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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点心愿

 

短暂的电流与呼吸穿过千里距离,我们不约而同的静默半分钟,他问道:“叔叔还好吧?”

“就那样呗,不上不下的。”我语调轻松,“老实说我已经习惯了,今天又又又买了一袋苹果回来,连续一个月都在吃那玩意,我都快吃吐了。”

老高越来越不记事,尤其喜欢重复做同一件事,比如隔五分钟洗一次手,或者一天吃五六顿饭,再比如同一天不同时间买了五袋苹果,糟蹋钱嘛这不是,对于此类情况我也是头疼得要死,难道把他自己的退休金抢过来我保管吗?我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

“噢、噢、好,那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他用苍白的语言安慰道,“我在车站看到好多好多海鲜特产,等回去我把行李箱装满带给你,好不好?”

这哄小孩的口吻,真是……

“当然好,谢谢四眼。”

“我留给你的笔记和书记得时常翻出来看。”他在那头叮嘱道。

“嗯嗯。”

他加重语气:“你不要敷衍!”

“知道啦,我一定熟读背诵,等你回来抽背默写。要是我背不出来,你就拿小树枝抽我。”

“我才不体罚。”

“好,文明人,等你回来口头教育我。我要去做饭了,挂了,拜。”

“……拜拜,高亦。”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觉得离谱,当初司谚居然异想天开想要留下来,读本地大学,帮我一起照顾老高。

他怎么那么天真?

幸好他得知老高病情的第二天,同时也是提议的第二天,录取通知书就送到手上。

他怎么那么天真啊。

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同意,老高也同意,他家里人决定不可能同意。

非亲非故的,他疯了吧?属实是异想天开。

老高从屋里头走出来,面目严肃,不苟言笑,他径直走向厨房,拉开碗柜。

“爸,还没到饭点。”

灶台上还留着我切一半的萝卜丁和姜片。

我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沙发上坐着,打开录音机,换上一盘新磁带,咔哒合上,塑带细微的轮转,嘹亮的歌声从录影机中传出。

他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浓烈的阳光炙烤在他身上,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我走过去,拉上窗帘。

病情恶化不过是瞬息,所有小家具都被移除,空荡的犹如经历一场洗劫。

他躯壳的魂魄和这个家一样空荡,仅凭残酷而未曾规训的本能在现实世界横行。

医生说这并不是个例。有些病人也许患病十几年才会突然恶化,而有些病人不过两三年。

我的第一次情绪爆发始于半小时前。

我给他喂饭。

突然他停住咀嚼,扭开头他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我习以为常的用勺子将碗边沿的饭粒聚拢在一起,这两样都是不锈钢的材质,勺子刮挠的声音大了点,令他感到不适,于是他大叫了一声,闭上嘴,抬手差点把碗打翻,汤菜不可避免的溅到前襟。

才吃了四分之一的量。

我把碗拿走,等会再继续喂他。

我很饿,也很累,站在灶台前,饭菜不能放在餐桌,当然也没有餐桌了。因为上周他吃到一半,突然把掀桌子掀了,汤、水、油、米、菜、肉,洒了一地,他踩着地上的东西,滑了一跤。

最后把他关在卧室,用洗洁精拖了两遍又用毛巾擦了一道,地板才能走人。

饭菜大口大往我嘴里塞,不能耽搁。他要是等急了会去咬遥控器,他不肯让我把遥控器藏起来,要是见不到那玩意又得大吼大叫。他的一切行为都如此的不可理喻,如此的莫名其妙,古怪而癫狂。

我只想快点把肚子填饱,然后把一碗食物迅速而又在避免呛到他的前提下,全塞他肚子里。

第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果断转学,这不尴不尬的时间。实验一中太远,繁忙的课业足以挤占我三分之一的精力。

老高一整夜都没个消停,从莫名其妙的大吼到打砸,再这么下去邻里早晚的找上门。

他躯壳里温顺和蔼的灵魂被某个不知名邪恶生灵侵占,肆意挥霍无穷的恶意与暴虐。

恶意与疯狂的灵魂之火在他体内焚烧,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温良和蔼的父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说到哪里了?

噢,吃饭,对,我吃饭间隙,他突然跺起脚,随后站起来,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就这样蹲下。

炒青菜的香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屎尿味。

浑浊令人恶心的黄褐色液体顺着他裤管淌下,在脚下聚集了一小片洼渍,更多的是洇在裤子上,大腿内侧与后臀裤子,垂坠着、流淌着。

耳朵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在耳边敲了一次极其响亮的锣鼓,尖锐的噪音穿透我的大脑,我的手因气愤而颤抖、哆嗦着。

为什么?

“到底会不会!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我说过多少次!多少次?!”

我把他拽进卫生间,动作粗鲁的、蛮横的,我让他站在旁边,我踩着蹲坑,脱下自己裤子,外裤、内裤、光着屁股蹲下去,又拉起裤子站起,再次脱下裤子,再次光着屁股蹲下,我一边动作不停的重复,一边说着——“拉屎!拉屎!往这里!看懂没有!看懂没有!脱裤子!脱裤子!!”

他呆滞的站在那里,像马戏团台下的观众。

他的身体与衣物不再是熟悉二手烟味和洗衣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尿味、屎味、饭菜汤水泼洒后干涸的油腻腥味,混杂一起包裹住他的躯体,就像他的躯壳内部早已被另一具陌生丑陋的灵魂寄生。

他不是老高,他还是老高。

“喂?”

“高亦吗?”

不然还能是谁?

“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跟你通话了。”

电话当然打不通,我不在家的时候电话线都给拔了,顺便把电话也一并收起,免得被我爸当作手雷扔。

“妈妈今天包了饺子,她刚才去敲你家门啦,但是你不在,如果你听到留言,可以直接下楼去我家拿。”

没听到,知道了,明天再去拿,放一天坏不到哪去。

“生饺子记得拿去冰冻。”

谢了。现在我更想把自己塞进冰箱。

“如果你听到留言……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

……

再说吧。

“那……我挂了,拜拜。”

拜拜。

嘟——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跟我一样坐在地上的狗。

毛茸茸的狗脑袋在手背上蹭,然后又贴着我原地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给它洗澡了,灰毛一小簇一小簇的打结,还有背部毛发上沾染得已经发黑的食物残渣,流浪狗一样,跟捡回来时更像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它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好动,更多时候是静静地趴在它熟悉的几个固定角落。

“大葱。”我放下怀里的电话机,把盘得发麻的腿拊直,举起它,抱在怀里,和第一次带它回家那样,没重多少,还是小小一只。

“今天吓到没?”

我揉着软趴的灰黑耳朵,它安静地趴在我膝盖上,慢悠悠甩着尾巴,不予回应。

指尖戳着它黑鼻子,指责道:“针鼻大点胆子,随便什么声响就吓得,找你半天,狗毛也不见一根……算了,也没指望你看家护院。”

“通知你一件事,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严肃点!”我捧起狗脸,强行把它揉醒,“给你找了个新家。”

“这里,现在,养不了你了。”

“家里估摸着太平不了,大家没功夫搭理你。”

“给你找个新主人陪你玩,你那新主人,是个会耍双节棍的蠢蛋,我前同桌,替你掌过眼,人不错,他家比这大点,住一楼外边还有个小院,可以任你拉屎撒尿,都不用特意溜你,你也不用憋屎憋尿。你觉得怎么样?”

“3、2、1——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如果有空,我也会去找你玩的。”

“老高,我刚才语气急了点,别往心里去?”

我像曾经他揽我肩膀的习惯一样,先是按摩似的捏了捏后颈处的发根,那位置老高以前提过,好像叫什么……风池穴?他这年纪的都喜欢养生,什么西洋参、虫草花,什么五禽戏、八段锦,聊起这些头头是道。

公园晨练晚练的大爷大妈还时不时扎堆讨论养生秘法,我陪老高遛狗的时候还遇见过更离谱的——几个老头上吊似的脖子套绳挂树上,电扇似的甩身子。

这不甚美观的健身方式我私底下称之为风干腊肉。

当时我还问过老高他平时锻炼不会就用这招吧?

他一副深受诬陷如蒙大冤的表情,立马否认,说他顶多就每天拍头皮一百下活络穴位,并着重说明此养生方法是他的中医朋友认证过,具有专业权威的可行性。

也不过几年的时间……

我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是客厅里仅存的唯一家具。抬手揽住他宽厚的肩膀,如同一对真正的父子。

“当爹的气性可不能这么大,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手掌下的肌肉变得松弛,我不轻不重的捏了捏,试着将他的注意力扭转到我身上,“您说对不对?”

“儿子、儿子。”他目光望向虚空处,漫无目的的唤着,“儿子、儿子、儿子……”

“在这呢!”我咧着嘴,“您可真是老糊涂啦!您儿子就在你旁边,这里,就在你面前!”

他充耳不闻,目光穿透我,固执地朝空气一声声呼唤:儿子、儿子、儿子……

“……”

我放弃了,松开他,把自己砸进沙发背。

“爸,要不喝点水,润润喉,歇会儿。”

一下午烧壶就没动过的痕迹,水杯的水也满着。卫生间水龙头把手位置也正正好好,算算时间,从我下午课到放学回家,三个小时没喝水了。

起身倒水,再坐回沙发,底下的弹簧旧了、老了,屁股一坐下去就陷进半截海绵垫。把杯口凑到他嘴边,他痴痴呆呆的半张着嘴,空无一物的眼神,半响,他转过头,浑浊的双眼盯着我,犹如墙上的假鹿头标本,毛骨悚然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身影陷进去,被那双眼睛吸进去,花白的鬓角与皱纹,浓重的时间凿刻的痕迹,他静坐着,如同一尊木偶。

“喝一口,爸,你不是找儿子吗?水喝了,儿子就回来了。”

仿佛僵持了很久,久到我感觉手的温度穿透不锈钢铁皮,水的温度如掌心同样蒸腾。

其实不过片刻而已。

把水杯灌进自己口中时,那道粗粝、干涩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掩盖住吞咽的水声:

“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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