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好在夏暑主阳,这时节的祠堂里并不觉得阴冷,午后呆着还挺凉快。
这日,周粥处理完政务,照例命人都远远候在外边,独自进了祠堂,取香点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牌位拜上三拜,再起身把炉子里昨日的香换成今日的。
之后便是唠嗑时间了。
只见她重新坐回蒲团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看向其中一个牌位,笑了笑:“母皇,我又来了,今天不问你那些朝政琐事该怎么办了,反正你在天上听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说点儿开心的吧!”
“您看这个。”周粥说着,顺着银线儿把那滴本命醋从领口里取了出来,举到眼前,“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
本命醋随着她手上细微的动作晃了晃,模样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殊不知里面住着的人此刻已经离开了……
休养了十几日,沈长青自感元神稳固,从入定中醒来时,是昨日深夜。
一道青光自熟睡的周粥心口流泻而出,转瞬便现出了男子颀长的身形。周粥没被这一闪而逝的光线惊醒,只是哼哼着又翻了个身,没什么睡相地把腿往床内侧一跨,正好把后背对着站在床边的沈长青。
沈长青见状,指节轻勾,滑落周粥肩头的被角又重新盖上。
天气渐热,周粥换了一床轻薄的锦被,之前那条被施过“死缠烂打”的春被自然就收拾起来,压了箱底。
“沈长青……你怎么还没好……”可周粥却似乎天生与被子有仇,才给她盖上,又不安分地扯了下来,“好慢……”
本只是句梦呓,却勾起了沈长青心下的忧思。
从本质上来讲,一个人无论在天庭或是凡间,每时每刻,所度过的时间长度其实是等额的,并无不同。之所以生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错觉,只是由于计时历法不同,天庭的一日晨昏更迭就相当于凡间的一年四季轮转那么久。
当初他在天庭,吃完甜酒酿圆子后尚且昏睡了数日,纵使修行至今又过去四百年,修为远胜当日,但此番元神受创,在人间养伤也绝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沈长青很清楚,是一缕不属于人间的先天灵气助了他。
而这缕灵气,沈长青这些时日屡屡用神识探查,几乎可以确定,就源自周粥。
那灵气隐藏极深,此前他两次仅以法力自外贯注到她内体游走查探,都没能发现。只因这本命醋并非凡物,又被周粥佩戴在贴近心口之处已久,才会日渐与那缕灵气起了些许感应,使得遁入洞天中养伤的沈长青受其影响,比预期中恢复得要快上许多。
先天灵气与清气不同,顾名思义,是先于天地初开而存在在这世间的,为大道衍化而来,也只能运行于大道之中,自有定数,不可更改。而清气则是后天随万物修行而生,漫溢在天地各处,以洞天福地中最多,魔界鬼道间最少,可以吞吐凝聚,不断生灭,或多或少,对这世间并无太大影响。因此清气易得,先天灵气却可以说是无从得。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这遁去之数,便被纳入了与其一样先于天而生的上古先天诸神的元神之内。
凡人都道神仙神仙,只觉住在天上的都差不多神通广大,实则不然。神远胜于仙,而上古先天神又远胜于其他靠刻苦修行才登临神位的后天小神,是大道化身一般的存在。
因此,区区一个血脉已经稀薄到和普通人族无异的巫灵族后人,却得先天灵气护体,这其中必有足以令诸天仙神讳莫如深之隐情。况且,先天灵气虽力量强横,看似逆天改命使周粥得以免于早夭,甚至不必缠绵病榻,活动与旁人无异。但这也不过就是烧起了一支续命的烛,烧得愈亮,燃尽就愈快,难以长久。
世间万事有果必有因,若周粥的先天魂魄残损是“果”,那么现在的沈长青想为她找出是何人何事种下的“因”,从中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下凡前月老的那一句机缘提点被沈长青在这段时间里反复思量,当初只道是能意外寻见突破自己修行瓶颈的契机,而今看来这其中却是藏着更为难测的天机——
满心疑虑的沈长青不得不回一趟天庭,他早已不可能再做回当初那个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任务,拿到好评回去交差的醋仙。
一旦惹了这俗世尘埃,便是怎么都拂不去的。更何况他也不想拂去。
“此番吾快去快回,至多人间一日光景,便不与你说了。”沈长青垂眸又瞧了瞧睡得正酣的周粥,眼底浮现出浅淡笑意,随即抬手掐诀,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青光,悄无声息地自窗牖而出,向上没入了云霄。
片刻之后,天庭卷帙阁门前,一道青影落地。
卷帙阁共有十层,阁顶高耸,阁前没有守卫,只有一道仙法禁制。沈长青一拂袖,那禁制屏障便从中向两侧分开出一段一人多宽的距离。等他抬步入内,屏障便又在他身后自动合拢。
月老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想从他口中撬话不易,只有自己手中先攥些底牌,才好套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所以沈长青没有直接去他住处找人,反而先来了这儿,希望天庭这浩繁的藏书中还有关于巫灵族的其他更多记载,毕竟自己从前只是翻阅典籍时偶然得见,并非特意查阅,恐怕多有遗漏。
只是那时仗着天界的天光漫长,不觉飞逝,尽可随意消耗,今日却要掐着人间的时日,速来速回,容不得沈长青一层一层,一架一架,分门别类地找过去。
于是沈长青双目微阖,单手结印,调动神识直接扫过满阁藏书。无数文字自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疾速闪逝,青光从他周身不断溢出,仿佛化作了有形之水,灌满了第一层后,进而又不断向上漫去——
不过弹指几刹的光阴,沈长青额间已沁出细汗,眉头紧皱,勉力支撑,直至卷帙阁的顶层也被全部“淹没”后数息,那青光才像是终于难以为继,骤然消失,沈长青的身形也随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咳……”他闷咳一声,心中有些不甘。
莫说是元神受创后初愈了,便是沈长青全盛之时,以其在仙班里不过微末的五百年修为,便用神识强扫这万以计数的仙卷,虚耗不可谓不大,说是气海被抽空一大半都不夸张。
可付出这么大代价,他发现的有关上古巫灵族的记载竟是寥寥无几,多讲的是族群起源与族中圣器“万巫鼓”的传说。至于千年前那场天地浩劫中,这一族的遭遇如何,周氏一脉如何得以幸存延续,更是连只言片语都未提及。
但越是如此,沈长青就越确信自己的推断。
一定有什么真相被刻意遗忘了。
是那些经历过千年前浩劫的仙神抹去的痕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不愿令后人尽知?
简单调息片刻,沈长青忽略胸口滞闷的不适,转身出了卷帙阁,径自又一掐诀,乘风跃上了天外重天。
凡人都以为天界只有一个,只有一重,可事实却是,天庭之上,仍有重天。
上古的先天诸神们便在这更高一重的天上清修,只偶尔会下到天庭来视察一下其余仙神们是否各安其位、恪尽职守。
五方天帝,也在其列。
周粥提到过,巫灵族在她们周氏这一脉供奉的主神是五方天帝中的东方青帝灵威仰。
那么在颛顼“绝地通天”之前,人神两界尚能以昆仑山为梯自由往来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周氏先祖与青帝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
巫灵族一生只忠于一位主神,而有能力将先天灵气化作一朵灵花存于世间,使周氏族人可以代代相传的,会不会就是受其祝祷,也予其庇佑的青帝呢?
沈长青当然不能指望五方天帝之一的青帝会屈尊降贵地为一个小仙解答疑惑,更何况整个天庭都知道,青帝已经神隐多年,有说在闭关修炼的,有说其已经陨落得归大道的,也有说他一直都在木德殿中,只不过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才将听下仙述职的琐事都推给了西方白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沈长青从前听来倒并未当回事,如今却觉得处处蹊跷,便无惧上古之神的天威地打算潜入青帝那位于天外重天之东的木德宫一探。
人不可貌相,仙也是如此。
别看沈长青平日一副寡淡清冷模样,仿佛万事皆不入眼,自然也不会因存着什么执念而做什么出格之事。可那是因着登仙这五百年,就没什么能令他上心起意的,哪怕于修行之道上止步难前,沈长青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翻阅典籍,聊作尝试罢了。
可如今一旦上了心,起了意,他骨子里藏着的那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就原形毕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