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是一座荒废很久的木偶游乐场,入口建筑的铭片上原本显示着竣工、开园闭园的年份处已经有些模糊,但不妨碍可以看出它距离现在十分久远。
游乐场的中央区域矗立着一座二十多米高的牵线木偶,庞大到让人仅仅是抬头对视一眼都会感到严重的生理不适。
或许是因为远看去,密密麻麻的铁线不断从木偶的身后向外延伸,故而这样的视觉效果给人束缚的意味太重太浓,这让人觉得太过压抑。
尽管那些只是负责在后方牵引木偶的主干以供支撑、使其得以固牢的钢丝,不过谁让人的幻想力总是爱添油加醋,所以才总把简单的场景想象得太惊奇。
此外,园中还有各种类型的木偶身上也被涂满了乱七八糟的色彩,大多是属于小孩的涂鸦。可惜经历多年风雨腐蚀,木偶的身上早已沾满了灰色污垢,把原本属于它的鲜艳色彩也统统掩盖去了。
凌沉有所觉般地环顾周遭的场景,擦去指尖方才触碰铁栏杆沾上的黄锈。他安静专注地抬头看向刺眼的阳光,在入口处停留了很久。
太阳以飞速下落,余晖的锦带带着些微暖意映照在一双漆黑的瞳孔中,渐渐温润了疏远的意味。
走在前方的凌黎等得有些久了,见身后的人还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头催促道:“快跟上来呀沉沉,你在干嘛呢?我们得快点,马上太阳就要落了!”
时间真快,转眼竟然黄昏。
——太阳就要落了。
凌沉像是刚从复杂的思绪中回神,听见催促后才停住无边的神思缓步向前走去。
他状似无意地随口回应道:“出门时不是刚日出吗?”
关于时间飞逝这回事,凌沉倒是很早就发现了时间的流速不对。
在日复一日毫无时间概念的东升西落中,这样的速度未免太过跳脱。所以他很早就知道处在这个维度的世界时间过得格外快。
但他始终不明白这里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是思维被读取来模拟现实?还是他仍然处于梦境?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显然他被研究所的人利用了,被操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哈?”
凌黎被这话问得一顿,自然怜爱地回头微笑着看向慢慢走近的男人,温声道:“你过糊涂了吧沉沉,在想什么呢?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
凌沉直视凌黎投来的目光,停顿许久才平静地说:“是吗?看来我记错了不如说说丁萍,你确定看见什么了?”
弥漫在凌黎身上的奇怪的感受还没让她继续摸索,闻言她马上被吸引回了注意,斩钉截铁道:“当然,我是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成木偶的,她就坐在”
凌黎的手随着视线的移动变换,话还没有说完,距离操控中心不远处的摩天轮忽然亮起了灯。
偌大的乐园顷刻间亮了起来,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再次加深,已经到了夜晚照明的时间。
正逢整点,摩天轮伴随着轻快的曲调悠悠地旋转起来,眼前真是一副诡异的画面:衰败的老旧乐园,空无一人的游客中心,灰尘布满的器械布偶,以及忽然开始转动的摩天轮。
凌沉愣了两秒,幽沉的黑眸微微眯起,又克制着慢慢归于平和。
霎时,一股铺天盖地混着无边无际昏暗的杂味涌上心头。如果不是他太习惯了这些年经历的各种意外,他可能早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就情绪崩溃。
好在凌沉习惯了,很快他就从惊讶中冷静了下来。
这座乐园没人比凌沉更熟悉,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这要从十多年前一次设备故障说起,那时候器械设备的安全性并不高,这就导致长时间的运作后极易发生事故。不幸,一对夫妻就因此意外地飞出高空秋千后坠亡,死状惨烈,吓坏了当夜许多游客。
自此,木偶乐园被严令禁止危险设施的开放使用,大家对此事耿耿于怀,大多也就不再来了。
早几年还有生性调皮的小孩喜欢在闲暇时间结伴溜到这里躲懒,消磨消磨没有电子设备陪伴的时光。
到后来,这附近新建筑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乐园终于彻底荒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锈老去。
这里腐朽的味道浓郁到风都吹不散,就像阴天山里长着白蘑菇的湿木头霉味,又像棺材里经年不见光亮的腐土,微弱尖锐地叫嚣着不公。
死于这场事故的那对夫妻正是凌沉母亲在世时的好友。两人短暂地给予过年少时的凌沉珍贵的亲情关爱,在各种节假日的时候都会给凌沉送来最亲切的关怀。
无奈,幸福时间实在太短,仅仅是这样微弱的爱也还是被剥夺走了。
在两人死后,凌亚飞找到他,对他说:“你要记住你身体里流的究竟是谁的血,谁是你的父亲,谁是你的家人。不要这么没有良心,错把其他人当成家人。”
凌沉没有说话,为了活下去,他不能反驳。
又是几年后,他被送去了舅舅家。
同样从那时开始,铺天盖地的恶意汹涌地向那时的他扑来。扑得太猛、太快,他有时根本招架不来。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光内,凌沉走到哪都有人把“脏狗”两个字泼在他的身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舅舅喝酒爱说胡话,把他妈妈做了小三生下凌沉的事说了出去。
难怪,人们总是痛恨小三的,尽管这个小三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小三。
可惜小三已经死了,所以人们为了彰显自己的正义,选择把过错归咎在一个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幼童身上,因为他最好掌控。
凌沉从来不认为这种想法一定绝对正确,可是太多的声音在对他以严刑鞭笞。
因为他的血液里留着有钱人的血,所以他就该死。死了母亲,所以死了所有亲近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因为他的血不干净。
在那段昏暗无光的岁月里,他也曾短暂地期待来自“家人”的关爱庇护。
只是父亲最后选择了旁观。
后来,一个难得风平浪静的晚上,凌沉坐在阳台看着圆圆的月亮看了一整夜,他看向书本上的一句千古佳句,思索许久也不得其解:这种情感,或者说是爱,到底是怎样的?
又是几年后,凌沉被送去国外读书镀金。
不过那儿的青春期少年大都散发着美国式的躁动叛逆,他们会对他们所认为低劣的事物毫不掩饰地表达厌恶,不屑于共同相处。
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凌沉的出身,他们都觉得凌沉是为了钱的虚荣婊子,是外表再风光也不能同他人相比的野凤凰,是山鸡。
最初凌沉在学校里也有过一个短暂的朋友。可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位朋友为了不被孤立,被一群人推了出来。
凌沉静静地看着他的朋友尴尬地摸着鼻子,笑着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倒霉吗?”
凌沉问:“为什么?”
那男孩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张了嘴说:“因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做了亏心事,鬼要敲门呢。”
人群马上哈哈大笑。
凌沉没有解释,只是说:“我没有。”
可惜没有人听。当然,也没有人想听。
在破败和繁华和谐共存的乐园里,他安静地站在曾经那场剥夺他仅有宁静的最后一个夜晚。
时间过去太久,他居然都快忘了曾经自己也是被疼爱过的孩子。
一道沙哑的声音仿佛能观得心事般,恰如其分地在这时进入了凌沉的脑海里:
是僵硬的两个字,“不哭”。
这声音出现的太突然,凌沉错愕地转头看去,才意识到声音的源头是之前总是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