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节
除开身份这一点之外,年纪也在帮倒忙。
非洲象出生后几年才能断奶,十几年才进入性成熟期,随后才会成年,很多母象即使有了后代还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在大大小小的事务上统统仰仗雌性长辈的智慧和引导。
安澜今年还不到一岁,别说是信任她的智慧了,连认为她足够智慧这件事听起来都十分可笑,母象深深地爱着小象,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在意小象们毫无逻辑的思绪和表达,整个家族中也只有阿涅克亚会把孩子们的“奇思妙想”当真。
要走受信赖这条路,无疑是暂时走不通的。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能走哪条路呢?
安澜为此日思夜想,愁得连头毛都掉了好几根,吃果子也不觉得香甜了,总觉得稀树林里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带着猎枪的袭击者。
时间就在她的忧心忡忡中慢慢走过。
落下最后一场大雨,就到了象群最厌恶的旱季。
今年的旱季比安澜出生那年更加来势汹汹,几个水源地的水位飞速下跌,不仅有蹄动物和掠食者们察觉到了危险,就连常年活在水塘附近的蛙类和龟类都在异常活动,早早地开始观测洞窟,为蛰伏过一个漫长的旱季做准备。
非洲象们也接收到了令人不安的信号。
卡拉家族在一周内接连送走了两个邻居,可它们的大家长却始终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带领家族踏上迁徙之旅的意思。
安澜起初还有点不解,后来发觉自己灯下黑——满打满算她也才出生七个月,在这个节点上做长途迁徙,很容易就会掉队夭折。
卡拉一定是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才内心动摇,但作为族长,它要对所有的生命负责,如果说离开会把小象置于风险当中,那么留下无疑会把整个家族置于风险当中:成年大象并非无坚不摧,缺少食物和水,它们也会饿死、渴死,而且这个结局还在渐渐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象群最经常去的水塘干涸了。
象群第二常去的沼泽地还剩下浅浅的一层。
原本只要下挖一米左右就能挖出地下水,可现在,成年母象需要在地势更低的地方开掘更长时间,就算这样,出来的也只有一丁点水分,还往往是以泥浆形式出现的,根本没法畅快饮用。
从工作人员那里听到的也都是坏消息:气象专家普遍认为这个旱季将会十分漫长;远处又有几个水塘干涸了;在他们的照看范围内,绝大多数象群已经踏上了迁徙的路……
于是安澜明白,离开已经势在必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
犹豫到后期时,卡拉不断要求家族成员摄入更多食物,甚至逼迫一些断奶小象食用带刺的植物;而在栖息地附近的食物资源终于开始告竭时,它不得不硬下心肠做决定,带着家族登上了旱季迁徙的最后一班车。
在象群离开前,阿达尼亚哭了一整个晚上。
一走起来,安澜才意识到外婆为什么迟迟不肯行动,母亲为什么哭泣,象群为什么情绪低迷,往年又为什么会那么多小象被迁徙击垮,走着走着便落在最后,倒地不起,停止呼吸,血肉被秃鹫吞食,连骨架也被风沙掩埋——
这条一望无际的路,长得令人绝望。
无论走过多少步,眼前的景象都没有任何改变;脚下踩着是因为缺少水分而变成坚硬的泥板,有时甚至是滚烫的沙砾;天空中没有云彩,太阳明晃晃地挂着,缺少湿泥保护,皮肤火辣辣得疼,体感温度也在不断上升;时不时卷起的沙卷风更是把难度提升了一个等级,连呼吸都是刺痛……
在这整段时间里,安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尽管看护者们总是伸出长鼻子试图帮助她,卡拉也总会停下脚步等待她追上大部队,但这些帮助都不能弥补她日渐流失的体力,也无法改变阿达尼亚象的乳汁正在干涸这一事实……踏上旅程的第五天,安澜第一次梦到了断食。
好像嫌弃这条迁徙路还不够曲折似的,卡拉家族在行走时还常常碰到饥肠辘辘的掠食者们。有很多次,花豹居高临下地张望;有很多次,斑鬣狗不远不近地跟随,直到被母象驱赶才悻悻离开;还有很多次,狮子趴卧在树下等待。
它们观察着,嗅闻着,判断着出击的时机。
安澜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还要数卡拉家族碰到大型狮群的时候。
那天光是现身逼近象群的成年母狮就有十几头,这还不算上跟在母狮身后的亚成年雄狮们。这些狮子一看就是饿得不行了,但也有可能是在早先尝到过捕捉掉队小象的甜头,对上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渴望的光,她不得不强忍住打寒颤的欲望。
危险!危险!危险!
危机意识在不断向她发出信号。
成年母象们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阿伦西亚立刻冲向敌群,挥舞着那对足以让任何掠食者胆寒的长牙,总是和母亲共进退的詹妮特当即过去护住了阿伦西亚的侧翼,频繁地人立起来,威胁要把敢于靠近的袭击者踩在脚下。
两头母象的出击短暂地冲散了狮子的阵型。
趁着这个时机,卡拉发出命令,要求其他家族成员带着小象避开冲突地带,而这个信号听在几名看护员耳中,无疑就是在让它们先行离开,走得远远的,好把狮群留给其他母象对付。
阿达尼亚于是伸出象鼻,推搡着安澜的脊背。
可是在那个瞬间,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既视感迫使安澜停下了脚步,哪怕卡拉再三催促,哪怕母亲急得大声吼叫,哪怕几名看护员又推又拉、挤得她身上都有点痛了,她都拼命站定,不愿意离开大群哪怕一步。
眼看孩子们迟迟撤不出去,卡拉只好选择放弃。
在大家长的调度下,部分母象朝着狮群出击,更多母象则在朝着中心区域靠拢,组成了牢固的防御阵型,但也同时把主动权交给了袭击者,寄希望于它们不会在周旋中抓到空隙。
运动战变成了阵地战。
打头的母狮无奈地喷了个鼻息。
这个鼻息仿佛是一个只有狮群才能听懂的信号,下一秒钟,从稍远处的灌木丛里又扑出来了数头狮子,其中甚至还有三头雄狮,差点把拼命守护幼崽的母象们吓出一身冷汗。
它们在那里蹲守多久了?
它们是不是打着抓掉队小象的主意?
尽管因为饥肠辘辘,这三头雄狮都显得有些瘦削,却丝毫无损它们给象群带来的不安全感,毕竟这是迁徙途中,同伴们能坚持多长时间、小象们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对卡拉家族的成员而言都是一个颇具杀伤力的未知数。
母象们感到后怕,而安澜则是终于意识到了刚才那种即时感的来源——曾经她也是母狮首领,也面对过旱季没有食物的境况,也把象群列为过袭击对象,在那些时刻,狮群采用的也是诱引、蹲守、分割、拖倒那一套声东击西的技巧!
眼前的一切简直是昨日重现。
一旦看出了这个意图,安澜就立刻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狮群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耗在这里,象群也不可能为保护一头小象而长期留在原地,在对峙之后一定是尝试出击,届时,狮子们才能决定它们是就此退去,还是继续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