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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爸爸妈妈爱我,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长大了,明白了。

小时候保姆说的话是假的,妈妈的笑是假的,他坚信只要成为好孩子爸爸妈妈就会爱他也是假的。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沉淤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言说的黑暗如藤蔓般疯狂生长,他那些用来欺骗自己的理由也早已被现实撕烂,那些压抑的、沉重的、扭曲的谎言像一串葡萄,沉甸甸地挂在他心脏的枝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逐渐变得不爱说话,用冷漠来包装自己,在家里他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学校里也整天冷着一张脸,几乎没笑过。

即使成为好孩子也未必能得到爱,这是十六岁的左行霁得出的结论。

好孩子得不到爱,那他去当坏孩子呢?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左行霁猜测,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那他的爸爸妈妈绝对会无情地抛弃他,连最后的一滴爱都不会给他。

他很清楚,如果他一直都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那他尚且还会有被爱的机会。可如果他变成了坏孩子——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爱的。

好孩子想要得到爱都这么难,那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这个结论只适用于左行霁身上。自从那件事过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周围的同学,从别人的交谈中他发现,好像只有他的爸爸妈妈不爱他,这么多年了,哪怕他在学校里是多么优秀。

左行霁想象不到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期待。

枯燥无味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过着的,左行霁低头写着数学卷子,可他却感到无尽的迷茫。

要考上好大学,然后呢……然后,然后……

他想不到然后,他总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胡思乱想着,后边同学的说话声大了起来,吵吵闹闹地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皱着眉,在答题卡上重重写下一个“解”字。

心烦意乱。

啊……看啊,就连班里最不学无术的,每天违反纪律的学生,都能安心地享受着父母的爱。被停课回到学校,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课堂上睡觉,下课后与别人炫耀。

“哎,在家怎么样啊?”

“爽死了,我爸就打了我一顿,其他啥事也没有,就在家玩手机。”

“哇草,不愧是你。那咱班主任就没火上添油?”

“别提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挨了打。我妈骂了我一晚上,还说什么让我别进家了,不过那都是气话,今天上学还是我妈送我来的。”

“哈哈哈哈,家长不都是这样的。”

左行霁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听到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低头专心致志地写卷子。

“放学去哪玩去?”“当然是去网吧啊。”他们嬉笑着,互相推搡间,突然撞到了左行霁握着笔的胳膊,于是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在白色的答题卡上显得格外突兀。

气氛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左行霁缓缓放下笔,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道歉。”

“不就是碰了你一下吗?”撞到左行霁的那个人死鸭子嘴硬,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可他就是不道歉,“装什么装啊。”

他和左行霁没什么交集,只是最近他喜欢的女生喜欢上了左行霁,还被拒绝了。今天这事刚好能让他借题发挥,见左行霁没说话他于是更嚣张了,对着旁边的人大声说:“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吗?至于发这么大火?这么小气怪不得没朋友。”

整天冷着一张脸,对人爱答不理的,居然也有女生喜欢他,不就是长得好看和成绩好吗?他就是看不惯。

“如果‘朋友’是指你们,我想我还是没有朋友会比较好。”左行霁淡淡地说,“毕竟,谁会想和垃圾做朋友啊。”

“你说什么?”杨霖晨没想到他竟然会反击,他叫嚷道,“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剩下的人跟着起哄,顿时教室里像捅了马蜂窝一样闹哄哄的。

吵死了,左行霁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有一群矮猴子在上蹿下跳,他突然感到很无趣。

他想坐回去继续学习,可就在这时,杨霖晨却踢开他的椅子,左行霁冷冷地看着他对自己说:“左行霁,你说我们是垃圾,那你自己就不是了?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

杨霖晨越说越起劲,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左行霁,无比恶毒地说:“你这个没妈的孤儿——”

话音未落,左行霁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毫不犹豫地拽过杨霖晨的衣领,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侧脸上,杨霖晨捂着脸往后退了几步,砰的一声,身后的椅子绊倒了他,让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场闹剧来得猝不及防,和那个人玩得好的朋友也没敢上前劝架,剩余的同学都探着头看热闹。

“别打了别打了!”班长和几个班委想上前劝架,刚走近一步,左行霁扭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太过阴鸷,他们心中一惊,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已经叫过老师了,估计一会儿就该来了。

左行霁低头看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起来左行霁就一脚踢在他腿上,让他又摔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骂了你别打了!”那个人终于肯道歉了。

周围吵吵闹闹的,左行霁像是听不见似的低头揉着自己的手腕。

他不关心同学对他是什么评价,也不关心老师会怎么教育他,就算是停课还是开除也没关系,因为再来一遍他还是会打烂这个人的嘴。

他听不得那样的话。

班主任终于来了,看热闹的同学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敢在班里打架,一个俩的都是想上天吗!”班主任在看到这幅场面后,脸气得通红,大喊道,“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叫你们家长都给我过来!”

左行霁面无表情地走出了班,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心里却想的是,谁会来学校呢?

是爸爸,还是妈妈呢?又或者是其他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左行霁自嘲地笑了,啊……不是下定决心不爱他们了吗,为什么听到那句话后他会如此愤怒冲动呢?比这更好的方法不是没有,比如在放学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狠狠打一顿。

可是为什么呢……

左行霁抬头看向被乌云遮蔽的太阳,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终于不是好孩子了。

办公室里,他们站在班主任面前。

左行霁没有真的下狠手,踢的时候也没有太用力,杨霖晨的脸只肿了一小块。其实并无大碍,但他在班主任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底怎么回事?”

坐在椅子上的班主任紧皱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

“左行霁先打我的!”杨霖晨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左行霁是如何打他的过程。

这边杨霖晨告着状,左行霁却盯着班主任桌上的花草在发呆。

等他说完后,左行霁只是说:“是杨霖晨先骂我的。”

“行了行了,因为他骂了你所以你才打了他。”班主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左行霁,我记得你可是好学生啊,虽然是杨霖晨有错在先,但你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先动手呢?”

“他骂你怎么不跟我说?再怎么样都是同班同学的,至于动手打人吗?”班主任只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他拔高了声调说,“你写一千字检讨,停课一周。还有你,杨霖晨!你写一千五字的检讨,停课一周。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再让我发现你骂人,检讨两千字起步,并且在全班面前读!”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负责了好像又没负责,敷衍了事,什么话都可以不经大脑就说出口,秉承着“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原则去随意指责,好像没有人是无辜的。

左行霁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都出去,站外面走廊等你们家长来接你们。”班主任说。

话音刚落,左行霁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办公室。

他站在走廊上深呼吸一口,好半会儿才从那股愤怒冲动的情绪中走出来,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快要窒息了,他盯着面前绿色的栏杆想。

左行霁不知道自己等了有多久。

已经看不见太阳了,乌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的,无数根雨丝从空中垂落,它们掉在绿色的叶子上,聚成一团后又从叶面上滑落到灰色的地面上。

左行霁看着眼前的雨,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在风中飘摇的雨,落到哪里都是他的命运,落到湖水里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落到地面上就会消失在朝阳里。

无言的悲伤如涟漪般在心湖漾开,又化成惊涛巨浪淹没了他。

如果可以选择,其实他最想落在妈妈的眼里,成为一滴眼泪。

只可惜他已经降临,只可惜他已经成为了人类,幻想成为不了现实,他也变成不了雨。

雨不停地下着,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偶尔也会有读书声,但在被雨笼罩的世界里,这些也都在耳边慢慢远去了。

杨霖晨早就被他家长接走了,现在站在走廊上的人只剩下他自己。

迎面吹来的风卷起了额前的碎发,微冷的风扑面而来时,他感觉到潮湿的气息蔓延在空气里,耳边是呼啸的风。

可风不会为他停留,风过后走廊上又变得安静了,所以那一阵脚步声再轻,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左行霁。”

风又来了,把妈妈的声音都吹进了耳朵里。

他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滴答,滴答,陆筠尘手里的雨伞还在往下滴着水,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左行霁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迈着步子往前走,最后站在自己面前,握住了自己的手。

“哪里有受伤吗?是被人欺负了吗?老师说你和别人打架了……”

左行霁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了。潮湿的气息像蛇一样缠绕在左行霁的身躯上,让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剩下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陆筠尘。

是梦吗?眼前的妈妈是真实的吗?真的会来吗?大脑急速运转,抛出一个又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左行霁想问陆筠尘很多问题,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不是不爱我吗?

“妈妈?”

左行霁的声音有些沙哑,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后也只有这两个字能轻易地说出口。

“怎么了?”

陆筠尘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目光始终都没有从左行霁的身上离开。

“没、没什么。”左行霁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妈妈牵着自己的手,原来不是梦,他感受到了手心里传来的温度。

“真的没事吗?”陆筠尘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我没事。”左行霁摇摇头。

陆筠尘稍微松了一口气,握着左行霁的手也像是雨水从叶面上滑落,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左行霁的掌心。

左行霁心中一惊,指尖分离的那瞬间他似乎听到了爱又断裂的声音,他惊慌地一把抓住陆筠尘的手腕,于是皮肤又紧贴在一起。

“嗯?”陆筠尘疑惑地看着左行霁,不明白他的意思。

左行霁的语气有些急切,他说:“妈妈,我其实没想——”

“是左行霁的家长吗?”班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左行霁即将说出口的话,“进办公室聊一聊吧。”

“啊,好。”陆筠尘抽出手,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左行霁的手背,随后进了办公室。

门关上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看不见了。

左行霁收回视线,他安静地站在走廊里,直到有乘着风的雨水落在手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像眼泪。看着空中的雨丝,他缓缓抹开水珠,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水汽氤氲,他们撑着一把伞走在学校里的路上。

路两旁的树木枝叶伸展,层层叠叠的绿色遮挡住了大半片天空,他们往前走着,从叶面上滑落的雨水重重拍打在伞面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们沉默着走过了地面上一个个冒着气泡的水洼。

两个人共用一把伞还是太勉强,左行霁已经比陆筠尘高了,他举着伞向妈妈那边倾斜,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一半,本想着一个人淋湿总比两个人强,但风总是带着雨,陆筠尘的衣袖也有些湿了。

走出学校的大门后,左行霁看见了自家的车,他扭头将伞递给陆筠尘:“妈妈,你撑着伞吧。”

陆筠尘不明所以地接过伞后,左行霁想都没想就冲进雨里,朝车跑去,陆筠尘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左行霁!”陆筠尘叫着他的名字也跑了几步,他伸出手,抓住左行霁的衣角后将他狠狠拽了回来。

“你跑进雨里干什么?”陆筠尘重新把他拽到伞下,声音有些颤抖,“那样会感冒的。”

“妈妈,你的衣服湿了。”左行霁低着头回答,“这伞不太能装得下两个人。”

“没关系,很快就到家了。”陆筠尘说。

“嗯。”左行霁点头,乖乖地让妈妈牵着他的手,上了车。

隔绝了雨水的车里格外温暖,司机开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坐在车里的左行霁还有些发愣,妈妈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他的手心里甚至还有妈妈的余温。

故意去淋雨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想知道妈妈还爱不爱他。

不过现在他知道答案了。左行霁的嘴角微微向上。是真实的,这种被爱着的感觉美妙又奇特,整个人像是陷进了由棉花糖构成的美梦里,又像是掉进了装有酒心的巧克力里,让他有些晕乎乎的。

左行霁想起来画被烧毁的那天,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就只剩下不连贯的画面,但那悲痛的情绪依然保留在脑海中。其实从那天起他就决定不再爱他们了,如他所愿,那几年他们疏远得像是陌生人,他以为他做到了,他以为他放下爱了。

可是今天妈妈握住他手的瞬间,妈妈将他从雨里拽回到伞下的瞬间,那份决心突然就崩塌了。

左行霁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只要给他一点点爱,他就会再一次爱上他们啊。

关心、温暖、爱,随便哪一样都好,就算是妈妈向他投来担心的目光,他的内心便已经动摇。

要怎么做才能克制自己不再去爱?

可那从血肉中生出的爱,即使自己剪断了它开出的花,但它的根却永远深扎在心脏里,只需要灌溉一丁点的爱它就会再次开出鲜艳的花。

他要怎么斩得断,那种亲人之间的爱。明明花朵已经剪了无数次,可还是会生长。要选择继续爱下去吗?左行霁问自己,如此渴望爱,却也害怕爱,温暖过他伤害过他让他遍体鳞伤的,正是那该死的爱啊。

可如果没有爱,左行霁就永远看不到未来。没有坚定的爱做基底,他连接受爱都是惶恐不安的,那层爱与归属的需求永远得不到满足,即便是建造好了他理想的高楼大厦,也只是空中楼阁,终有一天会坍塌的。

——会是今天吗?这个问题突然跳进大脑里。

棉花糖和巧克力融化了,左行霁瞬间清醒,妈妈会觉得我是坏孩子的吧?爸爸也会那样认为吧?会被抛弃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打架,停课,被请家长,怎么看都是不光彩的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班主任对妈妈还说了什么。可妈妈为什么没有责骂他?是打算回家和爸爸一起做出最后的审判吗?

还会爱我吗?左行霁终于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不该那样冲动的,如果不是我的话妈妈也就不会来学校了,妈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今天还淋了雨……沉重的负罪感。

轰隆——轰隆。

打雷了,雷声让左行霁停止了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车窗外,白色的闪电撕裂灰色的天,哗哗的雨声里夹杂着滚滚雷声,在这种天气里好像哪里都是灰蒙蒙的、湿淋淋的,再好的心情也会被雨声敲落在心底。左行霁并不喜欢这种雨天,因为雨天的时候妈妈总会变得很安静,眼睛一直盯着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行霁转头瞥了陆筠尘一眼,果然,妈妈又在盯着雨水发呆了,就像一座神情哀伤的雕像。

“妈妈,你在看什么?”手心里出了些汗,左行霁握紧手掌,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筠尘的侧脸。

陆筠尘的睫毛眨动,左行霁的声音让他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在看雨。”陆筠尘这样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没人在意过他为什么常常看向窗外的雨,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哦……”左行霁犹豫着,还是说出口,“妈妈,今天,我和同学打架了。”

“嗯?啊,我知道,老师都告诉我了。”陆筠尘扭头看着他,眼神疑惑,明明今天来学校就是因为这件事。

“妈妈,我知道打人不对。因为是他先骂我的,我其实没想动手的……是他,先骂我的。”左行霁把那句被班主任打断的话说出来了,果然自己亲口说和别人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感觉。

“嗯,我知道了。”陆筠尘慢慢靠近他,抬手摸上他的脸颊,“没有怪你,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妈妈的一句话就击穿了他的坚强,委屈的情绪立即涌进心脏里,左行霁终于忍不住眼泪,他咬紧嘴唇,像小狗扑向主人那样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口就不会哭就不会感到委屈的,反正妈妈都已经知道了,谁说都是一样的。可是他控制不住,他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委屈,是妈妈先握紧他的手,是妈妈浇灌了他心底的花。

是人之常情的对吧?这不能怪他。

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左行霁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陆筠尘全身僵硬,手臂在空中半悬着。可当颈窝处冰凉凉的触感袭来时,陆筠尘叹息着,终于落下手臂,他轻拍着左行霁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左行霁闭上眼睛,在妈妈的怀抱里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归属,在此刻,耳边的雨声变得不再伤感,眼泪也被爱涂上色彩。

这就是幸福吗?怪不得我会渴望。

“妈妈。”左行霁从陆筠尘的颈窝里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陆筠尘,“那我现在还是坏孩子吗?”

他的语气极其认真,似乎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陆筠尘看着他的眼睛沉默。

良久,左行霁听到妈妈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不是坏孩子。”

于是他又问:“那我是好孩子吗?”

“是。”

“妈妈你喜欢好孩子吗?”

“嗯。”

“妈妈,那你爱我吗?”

七岁问过的问题,十六岁的左行霁又问了一遍。想听到那个字,就算是撒谎也没关系,快说出来吧,快点告诉我你爱我吧,这样我才能继续去爱你啊。

“嗯,我爱你。”

左行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像雨天过后的晴朗,耀眼夺目,陆筠尘看着他,也轻轻地笑了。

“我也爱你。”

左行霁笑着说。

其实他想听到的不过是这简短的一句“我爱你”而已,不要过多的修饰,只要从你口中说出的爱。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让他幸福的了。

左行霁贪婪地汲取着妈妈流露出的爱,享受着短暂的温暖。

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他紧紧握住陆筠尘的手,就像没有安全感的黏人狗狗,陆筠尘安静地看着窗外,让他牵了一路。

回到家时,爸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在看见妈妈后便立刻挂断了电话。

“你先回你的房间。”爸爸的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妈妈。

他点点头,快步从他们身边离开。

“行霁。”

妈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于是他回头看向妈妈,旁边的爸爸皱着眉也在看着他。

“别忘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不要感冒了。”妈妈对他说。

“嗯,好的妈妈。”他笑着回答。

“快去吧,别让我们担心你。”左辰耀说完,默不作声地拽过陆筠尘的手腕,在左行霁回到房间后他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也淋雨了?”左辰耀感觉陆筠尘的皮肤很凉,衣服也是湿的,他抬起另一只手放在陆筠尘的额头上,刚触碰到额头,陆筠尘就拍开了他的手。

“我没有发烧,别碰我。”

“没有发烧感冒那最好不过。”害怕陆筠尘生病,左辰耀抱起他就往房间里走。换了衣服,量完体温,确定陆筠尘没有发烧后左辰耀才松了口气。

“现在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

“好。如果身体哪里有不舒服的,记得告诉我……”

左辰耀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陆筠尘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了。

陆筠尘这才发现。

雨停了。

左辰耀突然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陆筠尘的侧脸。即使昏黄的灯光让房间看起来是那样的温馨,但沉默与不安还是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蔓延。

左辰耀在此刻想起了陆筠尘自残进医院的那一天,他也是安静地在看雨。

窗外的雨有什么好看的?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很想问出口,但陆筠尘的性子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下午给你打了很多电话,怎么不接?”左辰耀不想让他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走过去拉上窗帘,抛出一个话题。

陆筠尘慢慢回过神,说:“我不知道。”他慢吞吞地拿起桌上从湿衣服兜里掏出的手机,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手机静音了,没有听见。”陆筠尘解释着,一边低头点开号码页面,红色的数字提示消失了他才关闭手机。

“下午我已经安排好了人去接左行霁,下这么大雨怎么还非得自己去学校?”左辰耀搂过他的肩膀问。

“是啊,我怎么非要自己去呢?”陆筠尘反问。他知道左辰耀不爱那个孩子,因为从一开始生下左行霁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陆筠尘直直看向左辰耀的眼睛,像是真的疑惑不解,“我爱这个孩子,我为了孩子留在你身边,我只是担心他然后亲自接他回家而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说过我对他什么态度你就是什么态度吗?”陆筠尘问。

“……”

“那我现在爱他。”陆筠尘语气坚定,在看到左辰耀难看的脸色时,他的嘴角勾起些许的弧度,“那你呢,左辰耀?你真的爱左行霁,也就是你的孩子吗?”

左辰耀沉默不语。

陆筠尘也不在乎左辰耀的回答,绕过他直接去了浴室,他现在只想洗一个澡。

“左行霁在学校的事我会处理好的。”陆筠尘离开前,左辰耀对他说。

陆筠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左辰耀,他感到迷茫,陆筠尘说的都是对的,包括他不爱左行霁这个事实。

他不爱这个孩子,可也不厌恶,毕竟他是陆筠尘生下来的,身上隐约有着陆筠尘的影子,再怎么说也不会虐待他。他们很少在一起,绝大多数时间是漠视,这些在左行霁长大之后更为明显。在左辰耀眼里,他的作用就是让陆筠尘留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当初强迫陆筠尘生下孩子不就是在赌他会不会爱这个孩子,然后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吗?他赌对了。陆筠尘爱这个孩子,也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为什么当陆筠尘说他爱这个孩子时……他却感到了嫉妒。

是的,就是嫉妒。陆筠尘关心左行霁的时候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却一阵酸涩。

是因为他没有得到陆筠尘的爱而他的孩子得到了吗?

可这不是就是他想要的吗?陆筠尘的确在爱孩子,也的确离不开了这里。

还想要什么呢?

想要陆筠尘的爱吗?——在陆筠尘生下左行霁的时候他就注定得不到了啊。

还能怎么样,后悔也没有用,这个家还要继续维持下去。

浴室里水雾朦胧,陆筠尘蹲在地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水流打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皮肤上,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他感到反胃。

他现在很想拿水果刀,然后像切开西瓜果肉一样切开自己手腕上的肌肤,除了疼,他觉得没什么不同,反正流出来的液体都是一样的红。

但那些尖锐的东西早就收起来了,他想剪掉头发但连半把剪刀都找不到。

他在喘息中掉着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洗干净脸,穿上睡衣,回到房间。

陆筠尘还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左辰耀就走上前把他抱在怀里,抱上了床。

“尘尘,”左辰耀有时候会这样叫他,“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陆筠尘的眼睛又开始哭了。泪流过的地方被一个一个的吻覆盖,陆筠尘浑身开始颤抖,身上的衣物被左辰耀脱掉,他偏过头闭着眼睛哭,但左辰耀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亲上他的嘴唇。

做爱的时候,左辰耀深情地喊着他的名字,高潮的瞬间大脑放空,恍惚间有时会产生彼此是在相爱的错觉,无法清醒。

可清醒过后又是更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对左辰耀的恨意。

就这样吧,陆筠尘再一次这样想,这辈子除了死外,或许只能是和左辰耀纠缠不清了。

无所谓了,他放弃了。

静默的额叶无法发现梦的错误,于是任由它编织着光怪陆离的梦境。

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整个房间被光影分割成了两部分,他站在白色里,而那个人藏在灰色里。

“你来了呀。”

他闻声看去,倚靠在床上的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在这个单调的灰色梦境里,连笑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他看得不太真切,但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向前走了一步,试探道:“妈妈?”

话音刚落,像沾满水雾的镜面被擦拭干净,那个人的轮廓在自己眼前变得突然清晰。

“怎么了,左行霁?”

倚靠在床头的妈妈歪着头,眼睛弯弯,柔柔的嗓音像一条清晰可见的河水,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溺死在溪水里。

想变成一条小鱼,在你的眼底里游来游去。

“妈妈……”

梦里的他向妈妈走去,每走一步,妈妈的笑意就越深,眼睛变得就越明亮,妈妈喊他的名字时,他乖乖地停下了脚步。

“行霁,飞走吧。”

他看见妈妈对着窗户的方向伸出双手,像在放飞一只小鸟,可妈妈却笑吟吟地对着他说:

“变成一只鸟,飞走吧。”

一滴眼泪从妈妈笑着的眼睛里溢出,再从眼尾滑落,左行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呼吸好像停止了,他觉得自己要死在梦里了。

你每落下一滴眼泪,都是一个我在死去。

生长在溪水眼泪中的鱼儿,在溪水闭上眼睛,眼泪开始急速坠落时,变成了一只鸟。

于是,鱼不是鱼,我不是我……

“妈妈!”

消失了,灰色的梦。

左行霁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大口喘息,惊魂未定,梦境结束的时候一切都在消失,他抓不住任何东西,梦境太过真实强烈,过了很久他才逃出那种感觉。

想见到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驱之不散,他神使鬼差地出了房间,悄悄走到父母的门前。

门开了一道缝,他站在门外看到了门内的旖旎春光。

陆筠尘跪趴在床上,两只手臂被父亲反拽在背后,肩膀半露,身上穿着的酒红色的裙遮盖住了大部分的肌肤,偶尔露出细窄的腰和白嫩的臀。胸前小巧的乳肉随着父亲的动作而颤呀颤,连同夹着暗粉色乳头的银色夹子的流苏。流苏碰撞的清脆响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像是被雷劈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住那抹红色。

“呜、呜慢点……不、不行……”

“乖,别哭了。”

“呜嗯……”

甜腻的叫床声像深海里人鱼的歌声,让人沉溺其中。他的眼睛里生出了红血丝,拳头紧紧攥着,狠狠地咬着牙,仿佛下一秒就要闯进门内与母亲交合的人打上一架。

父亲与母亲的身影重叠,一阵阵水声听得他头皮发麻,他冲动的情绪压下去了,他明白过来,他们是夫妻,而他就是他们这样做出来的产物。

左行霁不敢再多看一眼,又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那抹红色,像滚烫的鲜血般在灼烧着他的心脏。

忘不掉了。

他始终对明天没有一丝期待。

时间归零后又一个明天成为了今天,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枯燥无味,只有想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左辰耀早上离开后,陆筠尘躺在床上没有了半点睡意。今天天气好像很好,他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像瀑布一样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太过刺眼了,陆筠尘默默地拉上一半窗帘,将自己置于阴影区里才觉得好多了。他躺回到床上,仰面看着蓝色的天花板发呆。

左行霁一上午都没有见到陆筠尘。

早饭是和爸爸一起吃的,爸爸出门前叮嘱他要照顾好妈妈,但到中午了妈妈还是没有出房间。

再三犹豫后,左行霁还是上了楼,敲响了妈妈的房门。

“妈妈,你醒了吗?”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后,又问了一遍:“妈妈,你要吃点饭吗?已经十二点了。”

这次终于有了回答:“我不饿。”

“哦……”左行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可是我已经把饭端上来了,妈妈。”

“……进来吧。”

房间里只拉开了半边窗帘,细小的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无处遁形,陆筠尘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上下漂浮的尘埃发呆。

左行霁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有些熟悉。他饭放在桌子上,抬眼时和妈妈对上了视线。

“妈妈,我昨天梦到你了。”左行霁的心脏跳得很快。

“嗯?”陆筠尘看着他。

“我梦见你像现在这样倚靠在床头,眼睛是在看着窗外,而我就站在那里,”左行霁指了指床尾处,他继续说,“我朝你走过去的时候你笑了,但你对我说了一句话后,却突然哭了。”

“是吗?那我说了什么?”陆筠尘轻轻地问他,眼睛里似乎有些笑意。

“妈妈你猜猜。”左行霁走过去坐在了床边,他和陆筠尘挨得很近,手指碰到了妈妈那带着淡淡伤疤的手臂。

“猜不出来。”陆筠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躲开了左行霁的视线。

“飞走吧,”左行霁注视着陆筠尘说,“变成一只鸟,飞走吧。”

这句话说完,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妈妈转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安静地看着妈妈,他看得很认真,似乎要将妈妈的模样刻在心上。

喉结。

声音。

动作。

有时候左行霁总觉得妈妈不像妈妈,可就是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总觉得,妈妈不像女性,可也不像男性。

“左行霁。”

到底是为什么呢?

“左行霁!”

“啊!”左行霁终于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朝陆筠尘笑了笑,“怎么了妈妈?”

“……可以出门帮我买一袋糖果吗?”陆筠尘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可以啊。”左行霁觉得有些突然,但妈妈很少拜托他做一些事情,现在只不过是买一袋糖果而已,他当然乐意,“那妈妈想吃什么味的?草莓?芒果?还是葡萄?”

“都可以。”陆筠尘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温柔的抚摸,不舍的眼睛,带着爱意的笑容,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想,就算在妈妈的爱中溺毙也没关系,藏在心脏里的兴奋情绪瞬间爆发,左行霁站起身一把将陆筠尘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虽然有些疼但陆筠尘还是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妈妈,我好爱你。”左行霁松开手后,对陆筠尘极其认真地说。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直白太浓厚的爱,陆筠尘虽然是在看着左行霁,但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嗯,我知道的。”

“那我去了,妈妈你记得吃饭。”左行霁临走前对陆筠尘说,“我很快就回来了。”

“嗯,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左行霁离开后,陆筠尘下床将另一半的窗帘也拉开了,他推开窗户,外面的风和阳光一齐演奏着青春活力的乐曲,左行霁的背影也渐渐看不见了。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对不起。”陆筠尘轻声说。

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道歉。

棉花一般的白云镶嵌在湛蓝的天空中,左行霁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有带着阳光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心情莫名其妙就变得很好。

他买了很多种类的糖果,水果糖软糖奶糖棒棒糖他都买了,口味也都各不相同。

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他哼着歌走着,就在快到家的时候,爸爸突然打来了电话。

“左行霁,现在来地住进了妈妈的房子。

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左行霁敲敲妈妈的门,说他非要和妈妈睡在一起,否则就会做噩梦。

陆筠尘态度强硬地拒绝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陆筠尘一打开门就看到左行霁蹲坐在门口。

一看到妈妈出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句妈妈后,晕倒在地上。

陆筠尘吓得不行,轻轻晃了晃左行霁没反应,正准备打120时,左行霁慢慢睁开眼,虚弱地说妈妈我没事。

从那之后陆筠尘便同意了左行霁的请求,他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除了不盖同一条被子外,其他的他都很满意。

然而单纯的妈妈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左行霁设计好的,故意装出脆弱的样子,逼妈妈愧疚,让妈妈难受,一步一步掉入他的陷阱。

左行霁抓住妈妈给他的蛛丝般的爱,不顾一切地爬向妈妈,在妈妈接住他之前绝不松手。

如果妈妈不肯接受他,那他便利用妈妈对他的一丝爱意,狠狠折磨自己伤害自己,直到妈妈回心转意。

每当妈妈想要回避他,他不是受伤了就是生病了,让妈妈不得不接触他。

就像这几天妈妈和他说的话有些少,他故意在切菜时切伤自己的手指,“妈妈,我切到手了。”他举着手走到客厅里,将流血的手指伸到陆筠尘面前。

血顺着手指往下流,伤口不深,陆筠尘放下怀里的小狗,拉着他坐在沙发上,自己从抽屉里翻出家用医疗箱,给他止血包扎:“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疼死了。”妈妈低下头正在包扎,左行霁看着妈妈的侧脸,装模作样地喊疼。

“忍一忍吧,过几天就好了。”妈妈皱着眉,担忧地看着那根受伤的手指。

妈妈一心软,他便讨要更过分的东西。

“妈妈亲我一下就好了。”他语气平淡,很自然地说。

“……你想吃什么我去做。”妈妈故意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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