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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照六甲

 

郑知着黏得像块橡胶,走哪儿跟哪儿。八点钟,呼机响了,毕银催他快到好福气大排档。郑新亭转头就跟郑知着笑,脱他衣服,给哄上床。

郑知着搂着郑新亭的手臂,头枕上来,都把他压麻了。郑新亭故事讲到第五个,郑知着还是没睡着,郑新亭问他:“怎么还不睡啊?”

“我睡了你想去干嘛?”郑知着警惕地睁大着圆眼睛,虎视眈眈,“你是不是要丢下我自己去玩?”

“不是。”郑新亭突然没话说,笑了下,他无奈地摇摇头,“起来吧,带你出去。”

“去哪儿啊?”郑知着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去见杀人犯。”虽说是玩笑,但郑新亭想到那个人心里还是狠狠一跳。

郑新亭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毕银费心攒局,得给面子。他跟关耀鹏有四年多不见,因为关耀鹏持刀伤人,被政府送去劳改了。在一甲的白河农场,跟六甲隔着整座蛟江城。

九五年初,关耀鹏改造刚满半年,郑新亭跟毕银坐大巴去看他。两人提着满兜子吃食,一套新絮的棉服。那天雪很大,光照下来是青色的,像关耀鹏捅人用的那把刀。

郑新亭隔着铁栏杆见到了关耀鹏,关耀鹏露出冰冷的笑,他都没拿正眼看郑新亭,只跟毕银说话。关耀鹏看不起郑新亭,他觉得他是孬种,连架都不敢打。

他们跟一帮流氓在迪厅发生了口角,约定去六甲桥底下殴斗。当天下午,毕银举着铁棍敲断了黄毛的手臂,关耀鹏拿刀扎进对方的腹部。而郑新亭胆战心惊地从家里偷出菜刀,刚到六甲桥就两腿发抖,看见那一片血光更是怕得脑门冒汗。

关耀鹏跟毕银被警察逮走的时候,郑新亭躲在河边的草丛里。关耀鹏清晰地看见了郑新亭的脑袋,干爽清洁的头发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在太阳下显得愈发乌黑,这让关耀鹏想到了躲藏在暗中的老鼠的皮毛。

“他妈的软蛋!”当时的关耀鹏冲碧绿的草丛大骂。

今天,郑新亭又跟关耀鹏见面了。关耀鹏的眼神有所变化,不再那么犀利尖锐,他朝郑新亭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刀疤显得很狰狞。

郑知着跟在郑新亭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凶神恶煞不好惹。郑知着自动将其划分为坏人之列,于是把他小叔搂进怀里,防备着。

关耀鹏这就笑了,声音粗粝响亮:“怎么,怕我吃了他啊?”

毕银眼活,玩笑着缓解气氛:“哟,这只猪也来啦!”

这是他给郑知着取的绰号,因为前两年郑知着还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你才是猪,你才是猪。”郑知着气鼓鼓地瞪出眼珠。

毕银笑了,他转头喊郑新亭。关耀鹏也没多说什么,毕竟郑知着是个傻子,他犯不着较劲。

郑新亭牵着郑知着坐下,他不敢看关耀鹏,而关耀鹏对郑新亭也不屑一顾。他坐了五年牢,还是那么硬气。如今刑满释放,面对一片利好的繁荣经济,关耀鹏跃跃欲试,他跟毕银说:“我准备做生意。”

毕银给关耀鹏倒酒:“做什么买卖?”

“去广州看看。”关耀鹏说,“现在流行录像带、磁盘、dv机,听说连女人的玻璃丝袜都值钱。”

“我也想这个事儿呢。”毕银闷了口酒,炒豆子嚼得嘎嘣响。

“你不在厂里干了?”郑新亭给郑知着夹他想吃的烤鸭,问毕银。

“去年就放消息了,说要改制,其实等于倒闭,给几万块遣散费叫我们通通滚蛋。”毕银掏烟,分给关耀鹏一支,知道郑新亭从不抽,也就没问他。

两人点烟,橙红的火舌在郑新亭眼前忽闪,他心头突跳,说道:“厂子那么多年了,哪能说没就没。”

“时代变了。”毕银冷笑,“现在不需要咱们工人的力量了。”

雪白的烟雾浮在空中,郑新亭的眼前一片朦胧,像崭新的二十一世纪。他简直不敢信,工厂存在了几十年,社会经济就是从这一座座工厂的烟囱中喷薄而出,实现腾飞发展。可现在,工厂竟要倒了。他爸郑卫国生前说过,工厂是中国的命脉,进工厂上班就等于抓住了人生的命脉。那么工厂没了之后呢,他们的命脉岂不是也要断掉?

郑新亭不敢再想,眉头紧巴巴。毕银跟关耀鹏正在商议着一起南下,到大城市闯一闯。

毕银突然问郑新亭:“你去不去?”

郑新亭沉默不语,脑门突地被什么东西弹了下。眼前飞过一块赤酱骨头,嘭一声,骨头完美地扎进杯子里,溅了郑新亭满脸酒花。

毕银哈哈大笑,郑新亭看向罪魁祸首郑知着,眼睫毛都湿漉漉。郑知着嘴唇反光,油腻的手里还捏着吃剩的半根鸭脖,他说:“小叔,你的头也是要吃烤鸭的。”

“我的头不吃。”郑新亭抹了把脸,拿纸巾给郑知着擦手,郑知着问他,“小叔我吃饱了,什么时候回家?”

郑新亭塞给郑知着一把炒豆子,叫他先去外面等。郑知着听话地出去,站在门口的灯光里。

“我走不了。”郑新亭说,“这孩子得有人照顾。”

“行了,知道你离不开这个鸟地方。”关耀鹏挥挥手,“你赶紧带他回去睡觉,吵得我头疼。”

郑新亭抬头看关耀鹏,关耀鹏自顾自抽烟喝酒,他们志不同道不合,没什么旧可叙的。其实当年一起在化工厂上班的时候,郑新亭就知道,他跟关耀鹏不是一路人。能成就兄弟情义,全靠毕银拉帮结派。

毕银拍了下郑新亭的肩膀,真诚劝他:“你再想想,五交化那个破地儿有什么好待的,一个月就一千来块工资,够干嘛的。”

郑新亭站起来打算走,又跟关耀鹏说:“有事你找我,还是原来那个呼机号。”

关耀鹏笑笑,没说话。

郑新亭去门口领郑知着,他正蹲在地上吃花生米,逗一只野狗。狗通身乌黑的毛,郑新亭只能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它呜呜叫,摇尾乞怜,用头蹭郑知着的腿。

郑知着看着小黑狗,又回头看郑新亭,恳求道:“小叔,能不能带它回家?”

“行。”郑新亭还在想事,随口答应。

郑知着兴奋地去抱狗,狗饿狠了,向郑知着索食,郑知着没带吃的,只有口袋里的一把炒豆子。黑狗嚼得津津有味,郑知着摸它的脑袋,又拍它翘起的屁股,嘴里哼哼起来。

郑知着话多,不说话也要发出点声音,知了就是这么被叫出来的。可郑新亭不嫌郑知着烦,毕竟自己没什么朋友,在这样年轻的时刻,他经常感到寂寞,而郑知着在,日子就热闹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郑知着唱着歌,声调高亢,他怀里的黑狗通一声弹出去,迅速跑开,朝郑知着大叫。

“煤炭狗,你是不是嫌我唱得难听?”郑知着叉着腰,胸膛鼓起,跟狗生气。

狗以狂吠回应他,郑知着火气上来,喉咙底发出康康的响声,像是炮弹发射。

黑狗被吓坏了,一双玻璃似的亮眼睛滴溜溜转,转过头,眼白上翻,差点厥过去。

郑知着猫着腰,一把将狗逮住。他拎起黑狗耳朵,义正言辞地教训它。

郑新亭看着郑知着笑:“你跟小狗还吵架啊?”

“不打架,你教过我的。”

“知了,你怕打架吗?”郑新亭又想起六甲桥下那一场流血的战争,是充满无畏与勇气的所谓青春。

“怕啊。”郑知着认真地回答,“我看到秉德哥跟一个男的在码头打架,脚都被砍断了,他的骨头很白,流了好多的血。”

郑知着说到这里不禁去模仿秉德当时的惨状,面目狰狞,疯狂吼叫,手捂住腿,拼命抽搐。接着,郑知着演不出来了,摸摸自己的脑袋,感慨道:“好危险哦!”

“不能打架的。”他又强调。

“那如果以后有人找你打架呢?”郑新亭问。

郑知着抬起下巴,得意地说:“大家都可喜欢我了,没人会找我打架。”

郑新亭笑了:“要是我找你打架呢?”

“那我就认输。”郑知着的眼神被月光照亮,像六甲码头流过的蛟江水。

郑新亭忽然觉得,自己那些为人所不耻的懦弱,对争斗的胆怯,以及隐秘的惶恐与迷失,在这一刻被完全宽容了。他备感慰藉,握住郑知着的手。

郑知着继续唱歌,狗往前飞奔,它太黑,迅速在夜中消失。郑知着拉着郑新亭追上去,汪汪叫了两声,又喊:“烧焦。”

郑新亭反应过来,这是郑知着给狗取的名字。

烧焦终于在路口停下,只听见它腹中轰隆作响,墙角立即产生一泡新鲜狗屎。郑新亭想,完蛋,狗吃多了豆子,有的闹腾。

果然,这晚两人都没睡好。凌晨五点多,嘭一声炸醒了郑知着,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急忙摇撼郑新亭的手臂:“小叔,打炮了。”

“啊?”郑新亭肩膀一紧,汗衫被揪住了,郑知着几乎是把他拎起来的。

外头下雨了,郑新亭就这么光屁股被郑知着胁迫着去院里看情况。天亮成墨蓝色,郑新亭看见黑漆漆的烧焦正沉着屁股蹲在树底下拉稀。

郑新亭转头就进屋,只穿着条短裤就在郑知着面前晃过去。郑知着得知真相后就不怕了,单是盯着他小叔的屁股看。

“干嘛,耍流氓啊?”郑新亭敲了下郑知着的脑袋,郑知着拉住他的手,眼神脉脉含情。

郑新亭察觉这氛围诡异,想后退,却被郑知着扯了回来。雪白的指头抠住裤腰,往里探进两寸。郑新亭心里慌了一跳,正要推开,郑知着突然说:“小叔,你的内裤真好看,能不能给我也买一条。”

“哦,好啊——”郑新亭不知怎的,脸有些发烫。郑知着还在盯着他的内裤看,这是毕银送的,蛟江城里正流行的尖货,三角,紧身,完美地勾勒出那玩意儿的形状。

郑新亭觉得尴尬,脸红了。他打开郑知着的手,转身进卧室。

郑新亭不愿提这事,他年纪轻轻就患有隐疾是丢脸的。人家怎么看他,二十四岁,正是血性有力的黄金时代,但他那东西是冰凉乏软的一坨,看见再漂亮的女人都没点知觉,郑新亭简直恨死了。

郑知着当然不懂,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了解,更何况郑新亭那难言的痛楚。

郑知着跟着郑新亭回床上去,郑新亭被他这么一闹再也睡不着了。而郑知着得到应允,郑新亭承诺会买一条非常漂亮的三角短裤送给他就满足地入梦了。

郑新亭上班前叫郑知着,郑知着没睡醒,脾气暴躁,哼哼着胡乱蹬腿:“不起不起。”

“那我走了,你别乱跑。”郑新亭嘱咐,“记得吃蛋炒饭,在菜罩子底下。”

郑知着点头,眼睛却还是闭着,迷迷糊糊地应:“嗯,吃菜罩子炒饭,在狗蛋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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