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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吧祖宗

 

临近自行车棚,张望一番,果不其然,角落里树荫下矗着的人就是司谚。

“不说了,我上车了。”我甩下张胖子往那方向跑去。

“啥车?你爸开车接你们?”张胖子厚着脸皮追上来,“我体积不大,也顺路捎我一道呗,高哥~”

“你这吨位,费油得另付。”我冷酷拒绝。

张胖子:“挤一挤嘛,别那么小气,也忒不够意思了!”

“行。”我一口应下,“走呗,你坐得下就来。”

司谚那个大近视眼还在东张西望,我挥手:“司谚!”

他闻声,推着车走过来。

张胖子唏嘘:“自行车啊。”

我跨上后座,拍拍大腿:“来,这条腿给你坐,叠罗汉,够意思吧,哥们?”

“太够了!”张胖子说完眼珠一转,毫不含糊地一屁股坐到我腿上。

“嗷嗷嗷嗷嗷——要断了要断了!”

仿佛坦克天降,劈头盖脸砸下来,连带屁股下的车轮子都被压弯了一样。

司谚急忙捏紧车头,顶住车身:“高亦高亦!要倒了要倒了!”

张胖子从容起身,潇洒挥手:“江湖路远,有缘再会。”接下来抱拳一礼,撒腿就跑,“兄弟先走一步——”

我疼得龇牙咧嘴,从车座上跳起来,站原地弯腰扶腿:“孙子,你给我等着!”

“你还好吗?”司谚蹲下来,指尖伸出轻轻碰了碰我的大腿。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姿势……即视感,“还好,疼劲过了。要不你先站起来吧四眼。”

“真的没事吗?”他仰脸,满眼关切。

“没了!真没事了!”你再不站起来就有事了。

“我载你吧。”他说。

“也行。”

司谚车技真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平时两人的情况下都是我骑车,他坐后排。现在由他执掌龙头,几度怕他突然来个大转弯把我甩飞,倒栽葱插进路边绿化丛。

于是我抱紧他的腰,视线越过他肩膀,全程紧盯路况,一直持续到家楼下才结束胆战心惊的情绪。

一起上了楼,临别时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揣了好几天又被洗衣服水洗过一道的纸,递过去:“差点又忘了,拿着。后天晚上你在家不?”

“在的。”他接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回家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登上台阶,“走了,后天等我来敲门。”

“好。明天呢?”他问。

我:“不在家,忙着去探索武侠世界。”

站在家门口,我先把外面防盗门栏敲得咣光响,不见狗叫也没见人声,我又从书包里翻了好一会钥匙,打开,对着空屋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老高?大葱?真没人在啊……”

这时候去遛狗?厨房里火冷灶台凉,打开冰箱,三盘卖相正常的剩菜和几种蔬菜,还翻出长黄霉的面酱,我咂舌,这变质多久了,拿出去赶紧扔掉,冷饭倒是够两人一狗的量,刚要洗菜,门开了,冒头一看是老高牵着狗进来。

“爸,吃饭时间你俩跑哪去了?”

老高叹口气:“遛它去了。”

大葱解了绳就冲到水盆边疯狂喝水,咣咣咣把水喝见底后,喘着气瘫倒。叫它名字只是眼珠子往我这方向转,甩下尾巴,身子是动也不动。

“这是溜了多久?狗都累趴下了。”

老高:“没多久,就半小时。怕吃完饭忘了,趁想起来赶紧牵出去,省得它憋不住又尿屋里头。”

我走过去给水盆添满,“见过空腹喝酒的,没见过空腹遛狗的。”

老高:“今儿怎么放学这么早?我看外头路上都是学生。”

“不早了,都饭点了爸!”

老高闻言抬腕看表,费力的看了半响,“怎么就这个点了!”

“你们几点出的门?”我问。

“三四点?”老高不确定道。

“两个小时?!”我提高音量,“你老胳膊老腿的,大热天带着狗走了至少一个小时!”

老高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天咋累成这样。”

“这都能忘。”年纪大的人记性都这么差的?我提议道:“爸,要不我明天去买五斤核桃回来?”

“谢谢儿子好意,可惜你爸牙口不好,嚼不动。”

“那就六个核桃吧。”我说,“明天我去买两提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每天喝。”

明天才是中秋节,今晚街上的人却也不少,头顶上铺满了彩色纸伞和灯笼,花里胡哨地,月亮都看不到了,司谚怀里的大葱舌头甩出嘴巴外呼哧呼哧喘气,人太多不方便牵狗。

“拖油瓶这阵子长秋膘,重得很,我来抱吧。”

“不用了,它不是很重,”他颠了颠狗,“我不累的。”

“疼得跟个眼珠子似。”我挠着大葱下巴说道,“要不你俩认个亲,拜把子也行,你管它叫弟弟,我管你叫儿子,咱俩个论各的。”

司谚背过身,挡开我的手,对大葱小声嘀咕:“别理他,一肚子的坏水,我们自己玩,不跟他玩。”

“哎哎哎,哪来的狗贩子,”我揪住他后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司谚气急:“我才不是,不要胡说。”毫无杀伤力的反驳。

人流密集,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冲散,我拽着没撒手,懒洋洋道:“那么是谁抱着我的狗儿子不放的?”

“还给你。”他将狗推到我怀里。

我双手同时举起,左扭右挡就是不碰狗。

“这拖油瓶谁爱要谁要。”我耍起无赖。

“你不是说是你的狗儿子吗?怎么不接?”司谚坚持不懈把狗往我怀里怼。

“租给你了,认识一场的份上给你免押金,你想租几天?”

“我不要。”

“嘘——别这么说,小狗听到你不要它会伤心的,”我揶揄,“到时候哭起来了,我可没纸给它擦鼻涕。”

“没纸擦鼻涕”立马就勾起了司谚自觉丢人的尴尬回忆,他忍无可忍,直接一脚踢上我小腿:“高亦!你怎么那么喜欢气人!”

“嘶——”小腿隐隐作痛,我将狗推回他怀中,揽住他,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得试着自我反思,为什么我不欺负别人净欺负你。”

“因为,”司谚目视前方,平静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嗯嗯嗯???”

四眼抽风了?!

被夺舍了?

鬼上身了?

“呔——妖精!快还我四眼!”我摁住他肩膀,连人带狗被我摇得前后晃荡,“你把我家四眼藏哪去了?”

“停下,高亦快停下,大葱快掉了!”

“啊?哦。”我连忙拖住狗屁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河岸边,零星几盏路灯,四周没什么人,于是顺手把狗放回地上。

司谚松口气,扶正滑落的眼镜。

“月亮出来了,快看。”我十分生硬而刻意的转移话题,

司谚闻言,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起头,认真望了一会儿月亮。我故作认真望月的姿态,实则用余光悄悄打量身旁的人,皎白的月光与河面反射的灯光交映,以及那张看过无数次,柔和得如流水打磨的侧脸。

河岸的行道很窄,石砌栏杆防护,河水汛期早已结束,两个月前湍急的河水此刻正在黑夜中缓慢流动,颜色是浓重的漆黑,细碎的光粼粼照映在水波表面。

“我们去放河灯吧,四眼。”我说,“可以许愿的那种。”

“好啊。”他没有转过来看我,只是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流动的河面,神情温和,“可是,哪里有可以放河灯的地方?”

我指了指脚下:“从这儿,直接扔下去。”

司谚勾起唇角,笑着说:“会被别人误会乱扔垃圾的。”

“啧,稍后再议。首先——”我说,“要有河灯。”

他四处张望:“附近有卖河灯的地方吗?”

“这里怎么不来个卖河灯的?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紧急检索脑内地图,突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等我十五分钟,很快回来。”

沿街附近还有商铺开着门,我目标明确的走进一家相馆。

原路折返,从远处就见司谚站原地不停拍打小腿和手臂,时不时跺脚,徒劳地驱赶蚊虫。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与黑色五分裤,一身休闲而清爽的打扮,除了招蚊子没其它问题,大葱趴在他脚边睡着了。

“哟,对不住,把你留在这给蚊子送菜了,天可怜见的,快被吸贫血了吧?”我走过去拉他,“先离开这。”

“等等,不着急的,你买到河灯了吗?”

我将一打彩色卡纸递到他面前,问道:“喜欢哪个颜色?”

“都可以。”他回答后提出疑问,“你要用这个做河灯吗?”

“答案正确!恭喜这位同学,”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加一分。”

他下意识闭上一边眼睛,同时肩膀瑟缩了一下。

“那么敏感?”我嘲笑道,继续递过卡纸,“没有‘随便’‘都可以’的选项,必须选一个。”

于是他抽出一张红色卡纸。

红色。

巧了嘛这不是。

我将笔递给他,慷慨激昂道:“写下你的愿望吧少年,会有河神大人显灵的!”

司谚:“然后帮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然后问你——这位诚实的樵夫啊,你掉落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啊不对!”我立马改口,“这位诚实的同学啊,你掉落的是金眼镜还是银眼镜?”

“我掉的是墨镜,河神大人。”四眼难得捧哏道,接着说,“有点暗,看不清,我写不好字。”

“你没有闭着眼睛写过字吗?比如上课打着瞌睡记笔记的时候。”再说了,他那狗爬字,睁眼写和闭眼写都没区别,我用脚写都比他写的好看。

他摇头:“没有过。”

“知道了,好学生。”我牵着他走到更亮的灯下,“来这边呗。”

他打开笔帽,纸下垫着石砌栏杆,提笔顿了几秒,随即飞速写下两行字就结束了。

我:“完了?”

司谚:“嗯。”

我:“就写完了?”

司谚:“嗯,写完了。”

“这么快!你写狂草呢这是?”

“因为,愿望很简单。”

“给我吧。”我拿过他的卡纸,抬眼问他,“四眼……你希望我看,还是不看?”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我挑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背着光把纸折成帆船的形状。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帆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问:“你的呢?你不许愿吗?”

“在你手里。”我拿出他的帆船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才是你的。”

“允许你偷看我的。”

“我才不看。”他莞尔一笑,眼神清亮,“你没看过我的,那我也不看你的。”

“这样才公平。”他补充道。

我觉得好笑:“又不是买菜,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讲究公平的?”

“有必要。”

“要亲嘴吗?司谚?”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应道:“好啊。”

我们手里各自攥着对方的纸帆船,在浓郁的夜色下接吻。

“你啷个再不来快点,门就要着我砸关起啰。”老板娘放下扫把。

我把卡纸还给她:“姐姐辛苦!给,这些是剩下的。”

老板娘看一眼身旁的司谚,问我,“就是你带的另一个嘛?”

“对,还有它。”我指了指在店内四处嗅闻的狗。

“哦呦,不会乱屙屎吧?”老板娘嫌弃道。

“额……”

见我们迟疑,老板娘准备摆出拒绝姿态并撵狗。

“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它受过专业的训练,一定会夹紧自己的屁股。”

老板娘见狗已经趴下,才放心作罢:“拍两张不同背景的相片,再各洗两张是不是,帅锅?”

“对,我俩先拍一张,然后再加上狗的一张。”我环顾四周,问,“姐,有哪些背景布?”

“有得天安门、长江大桥,还有大别墅房子内景,”她说,“还有你们男娃娃喜欢的奥特曼、多啦a梦、阿童木、孙悟空。”

已脱离男娃娃队伍的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大别墅,然后扭头问司谚,“你呢?你要哪种?”

他犹豫三秒后做出选择:“嗯……孙悟空。”

“这个可以!我们可以扮演西游记里面的角色。”我拿手肘戳他,“你想扮演什么角色?八戒?”

老板娘在一旁接茬:“刚好两个人,扮猪八戒背媳妇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谚笑出声,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用手肘回顶我,“我是八戒,那你就是——高小姐。”

“……”

很少有在司谚面前吃瘪的时候,我不甘示弱回道:“行啊,你来背我,可不要像上次一样把我背趴地上去,八、戒、哥、哥。”

司谚:“……”

然后我对老板娘大手一挥:“姐,我的红盖头呢?给本小姐盖上!”

老板娘:“……”

“红盖头不有,有面纱,跳新疆舞用的那种,等下找给你。”她指着地上的狗,“那狗嘞?”

我和司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白龙马。”

老板娘连连摇头:“不得行,我这没得马鞍噻!”

我:“给它拍下一场,大别墅背景那个。”

“晓得,要抓造型不?”她对司谚道,“小伙子头发长了点,怕得露点脑门出来才上相。”

露脑门?司谚怎么可能同意,正想帮他拒绝,却听司谚道:“好。”

老板娘把他引到梳妆镜前坐着,动作利索地把头发用夹子夹起:“来喷点摩丝把脑门头发抓上去。”

我凑过去:“姐,我也要喷。”

老板娘:“你那个短毛头用了不有效果啊弟弟。”

我:“没事,喷!给头发再硬点,冲天炸的那种!”

老板娘:“晓得晓得,等一哈给你弄。”

她看了一眼镜子,问司谚:“这个是胎记哈?”

司谚有些报赧的垂下眼:“嗯,是。”

“小伙子就是要把额头露出来,精神、清爽。”老板娘夸赞着拍拍他脑袋,“胎记位置长得正噻,小娃娃时候拍照都不消画吉祥痣了。”

我凑过去:“姐,给我也点一个呗。”

“没见过这嚎大年纪的小伙子嚷着要点红的。”老板娘说道。

我:“现在你见过了。”

“喏,口红在那跌,你自己点一哈。”老板娘指出放口红的位置,打理完司谚的发型后,转身进里间找服装。

我对着镜子几次下手,最后作罢,把口红递给司谚:“你帮我点。”

他一愣:“我?”

我:“除了你还有谁?大葱?”

额头被鸡啄米似的一戳。

“好了。”他说。

此时,老板娘已经抱着衣服走出来了。

“要换衣服吗?”我扭头问他。

我问老板娘:“姐,你这衣服洗过没?”

老板娘是个实诚人:“哎呦,我这里这么多套衣服,不可能每套都洗嘛!”

“都是穿一哈子就脱了,不脏的咧。”

我:“算了。那就不穿……”

他打断:“可以穿的。”

嗯?我凑近他耳边:“你的洁癖哪去了?”

他:“来都来了。”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开拍前,我趴司谚背上,见他使劲得耳朵红脖子粗,好心建议:“其实我当八戒也行。”

“不要说话,看镜头,高小姐。”

“……”

四眼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在老板娘的指导下,我反手拿着金箍棒,面纱盖头顶,掀起一半露出脸,手放额前摆出孙悟空标准了望姿势,假装是孙悟空变的高小姐;而司谚头戴红色冠冕,像是唱京剧戴的款式,胸前别着不伦不类的大红花,手杵九尺钉耙,另一只手背着我。

“好——保持住不要动。”

“3、2、1,茄子——”

孙悟空背景拍摄完成后,老板娘看不下去把我额头的口红印擦掉,用眉笔把我左眉中间断的眉毛补齐,我们换回常服,将睡着的大葱摇醒,正正经经的站在图案是大落地窗的别墅客厅前,再次拍下一张照片。

“下星期六来拿哈。”老板娘说道。

司谚:“好的麻烦您了,多少钱?”

“我早付过了。”我勾住他肩膀,“走吧八戒。”

医院,护士麻利地给司谚换上新输液瓶,调整滴速后就走了。

一间病房三张床位,用帘子做隔挡,住中间床位的今天正巧出院,另一床被家属用轮椅推出去透气了,此时病房里就我和司谚两人。

“我说你,要不考虑住校算了,正好高三时间紧,住校的话还更方便。”我从果篮里挑出一颗苹果咬下,“这次算你运气好,人都卷到车底了,既没被车轮碾到也没缺胳膊少腿,能全乎人躺在这,天知道你爸在底下给阎王爷磕了多少头。”

“还有你妈,听到自己宝贝儿子出车祸,差点半条命都跟着交代了,掐人中都醒不过来。”

司谚语气虚弱:“高亦,没洗过的水果不能直接吃。”

“穷讲究,死不了人。”顶着他不赞同的目光,我用门牙把苹果皮一圈圈啃下来,吐垃圾桶里,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你要不先回去上课吧。”他目光隐隐含着嫌弃,颇有些不忍直视的意味。

“回什么去啊!我良心还没喂狗呢!”我说,“你都躺医院了,我不给你接尿端屎,还回去上课?我是畜生吗?”

“……”

我要吓死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具体医院,火急火燎赶到病房,见人直挺挺的躺那儿,就差盖块白布了!他妈还坐在旁边哭丧似的哭,任谁一眼见了都会判定这是个中年丧子的悲痛老母亲。妈的,搞得我还以为人真没了。

几乎是甩着鼻涕眼泪爬到病床边,结果人睡得好好的,挂着吊瓶,半边头发被剃光,一个时髦又潦草的阴阳头,脑壳上还裹着纱布。

当然,半边脸也肿得跟含瓜子的仓鼠一样,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当时唯一想法就是:人活着就行。植物人也好,残疾人也好,总比没了好。

“脑震荡!这么严重的伤,我都做好准备,就等你醒来后问‘我是谁?’‘你是谁?’‘我在哪?’‘现在是什么时候?’”

“接着我告诉你的名字,你说‘我不叫四眼,我叫八戒!’”

“你妈听到后,哭得更伤心,承受不住打击的老母亲,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

“于是,我和阿姨只能大声呼叫‘医生医生!我邻居/我儿子疯了!’”

“第二天的新闻标题就是《震惊!某高中生车祸醒来竟称自己是天蓬元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疼。”他痛呼一声,扯到右脸的伤处,声音有些含糊,“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可以做电视剧编剧了。”

“停!别笑了祖宗,别又震到脑子,真伤到脑子到时候斜嘴流口水,大罗金仙来都救不了。停停停,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抽张纸在手上搓。

“只是轻度脑震荡,没那么严重的。”司谚笑歇了,喘口气,“你要不先去洗手,纸擦不干净。”

“啧,不脏!”我摊开手掌,“没沾到汁,擦给你这个洁癖看的。”

我继续说:“结果你见我第一句话居然是——‘高亦你怎么没在上课?’”

“我真服了。”

“你要是真没了,我是不是还得每学期给你烧一份成绩单?如果没考好,还得专程托梦来教训我。”

他躺在病床上安静地听我说完,轻声辩解:“才不会,你胆子小,我才不敢吓你。”

我不服:“谁胆小?以前是谁哭着求着要大葱陪睡的?”

司谚闭上眼睛不看我:“我伤到脑子,失忆了,记不清了。”

我戳了下他的胎记:“别耍赖啊你。”

他勾着唇,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明晃晃的假睡。

冬天的雨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湿钻入骨头缝里,又细又绵的雨和暗沉的云,阻隔了阳光,病房在白天也打开灯,白炽灯照得他面色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暗淡的眼睑。

我趴在床边,盯着他插了输液管的那只手,说:“我真的要吓死了,四眼。”

他睁眼,虚握住我的手,温声道:“这只是个意外,你们别担心了。”

我:“手插了针就别乱动。”

让他别乱动,其实是我不敢动。

他的手掌以及手臂还有明显的擦伤,因为要输液,另一只手只用胶带浅浅的绕一圈来固定纱布。幸好天冷穿得厚戴着手套,要是直接皮肤搓地,估计能搓得骨头露出来。

插着针管的手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感到一股冷意,因为有伤口,所以不能用热水袋垫手。

遭老罪了。

我忿道:“我真服了那些开夜车的,握着方向盘他妈的都能打瞌睡。”

“自个找死就算了,拖累别人干什么?”

“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天宁寺,求四个平安符,你、我、你妈、我爸,哦,还要再加一个大葱。”

“好。”他答应下来,接着又问,“你这周学的数学和物理有哪些知识点弄不清楚的吗?”

“……”我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大哥——祖宗——我都喊你祖宗了!歇会吧!你都已经高三了,自己高考都忙不过来还操心我?!不对,你都躺医院了!祖宗啊!你老好好休息啥也别想,行不行?”

“再说了,下学期高二结束我就选文科,物化生学到能过会考水平就够了。”

“你先闭眼睛睡会吧,等你醒了,阿姨的天麻炖猪脑刚好就能喂到你嘴里。”

司谚:“我不困,我才刚醒,只是有点头晕。”

“哦,那你想上厕所不?现在还不能下床,需要乐于助人的邻居帮助你解决生理问题吗?别害臊啊,你好心的邻居是不会嫌弃你的。”

他立刻闭紧双眼:“我还是睡觉吧。”

“别呀,憋屎憋尿对身体不好。”我扯了扯被子,“刚才不是说不困?咋就倒下了?”

司谚闭着眼不动。

于是我探过身,轻轻捏住他没有受伤的脸,向外拉。

“你干什么?”他睁开眼睛,因为没戴眼镜,眼神没有焦距。

“这边没肿,我给你整对称一些。”

“泥真唔聊。”

“哟,这里有人会睁眼说梦话!”我故作惊讶,“那要不要起来梦游上厕所?”

他再次闭眼:“我睡着了,你不要讲话,安静。”

“说真的,床上便盆都买好了,”我隔着棉被往他身上拍了拍,“别害臊了,快把屁股抬起来,我给你接屎。”

“我不想那个!”他终于装睡不下去了,有些难以启齿道,“我……只想撒尿。”

“哦哦,明白!这题我会!”我憋住笑,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塑料接尿壶,舞到他面前,“当当当——瞧瞧,多方便,直接塞进去尿就完事了。”

说真的,我都想买一个来用用,冬天起夜不想掀棉被,直接用这个,多方便。

我动作积极的把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

“高亦!你要干什么?!”他惊得缩腿,脚趾也紧紧蜷起。

“干什么?伺候祖宗撒尿呗。”见他脸色不好,我再次改口,“行行行,我换个说法——好心邻居帮助行动不便的伤患解决生理难题。出院后记得送我锦旗。”

“你闭嘴吧。”他拽紧裤腰,生怕我突然出手偷袭。

“四眼,你没发现吗?你穿的是开裆裤,护那里没用,我只要掀另一处……欸欸欸,别急别起身!裤腰那还缝了片布给你盖着,不会走光。不过这设计还真是方便,一掀开就能撒尿。”

他面颊通红,半响道:“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那可不行,你不能乱动。”我拒绝道。

司谚:“我又不起身,你转过身去!”

眼见要把人惹炸毛了,为避免把伤患从脑震荡照顾成脑溢血,我转身背对他。

身后传来声音:“你堵住耳朵。”

“……四眼,你够了啊,掩耳盗铃呢?不准我听声辨位是不是?”

“你听着我尿不出来。”

“是不是要我出去你才尿得出来啊?事精儿。”

“对,你出去。”

“想的美,留你一个人在病房,你妈会把我做成手撕鸡。”我说,“这样吧,你一边尿尿一边唱歌,我就听不到你的…嗯……嘘嘘声。”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好蠢。”

“你洗澡时候不唱歌?撒尿时不吹口哨?好吧,确实没见你唱过吹过,看在咱俩关系不一般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帮你唱一次。”我胡乱现编现唱起来,“下雨啦!下雨啦!唧唧涨涨,想尿尿,掀开门帘,塞进尿壶,1、2、3!嘘——嘘——嘘嘘嘘——”

“你给我闭嘴!”

后背被砸中,尿壶咕噜噜滚到地上。

我不可置信:“你家暴我?”

司谚斩钉截铁:“对!你欠打!”

“行吧,不跟伤患一般见识。”任劳任怨捡起尿壶,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有请皇上出恭——”

“闭嘴,出去。”

“嗻——”

鼻腔已经适应了走廊的消毒水味,听到他唤我名字,走进去,尿壶被放到地上,而床上的人被子从头盖到尾,露出一撮黑发,标准的太平间躺尸造型。

指节叩击床头,我提醒道:“这位即将大脑缺氧的患者,请露出你的鼻孔。”

被子底下的司谚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帮我把尿壶倒了。”

他害羞的时候相当好玩,蚌壳似的,偏偏又是特别好撬开的那种。

我憋住笑:“知道,记得把头露出来。”

“嗯好……”他应答下来,“麻烦你了、谢谢……”

我揪了一下那撮黑毛:“不客气,出院后别忘了报答我。”

拎着尿壶走到门口,差点撞到拎着保温桶走路风风火火的司谚母亲,我连忙侧身,道:“阿姨,悠着点,要不是我反应快,您差点就被童子尿淋了!”

司谚他妈视线移到我手中的尿壶,张口欲言。

我继续说道:“不过淋到也没事,童子尿辟邪。”

身后的司谚呼地掀开被子,就差跳下床揍我,理智让他躺在床上不敢妄动,他气急败坏地喊:“高亦——闭嘴!!!”

倒完尿壶再接水里外冲了两道,拎在手里,没急着回去,在一楼室外休闲区闲逛。

说来也巧,我当年就是被老高送到这所医院的。

那时我身上的疥疮还没好全,还不能出院,长时间待在病房又骨头痒,于是偶尔会趁人不备跑出去,穿着病号服在各个楼层房间穿梭。

有的住院病人见到我还会主动送吃的,多数是水果,有时是一两颗糖。

当然也有委婉驱赶的,毕竟皮肤上暴露在外的疥疮并不美观。

我怀揣着他人馈赠的食物,来到一楼的户外休闲区,躺在长条石凳上,刚好占据一整条石凳,优哉游哉的拆开糖果,这里没有流浪汉,没人和我抢。

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天,不过秋雨已经过去了,石凳是一种干燥的温冷,天空中云很少,有太阳,非常刺眼,眼睛睁太久容易流泪。

再次悄悄回到病房,医生护士都没有发现我曾出去过,最后还是同病房的小孩告状他们才知道。

现在刚下完一场雨,石凳上铺满了水,我用手掌随意把水刮掉,躺上去没一会就感觉整块背和屁股都潮了,鞋底砰砰地拍击地面,不由唏嘘,想当初我躺这的时候,脚尖都够不着地。

“儿子。”

头顶一道阴影投下,是老高的声音,随即他的身影出现在上方:“你在这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您忘啦?司谚被车闯了。”

他一拍脑门:“哦哦,瞧我这记性。没事吧?还没来得及问那孩子咋被撞的?”

“晚自习回家,他骑自行车过三岔路等红灯,结果从后面被车撞飞了,直接蹿进从对面开过来的另一辆车底下,幸好……”我心有余悸道,“不然完蛋了。”

老高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完有指着我手里的尿壶,“你一直捧这玩意干什么。”

我把尿壶往空中一抛,接住,手指勾着提手:“我的新款手提包。”

老高竖起大拇指:“够时尚,找不着厕所还能拿来应急。”

“爸,您上医院干什么?”

老高:“开点降血压的药。”

见老高手里没拿东西,我坐起身:“走吧,我陪您拿药。”

他厚实的手掌按在我肩上:“不用,你去看那孩子吧。”

“看完了,现在有他妈照顾,我待会再去。”我说,“爸,你别单看一种病,你那高血压都治几年了,看来看去开的药都没差,还不如先挂个专家号,瞧瞧更年期老是忘事是怎么个事,你这两年的记性……脑白金当水喝都没效果。”

“臭小子,少贫嘴,”后脑勺被拍了一记,老高道,“自个儿身体你爹我心里有数,安心把学上完再说,半大小子跟个老头似的爱操心。”

第二天,我申请了这周晚自习离校的请假条,来到医院,天黑的越来越早,医院大厅相比白天来说人少了三分之二。

轻车熟路来到住院部,病房内前两个病患拉开帘子面对面唠嗑,最里面靠窗的病床是司谚床位,隔帘已经拉上,我估计他还没睡,走进一看,果不其然,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高考必背文言文18篇,因为没有眼镜,眼睛眯起,眉头皱得死紧。

我书包一扔,拖来一把椅子面朝靠背的胯腿坐下,正式开启今日的促膝长谈:

“我爸有事瞒我。”

“你来啦……嗯?瞒你什么事?”他把正在看的那一篇做了个折页,合上书,问道,“要吃蒸山药吗?妈妈今天特地蒸了很多。”

我伸手:“来一个。”

他从三层铁皮饭盒里挑出一个最大的放到我手上,拿到手里还是温的。

“谢谢四眼。”接着我又补充道,“也谢谢你妈。”

“……不用谢。”他见我直接上嘴啃,有些无奈,“你不剥皮吗?”

我明白四眼这是洁癖又发作了。

“有什么好剥的?麻烦,又吃不死人。”

他不解:“可是以前吃山药,你都会剥皮。”

“祖宗,以前和你吃的都是烤山药,那玩意不剥皮吃了一嘴灰,皮还硬,我饿疯了才啃那玩意的皮。”我打住话题,“等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别打岔,我说到哪了?哦,我爸有事瞒着我。”

“他瞒你什么了?”司谚问,随后又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他是谈朋友了吗?”

“咳咳咳……不是!”我好容易才没被山药噎死,端起水杯往嘴里猛灌一口,“意难忘看多了吧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

老高要是给自己找个伴,我是双手赞成。当初他硬是把我赶去住校,给自己搞得像是空巢老人似的……这么想来,他要求我住校那会儿就不对劲了。

“大概是什么事?方便说吗?”他询问。

“我怀疑他得不治之症……呸呸呸,重来,我怀疑他生病了,但不告诉我。”我边说边回忆道,“我偷偷翻过家里的药箱,除了他的慢性病药和补脑药,其它也就治感冒咳嗽的。”

司谚:“高叔叔身体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都是些老毛病,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眩晕症,对了!他更年期,记性特别差,还总是拿不稳东西,摔过好几个碗,手脚不稳这个应该是关节炎问题吧?”我继续说道,“以前也有腰疼腿疼脑袋疼的毛病,偶尔也会忘事,但是从来没近两年严重。”

我隐隐有些忧虑:“有几次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遛狗溜了多长时间都察觉不出来,就像没时间观念一样。”

“高叔叔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这年纪的老年人确实忘性大,我外公也是记不住事,每次回去都以为我才初中毕业。”司谚建议道,“要不让高叔叔吃点补脑的保健品试一试?”

“吃过,简直是当饭吃,什么安神补脑液、补脑安神片、茸血补脑液、脑轻松、补脑丸、脑白金家里都有。”

“啊?这么多吗?吃太多会不会对身体不好?”司谚说,“会不会补过头了。”

“……也不是一次性全吃。昨天不是在医院碰见他吗?让他顺便挂个专家号瞧瞧,死活不去,还跟我犟嘴,嫌我啰嗦。”我吐出一口郁气,“一把年纪了还让我这个小辈操心,真是不让人省心。”

“啊——”我倒在床上,隔着棉被压着他腿,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办。”

司谚拍着我背安抚道:“别想得太遭,高叔叔平时看上去很精神,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

“那可不,讲句话中气十足,跟撞钟似的。”

“你问过他是生什么病了吗?”

“当然问了,说东他扯西,说西他装耳聋。”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也是这样吗?”司谚笑道,“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装听不见,要么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倒没说错。”我厚着脸皮承认。

“如果他真的生病了,但又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吧。”他说。

我:“他什么也不说,我自个儿在那猜来猜去,不是更担心?”

“那么,你直接把这句原封不动对他说一遍,说不定他就会告诉你了呢?”他说道,“反正都会担心,比起猜来猜去不确定的答案,直接提供把事情说明白不是更好?”

“有道理,找个机会跟我爸好好聊聊。”

“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吗?晚了赶不上公交了。”

“谁说我要回家的?”我拍了拍身下的被子,“我费这么大劲出来可不是回家的,让我爸摊牌的事可以之后再说,也不差这几天。”

“嗯?”

“我要在这住下。”我告诉他,“我跟阿姨商量好了,晚上我陪床。”

“不用了,我现在能下床了,不用陪床。”他毫不犹豫的拒绝,“而且,你第二天还要上……”

我做出打住的手势:“停停停,病号没有发言权。”

“我可是磨了你妈好久她才同意让我陪床的,你别白费功夫了。”

他妈那么难搞的我都搞定了,小的更是轻松拿捏。

司谚小声嘀咕:“是没有人权吧……”

“知道就好。”

“会影响你白天上学的。”

“你晚上除了睡觉起夜还会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挑灯夜战学习。”

司谚:“不至于。”

“那不就成了。”我一锤定音,“我只是防止你有突发情况搭把手的,再说了,你现在身体情况挺好的,只是观察期,好伺候得很。”

“可是你睡觉会打呼啊高亦,我睡不着怎么办?”

我:“四眼,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弯起眼角,神情柔和:“高亦,谢谢你。”

“嗐,这人怎么这么见外,真想感谢我就……”说完我起身,把脸凑过去,指着脸颊小声道,“亲一个。”

“呼——”

耳朵被他吹了口气。

“你要亲就亲,不亲拉到,对我耳朵吹气干啥?”我捂着耳朵控诉。

司谚眼底含笑:“你刚才太像流氓,我下不去嘴。”

“嗐,瞎说什么大实话!来来来,给爷啵一个。”

“等等!有人。”他伸手挡住脸。

我顺势往他掌心一啄,惊得他手一缩,拽下他的手,攥住不放,安慰道:“没事,帘子挡着。”

说罢飞快往他嘴角一啄。

“喂!”他压低声音斥责,“你胆子太大了!”

我笑嘻嘻道:“这样才刺激。”

精品店的塑料袋随步伐沙沙作响,想起里面玩意的外包装我就咬牙切齿,哪个大傻帽包上的粉色爱心包装纸?!

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不想有回头客了是吧?

要不是时间紧,我当场就得让人拆了重新返工,他妈的还贴了个玫红色的拉花!我真是服了。

时间快到了,今天四眼出院,耽搁一阵,顾不得找茬,我急忙加快骑车速度。

一路上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那酸掉牙的粉色爱心包装纸给撕干净,直接送就完事了,转念一想,五块钱包装费不就白瞎了嘛!

刚给自行车落好锁,抬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光头走出来。

我迎上前,双手合十鞠躬:“阿弥陀佛,恭贺小师傅康复出院。”

因为头上有伤,为了方便,司谚一番纠结后还是把另一半头发全剃了。

其实这一年司谚已经逐渐接受胎记会偶尔露出来,不再像以前一样严防死守,虽说刘海还留着或多或少的遮一点,但也打薄了不少,比起以前的厚铁刘海简直是质的飞跃。

平心而论,他光溜着脑袋也挺顺眼,以前是四眼学生仔,然后当了两天时尚前沿的阴阳头杀马特,现在直接剃度出家。

见只有他一人,我奇怪道:“阿姨没来?”

“嗯,她最近因为照顾我,请假次数太多,工作也耽搁了,给我办好出院手续就赶着去加班了。”

“哦,难怪。”我感叹,他妈一个人把儿子也是不容易。

在路上,他有些不自在的低头,时不时摸着脑袋。

“小师傅,请问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

“为何你神情中带有一丝拘谨?”

“就是……”他语气吞吐,“感觉有人……盯着我看……”

“好办,”我把头上的鸭舌帽扣到他头上,“帽子一戴,谁也不爱。”

他压低帽檐,舒了一口气:“谢谢。”

“老嘴老脸的,甭客气。”我把装有礼物的袋子递给他,“这是代表组织慰问你的出院…不对,出家礼物,请笑纳。”

“礼物?谢谢。”他好奇地捏了捏袋子,“里面是什么?”

“嗯……直接拆,别问。”

司谚将礼物盒从袋子里拿出来,看到时愣了一下。

我不忍直视那坨爱心粉色,催促道:“快拆快拆。”

“好。”他低头从粘胶处开始,一点一点的抠开。

我催促:“直接撕就行。”

他动作不停:“万一动作太大把里面的东西撕坏了怎么办?”

我:“不会,快把那张丑纸撕走。”

他拒绝道:“不要,我要留着。”

“?”我迷惑不解,“留着干什么?嘲笑我吗?好你个秃驴!一肚子坏水!”

他慢吞吞道:“高亦,你不要和我吵架,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要保护好大脑。”

“……我什么时候跟你吵了?”我一下子哑火,闷声不吭气。

现在想起来还牙酸,礼物买到手后,还额外花了五块钱找精品店包装,结果……

“p4。”他眉眼微扬,惊喜道,“你送我的吗?”

“不然?我送谁?送给大葱磨牙?”

我把耳机插上孔,递过去:“耳机一戴,谁也不爱。”

光头加鸭舌帽,再加耳机,中国有嘻哈,装逼第一名。现在就差墨镜和金链子了。

我竖起大拇指赞道:“巨酷巨有范!”

我摆起摇滚手势,边比划边唱:“呦呦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我说煎饼你说要。”

“……”

“说啊你。”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道,“掌声在哪里?默契在哪里?”

司谚:“……要要要。”

“动作要跟上,再来——a!”我继续狂甩手臂,“哟哟切克闹——”

司谚:“有人来了。”

“欢迎第一名观众!”

“高亦,真有人来了。”

“……”我立刻闭嘴,勾着他肩膀,带到停车处,沉默的解锁,倒车扭转龙头,蹬着脚踏飞速离开。

今天是个好天气,行道树的叶子才刚开始发黄,雨过天晴的空气带着股潮湿而凉爽的气息,阳光正好,秋高气爽。

这时间段马路上车流少,下坡路即使后座驮着司谚,也能尽情加快骑行速度,时不时用大拇指拨响车铃,等红灯间隙回过头对他道:“喂,四眼,你怎么不讲话?”

“因为我在听歌。”

我谴责:“吃独食,都不带我”

“才没,正要问你听不听歌。”他下巴磕在我肩上,鸭舌帽被撞了一下,他赶紧按住扶正,举着一只耳机到我面前,问,“你要听吗?”

“啧!现在才想起亡羊补牢,你怎么不等没电了再叫我听?”

他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高亦,你话好多。”

“你嫌弃我。”听了半分钟,我说,“我要点歌。”

“想听什么?”

“让我想想p4里下了些什么,反方向的钟,就这个。”

他调出歌曲,把另一只耳机也塞我耳朵里。

我有些好笑:“……塞一只就够了,塞两只,你是生怕我听不见车喇叭?我可不想医院七日游。再说,你没看过步步高广告吗四眼?人家小情侣约会是怎么戴耳机的。”

“哈哈哈,我忘了。”他说着摘下一只耳机给自己戴上,过了一会在我耳边小声哼哼

“奇了怪了,怎么骑着车还有蚊子?”

司谚:“哪里有蚊子?叮到你了吗?”

“那倒没有。”我勾起嘴角,调侃道,“就刚刚在我耳边哼哼的蚊子。”

“……”

突然肩头被咬了一口。

“欸——你干嘛呢司谚?报复?”

司谚满脸无辜:“蚊子咬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由腹诽,如今的司谚今非昔比,越长大越不好逗弄了。

“得得得,要不再咬上几口?我血条厚,十口八口都没问题,请随意。”

他小声嘀咕:“是皮厚吧。”

“你这嘴皮子,一年赛一年利索。”

他慢吞吞道:“近朱者赤——”

我俩同时开口:“近墨者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没有眼镜,司谚只能眯着眼睛看前方的来往车辆。

“你要带我去哪里配眼镜啊?”他问道。

“永军巷。”

“为什么要去哪里?”他戳着我后背,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回头,“绿灯了,可以过了。”

我左扭龙头,蹬起脚踏板:“当然是因为那家实惠,我一家一家问过价格,同样160的折射率就他家最划算,而且我提前跟老板砍过价了。”

“这样也行?”他疑惑,“可以提前砍价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怎么跟老板砍价?”

“首先,看脸色。”

“嗯?”

“先分辨他神情是纠结,还是为难,还是生气。比如我价格对半砍,假设眼镜价格是800一副,我会说,800太贵了,350吧老板?”

“老板当时脸都垮了。我说,我是学生,给我便宜点吧。”

“他怎么回答?”

“他当然是不同意,直接说学生也不能便宜,这个价格成本都找不回来,还倒贴了。”

“我便加价400,他不同意,但让步说给我八折优惠,640。”

“这时候学问就来了,换做是你,你买不买?”

“会买吧。”

“我就知道。”我放慢骑速,“你这时候必须不为所动,不能被他的提议诱惑!他说八折你就说五五折。”

“记住,态度一定要强硬。”

司谚:“然后呢?”

“适当加价,看他脸色要是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就说:这样吧,咱也不啰嗦,一口价,六折,同意我就在你家配眼镜,不同意就算了。”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走人呗!又不是只有他一家眼镜店。”我说,“我多砍几家不就成了?总有一家好砍价的。”

“如果换做你,老板拒绝两次就点头买了。讲价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要敢说敢压价。”

司谚点头:“嗯……”

“硬气点,态度强硬点。不会?赶周末我们去菜市场逛逛,看那些大姨大爷怎么砍价的。”

“好啊,”他抱着我腰,下巴抵在我肩上,风声呼呼在耳边越过,“希望到时候高三周末不补课。”

“周末还上学?没人性,翘课翘课。”我在一旁出馊主意,“不对,直接请假,就说你要去医院复查。”

“我才不要,”他拍了拍我的头,叮嘱,“你也不可以这样说谎。”

“知道了,三好学生,我说着玩的。别老拍头,我要是不长个儿了,可天天趴你家门口喊你负责了。”

到了眼镜店,我们进去,提前再跟老板核对了一遍价格,确定后老板就领着司谚去验光,我在展柜前挑选眼镜,脑内模拟他戴各种款式的眼镜模样。

等他验光出来,我们一起在柜台前挑选镜框。

“嚯——银框的好看。”

“这个金丝镜也不错,要是有头发就好了,梳个大背头,打个发蜡,妥妥的职场精英。”

“你每个戴了试试。”

“哈利波特同款,也不错,你先戴上,嗯……压鼻梁,算了,下一个。”

“这个不行,跟你原来的老头同款老花镜有什么区别?你自己戴了对比看看,是不是又重又大。”

他犹豫:“可是银色的,颜色太亮了……”

“亮点好啊,跟卤蛋头一配,晚上都不用开灯了。”

“欸欸欸,开玩笑的,别生气,银色这副你戴了是真好看,你脸又白,简直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瞧瞧镜子里的帅小伙,够不够靓?”

司谚怔怔地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他头上裹的纱布网替换成面积更小的纱布贴在一侧头皮,鸭舌帽也不能完全遮住附近几处未愈合的轻度擦伤,脸已经消肿了,颧骨还保留的结痂。

“我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我问。

他垂眼不再看镜子,重新戴上鸭舌帽,轻声道:“没有头发,光秃秃的,脸上又几乎什么遮挡也没有。”

我沉进行一番思索后,说:“走吧,待会陪我去做件事。”

最后还是选择了更为小巧轻便的银框镜,老板约定好取新眼镜的时间后,我带着他骑上车,目标明确的一家理发店,直奔而入。

“老板!老板!来活了!人呢?”

里间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来啦,要剪什么发型?平头还是圆寸?”

“来个全店最潮的光头。”

老板:“……光头哪有潮的,为难我呢弟弟?”

“大哥你先给我剪,效果出来你就明白,什么叫时尚。”

司谚拉住我:“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剃头发?”

将司谚按在后方椅子,有样学样拍拍他脑袋:“坐好了不许动。”从兜里掏出一根阿尔卑斯,塞进他嘴里,“乖乖吃糖别乱跑。”

司谚:“……”

理发师拿着推剪在我脑袋上比划,我催促:“老板,你推快点啊,别给人等急了。”

“急不得急不得,理发不能催,效果不好。”

“我这张帅脸随便剪都是一道风景。”

毫无技术含量的光头十分钟不到就出炉了,我摸了一把光秃的后脑勺:“你看,我没说错吧?帅吧?来件袈裟我就能当少林寺扫地僧。”

理发店老板:“弟弟,扫地僧不披袈裟,那样扫地不方便。”

回去路上遇到路边卖气球的,买了个纯色没图案的,拴到司谚手腕上。

“三个光头,都能凑一局斗地主了。”

两光头同时进学校是件引人注目的事。

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打量,对于司谚来说是个不小的压力。

“不认识的可能会认为我们是从寺哪座庙转来读书的和尚。”我尝试用胡言乱语缓解司谚的紧张。

他仅仅是“嗯”地反馈一声,垂头走在我后方。

我倒退两步,隔着书包往他后背猛得一拍,鼓励道:“打起精神小伙子!”

我手上力道不轻,他被我拍得一激灵,吓了一跳。

“……好。”他应道,微微仰起头,可视线依旧时不时垂落地面。

面对这种状况我也没别的好对策,实在是爱莫能助,只好抓起他的手,搭我脑袋上,说:“别瞎紧张了,给你摸摸,什么感觉?”

“有点硬。”他干巴巴的回答。

“正常,我头铁。”

他突然弯起眼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笑,好奇怪。”

柔软的掌心抚在我头顶,再次轻柔地摸了两下,便移开了。

我:“想笑就笑,愿意笑说明心情好。”

“四眼,别太担心,人的适应能力比你想象中还要强,日子久了人家不盯着你看,你说不定还不习惯。”我补充道,“也不对,大家都是头两天图个新鲜,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呗,他们还没有这么漂亮的脑袋和胎记呢!”

“高亦,谢谢你。”

“嗐,客气啥。”我大咧咧揽住他肩膀,“走,顺道去看看你宿舍啥样。”

在高二下学期文理科分班时,司谚选了理科,搬去了独属于高三年级的教学楼。自从他步入高三,便开始了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备战高考模式,我们很少能抽出时间相处,高三年级的午休是集中在教室,唯一不同的是司谚办理了住校,晚上不用回家,也不用赶早起床上学。

即便我俩都住校了,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时间聚一聚,约会地点不是他房间就是我房间,各自占一边桌子,我早早把作业应付完后,抽一本躺床上翻看,而他的压力显而易见要重得多,成沓的试卷与习题,已经自顾不暇的司谚,当然管不了我,我也乐得轻松。

期间有和老高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他只是稍稍松口,告诉我他确实生病,但不是绝症,对正常生活影响不大,让我别担心。

我当然不能满足这点挤牙膏一样的回答,不过最后老高松口,同意我在下学期办理走读。

这样可以照应他,不然一个空巢老人,哪天摔一跤身边能扶的人都没一个。

“啊——肚子疼,想做蛋糕了。”张庞在自己的储物柜翻箱倒海,然后手伸进我敞开的储物柜,“高总,借点纸。”

我躺在床上:“自己拿。”

张庞掏出我的卷纸,开始扯,眼见他越扯越长,我实在忍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欸欸欸,你扯哈达呢?”

张庞:“拉屎嘛。”

我:“谁家拉屎扯两米纸?”

寝室长和王国庆同时举手:“我。”

舍友a:“我。”

舍友b:“我我我,还有我。”

有靠山撑腰的张庞立即挺直腰杆,理直气壮:“看吧,大家拉屎都用这么多。”

我:“咱宿舍啥时候多了五头大象,屁股这么大?”

寝室长毛巾往肩头一甩:“你说我们是怎么忍他这张嘴两年多?”

王国庆:“可能是他爱干净吧。”

舍友a:“当时班干部选举时候我就说卫生委员该他当。”

舍友吧:“你也不看看咱宿舍每月都评优秀宿舍是因为什么?”

寝室长:“你们记得他口头禅是什么?”

舍友b:“‘臭袜子洗一洗,臭鞋子拿出去,咱宿舍要做臭豆腐吗?’”

王国庆接话:“还有还有‘这桌子准备养猪吗?猪圈比这都干净。’”

“我们真是宠他。”

“他洁癖可不是一般重了。”

“对,一星期就要换一次床单被套。”

“我们说他洁癖,他还找借口说是学长有洁癖。”

“有洁癖的本来就是司谚!”我辩解,“你们看这学期他没来午睡,我床单不就没换?”

“等会,我不是谴责张胖子拉屎费纸吗?怎么一个个反过来说我洁癖。”

张庞把纸当披帛挽在臂弯,轻哼一声,白眼一翻,矫揉造作地捏起兰花指:“抠门男人,以后讨不着老婆。”

我轻嗤:“切,笑死人,老婆需要我主动讨?我脱单了你们都还一个个耍光棍。”

几人面面相觑:“听这口气……”

舍友a笃定道:“他谈了。”

舍友b:“我扣着屁眼发誓他绝对有对象!”

“是谁?”

“什么时候?”

“咱们班的?”

“隔壁班的?”

“咱学校的?”

“漂亮吗?长啥样?”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没有,散了吧。”

“心虚了。”

“他摸鼻子了!”

“他不敢看我们!”

“他在撒谎!”

“他有了!”

简直越说越离谱。

我实在忍不住吼道:“有什么有!!又不是怀孕!!!!!”

众人齐声:“他、急、了。”

妈的,我一张嘴,对五张嘴,当我是诸葛亮舌战群儒吗?!

服了,一堆大老爷们,八卦得跟村里嗑瓜子的老头老太一样。

我破罐子破摔:“对,有了,行吧。”

“别问是谁,问也是白问。只有一句,我确实谈着,其余的没了。满意了没有?”

“喔喔喔喔~”

寝室长:“看来不是咱们学校的。”

舍友b:“肯定的,我都没见过他跟哪个女生走同道上。”

王国庆:“异地恋?”

张庞拉开门:“人有三急,先走一步,国庆,等我回来告诉我他对象是谁。”

王国庆:“怪不得之前周末总约不出来,原来是跟妹子约会。”

舍友b:“下次周末带着对象一起来聚聚呗。”

我不假思索拒绝:“没门,想都不要想。”

舍友a坐在寝室长旁边小声对他说:“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妻管严。”

“在我背后蛐蛐啥?”我往床上一躺,“懒得理你们,一群光棍,呵。”

四人面面相觑:“他在嘲讽我们我?”

舍友b:“大胆点,把吗去掉,他就是在嘲讽我们。”

高二下学期,我如愿办理走读搬回家中。

“爸,我都住回来一个月了,加上假期都快两月了,您就别瞒,您到底是得了啥病?”

“本来也想着这几天告诉你,这不是忘了嘛。”老高云淡风轻的点了支烟,咳了两声后又把烟含在嘴里。

“不会是肺癌吧?咳嗽了还抽烟,”我一把从他嘴里拽走烟,往桌上一碾,“还有早上刷牙,每次咳得要把胃呕出来一样。”

“不是,那是慢性咽炎。”老高一脸肉疼,痛心疾首,“那是松木桌啊儿子,你别糟践咯。”

“你自个儿糟践身体都不见你操心成这样。”

“爸,别瞒了,家里都被我翻个底朝天了,越翻不出东西越有问题,当这么多年警察了,还是你教我的,房子越干净,嫌疑越大。”

“……不孝子,教你这些感情全用我身上了?”

“你不说我就猜了。”我说,“肺癌?脑癌?肝癌?前列腺癌?早期还是晚期?能治吗?”我不太想说这些晦气病,可老高这滚刀肉一样的,又不能刑讯逼供,头疼死了。

“打住,停停停,别癌来癌去了。”

老高坐在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抹了把脸:“阿尔茨海默。”

“什么?”

他嗓音太小,我不由得问出声。

“阿尔茨海默!”他乍然提高嗓门,“老年痴呆!”

阿兹什么玩意儿?

我呆立片刻,后一句倒是听懂了,老年痴呆?会流口水歪嘴的那种?

我不可置信道:“老年痴呆,你才多少岁啊爸?”

老高:“跟年纪关系不大,还有三十多岁就得的病例。”

“这病怎么染上的?”

“谁知道,可能是遗传吧。”老高往沙发靠背倒去,仿佛病不是他得的一样。

“要咋治?”我拖着凳子坐在他对面,“医生怎么说?”

“别一副死了爹的样子,”老高笑着试图缓解氛围,“就吃药呗。”

“这病……折腾人。”他面上还挂着看似轻松的笑,“我当年接过的案子……不少是得这病自个儿走丢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家人实在看守不住了,只能锁着,锁着也不会消停,砸窗、砸门,能摔的东西都摔个干净,还有往嘴里胡乱塞东西的……连邻里街坊都不得安生,最后报警,我们也没法子啊,只能劝导调解。”

“嘶——我跟说这个干啥,我现在只是早期,积极吃药,以后或许不会……”

“治,”我打断他,“咱们去首都、去上海、去南京,多跑几个大城市,总有个能治的地。”

“你发现这病多久了?”

“也就一两年。”

“就诊记录呢?你藏哪去了?”

老高:“早不知忘哪里去了。”

“你瞒了我两年,眼见实在满不住了,你才说,是不是?”

“你要学习嘛……”老高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爸!你为什么不早说?”

“当然是不想你担心嘛,我儿子学习够辛苦了。而且,医生说这情况不严重,按时吃药控制就能缓解病发。”

“您别找借口,你要是早点说,我生活上还能照应着你,你当初非要我住校,就是这个原因是吧?不想给我添麻烦,是吗?”

我这话确实有一半无理取闹,我又不是医生,我治不了他的病。

“你还是学生,你还小啊,你都还没成年啊儿子。”

“不管什么原因,你都该早点说。”我道。

“儿子,这不是你能管的事。这事得由医生来管。”

“他连病都治不好!说什么只能缓解,他能管个什么?”

“别激动,不是什么大事,爸一直按时吃药,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吃药,不会拖累……”

“爸!你说什么话?!到底是谁拖累谁?”

“我养你不是为了养老。”老高沉默一瞬“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毕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再组建一个家庭,我空闲的时候可以帮你们带带小孩。”

“我不希望你来伺候我,那是护工的事,我的儿子只需要健康快乐的长大就好了。”

“我就这点心愿。”

老年痴呆。

我对这个病的浅显了解,仅止于电杆和街道墙上斑驳的寻人启事,七八十岁的老人照片印在上面,黑白的,仿若不详的遗像,照片下几行字注明名字某某某,是寻人者的父亲或母亲,老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某地走失。最后落款寻人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以前看到只会事不关己的一掠而过,如今我开始想象,以后我也许会成为大街小巷粘贴寻人启事的其中一个。先是报警,失踪人口登记,然后举着一张照片,挨家挨户敲门,问有没有看到这么一个人,照片上的人眼神呆滞,像是灵魂早已不存在躯壳里。

即便如此想象,我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焦急,即使预料到前路阻碍重重的将来,目前的感觉,也只是有股郁气堵在心口。

阿q精神的想,幸好不是什么绝症,已经是自己众多设想中最出乎意料,但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那时老高已经病得记不起自己家在哪,那么我得把家的地址和我联系方式的缝在他的每一件衣服上。可能未来他都不会用筷子了,那我得一勺一勺的把米饭喂进他嘴里。

很难想象他会变成那副模样。

但现在,老高还是个生活能自理的中老年人。

不对,不太能自理了,他的时间是紊乱的,病症初期的症状已经在他身上彰显,他开始记不清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天,记不清今天有没有出门,即使过会儿能记起来,所有日常活动在他面前变得吃力。对了,他有时还辨认不出时钟时针分针的指向。像病变的松树,先是针叶枯黄,然后是掉落,外皮更加萎缩,裂开,整棵树枯萎,轻轻一撬就能连根拔起。

谁也不能确定这个疾病是一天一天的累积加重,还是在某天猝不及防地恶化。

人身安全,家里的厨房门加装了一道锁,我不在家的时间那道门就锁上。

每到放学,我便以最快速度骑着车离开,半路买好两人份快餐,回到家匆匆忙忙的开饭。

我开始变得忙碌而思绪游离,我并没有信心照料好我的父亲,偶尔我会质疑是否该完成学业?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想转学。”某天吃完饭我突然这么宣布道。

“咋回事,”老高逗弄狗的手停住,起身坐会餐椅,在我对面,问道,“好端端的转啥学?被人欺负了?”

“不是。”我否认,“就感觉……四中离家更近些。”

“你才是老年痴呆吧儿子?”老高道,“嫌远就去住校,周末再回来,谁家孩子像你这么匆匆忙忙的,你爸我还能挺几年,年纪轻轻少操心了。”

我皱着眉,心想我哪里放得下心住校。

“下学期,你就高考,你要高考了。”他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念叨,“最关键一年,你去四中那破烂学校?”

什么高考,他真的糊涂了,下学期我才升高三。

“我来。”我截住他的动作,抢过一堆碗筷,“四中哪破了?你别胡说八道了爸。”

“跟重点中学一比确实破。”老高理所当然,“别再有这个念头了,知道你担心我,但我自个儿身体,我自个儿有数,天天吃药控制着,还不到最糟的时候。”

转学到念头不了了之,忙碌肉眼可见的。

不用司谚催促我都能第一时间完成作业,当然,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高三的压力随着高考日期的推进逐日递增。

他们班教室后门黑板每日更新的高考距离日期逐日递减。

这种倒计时我向来觉得晦气,跟死亡倒计时一样。

与此同时,我开始思索,对未来感到迷茫,还伴有一丝不知名的恐慌。

这股恐慌来自对未来生活的未知。

不可否认的是,老高的病情还是打断了我对未来的朦胧设想。

此刻的未来,在我眼里的变得既清晰又朦胧。

我们永远无法肯定预测未来走向,我一直以为我会按部就班的毕业,考上大学或考上某职业学院,学一门技能,我没有梦想,和大多数目标不清晰的同龄人一样,被父母老师推着赶往下一个终点和。

此刻在背后推动我的人早已力不从心。

这也许就是我对未来感到恐惧的原因。

脚下的路不再变得踏实而平坦,未知的迷雾笼罩我和我的家庭。

我仿佛在一瞬间结束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涯。

不可否认,老高长达两年来对我的隐瞒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即使知道病情,我对此也束手无策。

座机响了。

我跃过沙发拿起听筒。

听筒内传来的声音很轻:“喂?是高亦吗?”

“说暗号。”我大葱在我小腿那扒拉,用肩膀夹住听筒,把狗抱起来,“臭鱼臭鱼我是烂虾——”

电话那头传带着笑意的回答:“皮蛋皮蛋我是完蛋。”

我:“你那边安顿好了?”

司谚高考结束,预估分数后第一志愿选择邻市一所知名高校,可惜七月高考成绩公布,分数线还是差了一点,有些遗憾的选择第二志愿填报的临海城市的大学。

火车路程时长至少四个小时,看样子他一年只会回来三两次。

“一切顺利,就是安顿好才打电话给你们的。”他说。

“你一个人能行?”我怀疑道。

“不要小看我。”随后他又小声补充,“还是有点累的,好险啊,我昨天差一点点就在车站迷路了。”

我提醒道:“注意着点,车站人贩子可不少,当心被拍花子。”

“知道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啧,还不耐烦了这人。”大葱挣扎着跳下地,我换了一边肩膀夹听筒,“还有三天才开学,你是不是计划要去看海了?”

“还不打算去。”他说,“其实海边离学校有些远,需要坐专门大巴。唔……等以后在说吧。”

“噢,那记得多捡些贝壳海螺回来,给大葱玩玩。”

那边很明显的笑了声:“是给大葱玩还是给某个人玩?”

“大葱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高亦,你脸皮好厚啊,跟大葱抢,小心它咬你。”

“不是你说的我皮厚么,我怕它那两颗牙?”

他噎住:“……你总是那么多歪理。”

“谢谢夸奖。”

短暂的电流与呼吸穿过千里距离,我们不约而同的静默半分钟,他问道:“叔叔还好吧?”

“就那样呗,不上不下的。”我语调轻松,“老实说我已经习惯了,今天又又又买了一袋苹果回来,连续一个月都在吃那玩意,我都快吃吐了。”

老高越来越不记事,尤其喜欢重复做同一件事,比如隔五分钟洗一次手,或者一天吃五六顿饭,再比如同一天不同时间买了五袋苹果,糟蹋钱嘛这不是,对于此类情况我也是头疼得要死,难道把他自己的退休金抢过来我保管吗?我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

“噢、噢、好,那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他用苍白的语言安慰道,“我在车站看到好多好多海鲜特产,等回去我把行李箱装满带给你,好不好?”

这哄小孩的口吻,真是……

“当然好,谢谢四眼。”

“我留给你的笔记和书记得时常翻出来看。”他在那头叮嘱道。

“嗯嗯。”

他加重语气:“你不要敷衍!”

“知道啦,我一定熟读背诵,等你回来抽背默写。要是我背不出来,你就拿小树枝抽我。”

“我才不体罚。”

“好,文明人,等你回来口头教育我。我要去做饭了,挂了,拜。”

“……拜拜,高亦。”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觉得离谱,当初司谚居然异想天开想要留下来,读本地大学,帮我一起照顾老高。

他怎么那么天真?

幸好他得知老高病情的第二天,同时也是提议的第二天,录取通知书就送到手上。

他怎么那么天真啊。

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同意,老高也同意,他家里人决定不可能同意。

非亲非故的,他疯了吧?属实是异想天开。

老高从屋里头走出来,面目严肃,不苟言笑,他径直走向厨房,拉开碗柜。

“爸,还没到饭点。”

灶台上还留着我切一半的萝卜丁和姜片。

我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沙发上坐着,打开录音机,换上一盘新磁带,咔哒合上,塑带细微的轮转,嘹亮的歌声从录影机中传出。

他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浓烈的阳光炙烤在他身上,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我走过去,拉上窗帘。

病情恶化不过是瞬息,所有小家具都被移除,空荡的犹如经历一场洗劫。

他躯壳的魂魄和这个家一样空荡,仅凭残酷而未曾规训的本能在现实世界横行。

医生说这并不是个例。有些病人也许患病十几年才会突然恶化,而有些病人不过两三年。

我的第一次情绪爆发始于半小时前。

我给他喂饭。

突然他停住咀嚼,扭开头他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我习以为常的用勺子将碗边沿的饭粒聚拢在一起,这两样都是不锈钢的材质,勺子刮挠的声音大了点,令他感到不适,于是他大叫了一声,闭上嘴,抬手差点把碗打翻,汤菜不可避免的溅到前襟。

才吃了四分之一的量。

我把碗拿走,等会再继续喂他。

我很饿,也很累,站在灶台前,饭菜不能放在餐桌,当然也没有餐桌了。因为上周他吃到一半,突然把掀桌子掀了,汤、水、油、米、菜、肉,洒了一地,他踩着地上的东西,滑了一跤。

最后把他关在卧室,用洗洁精拖了两遍又用毛巾擦了一道,地板才能走人。

饭菜大口大往我嘴里塞,不能耽搁。他要是等急了会去咬遥控器,他不肯让我把遥控器藏起来,要是见不到那玩意又得大吼大叫。他的一切行为都如此的不可理喻,如此的莫名其妙,古怪而癫狂。

我只想快点把肚子填饱,然后把一碗食物迅速而又在避免呛到他的前提下,全塞他肚子里。

第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果断转学,这不尴不尬的时间。实验一中太远,繁忙的课业足以挤占我三分之一的精力。

老高一整夜都没个消停,从莫名其妙的大吼到打砸,再这么下去邻里早晚的找上门。

他躯壳里温顺和蔼的灵魂被某个不知名邪恶生灵侵占,肆意挥霍无穷的恶意与暴虐。

恶意与疯狂的灵魂之火在他体内焚烧,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温良和蔼的父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说到哪里了?

噢,吃饭,对,我吃饭间隙,他突然跺起脚,随后站起来,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就这样蹲下。

炒青菜的香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屎尿味。

浑浊令人恶心的黄褐色液体顺着他裤管淌下,在脚下聚集了一小片洼渍,更多的是洇在裤子上,大腿内侧与后臀裤子,垂坠着、流淌着。

耳朵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在耳边敲了一次极其响亮的锣鼓,尖锐的噪音穿透我的大脑,我的手因气愤而颤抖、哆嗦着。

为什么?

“到底会不会!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我说过多少次!多少次?!”

我把他拽进卫生间,动作粗鲁的、蛮横的,我让他站在旁边,我踩着蹲坑,脱下自己裤子,外裤、内裤、光着屁股蹲下去,又拉起裤子站起,再次脱下裤子,再次光着屁股蹲下,我一边动作不停的重复,一边说着——“拉屎!拉屎!往这里!看懂没有!看懂没有!脱裤子!脱裤子!!”

他呆滞的站在那里,像马戏团台下的观众。

他的身体与衣物不再是熟悉二手烟味和洗衣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尿味、屎味、饭菜汤水泼洒后干涸的油腻腥味,混杂一起包裹住他的躯体,就像他的躯壳内部早已被另一具陌生丑陋的灵魂寄生。

他不是老高,他还是老高。

“喂?”

“高亦吗?”

不然还能是谁?

“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跟你通话了。”

电话当然打不通,我不在家的时候电话线都给拔了,顺便把电话也一并收起,免得被我爸当作手雷扔。

“妈妈今天包了饺子,她刚才去敲你家门啦,但是你不在,如果你听到留言,可以直接下楼去我家拿。”

没听到,知道了,明天再去拿,放一天坏不到哪去。

“生饺子记得拿去冰冻。”

谢了。现在我更想把自己塞进冰箱。

“如果你听到留言……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

……

再说吧。

“那……我挂了,拜拜。”

拜拜。

嘟——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跟我一样坐在地上的狗。

毛茸茸的狗脑袋在手背上蹭,然后又贴着我原地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给它洗澡了,灰毛一小簇一小簇的打结,还有背部毛发上沾染得已经发黑的食物残渣,流浪狗一样,跟捡回来时更像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它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好动,更多时候是静静地趴在它熟悉的几个固定角落。

“大葱。”我放下怀里的电话机,把盘得发麻的腿拊直,举起它,抱在怀里,和第一次带它回家那样,没重多少,还是小小一只。

“今天吓到没?”

我揉着软趴的灰黑耳朵,它安静地趴在我膝盖上,慢悠悠甩着尾巴,不予回应。

指尖戳着它黑鼻子,指责道:“针鼻大点胆子,随便什么声响就吓得,找你半天,狗毛也不见一根……算了,也没指望你看家护院。”

“通知你一件事,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严肃点!”我捧起狗脸,强行把它揉醒,“给你找了个新家。”

“这里,现在,养不了你了。”

“家里估摸着太平不了,大家没功夫搭理你。”

“给你找个新主人陪你玩,你那新主人,是个会耍双节棍的蠢蛋,我前同桌,替你掌过眼,人不错,他家比这大点,住一楼外边还有个小院,可以任你拉屎撒尿,都不用特意溜你,你也不用憋屎憋尿。你觉得怎么样?”

“3、2、1——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如果有空,我也会去找你玩的。”

“老高,我刚才语气急了点,别往心里去?”

我像曾经他揽我肩膀的习惯一样,先是按摩似的捏了捏后颈处的发根,那位置老高以前提过,好像叫什么……风池穴?他这年纪的都喜欢养生,什么西洋参、虫草花,什么五禽戏、八段锦,聊起这些头头是道。

公园晨练晚练的大爷大妈还时不时扎堆讨论养生秘法,我陪老高遛狗的时候还遇见过更离谱的——几个老头上吊似的脖子套绳挂树上,电扇似的甩身子。

这不甚美观的健身方式我私底下称之为风干腊肉。

当时我还问过老高他平时锻炼不会就用这招吧?

他一副深受诬陷如蒙大冤的表情,立马否认,说他顶多就每天拍头皮一百下活络穴位,并着重说明此养生方法是他的中医朋友认证过,具有专业权威的可行性。

也不过几年的时间……

我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是客厅里仅存的唯一家具。抬手揽住他宽厚的肩膀,如同一对真正的父子。

“当爹的气性可不能这么大,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手掌下的肌肉变得松弛,我不轻不重的捏了捏,试着将他的注意力扭转到我身上,“您说对不对?”

“儿子、儿子。”他目光望向虚空处,漫无目的的唤着,“儿子、儿子、儿子……”

“在这呢!”我咧着嘴,“您可真是老糊涂啦!您儿子就在你旁边,这里,就在你面前!”

他充耳不闻,目光穿透我,固执地朝空气一声声呼唤:儿子、儿子、儿子……

“……”

我放弃了,松开他,把自己砸进沙发背。

“爸,要不喝点水,润润喉,歇会儿。”

一下午烧壶就没动过的痕迹,水杯的水也满着。卫生间水龙头把手位置也正正好好,算算时间,从我下午课到放学回家,三个小时没喝水了。

起身倒水,再坐回沙发,底下的弹簧旧了、老了,屁股一坐下去就陷进半截海绵垫。把杯口凑到他嘴边,他痴痴呆呆的半张着嘴,空无一物的眼神,半响,他转过头,浑浊的双眼盯着我,犹如墙上的假鹿头标本,毛骨悚然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身影陷进去,被那双眼睛吸进去,花白的鬓角与皱纹,浓重的时间凿刻的痕迹,他静坐着,如同一尊木偶。

“喝一口,爸,你不是找儿子吗?水喝了,儿子就回来了。”

仿佛僵持了很久,久到我感觉手的温度穿透不锈钢铁皮,水的温度如掌心同样蒸腾。

其实不过片刻而已。

把水杯灌进自己口中时,那道粗粝、干涩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掩盖住吞咽的水声:

“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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