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埋葬
“督战官是不是针对咱们了?”
王钺镇避开摄像头,侧身用手挡住嘴型,在路怡星耳边轻声道。
“谁知道。”路怡星无声回复,紧接着动作自然地从王钺镇的手臂下离开,继续刚刚明面上的话题:“你去找刚刚出去吐的几个人,别走远了。“
附近的场所弥漫着一股汽油混着人油的焦臭味,已经吐过一轮的组员被王钺镇找回来搬送尸体。处理尸体的场景非常骇人,因为大部分都已经碳化了,看上去还是人型,用铲子轻轻一碰触就碎了一地。路怡星隔着手套还能感受到尸体燃烧过后散发的余温。她捧起一具形状看上去像孩子的尸体,身旁的王钺镇打开裹尸袋。转移的半途中焦尸的头颅不堪重负,突然掉了下来,刚好砸在路怡星的脚边,摔得四分五裂。
她低头看了一眼,感到自己的胃在翻滚,随时都能吐出来。她奋力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几乎要把脸颊肉咬出血,才勉强止住了呕吐的冲动。她拿军工铲把碎块从地里铲起来,一股脑像倒煤灰一样把尸体的残渣倒进裹尸袋里。
王钺镇看路怡星的没被面罩挡住的上半张脸,脸色特别惨白,关切地问了句:“你还好吧?”
“还好,我没事。”路怡星摇了摇头,“顶多是这辈子都对烤鸡烤鸭产生心理阴影了。”
“别提了,我也一样。”王钺镇苦笑着说道,“我刚过来没想到是这个情况,面罩搁包里都没戴上。一下车那味道特别大,直接冲我的鼻腔和脑门。臭就算了,还有股很怪的香味我马上就冲出去吐了,差点没把我胆汁吐出来。”
旁边搬运尸体的组员听见她俩在讨论,情不自禁地发出干呕的声音,王钺镇和路怡星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把所有的尸体清理完,放进袋子里装好,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头,路怡星在附近转了一圈,在隔着现场两百步的“空地”——倒塌物相对少的地方,用铲子四四方方划了很大一个坑的轮廓,紧接招了招手,叫组里这些人过来,她说道:“就是这里,挖吧。”
“挖多深啊老大?”
“两米。”路怡星说,“快点,早结束早完工。”
挖坑这种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手很不容易,就算是二十余个人挖,进度也不快。有组员挖了一会,很快感觉手心要长泡,便抱怨了一句:“咱也不是专业的啊。两米的坑要挖到什么时候。”
“就你话多。”王钺镇往他背上狠拍了一巴掌,“想挨踹?”
路怡星说道:“专不专业的在这里有意义么。你以为我不想借个挖掘机来挖坑?你长着眼睛都能看出来这地方都被炸得天光地白了,我上哪里调挖掘机?再让我听见有人抱怨,先进坑里待着。”她拿着军工铲站到刚刚说话的那个人背后,杵着他的脊梁骨,问道,”你想下去休息休息吗?“
组员连连摇头,后背被戳得生疼,一时间所有人都埋头默默地挖坑。在营地里休息的时候路怡星很少管事,除了巡逻和执勤抓得紧以为,其余的压根不放在心上,除非刚好闹到她的眼前,被她抓到严重违纪了,她才会在摄像头底下惩罚组员。
只有出发去执行任务了,路怡星和王钺镇两个就跟大变活人似的,纪律抓得像探照灯,照到哪里抓哪里,毫不通融,明明是相仿的年纪,把同辈训得更鹌鹑一样。路怡星倒好,往往是先礼后兵。王钺镇大部分时候都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没人想体会站在坑底被人埋土的滋味。
路怡星看大家都安分下来,这才站到王钺镇对面跟着众人一起挖。王钺镇本不是这样说动手就动手的性格,他主动把这份活揽到自己头上,说白了就是为了感谢路怡星对兰峨内退到后勤的帮助。否则按兰峨的专业根本调不去后勤,还是特批了伤残才走下来的程序。
有一次王钺镇对路怡星开玩笑说,他都担心在这边见谁不爽都打谁一耳光的习惯养成自然了,到时候退役后走街上,一不小心就甩人一耳光,立马被人报送警察局。
你可以打了别人之后再疯狂打自己,大家以为你有病,自然就放过你了。路怡星随口提议道。
算了吧,那不是去警察局,而是去精神病院,还不如前者呢。
今天人心浮动得厉害。天没亮路怡星就接到通知,要求立马带人赶往指定地点清理现场。这个活她们之前也干过,无非就是哪里塌了挡了通行干道,或者是哪里的袭击点还有难民没疏散,需要在进一步爆发冲突之前把人撤走。她跟王钺镇两个人把营地里能出动的成员叫醒,当然王钺镇起床气极其不耐烦,跟踹皮球一样进一个帐篷就把人踹醒,他嫌弃吹集合哨子效率太低了。
走到半路上路怡星开始琢磨出不对,她还跟王钺镇无声讨论,说通知里的“消除痕迹”是什么意思,这都打仗打成这样了,能消除什么痕迹。难道她们还能把倒塌的建筑物原样装回去不成?说的这么模糊,多半有蹊跷。
王钺镇敲了敲路怡星的手背,两个人背着摄像头经常进行这种没必要录制进去的交流,因此也算心有灵犀,路怡星立刻摊开手掌,叫王钺镇在手心上写字。王钺镇刚写了个脏字,她就明白他的想法了,跟她心里感觉的一样,于是她点点头,王钺镇缩回手就没有再写下去。这一趟有一定的可能是“脏活”,具体是什么脏活,真得到了才知道了。
终于到了目标地点,火差不多已经烧完了,应该说是烧得无东西可烧因此才结束。只剩下埋在废墟里的一具具焦炭状的尸体。
这帮学生兵哪能见过这样的场面,就算看见人死了,好歹也是一具有模有样的尸体,而不是眼前这样的碳化物。这些人哭的哭吐的吐,还有连滚带爬说自己不干了的,路怡星自己是没吐,但她完全靠的是意志力强行忍住了,如果连她都在那大吐特吐,这局面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连王钺镇都没撑住,他打心底里佩服路怡星的“忍功”。她说:“你们是没见过死人还是没杀过人?你们以为上前线是特色旅游?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觉得太恶心也好,太恐怖也罢,今天的任务必须完成。吐完了就给我滚回来。”
轮番挖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挖到了一米五深,见大家实在是精疲力竭,路怡星本来说的两米只是个虚指,她就喊停了,叫人把装了尸体的裹尸袋全部丢进去。这几十个袋子,丢也丢了将近十分钟。接着就是填土,因为看见离开的希望了,这堆人从疲惫中看到回营地的曙光,干得比之前麻利多了,一排铲子抡得飞快。
填平之后,路怡星又叫几个体力相对好的人把石块和废弃物随意地丢在上面,这样一通搞下来,基本很难发现痕迹。早已没了对死者敬不敬的念头,路怡星宣布原地休整一刻钟的时候,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除了路怡星还保持着坐在石块上的姿势,她正在频道中向督战官汇报情况,没有人上去打扰她。
路怡星汇报完之后,得到验收结束回营的许可,在石头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去管这些人对于这次任务的窃窃私语,她感到自己的屁股就跟黏在了石头上一样,两条腿沉重得像有人抓着往下拽。快到一刻钟的时间了,她也觉得自己站不起来。如果地下真的有亡灵,或许就是他们在作祟。只可惜路怡星从来没相信这些东西存在过。直到王钺镇向她走过来,拉了她一把,她才站起来,站得笔直,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唉声叹气从地上爬起来的组员,淡淡道:“回去了。”
在经历了小半年的魔鬼训练后,李海夜一只脚勉强跨进雇佣兵合格的大门,而他的同伴余雅被抽调去了fpv战斗组。李海夜问这是什么高技术的东西。余雅说没什么花哨的,其实就是第一人称无人机,跟你用航拍模拟器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点功能。
至于多了一点什么功能,余雅笑了笑,只不过就是你平时玩游戏时候的射击变成了真的射击,仅此而已。
和余雅不同,李海夜被分进了后勤组,主要的任务是护送国际人权组织运送物资进入交战区,或者是寻找失联的战地记者、公益组织联络人、无国界医生等等。这让李海夜觉得自己的雇佣兵生涯多少还有点升华了的意义所在。就算不是正面作战,护送任务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护送物资的卡车时常被跳出来的拦路虎打劫。拦路虎的成分还颇为复杂。有的是当地民兵组织希望直接截留物资自己进行再分配,有时候是当地黑帮想吞了物资高价倒卖,还有官方封锁道路直接拦截了的,在检查有无违禁物品时稍不注意就要被扣下来盘问,一盘问就糟糕了。军方出示的违禁物品清单时刻在变化,再加之委托方鱼龙混杂,也并非百分之百清白。
带队的老雇佣兵是一个叫崔斯坦的退役老兵,被飞弹炸伤了一只眼睛,在九年前的大西洋海战中服役过,退役后一直在各个冲突地带活动。李海夜长相在崔斯坦眼里太小了,活像个青少年,再加上余雅曾经拜托过,他待李海夜就跟儿子似的,多少体会了一点此前人生从未拥有过的人父情怀。崔斯坦会一些中文,他能讲好几门语言,不过全是能讲不会写,跟不同国籍的战友混在一起就是学习语言的最佳方式之一,当然最先学到的往往都是专用来骂人的精妙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