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良久,男孩抬起头,说:“我……我没有钱。”
柳乌龙女士笑了,说:“你先问,我再决定收不收钱,好不好?”
男孩支支吾吾,最后说在学校受到了欺负。男孩慢慢说出自己的遭遇,那时柳乌龙女士被震惊到了。
男孩因为不愿加入宿舍其他男生熄灯之后的某种“观影活动”,被宿舍其他几个人强行摁着盯着手机屏幕,并且那些男生对他上下其手强行扒光他的衣服对他进行羞辱。这件事情男孩谁也没敢说,一直压在心里,久而久之,他承受不住了。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
“你有想过去找老师和警察吗?”柳乌龙女士轻声问他。
男孩疯狂摇头:“我不敢,我害怕。”
“他们这是猥亵,是校园霸凌,你知道吗?”柳乌龙问他。
男孩点头。
男孩说,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抑郁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找理由说服了他的爸爸妈妈从宿舍搬了出去, 他爸妈也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儿,去学校找了老师,男孩却一口咬定什么也没发生。他和柳乌龙女士说他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的人,一辈子老实本分,要是事情被他们知道了,他们承受不了,再者,他不想看他的爸爸妈妈受欺负。
柳乌龙女士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儿上学,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只是会固定在每周六下午六点钟来柳乌龙女士的心理诊所,有时候柳乌龙女士在忙,就让他在办公室等她。久而久之,柳乌龙女士也会有一些期待,柳乌龙女士厘清男孩子想要的边界感,能做的很有限,就是陪他聊聊天,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辅导。
柳乌龙女士最后一次见他,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钱,一共四百多块钱,男孩说谢谢她,那是他攒的零花钱,就当做他的咨询费了。那之后,柳乌龙就在也没见过他。
直到昨天,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她的诊所。
直觉告诉她,那是男孩的爸爸妈妈。直觉告诉她,也许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是的,男孩自杀了。
男孩的爸爸妈妈转交了一封信给柳乌龙女士,那封信就摊开在茶几的酒瓶子中间:
姐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我托我爸爸妈妈把它转交给你,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想了很多,能说的好像只有谢谢,谢谢你!
我第一天来诊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要走了,因为真的很难熬呀,我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天都暗了,路边的招牌都亮了,鬼使神差地,我就看见了你的心理诊所,因为害怕,所以我没敢进去。
但是后来,你端着一杯白开水,说外面冷,进来坐会儿吧。
你真的很温柔,谢谢你。
在你这里,我得到了短暂的疗愈。
可是事情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做出这个决定……想说的还很多,但是不说了。祝姐姐你一切都好!
再次感谢。
再见。
那封信没有落款,所以我不知道男孩的名字。
后来在男孩的墓碑前,我才从柳乌龙女士那里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张灿。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下)
柳乌龙女士泪眼朦胧,她抽泣着问我:“你说,我但凡多做点什么呢?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想了想,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就已经注定了吧,唯独希望坏人得到惩罚吧。”
“他才十几岁……你知道吗?我昨天看到他爸妈,我才真的相信一夜白头。”柳乌龙女士说着又端起酒杯,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把酒杯拿走,我说:“知道你很能喝,但是不能再喝了,我一个大男人,你喝醉了我要怎么搞?”
我拿了只空杯子,倒满,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边喝我一边说:“人这一生,就像是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途中我们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好像他们的出现除了告诉你人间值得之外,更多的是在告诉你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你要好好走。夕阳把自己砸入地平线的时候,西边天际一丝残阳,我们回头看,路上堆了好多好多的尸骨啊,可是他们也曾经是那么鲜活的生命啊,但是他们用刻在尸骨之上的经历告诉你,人生没那么好走的,但是请你珍惜,好好地走下去。”我转头看她,我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问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柳乌龙女士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笑了,我说:“我当年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特别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叔,实习生嘛,给人扎针总会不受人待见,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那次,那位大叔说让我放心大胆来,不行就重新扎,我也算争气,一把成功。你知道那位大叔说什么吗?他很慈祥地看着我,说:‘小伙子,你稀奇哎,很少碰到男孩子学护士哎。’稀奇两个字从那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天起,我好像就找到了我将来要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好像也不过如此。你也知道,我当年学护理,是因为我继母非逼着我学,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岁那时候的我了,就妥协了。但是那天之后,我就真的慢慢和自己和解了。”
我放下酒杯,说酒真难喝。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在 icu 实习的时候,有一位阿姨,老师让我固定看护她,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是她是有意识的,但是因为她行了气管切开,又没办法说话,但是好在她会写字,有时候我们之间沟通就靠手写板,她一般也就那几件事情,问我几点了,或者需要摇高床头、吸痰或者更换护理垫。久而久之,她很信任我,经常为我竖起大拇指。icu 的实习生活枯燥乏味而且很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和她说:‘现在是春天了,外面花都开了,但是前两天下了几场小雨,花落了一些……今天天气很好,雨停了,阳光很不错……’。”
“但是后来,她要开始进行脱机训练,但是因为依赖呼吸机久了,脱机之后她会特别难受,但是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坎儿。好几次她坚持不下去,用力敲床让我把呼吸机给她接上,我就很耐心地和她说,我说这是为了你好,你只有早点脱机,你才能早点从这里出去,你回到家里是没有呼吸机的,所以你要训练,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血氧还有生命体征都是好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要加油,好吗?我反复说这是为了你好,她反复用力敲床,时间久了,我渐渐失去耐心,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她可能看我有些不高兴了,就慢慢收敛起来。那天,她脱机训练了两个小时,还不错。下午的时候她让我拿手写板给她,她还没写完我就知道她写的是‘上午的事你不要生气’,那一刻我被扎到了,那种感觉就是虽然你只是一个实习生,但是你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值得尊重且重要的存在。”我回忆着,“后来,隔壁病情恶化,老师们在抢救,动静传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和她说没事儿没事儿,不要害怕……后来,我出科了,她还没从 icu 转出去,但是那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还挺美好的……其实,后来病情突然恶化的是她,老师们在那里抢救,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我说。
“后来呢?那位阿姨抢救过来了吗?”柳乌龙女士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长舒一口气:“人走了啊,在那么一个灿烂的春天。”
我们沉默很久,却突然又有默契地举起酒杯干杯。
“这酒好难喝。”我说。
“可是这瓶酒八百块哎。”她说。
“你这么一说,这酒好像还可以。”我说完一口闷,柳乌龙女士终于笑了。
“晚饭没吃吧?”我问她。
她摇摇头。
“你去收拾收拾自己,我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我来烧菜。”我说。“我还从青江带了一只红皮鸭子,嘎嘎好吃。”
我起身朝着厨房走去,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对了周游,没来得及问你,怎么突然来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