的手背,他的眼神隐忍又痛苦,像随时要落下泪来:“我不……”
我抽出手,因为我发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很脏,之前摔得太狠了,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泥污。不只是那只手,我整个人都应该是这样脏的。
这样想着,我于是坐远了一点,跟刘禹城拉开一些距离,我觉得他应该会被我弄脏。刘禹城看起来快哭出来了,但我还是说——
“你带不走我了,把我放下吧,我会给你们争取时间的。”
“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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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觉得冷,但刘禹城的眼泪是烫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水都滴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把他揽在怀里,避开伤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刘禹城的眼泪更汹涌,他像是死死扣着牙关,连啜泣都没有发出声音。我安抚地拍着他后背,笑道:“他们人多势众嘛,认输又不丢人。”
“而且正好我也可以过去找顾荣算账,他们又不会杀了我,担心什么呢?”
我摸了摸刘禹城的头顶,语气也称得上温柔:“我只担心你,我怕你出事,你不要出事好不好?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好不好?”
刘禹城没说好不好,他仍无声地啜泣,死死地握着我的手不愿松开,指骨叫他捏得发痛,但我没有出声。一段时间过后伏在我肩头的人作出了决定,他发出的声音沙哑而令人心碎。车缓缓停在路边,还没有人追上来,我在车外,刘禹城坐在车里,头低垂着,我同他说再见,他没有回我,也没有抬头,直到我关上车门前也没看清他的神情。
漆黑的车身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雨仍在下,很大,周遭的景色险些模糊在厚重的雨幕里,我站在密织的大网中央,意识到我的奇妙冒险到此为止了,体验并不好,写感想的话估计凑八十字都够呛。
有雨水滴进我眼睛里,引得我双目刺痛,双手几乎叫雨势给冲刷干净了,我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皮,再睁眼时雨幕中冲出了几辆车。它们在我身前停下来,里面下饺子似地呼啦啦涌下来一群人,他们纷纷簇拥了上来,撑伞的撑伞喊人的喊人,七嘴八舌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想叫他们闭嘴,但在某一刻人群突然噤了声,围住我的人摩西分海般从中间分出了一条过道,有人走到了我面前来。我撩起眼皮看他,听到他低头问我冷不冷,他轻轻捏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的手太冰,所以用自己的手掌将我的手掌包了起来,我挣了挣,没有挣开,反倒叫他拉着我上了车。
他上车后吩咐人继续追,被我拦住了。我抓着他的手,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用追了。”
傅寒生定定看着我,半晌才道:“好,听你的,不追了,我们回家。”
回家。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笑了笑,打算放开手,被叫他给按住了。傅寒生吩咐司机把温度调高,又脱掉了我湿透的外套将自己的大衣披到我身上。他抽了湿巾细细擦拭我的手,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责备来:“怎么弄得跟花猫似的?”
我往回抽自己的手,没抽动,于是合上眼皮淡淡道:“被鬼追了。”
“这样啊。”傅寒生垂着眼低声道:“吓坏了吧?”手指上不断传来冰凉的触感,那些脏污一一被擦尽了。空调温度打得很高,回暖的同时满身的疲惫也终于追上我的神经,每寸皮肉都变得沉重无比,傅寒生摆弄我的手,处理上面那些被水泡得发白的擦痕,我合上眼睛不愿再看了。
一种从内而外的疲倦侵袭了我,使我连一句夹枪带棒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闭上眼睛,思维就很快沉入黑深的海中。朦胧中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抚上我的额头,而后是很熟悉的叹息:“……好好睡一觉吧。”
我于是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