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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愿望很简单

 

“呔——妖精!快还我四眼!”我摁住他肩膀,连人带狗被我摇得前后晃荡,“你把我家四眼藏哪去了?”

“停下,高亦快停下,大葱快掉了!”

“啊?哦。”我连忙拖住狗屁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河岸边,零星几盏路灯,四周没什么人,于是顺手把狗放回地上。

司谚松口气,扶正滑落的眼镜。

“月亮出来了,快看。”我十分生硬而刻意的转移话题,

司谚闻言,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起头,认真望了一会儿月亮。我故作认真望月的姿态,实则用余光悄悄打量身旁的人,皎白的月光与河面反射的灯光交映,以及那张看过无数次,柔和得如流水打磨的侧脸。

河岸的行道很窄,石砌栏杆防护,河水汛期早已结束,两个月前湍急的河水此刻正在黑夜中缓慢流动,颜色是浓重的漆黑,细碎的光粼粼照映在水波表面。

“我们去放河灯吧,四眼。”我说,“可以许愿的那种。”

“好啊。”他没有转过来看我,只是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流动的河面,神情温和,“可是,哪里有可以放河灯的地方?”

我指了指脚下:“从这儿,直接扔下去。”

司谚勾起唇角,笑着说:“会被别人误会乱扔垃圾的。”

“啧,稍后再议。首先——”我说,“要有河灯。”

他四处张望:“附近有卖河灯的地方吗?”

“这里怎么不来个卖河灯的?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紧急检索脑内地图,突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等我十五分钟,很快回来。”

沿街附近还有商铺开着门,我目标明确的走进一家相馆。

原路折返,从远处就见司谚站原地不停拍打小腿和手臂,时不时跺脚,徒劳地驱赶蚊虫。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与黑色五分裤,一身休闲而清爽的打扮,除了招蚊子没其它问题,大葱趴在他脚边睡着了。

“哟,对不住,把你留在这给蚊子送菜了,天可怜见的,快被吸贫血了吧?”我走过去拉他,“先离开这。”

“等等,不着急的,你买到河灯了吗?”

我将一打彩色卡纸递到他面前,问道:“喜欢哪个颜色?”

“都可以。”他回答后提出疑问,“你要用这个做河灯吗?”

“答案正确!恭喜这位同学,”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加一分。”

他下意识闭上一边眼睛,同时肩膀瑟缩了一下。

“那么敏感?”我嘲笑道,继续递过卡纸,“没有‘随便’‘都可以’的选项,必须选一个。”

于是他抽出一张红色卡纸。

红色。

巧了嘛这不是。

我将笔递给他,慷慨激昂道:“写下你的愿望吧少年,会有河神大人显灵的!”

司谚:“然后帮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然后问你——这位诚实的樵夫啊,你掉落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啊不对!”我立马改口,“这位诚实的同学啊,你掉落的是金眼镜还是银眼镜?”

“我掉的是墨镜,河神大人。”四眼难得捧哏道,接着说,“有点暗,看不清,我写不好字。”

“你没有闭着眼睛写过字吗?比如上课打着瞌睡记笔记的时候。”再说了,他那狗爬字,睁眼写和闭眼写都没区别,我用脚写都比他写的好看。

他摇头:“没有过。”

“知道了,好学生。”我牵着他走到更亮的灯下,“来这边呗。”

他打开笔帽,纸下垫着石砌栏杆,提笔顿了几秒,随即飞速写下两行字就结束了。

我:“完了?”

司谚:“嗯。”

我:“就写完了?”

司谚:“嗯,写完了。”

“这么快!你写狂草呢这是?”

“因为,愿望很简单。”

“给我吧。”我拿过他的卡纸,抬眼问他,“四眼……你希望我看,还是不看?”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我挑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背着光把纸折成帆船的形状。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帆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问:“你的呢?你不许愿吗?”

“在你手里。”我拿出他的帆船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才是你的。”

“允许你偷看我的。”

“我才不看。”他莞尔一笑,眼神清亮,“你没看过我的,那我也不看你的。”

“这样才公平。”他补充道。

我觉得好笑:“又不是买菜,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讲究公平的?”

“有必要。”

“要亲嘴吗?司谚?”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应道:“好啊。”

我们手里各自攥着对方的纸帆船,在浓郁的夜色下接吻。

“你啷个再不来快点,门就要着我砸关起啰。”老板娘放下扫把。

我把卡纸还给她:“姐姐辛苦!给,这些是剩下的。”

老板娘看一眼身旁的司谚,问我,“就是你带的另一个嘛?”

“对,还有它。”我指了指在店内四处嗅闻的狗。

“哦呦,不会乱屙屎吧?”老板娘嫌弃道。

“额……”

见我们迟疑,老板娘准备摆出拒绝姿态并撵狗。

“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它受过专业的训练,一定会夹紧自己的屁股。”

老板娘见狗已经趴下,才放心作罢:“拍两张不同背景的相片,再各洗两张是不是,帅锅?”

“对,我俩先拍一张,然后再加上狗的一张。”我环顾四周,问,“姐,有哪些背景布?”

“有得天安门、长江大桥,还有大别墅房子内景,”她说,“还有你们男娃娃喜欢的奥特曼、多啦a梦、阿童木、孙悟空。”

已脱离男娃娃队伍的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大别墅,然后扭头问司谚,“你呢?你要哪种?”

他犹豫三秒后做出选择:“嗯……孙悟空。”

“这个可以!我们可以扮演西游记里面的角色。”我拿手肘戳他,“你想扮演什么角色?八戒?”

老板娘在一旁接茬:“刚好两个人,扮猪八戒背媳妇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谚笑出声,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用手肘回顶我,“我是八戒,那你就是——高小姐。”

“……”

很少有在司谚面前吃瘪的时候,我不甘示弱回道:“行啊,你来背我,可不要像上次一样把我背趴地上去,八、戒、哥、哥。”

司谚:“……”

然后我对老板娘大手一挥:“姐,我的红盖头呢?给本小姐盖上!”

老板娘:“……”

“红盖头不有,有面纱,跳新疆舞用的那种,等下找给你。”她指着地上的狗,“那狗嘞?”

我和司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白龙马。”

老板娘连连摇头:“不得行,我这没得马鞍噻!”

我:“给它拍下一场,大别墅背景那个。”

“晓得,要抓造型不?”她对司谚道,“小伙子头发长了点,怕得露点脑门出来才上相。”

露脑门?司谚怎么可能同意,正想帮他拒绝,却听司谚道:“好。”

老板娘把他引到梳妆镜前坐着,动作利索地把头发用夹子夹起:“来喷点摩丝把脑门头发抓上去。”

我凑过去:“姐,我也要喷。”

老板娘:“你那个短毛头用了不有效果啊弟弟。”

我:“没事,喷!给头发再硬点,冲天炸的那种!”

老板娘:“晓得晓得,等一哈给你弄。”

她看了一眼镜子,问司谚:“这个是胎记哈?”

司谚有些报赧的垂下眼:“嗯,是。”

“小伙子就是要把额头露出来,精神、清爽。”老板娘夸赞着拍拍他脑袋,“胎记位置长得正噻,小娃娃时候拍照都不消画吉祥痣了。”

我凑过去:“姐,给我也点一个呗。”

“没见过这嚎大年纪的小伙子嚷着要点红的。”老板娘说道。

我:“现在你见过了。”

“喏,口红在那跌,你自己点一哈。”老板娘指出放口红的位置,打理完司谚的发型后,转身进里间找服装。

我对着镜子几次下手,最后作罢,把口红递给司谚:“你帮我点。”

他一愣:“我?”

我:“除了你还有谁?大葱?”

额头被鸡啄米似的一戳。

“好了。”他说。

此时,老板娘已经抱着衣服走出来了。

“要换衣服吗?”我扭头问他。

我问老板娘:“姐,你这衣服洗过没?”

老板娘是个实诚人:“哎呦,我这里这么多套衣服,不可能每套都洗嘛!”

“都是穿一哈子就脱了,不脏的咧。”

我:“算了。那就不穿……”

他打断:“可以穿的。”

嗯?我凑近他耳边:“你的洁癖哪去了?”

他:“来都来了。”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开拍前,我趴司谚背上,见他使劲得耳朵红脖子粗,好心建议:“其实我当八戒也行。”

“不要说话,看镜头,高小姐。”

“……”

四眼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在老板娘的指导下,我反手拿着金箍棒,面纱盖头顶,掀起一半露出脸,手放额前摆出孙悟空标准了望姿势,假装是孙悟空变的高小姐;而司谚头戴红色冠冕,像是唱京剧戴的款式,胸前别着不伦不类的大红花,手杵九尺钉耙,另一只手背着我。

“好——保持住不要动。”

“3、2、1,茄子——”

孙悟空背景拍摄完成后,老板娘看不下去把我额头的口红印擦掉,用眉笔把我左眉中间断的眉毛补齐,我们换回常服,将睡着的大葱摇醒,正正经经的站在图案是大落地窗的别墅客厅前,再次拍下一张照片。

“下星期六来拿哈。”老板娘说道。

司谚:“好的麻烦您了,多少钱?”

“我早付过了。”我勾住他肩膀,“走吧八戒。”

医院,护士麻利地给司谚换上新输液瓶,调整滴速后就走了。

一间病房三张床位,用帘子做隔挡,住中间床位的今天正巧出院,另一床被家属用轮椅推出去透气了,此时病房里就我和司谚两人。

“我说你,要不考虑住校算了,正好高三时间紧,住校的话还更方便。”我从果篮里挑出一颗苹果咬下,“这次算你运气好,人都卷到车底了,既没被车轮碾到也没缺胳膊少腿,能全乎人躺在这,天知道你爸在底下给阎王爷磕了多少头。”

“还有你妈,听到自己宝贝儿子出车祸,差点半条命都跟着交代了,掐人中都醒不过来。”

司谚语气虚弱:“高亦,没洗过的水果不能直接吃。”

“穷讲究,死不了人。”顶着他不赞同的目光,我用门牙把苹果皮一圈圈啃下来,吐垃圾桶里,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你要不先回去上课吧。”他目光隐隐含着嫌弃,颇有些不忍直视的意味。

“回什么去啊!我良心还没喂狗呢!”我说,“你都躺医院了,我不给你接尿端屎,还回去上课?我是畜生吗?”

“……”

我要吓死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具体医院,火急火燎赶到病房,见人直挺挺的躺那儿,就差盖块白布了!他妈还坐在旁边哭丧似的哭,任谁一眼见了都会判定这是个中年丧子的悲痛老母亲。妈的,搞得我还以为人真没了。

几乎是甩着鼻涕眼泪爬到病床边,结果人睡得好好的,挂着吊瓶,半边头发被剃光,一个时髦又潦草的阴阳头,脑壳上还裹着纱布。

当然,半边脸也肿得跟含瓜子的仓鼠一样,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当时唯一想法就是:人活着就行。植物人也好,残疾人也好,总比没了好。

“脑震荡!这么严重的伤,我都做好准备,就等你醒来后问‘我是谁?’‘你是谁?’‘我在哪?’‘现在是什么时候?’”

“接着我告诉你的名字,你说‘我不叫四眼,我叫八戒!’”

“你妈听到后,哭得更伤心,承受不住打击的老母亲,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

“于是,我和阿姨只能大声呼叫‘医生医生!我邻居/我儿子疯了!’”

“第二天的新闻标题就是《震惊!某高中生车祸醒来竟称自己是天蓬元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疼。”他痛呼一声,扯到右脸的伤处,声音有些含糊,“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可以做电视剧编剧了。”

“停!别笑了祖宗,别又震到脑子,真伤到脑子到时候斜嘴流口水,大罗金仙来都救不了。停停停,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抽张纸在手上搓。

“只是轻度脑震荡,没那么严重的。”司谚笑歇了,喘口气,“你要不先去洗手,纸擦不干净。”

“啧,不脏!”我摊开手掌,“没沾到汁,擦给你这个洁癖看的。”

我继续说:“结果你见我第一句话居然是——‘高亦你怎么没在上课?’”

“我真服了。”

“你要是真没了,我是不是还得每学期给你烧一份成绩单?如果没考好,还得专程托梦来教训我。”

他躺在病床上安静地听我说完,轻声辩解:“才不会,你胆子小,我才不敢吓你。”

我不服:“谁胆小?以前是谁哭着求着要大葱陪睡的?”

司谚闭上眼睛不看我:“我伤到脑子,失忆了,记不清了。”

我戳了下他的胎记:“别耍赖啊你。”

他勾着唇,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明晃晃的假睡。

冬天的雨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湿钻入骨头缝里,又细又绵的雨和暗沉的云,阻隔了阳光,病房在白天也打开灯,白炽灯照得他面色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暗淡的眼睑。

我趴在床边,盯着他插了输液管的那只手,说:“我真的要吓死了,四眼。”

他睁眼,虚握住我的手,温声道:“这只是个意外,你们别担心了。”

我:“手插了针就别乱动。”

让他别乱动,其实是我不敢动。

他的手掌以及手臂还有明显的擦伤,因为要输液,另一只手只用胶带浅浅的绕一圈来固定纱布。幸好天冷穿得厚戴着手套,要是直接皮肤搓地,估计能搓得骨头露出来。

插着针管的手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感到一股冷意,因为有伤口,所以不能用热水袋垫手。

遭老罪了。

我忿道:“我真服了那些开夜车的,握着方向盘他妈的都能打瞌睡。”

“自个找死就算了,拖累别人干什么?”

“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天宁寺,求四个平安符,你、我、你妈、我爸,哦,还要再加一个大葱。”

“好。”他答应下来,接着又问,“你这周学的数学和物理有哪些知识点弄不清楚的吗?”

“……”我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大哥——祖宗——我都喊你祖宗了!歇会吧!你都已经高三了,自己高考都忙不过来还操心我?!不对,你都躺医院了!祖宗啊!你老好好休息啥也别想,行不行?”

“再说了,下学期高二结束我就选文科,物化生学到能过会考水平就够了。”

“你先闭眼睛睡会吧,等你醒了,阿姨的天麻炖猪脑刚好就能喂到你嘴里。”

司谚:“我不困,我才刚醒,只是有点头晕。”

“哦,那你想上厕所不?现在还不能下床,需要乐于助人的邻居帮助你解决生理问题吗?别害臊啊,你好心的邻居是不会嫌弃你的。”

他立刻闭紧双眼:“我还是睡觉吧。”

“别呀,憋屎憋尿对身体不好。”我扯了扯被子,“刚才不是说不困?咋就倒下了?”

司谚闭着眼不动。

于是我探过身,轻轻捏住他没有受伤的脸,向外拉。

“你干什么?”他睁开眼睛,因为没戴眼镜,眼神没有焦距。

“这边没肿,我给你整对称一些。”

“泥真唔聊。”

“哟,这里有人会睁眼说梦话!”我故作惊讶,“那要不要起来梦游上厕所?”

他再次闭眼:“我睡着了,你不要讲话,安静。”

“说真的,床上便盆都买好了,”我隔着棉被往他身上拍了拍,“别害臊了,快把屁股抬起来,我给你接屎。”

“我不想那个!”他终于装睡不下去了,有些难以启齿道,“我……只想撒尿。”

“哦哦,明白!这题我会!”我憋住笑,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塑料接尿壶,舞到他面前,“当当当——瞧瞧,多方便,直接塞进去尿就完事了。”

说真的,我都想买一个来用用,冬天起夜不想掀棉被,直接用这个,多方便。

我动作积极的把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

“高亦!你要干什么?!”他惊得缩腿,脚趾也紧紧蜷起。

“干什么?伺候祖宗撒尿呗。”见他脸色不好,我再次改口,“行行行,我换个说法——好心邻居帮助行动不便的伤患解决生理难题。出院后记得送我锦旗。”

“你闭嘴吧。”他拽紧裤腰,生怕我突然出手偷袭。

“四眼,你没发现吗?你穿的是开裆裤,护那里没用,我只要掀另一处……欸欸欸,别急别起身!裤腰那还缝了片布给你盖着,不会走光。不过这设计还真是方便,一掀开就能撒尿。”

他面颊通红,半响道:“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那可不行,你不能乱动。”我拒绝道。

司谚:“我又不起身,你转过身去!”

眼见要把人惹炸毛了,为避免把伤患从脑震荡照顾成脑溢血,我转身背对他。

身后传来声音:“你堵住耳朵。”

“……四眼,你够了啊,掩耳盗铃呢?不准我听声辨位是不是?”

“你听着我尿不出来。”

“是不是要我出去你才尿得出来啊?事精儿。”

“对,你出去。”

“想的美,留你一个人在病房,你妈会把我做成手撕鸡。”我说,“这样吧,你一边尿尿一边唱歌,我就听不到你的…嗯……嘘嘘声。”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好蠢。”

“你洗澡时候不唱歌?撒尿时不吹口哨?好吧,确实没见你唱过吹过,看在咱俩关系不一般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帮你唱一次。”我胡乱现编现唱起来,“下雨啦!下雨啦!唧唧涨涨,想尿尿,掀开门帘,塞进尿壶,1、2、3!嘘——嘘——嘘嘘嘘——”

“你给我闭嘴!”

后背被砸中,尿壶咕噜噜滚到地上。

我不可置信:“你家暴我?”

司谚斩钉截铁:“对!你欠打!”

“行吧,不跟伤患一般见识。”任劳任怨捡起尿壶,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有请皇上出恭——”

“闭嘴,出去。”

“嗻——”

鼻腔已经适应了走廊的消毒水味,听到他唤我名字,走进去,尿壶被放到地上,而床上的人被子从头盖到尾,露出一撮黑发,标准的太平间躺尸造型。

指节叩击床头,我提醒道:“这位即将大脑缺氧的患者,请露出你的鼻孔。”

被子底下的司谚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帮我把尿壶倒了。”

他害羞的时候相当好玩,蚌壳似的,偏偏又是特别好撬开的那种。

我憋住笑:“知道,记得把头露出来。”

“嗯好……”他应答下来,“麻烦你了、谢谢……”

我揪了一下那撮黑毛:“不客气,出院后别忘了报答我。”

拎着尿壶走到门口,差点撞到拎着保温桶走路风风火火的司谚母亲,我连忙侧身,道:“阿姨,悠着点,要不是我反应快,您差点就被童子尿淋了!”

司谚他妈视线移到我手中的尿壶,张口欲言。

我继续说道:“不过淋到也没事,童子尿辟邪。”

身后的司谚呼地掀开被子,就差跳下床揍我,理智让他躺在床上不敢妄动,他气急败坏地喊:“高亦——闭嘴!!!”

倒完尿壶再接水里外冲了两道,拎在手里,没急着回去,在一楼室外休闲区闲逛。

说来也巧,我当年就是被老高送到这所医院的。

那时我身上的疥疮还没好全,还不能出院,长时间待在病房又骨头痒,于是偶尔会趁人不备跑出去,穿着病号服在各个楼层房间穿梭。

有的住院病人见到我还会主动送吃的,多数是水果,有时是一两颗糖。

当然也有委婉驱赶的,毕竟皮肤上暴露在外的疥疮并不美观。

我怀揣着他人馈赠的食物,来到一楼的户外休闲区,躺在长条石凳上,刚好占据一整条石凳,优哉游哉的拆开糖果,这里没有流浪汉,没人和我抢。

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天,不过秋雨已经过去了,石凳是一种干燥的温冷,天空中云很少,有太阳,非常刺眼,眼睛睁太久容易流泪。

再次悄悄回到病房,医生护士都没有发现我曾出去过,最后还是同病房的小孩告状他们才知道。

现在刚下完一场雨,石凳上铺满了水,我用手掌随意把水刮掉,躺上去没一会就感觉整块背和屁股都潮了,鞋底砰砰地拍击地面,不由唏嘘,想当初我躺这的时候,脚尖都够不着地。

“儿子。”

头顶一道阴影投下,是老高的声音,随即他的身影出现在上方:“你在这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您忘啦?司谚被车闯了。”

他一拍脑门:“哦哦,瞧我这记性。没事吧?还没来得及问那孩子咋被撞的?”

“晚自习回家,他骑自行车过三岔路等红灯,结果从后面被车撞飞了,直接蹿进从对面开过来的另一辆车底下,幸好……”我心有余悸道,“不然完蛋了。”

老高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完有指着我手里的尿壶,“你一直捧这玩意干什么。”

我把尿壶往空中一抛,接住,手指勾着提手:“我的新款手提包。”

老高竖起大拇指:“够时尚,找不着厕所还能拿来应急。”

“爸,您上医院干什么?”

老高:“开点降血压的药。”

见老高手里没拿东西,我坐起身:“走吧,我陪您拿药。”

他厚实的手掌按在我肩上:“不用,你去看那孩子吧。”

“看完了,现在有他妈照顾,我待会再去。”我说,“爸,你别单看一种病,你那高血压都治几年了,看来看去开的药都没差,还不如先挂个专家号,瞧瞧更年期老是忘事是怎么个事,你这两年的记性……脑白金当水喝都没效果。”

“臭小子,少贫嘴,”后脑勺被拍了一记,老高道,“自个儿身体你爹我心里有数,安心把学上完再说,半大小子跟个老头似的爱操心。”

第二天,我申请了这周晚自习离校的请假条,来到医院,天黑的越来越早,医院大厅相比白天来说人少了三分之二。

轻车熟路来到住院部,病房内前两个病患拉开帘子面对面唠嗑,最里面靠窗的病床是司谚床位,隔帘已经拉上,我估计他还没睡,走进一看,果不其然,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高考必背文言文18篇,因为没有眼镜,眼睛眯起,眉头皱得死紧。

我书包一扔,拖来一把椅子面朝靠背的胯腿坐下,正式开启今日的促膝长谈:

“我爸有事瞒我。”

“你来啦……嗯?瞒你什么事?”他把正在看的那一篇做了个折页,合上书,问道,“要吃蒸山药吗?妈妈今天特地蒸了很多。”

我伸手:“来一个。”

他从三层铁皮饭盒里挑出一个最大的放到我手上,拿到手里还是温的。

“谢谢四眼。”接着我又补充道,“也谢谢你妈。”

“……不用谢。”他见我直接上嘴啃,有些无奈,“你不剥皮吗?”

我明白四眼这是洁癖又发作了。

“有什么好剥的?麻烦,又吃不死人。”

他不解:“可是以前吃山药,你都会剥皮。”

“祖宗,以前和你吃的都是烤山药,那玩意不剥皮吃了一嘴灰,皮还硬,我饿疯了才啃那玩意的皮。”我打住话题,“等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别打岔,我说到哪了?哦,我爸有事瞒着我。”

“他瞒你什么了?”司谚问,随后又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他是谈朋友了吗?”

“咳咳咳……不是!”我好容易才没被山药噎死,端起水杯往嘴里猛灌一口,“意难忘看多了吧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

老高要是给自己找个伴,我是双手赞成。当初他硬是把我赶去住校,给自己搞得像是空巢老人似的……这么想来,他要求我住校那会儿就不对劲了。

“大概是什么事?方便说吗?”他询问。

“我怀疑他得不治之症……呸呸呸,重来,我怀疑他生病了,但不告诉我。”我边说边回忆道,“我偷偷翻过家里的药箱,除了他的慢性病药和补脑药,其它也就治感冒咳嗽的。”

司谚:“高叔叔身体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都是些老毛病,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眩晕症,对了!他更年期,记性特别差,还总是拿不稳东西,摔过好几个碗,手脚不稳这个应该是关节炎问题吧?”我继续说道,“以前也有腰疼腿疼脑袋疼的毛病,偶尔也会忘事,但是从来没近两年严重。”

我隐隐有些忧虑:“有几次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遛狗溜了多长时间都察觉不出来,就像没时间观念一样。”

“高叔叔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这年纪的老年人确实忘性大,我外公也是记不住事,每次回去都以为我才初中毕业。”司谚建议道,“要不让高叔叔吃点补脑的保健品试一试?”

“吃过,简直是当饭吃,什么安神补脑液、补脑安神片、茸血补脑液、脑轻松、补脑丸、脑白金家里都有。”

“啊?这么多吗?吃太多会不会对身体不好?”司谚说,“会不会补过头了。”

“……也不是一次性全吃。昨天不是在医院碰见他吗?让他顺便挂个专家号瞧瞧,死活不去,还跟我犟嘴,嫌我啰嗦。”我吐出一口郁气,“一把年纪了还让我这个小辈操心,真是不让人省心。”

“啊——”我倒在床上,隔着棉被压着他腿,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办。”

司谚拍着我背安抚道:“别想得太遭,高叔叔平时看上去很精神,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

“那可不,讲句话中气十足,跟撞钟似的。”

“你问过他是生什么病了吗?”

“当然问了,说东他扯西,说西他装耳聋。”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也是这样吗?”司谚笑道,“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装听不见,要么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倒没说错。”我厚着脸皮承认。

“如果他真的生病了,但又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吧。”他说。

我:“他什么也不说,我自个儿在那猜来猜去,不是更担心?”

“那么,你直接把这句原封不动对他说一遍,说不定他就会告诉你了呢?”他说道,“反正都会担心,比起猜来猜去不确定的答案,直接提供把事情说明白不是更好?”

“有道理,找个机会跟我爸好好聊聊。”

“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吗?晚了赶不上公交了。”

“谁说我要回家的?”我拍了拍身下的被子,“我费这么大劲出来可不是回家的,让我爸摊牌的事可以之后再说,也不差这几天。”

“嗯?”

“我要在这住下。”我告诉他,“我跟阿姨商量好了,晚上我陪床。”

“不用了,我现在能下床了,不用陪床。”他毫不犹豫的拒绝,“而且,你第二天还要上……”

我做出打住的手势:“停停停,病号没有发言权。”

“我可是磨了你妈好久她才同意让我陪床的,你别白费功夫了。”

他妈那么难搞的我都搞定了,小的更是轻松拿捏。

司谚小声嘀咕:“是没有人权吧……”

“知道就好。”

“会影响你白天上学的。”

“你晚上除了睡觉起夜还会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挑灯夜战学习。”

司谚:“不至于。”

“那不就成了。”我一锤定音,“我只是防止你有突发情况搭把手的,再说了,你现在身体情况挺好的,只是观察期,好伺候得很。”

“可是你睡觉会打呼啊高亦,我睡不着怎么办?”

我:“四眼,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弯起眼角,神情柔和:“高亦,谢谢你。”

“嗐,这人怎么这么见外,真想感谢我就……”说完我起身,把脸凑过去,指着脸颊小声道,“亲一个。”

“呼——”

耳朵被他吹了口气。

“你要亲就亲,不亲拉到,对我耳朵吹气干啥?”我捂着耳朵控诉。

司谚眼底含笑:“你刚才太像流氓,我下不去嘴。”

“嗐,瞎说什么大实话!来来来,给爷啵一个。”

“等等!有人。”他伸手挡住脸。

我顺势往他掌心一啄,惊得他手一缩,拽下他的手,攥住不放,安慰道:“没事,帘子挡着。”

说罢飞快往他嘴角一啄。

“喂!”他压低声音斥责,“你胆子太大了!”

我笑嘻嘻道:“这样才刺激。”

精品店的塑料袋随步伐沙沙作响,想起里面玩意的外包装我就咬牙切齿,哪个大傻帽包上的粉色爱心包装纸?!

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不想有回头客了是吧?

要不是时间紧,我当场就得让人拆了重新返工,他妈的还贴了个玫红色的拉花!我真是服了。

时间快到了,今天四眼出院,耽搁一阵,顾不得找茬,我急忙加快骑车速度。

一路上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那酸掉牙的粉色爱心包装纸给撕干净,直接送就完事了,转念一想,五块钱包装费不就白瞎了嘛!

刚给自行车落好锁,抬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光头走出来。

我迎上前,双手合十鞠躬:“阿弥陀佛,恭贺小师傅康复出院。”

因为头上有伤,为了方便,司谚一番纠结后还是把另一半头发全剃了。

其实这一年司谚已经逐渐接受胎记会偶尔露出来,不再像以前一样严防死守,虽说刘海还留着或多或少的遮一点,但也打薄了不少,比起以前的厚铁刘海简直是质的飞跃。

平心而论,他光溜着脑袋也挺顺眼,以前是四眼学生仔,然后当了两天时尚前沿的阴阳头杀马特,现在直接剃度出家。

见只有他一人,我奇怪道:“阿姨没来?”

“嗯,她最近因为照顾我,请假次数太多,工作也耽搁了,给我办好出院手续就赶着去加班了。”

“哦,难怪。”我感叹,他妈一个人把儿子也是不容易。

在路上,他有些不自在的低头,时不时摸着脑袋。

“小师傅,请问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

“为何你神情中带有一丝拘谨?”

“就是……”他语气吞吐,“感觉有人……盯着我看……”

“好办,”我把头上的鸭舌帽扣到他头上,“帽子一戴,谁也不爱。”

他压低帽檐,舒了一口气:“谢谢。”

“老嘴老脸的,甭客气。”我把装有礼物的袋子递给他,“这是代表组织慰问你的出院…不对,出家礼物,请笑纳。”

“礼物?谢谢。”他好奇地捏了捏袋子,“里面是什么?”

“嗯……直接拆,别问。”

司谚将礼物盒从袋子里拿出来,看到时愣了一下。

我不忍直视那坨爱心粉色,催促道:“快拆快拆。”

“好。”他低头从粘胶处开始,一点一点的抠开。

我催促:“直接撕就行。”

他动作不停:“万一动作太大把里面的东西撕坏了怎么办?”

我:“不会,快把那张丑纸撕走。”

他拒绝道:“不要,我要留着。”

“?”我迷惑不解,“留着干什么?嘲笑我吗?好你个秃驴!一肚子坏水!”

他慢吞吞道:“高亦,你不要和我吵架,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要保护好大脑。”

“……我什么时候跟你吵了?”我一下子哑火,闷声不吭气。

现在想起来还牙酸,礼物买到手后,还额外花了五块钱找精品店包装,结果……

“p4。”他眉眼微扬,惊喜道,“你送我的吗?”

“不然?我送谁?送给大葱磨牙?”

我把耳机插上孔,递过去:“耳机一戴,谁也不爱。”

光头加鸭舌帽,再加耳机,中国有嘻哈,装逼第一名。现在就差墨镜和金链子了。

我竖起大拇指赞道:“巨酷巨有范!”

我摆起摇滚手势,边比划边唱:“呦呦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我说煎饼你说要。”

“……”

“说啊你。”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道,“掌声在哪里?默契在哪里?”

司谚:“……要要要。”

“动作要跟上,再来——a!”我继续狂甩手臂,“哟哟切克闹——”

司谚:“有人来了。”

“欢迎第一名观众!”

“高亦,真有人来了。”

“……”我立刻闭嘴,勾着他肩膀,带到停车处,沉默的解锁,倒车扭转龙头,蹬着脚踏飞速离开。

今天是个好天气,行道树的叶子才刚开始发黄,雨过天晴的空气带着股潮湿而凉爽的气息,阳光正好,秋高气爽。

这时间段马路上车流少,下坡路即使后座驮着司谚,也能尽情加快骑行速度,时不时用大拇指拨响车铃,等红灯间隙回过头对他道:“喂,四眼,你怎么不讲话?”

“因为我在听歌。”

我谴责:“吃独食,都不带我”

“才没,正要问你听不听歌。”他下巴磕在我肩上,鸭舌帽被撞了一下,他赶紧按住扶正,举着一只耳机到我面前,问,“你要听吗?”

“啧!现在才想起亡羊补牢,你怎么不等没电了再叫我听?”

他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高亦,你话好多。”

“你嫌弃我。”听了半分钟,我说,“我要点歌。”

“想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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