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节
绝大多数时候,看着这些动物矫健地越过水潭都是一种让人愉悦的景象,安澜可以充分理解为什么土著居民把它们和“神”以及自身的来源联系在一起:机敏,灵动,生机勃勃,再加上独特的颜色,绝非随手为之、而是精心设计的造物。
不幸的是——在这个科技滚滚发展的时代里,保护这些动物不受伤害的“神力”在子弹、麻醉剂和毒药面前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威能。
奥卡万戈的雨季不是一个太平的季节。
安澜出生两年,还是第一次在这块陆地三角洲里见证季节变迁,如果说旱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仿佛要冲刷一切的大洪水,那么进入雨季之后,奥卡万戈就变得静谧而平滑,没有翻天覆地的热烈,只有润物无声的隽永。
这份静谧赋予生机,也赋予可趁之机。
湿地太大、动物太多、地形太复杂、人手和物力太缺乏,护林员们根本无法深入每一个角落去为繁殖中的野生动物保驾护航,只能将精力集中在少部分问题多发的区域。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不下雨的夜晚,只要稍稍费心侧耳倾听,安澜都能听到远处响起的零星的枪声,有时是两支队伍互相射击时发出的鞭炮似的哒哒声。无论持枪的人是谁,他们都没有费心隐藏行踪,而是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游走,杀死动物、以它们的遗骸牟利,恐吓乃至袭击那些为动物保护奉献了一生的志愿者。
除开从大象频道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消息之外,安澜还不止一次听到过护林员的窃窃私语,那是一些可能为他们引来牢狱之灾的信息——
盗猎分子使用的武器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此大规模的交易怎么就能“神奇地完成”?难道外面完全查探不到货物运送出去的线路?树林里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嘴,爬行着、吞噬着这些动物。
非洲象当然没有可能逃过一劫。
任何一个上点规模的偷猎团伙都不会放过长牙象,尤其当整个非洲的大象都在因为客观因素往短牙甚至无牙方向“进化”的时候,杀死一头大象只需要猎枪和毒箭,最多再加上劈开脑袋所需的锯子,换来的就是比黄金还要昂贵的原材料。
卡拉并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滞留决定会把整个家族放在等待屠宰的名单上。
它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人类不是来了又去的候鸟,也不是始终走在迁徙旅途上的有蹄动物,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地丈量祖祖辈辈曾经走过的路。
人类是善变的、是随心所欲的,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原本安全的航道上掀起汹涌波涛,不可预知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安澜从一开始就想带着家族避开的危险。
似乎意识到非洲象处境的微妙,当地政府比照赞比亚曾经为白犀牛提供的、肯尼亚曾经为象王萨陶提供的防范措施,派遣武装小队来看护附近几个还保有长牙象荣耀的黄金家族,但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破坏总是比保护容易,武装小队可以荷枪实弹看护这些珍稀动物一整年,盗猎分子只需要他们疏忽大意的短短十五分钟。
杀戮仍然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地发生。
雨季第三周,安澜第一次参与了大象的葬礼。
那天清晨几乎整个河湾都被哀歌笼罩,而歌所描绘的地方又里卡拉家族喝水的区域如此之近,以至于老族长认为不去表达哀悼是全然失敬的行为,于是它召集整个象群,带着它们接近了嗡嗡声的源头。
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叫人难受的是一种震颤着的不安,那情绪像雨幕一样厚重,比雨幕还要厚重,沉沉地压在每一头大象的脊背上,使最桀骜的花豹都在大树上弓背弯腰,不敢发出丁点会引起注意的声响。
随着距离缩短,整个象群都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那简直不能被称为一具尸骸,遇难者脑袋的前半部分连同象鼻、象牙一起完全地消失了,烂肉从脸上的大洞里流下来,一路淌到地面上。
围在那里哀悼的陌生家族沉默地让开了位置,它们应当只是发现者,而不是血缘关系者,毕竟倒下的是一头大公象,光凭活动区域很难判断它是哪个家族的兄弟、儿子,又是哪个家族的父亲,在场的非洲象们只能寄希望于海浪般扩散的哀歌能够最终传达到正确的那颗心里。
当它们走远之后,卡拉才缓慢上前,用象鼻隔空描摹死难者头颅的轮廓,联想到大象之间介绍彼此的嗅闻动作,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迟到的、一生一次的正式碰面,其背后蕴藏着的沉重意义使得这位年岁最长的族长都垂下了眼帘。
在卡拉身后,其他母象模仿着它的动作,而年纪较轻的小象们则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不知道是该上前直面死亡,还是该躲在母亲的尾巴底下。
安澜被莱娅和埃托奥夹在中间,拜这个站位所赐,她的身体两侧都在因为两头小象的剧烈心跳而不断震动,让人简直怀疑它们会不会像受了惊吓的山羊那样翻倒在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用现在已经长度惊人的鼻子紧紧抓住莱娅的身体,把它死死地按在了远离死难者的地方,生怕它忽然冲进象群深处,既打搅了这无声的祭奠,又把自己暴露在可能存在、会影响新生儿身体健康的某些细菌里。
莱娅只是轻微地扭了扭就习惯性地放弃了行动。
她们两个现在几乎形影不离——
莱斯特不仅有着和母亲阿涅克亚类似的大眼睛,也有着和它一脉相承的温柔,它迅速克服了过激护崽情绪,不再阻止其他小象的接近,而目的性很强、本身也喜欢幼崽的安澜自然进度最快。
说实话:成为孩子王太容易了。
以埃托奥、多纳特为代表的年长小象早都习惯了家族成员把安澜的需求放在首位,如果有想去探索的东西,它们总是央求她从长辈那里得到;
而莱娅……作为一个新生儿,而且还是阿涅克亚一脉的新生儿,简直是一本摊开的书,安澜可以从半公里外辨认出引起它好奇心的东西,并率先采取行动,混淆她们在长辈那里的响应等级。同时当好一个心意相通的最佳玩伴。
安澜就像一个体型不够、力量不足、年龄不到的看护员,用心地照料着这颗成长中的小树苗,告诉它该怎样偷偷接近荷叶上孵蛋中的雄性水雉,又该怎样挑选味道最不刺鼻的草叶。
从卡拉到阿涅克亚再到阿达尼亚,所有成年母象都觉得孩子们之间的互动十分有趣——阿达尼亚甚至愿意耐着性子给女儿讲解两种带刺植物之间的区别,就为了看她有样学样教导莱娅时因为新生儿太笨被气得倒仰跳脚的模样。
较为年轻的看护员们则加大了活动的范围。
当卡拉家族完成哀悼,开始朝着河湾折返时,它们保持的就是这种较为分散的阵型,二十多头大象最前和最后的个体隔着将近五、六百米。
通常情况下,这种阵型能够让它们更早发现潜伏在草丛里或树枝上的掠食者,并给它们更多调整队形、驱逐威胁的空间——但这一次,活跃在象群附近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掠食者。
危险是在进入雨季第五周发生的。
那天上午,安澜带着她的“小分队”在一棵大树底下捡掉落的果实吃。
树林里长着许多结果子的树,卡拉在带队深入之前意思意思地为孩子们摇了一会儿树干,知道它们与其说是饿了想吃东西,还不如说是想拿那点果子丢来丢去砸同伴玩,但它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只猴子加入了这场游戏,并轻而易举地对小象们造成了真·降维打击。
野果无比精准地从树上飞了下来。
早就和猴子们打过交道的年长小象赶忙躲进树丛里,而可怜的莱娅则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在原地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哪怕脑袋被砸得咚咚响,都没意识到攻击是从上方来的,一心想着把隐了身的袭击者从地里刨出来,结果因为半个身体压得太低,扑通一声栽了个狗啃泥。
作为阿姨,安澜先是非常不道德地笑了半晌,然后就打算摇人过来给自家笨小孩出出气。
正当她开始思考是摇母亲阿达尼亚过来出馊主意还是摇阿伦西亚过来一劳永逸的时候,忽然,一种伴随了她无数个世界的警报感在脑袋后方绷紧,与此同时,一记震响轰然炸开,撕裂空气,像有人在极近、极近的距离挥了一鞭一样,直直地抽进了她的耳中。
那绝对不是自然能够形成的声响——
没有一种动物可以制造出这样机械、这样震耳欲聋、又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砰!”
远远地,大地开始摇晃。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