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该怎么办
“好的。”闹钟一样的女声回道。
闻安书的心莫名就落到了实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方启宁醒来跟他对着干,也比他一个人独守着安静强。
距离希望的出口,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闻安书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醒来时既不在地下室,也不在自己家,更不在闻宅,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有一片没有色阶的单调的白色。
灯光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床是白的,衣服是白的,人也是白的,白的皮肤,白的脸色,白的嘴唇,连眼神里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反射进视网膜的内凹的脸颊和过于宽大的衣服打下的阴影才沾了点其他颜色。
是方启宁。
他喊了一声。
方启宁没有应他,默念着他听不懂的公式。
奇怪,既然是默念怎么听得见。
门外响起人的脚步声,方启宁的身子抖了一下,闻安书就看到自己被套进通白的丧服中,整个人被吸进方启宁的身体里。
宽松柔软的衣裳被吹得鼓起,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风。
然后他看见从白色的衣袍下钻出来好多小人,风把布料吹开,就可以看到它们埋在肚皮上,一口一口咬下肌肉,分食肠子和胃,带血流浆地吞吃入腹,像是一群一出生就很会吃的饕餮,露出餮足的神情。
闻安书吓了一跳,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得与这具身体感受同样的痛楚与恐惧。
大概是那个透明容器可以连通方启宁的记忆。更之前做的那个梦开始清晰,原来都是方启宁的记忆。
闻安书听见有人在说话,蒙着一层雾,很不清晰,“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弟弟,不要再让哥哥伤心,浪费哥哥的心意了,你不知道我准备这么一顿要耗费多少时间。”
白色被说话声震慑,像镜子一样碎裂,黑色随之逸出,填满整个房间。
他看见在黑暗之中有人端来几碗肉,还有一碗骨汤。
哥哥。
他是他抚育长大的,从十二岁开始,数不清的年岁里,一直同他在一起。
憧憬他,崇拜他,仰慕他,追随他,爱他。
他是天使,是救世主。
也是无间地狱。
好渴,好渴,喉咙要烧起来,胃要被腐蚀殆尽,好渴。
汤被端起,咕嘟倒进喉咙,润湿了喉咙,直达胃部。
饿疯了,将肉一个劲地往嘴里塞,来不及嚼碎就吞进了肚子。
闻安书听见哥哥的声音在笑着说,“香吧?我猜也应该挺好吃的,毕竟你那么喜欢他们。猜猜那是用怎么做的?”那也是他自己的声音。
拿着肉往嘴里送的手顿住,呆愣愣地望着黑暗中的人,话也说不出来。
“你心爱的乔的骨头熬煮的汤,你喜欢的莫兰煮的肉片,炖得入味,熬得软烂,香醇可口,入口即化对不对?已经经过安全处理措施了,可以直接吃的,你都不知道上流社会的口味有多刁钻,最近居然流行起这种吃法……你可是排在前列吃螃蟹的人啊,你真是爱你的小狗和你的朋友,他们死了你也要跟人融为一体——”
还没等声音停下,就有更大的声音淹没一切声响。
呕吐。
泄满一地。
倾盆而下。
“啧啧啧,真是好脏,不过哥哥不嫌弃你。”语带笑意,就像个真正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哥哥。
面目模糊的人又从背后掏出一个稍大的碗,盛着两只手。是刚剁下来的,新鲜的,淋漓着鲜红血液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还有一个酷似蝴蝶的胎记,他的挚友莫兰的手。
方启宁发出野兽的声音,身子直往前倾,一口倾倒还在食道里的肉,他又是锤打着自己的胃部,又是趴在地上死命咳嗽,用手指去掏喉咙,刺激东西往外排出。
可他的身体将肉吸收得太快,他的眼泪糊了满脸,发出凄厉而绝望的悲鸣。
模糊了五官的男人挑高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启宁,捂着肚子笑出眼泪。
“难道哥哥记错了?这可是哥哥特意给你准备的,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吃鲜肉啦,动物保护法实施得那么严格,煮点基因工程培育出来的动物也要被人诟病,真是够呛,搞来一头可不容易啊,怎么能吐掉呢?”
哥哥蹲下高大的身躯,落下的阴影笼罩着弟弟,简直比盲人的视线还是黑暗。
哥哥轻拍弟弟后背,大笑完后像最温柔的家长安抚自己不安的孩子,“哥哥骗你的,哥哥怎么舍得伤害你最重要的人呢?来,你抬头仔细看看这双手。”
哥哥将大碗推到方启宁面前。
方启宁精神临近崩溃,竟听从哥哥的话,双臂勉强撑起衰弱的身体,沾染着呕吐物的手背擦了又擦如涨了潮的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莫兰死了你别想活着!!!”弟弟如有神力,以头撞倒了强壮高大的哥哥。
哥哥瘫坐在地上,沾了一身呕吐物却毫不生气,反而赞赏地看向地上绝望的疯子。
左手腕上发出强烈的刺激,弹出利器扎进皮肤,施展电击,直接精准作用到痛觉神经,引发全身阵阵抽搐,方启宁疼晕了过去,所有力气都舍他而去。
“这么快又想念手环的滋味了,那可是认定了主人就永远脱不下的刑具,只要有空气和阳光,就可以运行下去。把你关起来是为你好,都说了哥哥会心疼,这才停下几天啊,还以为你乖了点呢。”哥哥拿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从衣服内衬口袋里掏出一个开关,大碗里的双手开始倒立,食指与中指交换点地,竟像个人一样行走,还绕着方启宁蹦跳起来。
“看到了吧,这是仿生手,亏你还是个仿生人设计师,连仿生手都看不出来,果然不吃饭眼神都会变差,死了多可惜,都给你连续打了三个月的营养剂了,偏偏你对营养剂不耐受,这么瘦,哥哥看着都心疼。”哥哥将一个手拿在手上玩弄,把胎记展示在弟弟看,“这可是莫兰友情协助我们制作的呢,看起来效果还不错,要不下一次,直接做一个莫兰?”
方启宁将哥哥的手用力拍开,仿生手也被扫到了角落,但立刻站了起来,围着方启宁跳舞。
“滚——!!!!”方启宁又一次将手甩飞,但这回他脱力地倒在地上。
连肉也不再看一眼。
哥哥这时反倒耗尽了所有耐心,他拿起一只手把玩,慢悠悠地说:“不吃培育肉也行,那下次就只能真的把莫兰端上来给你了。”
方启宁身子抖了抖,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
“别……别动莫兰……我吃……”气若游丝,方启宁扒着碗,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抓了一手肉,往嘴里塞,囫囵嚼两下便直往下吞,边吃边反胃,喉头发紧,根本咽不下去,通通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已经没有成型物,颜色是稀排泄物的黄绿色。
“你看看自己,连吃东西的技能都生疏了这怎么行,看来得采取辅助措施了。”
哥哥命人将空了的肉碗带走,将方启宁推进修理室,也叫手术室。
这个世界攻克了疾病,人体的器官一旦坏掉或者出了毛病,就要修理,用仿生器官取代,就需要来到手术室替换。
大多数时候这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用来创造伤害和疼痛。
准备手术,消毒,开刀,切开腹部,把胃打开,并没有将任何处理过的食物灌进去,只是打个招呼,然后再缝合起来,之后开始静脉注射。
更像一种猎奇的行为艺术。伤痕和缝合就是他们的艺术。
方启宁全程都被迫保持清醒,痛晕过去,又再次醒过来。
伤口将他牢牢粘在病床上。
“真可爱,哥哥又开始喜欢你了。”
哥哥前来探望,带来了新的营养剂。
“不吃了,你现在身子弱,这次我们换一种新的合成比例的营养剂,总有适合你的。”哥哥怜惜地托着方启宁的手臂,“看这手臂都瘦得不成型了,这回让哥哥好好照顾你,亲自帮你注射营养剂。”
哥哥的手法很熟练,方启宁的意识却模糊了。
再醒来时,看见哥哥倒在地上,死了。
方启宁打开“薛定谔的门”,心里想着:狗屁文明,我要去到一个没有那个人的世界。
然后一睁眼便是年少时的哥哥,不,是闻安书。
“宁宁?你在看什么呀?”闻安书问。
“别怕,我会永远守护你的,你会说话的嘛,再说一句,就叫‘哥哥’,不然笑一笑也行,就像咯咯笑一样,‘哥~哥~’宁?宝宝?宁宝?小宁?宁宁?方启宁?弟弟?来,说嘛……”
“哥……哥……哥哥……”稚嫩的嗓音响起,因长久不说话,带点干涩和犹豫,文字从喉间一个个迸出,逐渐流畅,“哥哥。”
少年人得到回馈之后,清澈而诚挚的喜悦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折射着炫彩耀目的光芒。
时而夹杂两声大人爽朗的笑:“小安真的喜欢宁宁啊。”
“因为宁宁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弟弟!”
“哈哈哈哈!”
……
方启宁看晃了神,霎时不知身在何处。他被困在躯体里,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好像回到了从前,又好像到了一个新世界。
此前他从未有过的这段记忆,现在因对闻安书使用精神力而被激发,铺天盖地涌来。
他感受到自己贴着温暖的躯体,听见一句句呼唤曾经最恐惧的称呼——哥哥。
就连身体轻微倾斜的角度,都在彰显他喜欢这个他在新世界头一回接触的人,这个人不是方园,不是管家,不是护理人员,而是全副心思都投注他身的闻安书——在他还没有将人认出来的那几个月里。
他因那个人而恐惧“哥哥”这个称呼,但闻安书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这两个字里的恐惧挤出,就像从烈日暴晒的海绵中挤出水分那样,费极大劲,成效甚微,却坚持不懈。
方启宁的意识晃荡未平,年幼的身体凭借本能回应了闻安书,闻安书便高兴地蹦跳,简直快要飞起,兴奋的嗓音久久地绕在天花板。
闻安书的喜欢不像那个人一样,不是把他像橙子一样先榨成汁,把果肉做成馅饼,再把皮晒干制成陈皮,而是给橙子树浇灌,防护害虫病害,呵护橙子健康生长,果熟蒂落。
闻安书喜欢乔西莫很合理,喜欢一个傻弟弟不奇怪,但凭什么能原谅一个张牙舞爪几次三番伤害他的恶魔?
只是叫了几声哥哥,只是亲近几下,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就能获得往后数年胡作非为的免死金牌?
闻安书明明对他这么宽容,但凡他主动一点,都能修复关系,根本不必借助乔西莫的假身份才能接近他。
是他始终没能将那个人与闻安书分开,将那个人的自私错误地嫁接在了闻安书身上。
——爱在行动中。
这句话像烟花一样绽放在方启宁脑海之中,火花闪烁,引燃了他的神经元。
他醒悟得太晚,非要为喜欢找到一个无可撼动的理由后才肯相信真的有人会无条件地爱自己。
在无意识的那段时间里,他看不清
这辈子,对方用爱作囚牢将他困住。
他心甘情愿。
所以不是灵魂破躯而出的那一日,而是从灵魂在身体发芽的这一刻起,就注定他今世无法摆脱闻安书。
他不好,他真的很不好。
这个魔咒已经毁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伤害他最爱的人至深。一切该结束了。
或许闻安书只有远离他才会真的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