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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了一个闺女

 

是啊,有什么好回去的。

李煦桃把门关紧,怔怔地站了一会,她和丈夫分房睡很久了,不必给他留什么门。与其说是因为那通电话担心要回去看看,不如说是为了躲避她的枕边人。

结婚十数年,李煦桃没办法像年少情深那般任性撒娇,自信地讲出“你要是敢喜欢上别人,我就揍死你!”这样的话。

回老家,更像李煦桃隐隐赌气的借口,她期盼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丈夫可以反省自己,认识到自己出轨的错误并请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的,李煦桃想,只要不是感情出轨。

李北成住的地方很小很落后,说它是村都算抬举了,不过是有两三条水泥小路穿插而成,沿街建起一排排平房,被新建的小区和柏油马路挤在角落,就像一枚被遗忘在碗底的饭粘子。

这里和小时候租的平屋相差不大,但左邻右舍没有做鸡的,和他们有交际并不会令人感到羞愧。

出租车在久未修整的水泥路上颠,窗外灰白的天空跟着一跳一跳,把李煦桃晃回了刚进成的小煦桃。

李煦桃小时候不喜欢进城,很不喜欢。

租住的屋子很小很破,她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被两张小小的的单人床挤满,厕所是公共的,每天都需要越过不同的男人女人去解手或洗漱。

她的同班同学都有自己的房间,每当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要去谁家玩时,李煦桃总会找借口说家里忙,父母没空。时间久了,没人再问李煦桃,她们默认李煦桃是不愿意和她们玩,她们同样不愿意再和李煦桃亲近。

小小的平房只睡着一对李北成父女,李煦桃很依赖父亲。但渐渐地,李煦桃感觉李北成不珍重她了,是在外面认识了新的女人吗?李煦桃闻见过父亲皮夹克上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以及一些令人不适的烟酒臭气。附近住着的女人不少,一概穿着低俗的衣装,两团白花花的乳就那样敞在外头,来往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李煦桃见不惯,她学的礼义廉耻告诉她这些女人是坏而不正经的,她怕父亲是像《西游记》里被妖精迷惑的和尚,所以才不来参加她的家长会,也不怎么关心她在学校的情况了,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钱够不够,学习累不累,同学好相处吗……这样的话,李北成很少再同她说了。

李煦桃念的初中是寄宿制,一周能回家一趟。一趟两天的时间,只有窗外的月亮从树杈上跌下去时,她才能见到晚归的李北成匆匆推开矮小的门。后来,李煦桃不愿意等了,她回来,拿了桌上卷成一团的钞票就走,偶尔和李北成见面,也只说念书要紧。

“姑娘,到了。”

出租车稳稳停下,李煦桃才从不太美妙的回忆中醒神,付钱下车,送别司机,才调转视线,沉默地打量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大门,门上贴的福字也已发白。

不算近乡情怯,但李煦桃的确没胆量立刻推开这扇门,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铁闩响动,门从里面被拉开,探出来半个瘦弱佝偻的身子,是听见一些动静的李北成。

“……桃桃?”

李北成生病了,阿兹海默症。出门买菜时恍恍惚惚,记不清回家的路,又差点撞车,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所以才有那通电话打到李煦桃手机上。

李北成避重就轻交代了几句,只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老人都爱得这个病,隔壁老几个也有点痴呆,一样活得好好的……

“怎么不告诉我?”李煦桃翻了翻县医院的病历本,上面的字像几条扭曲的蚯蚓,看不太懂。

絮叨声戛然而止,李北成唇瓣蠕了蠕动,才有些局促地挤出点笑。“这个病不好治,我也不打算治了,怕你担心就没联系,你看你还过来了一趟,这么麻烦你呢。”

结束完客气又生疏的对话,父女两各自回了房间。李煦桃没想到数年前决裂后这个上年纪的男人仍然愿意给她留下一间房,虽然这是她出钱建的,是为了偿还所谓的“养育之恩”,房产证上写的名字也是李北成。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家具简单,床单被罩是李北成刚换的,闻上去有点清淡的胰子香,他坚持要自己弄好,有些执拗地不让李煦桃插手。

李煦桃卸了厚厚的棉衣躺进被窝,电褥子提前开了一个小时,足够温暖她冰冷的手脚,李煦桃阖上眼,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失眠,但许是今日舟车劳顿吧,没过一会,她已打起轻轻的鼾哩。

一夜好眠。

小县城的生活节奏相对来说要慢得多,回来头两天,李煦桃逛了逛新建的图书馆和护河公园,多数时间,李北成腆着脸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好像是怕李煦桃明天就回婆家了似的。

李煦桃有些心烦意乱,她经常打断李北成的发言,这时候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上会显现出很有些窝囊的可怜劲,每次都这样,嘴巴挤出拘谨尴尬的笑,两条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嗫嚅几句废话。

“回家吧。”

李煦桃先走一步,语气不太好,她初中后就不太待见李北成这副窝囊样了,此时见了也并不宽容多少。

晚饭是炒空心菜和西红柿鸡蛋,李北成还去菜市场杀了条肥鲫鱼清蒸。洗净内脏,鱼腹划十字,和葱段姜片一并蒸熟,出锅前淋点香油酱油,一撮细盐调味。

李煦桃小时候最爱吃这道菜,鱼尾巴和鱼头上那丁点的嫩肉也不会放过的,要细细啃完。李北成很舍得给闺女花钱,李煦桃回来这几天,已经食过好几次鱼了。

每天吃李北成做的鱼,是李煦桃小时候许下的愿望,如今却不是了。恨屋及乌,虽然不会将夹进碗里的丰满鱼肚肉浪费,但李煦桃已经学不会食鱼的美了。

餐桌冷冷清清地,只有偶尔筷子碰碗的轻脆声响。饭后也不热闹,电视小声放着新闻联播,李煦桃把碗洗了出来时,李北成正在拧装药的塑料瓶。

白药片,就温水吞服,应该是没糖衣,李北成咽得有些困难,李煦桃走近,拿起药瓶看了看,默默记下了名字。

“桃桃…煦桃…”

一下子忘记李煦桃不让他喊小名了,李北成有些慌张地改口,后头说话也结巴。

“什么时候回去,我这里不用来。”

能回哪去,她就是为了躲避丈夫回来的。李煦桃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将药瓶撂了,擦擦手。

“你之前为了养我那么辛苦,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放心,我会替你养老送终,到了阴曹地府别跟我妈说是我赖你去干那种事就行。”

别扭、刻薄,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讽刺,李煦桃很久没和李北成正常说话了,从撕破脸后。她之前给李北成买房子,现在陪李北成去医院,不是尽孝,是偿还债务。

李北成也不恼,他没资格变脸,只是喏喏几声,熟稔地挤笑。

李煦桃带着李北成来回跑了好几趟医院,金市的几个三甲都有李北成的病历档案,专家们给出的结果都一样不明朗渐渐地,李北成有些沉默了,他越来越抗拒医生的询问,病重令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有一次李煦桃和医生劝他说话时,他罕见地翻了脸,扭头就走。

“不看了,我之前就问过,治不好了,白花那些钱,最后都一样。”

最后到哪一步,李煦桃在这几天的寻医问诊中也都知道了。

“回家吧桃,回去吧。”

李北成说的家不在小县城。

李煦桃心知肚明,只是没应声。丈夫从她离开就没联系过,她不愿意回去。

她不回,李北成也不催,眼见这一年马上结束了,李北成想和闺女过年。他是极稀罕闺女的,哪个上了年纪的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承欢膝下,只是怕自己病入膏肓,多添许多麻烦和忧愁。闺女一天不走,李北成就开心一天。

大概是快过年了,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商铺开始悬挂灯笼贴春联,辞旧迎新。借这阵春风,李北成父女的关系也和缓不少,前不久,还一起赶集购置年货。李北成惦记闺女喜欢糖葫芦,一口气买了好几种样数,山楂的、草莓的,山药豆也有,个个果子圆润饱满,糖衣脆,外头裹着一层糯米纸,纸袋包着,又香又甜。李煦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咬开冰糖壳的时候会笑。

但李北成的病情并不如人们对除夕的美好寓意一样好转,甚至进一步恶化了。他忘性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拗,正月十五煮汤圆时,李北成忘记关火,锅烧干了,阵阵的烟布满整个屋,李北成闻不见,他正满心欢喜等着闺女回来吃一碗热乎乎的芝麻馅汤圆。李煦桃买水果回来时,锅底已经焦黑,她急急拧闭灶台按钮,没忍住冲李北成发脾气。李北成愣愣地,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捏了捏裤边,突然抖了片刻。

李煦桃往下看,一团湿濡的痕正印在李北成穿着的棉裤上,逐渐泅开一大片深色,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蹙得很紧。

“你,你是不是尿了?”

李北成啊一声,没反应过来。他把手往裤裆一探,摸到了潮乎乎的触感,他才很尴尬地夹紧腿,有些不知所措。

李煦桃一下子发不出火了,她带李北成去厕所,让李北成脱掉棉裤,她则打来盆热水,给李北成洗屁股他已经病到不太有自理能力了。洗完,再把棉裤用洗衣粉泡上。

李煦桃蹲在地上洗棉裤,很难不会想刚刚看到的,李北成腿心里的东西,除一条瘪小的肉茎外,还有道细肉缝,两扇阴阜闭拢,是女人才有的东西。

她亲眼看过好几次。

每晚,每晚,那些男人从后门进来她爸的屋,一个接着一个,枕上他柔软的肚皮,或将他纳在身下百般欺负。有一次,李北成被胁迫着套上那件大红色的旗袍,胸口空瘪,李北成贫瘠的胸乳撑不起来女人丰满的弧度。

她爸口称是给妈妈做的,曾经用来哄她乖乖睡觉才穿过一次,此时被凌乱地铺在赤裸的肉体上,露出的皮肤白中浮粉,从弯起的颈到小腹,横排过一溜湿泞的泅着情欲的吻痕。裙摆歪缠在李北成细瘦的小腿上,从撕裂的开叉底下露出的一截腰,细瘦、一折就断似的,已经被男人握紫了!

李北成一直白,到现在也没黑过,像一捧雪、一把绵白糖,快要融化在男人们的臂弯里了,屁股被撞得发红,沾满黏腻不堪的肮脏水液。男人只要挺胯撞进去,那双烙深指印的臀便微不可闻地颤抖,男人们甚至会打他,用宽厚的巴掌蛮横地揍两扇白屁股,要他忍不住地哭,低下头可怜地祈求轻点,再轻点。

“我快死了…呜…求、求你了……”

天微微透亮,屋里头床板咯吱的响声和猫叫似的沙哑哭音才停,天空阴沉沉,又飘起雪花,一片片的,将后窗根下的两只脚印埋了,李煦桃早就走了。

李煦桃知道,男人和男人这样搞在一起,有个难听的名字,叫鸡奸,哪怕她爸下面生长着一条女人缝,那也是男人呀!学校里有流氓男同学混在一起时候议论过,他们厚脸皮,不会避讳别人在旁,李煦桃听见,把那些男人和李北成代进去了,一下子扭过头呕了。

撕破脸是迟早的事。李煦桃有一次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撞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家门,她闯进去,父亲没穿衣服,赤条条地蜷在床上,黏腻冰冷的精从泅湿殷红的雌户里流出来。

“……桃桃!”

像被捉奸在床,李北成才意识到进来的不是他以为落掉东西的客人,而是许久没见的女儿,而此时,他一丝不挂,身上留有很浓的腥臭性味,脸刷地白了,李北成躲进湿冷的棉被中,人比地上的雪更冰。

李煦桃一双杏眼立刻就红了,她拆下肩头书包抡过去,泪跟着滚下来了。

“李北成,你恶不恶心!我妈怎么找了你这么一个变态!……滚、滚!我恨你!”

从这天起,李北成的腰再没有在李煦桃面前挺起来过。

上学、工作,结婚……李煦桃步步远离金裕远走,独留这条养育她的“母亲河”在老家逐渐干涸。

如今,李煦桃还是没接受父亲畸异丑陋的下体,刚刚替他清醒时,也只是垫着毛巾草草擦拭一番。这种嫌弃是带着恨的,年轻时的李煦桃恨是它让李北成变成了一个怪物。

李北成失踪了。

是尿裤子之后的某天,李煦桃早上醒来就没见到李北成,她以为李北成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了,没多想,但日头高挂,快十一点了,李北成还没回来,李煦桃开始有些心慌了。

联系左邻右舍,挨个问,都说没见过李北成,李煦桃自己出去跑了好几趟,公园,菜市场,一一寻过,也没见到熟悉的佝偻背影。报警吧,李煦桃刚打上110三个数字,小院的门开了,李北成自己回家了,喜气洋洋地,捏着一包糖炒栗子。

“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也不拿,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就差报警了!”

吓得李北成丢了油纸包,绳子没扎紧,栗子哗啦啦撒了一地。李北成被训得像个小孩,一声没吱,低下头去捡栗子,捡完了吹吹灰,剥开一个,讨好地递过去。

“桃桃别生爸爸的气,有个客人让我去送快餐,给好多钱呢,爸爸不是不想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你瞧,给你买了栗子吃,可甜了。”

李煦桃熄了火,这是她十二岁的事情,学校开家长会,李北成答应会去,最后却食言了。李煦桃猜测他又睡到哪个男人身下了,这次之后,李煦桃再也没跟李北成说过家长会的事。

李北成已经分不清十二岁的李煦桃和三十二岁的李煦桃了,他不会管三十二岁的李煦桃叫小名,只是低头剥着栗子,吹掉黏肉的皮儿,再献宝一样献给李煦桃。

“吃吧,桃桃,爸爸买了好多。”

李煦桃含进栗子肉,眼眶红了又红。

发现李北成的账本和日记时,李煦桃在收拾她上学的课本资料,打算捆成一捆出去卖钱。

下午阳光挺好的,李北成正睡在院里的摇椅上,腿上盖了块厚毯子。李煦桃坐在自己的房间,从四五个重重的纸箱里拿出胡乱堆叠的书啊卷子的,重新整理好,方便称斤。

两本卷边发黄的本子从一沓卷子里掉出来了,李煦桃拿起来翻了翻,这不是她的,是李北成的,有些好奇,李煦桃翻开第一页。

1982年3月4日,我有女儿了!她可真小,我找人给她取的名,李煦桃,小名叫桃桃,真稀罕人

……

1990年6月8日,今天桃桃受苦了,从张红不见之后她就没不受委屈过,我真难受,我要是有钱好了,带她去城里,城里就不苦了

……

1994年9月1日,今天桃桃开学,张红回来了,我真没想到,她这么苦,但是我不想让桃桃见她,影响学习怎么办

……

1996年11月7日,张红死了

……

1999年12月1日,今天存折到期,加上这个月赚的有六七十,给张红做旗袍花费30,给桃桃买棉袄话费25

1999年12月8日,桃桃最近不说话了,我真怕她发现什么,她不应该为这些事发愁,她好好读书就行。

……

今天几号来着,忘了,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得了痴呆,老人都会得,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桃桃,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她还愿意回来看我吗?

……

最后一页,行文相当散乱,密密麻麻地写满李煦桃,李北成,爸爸,女儿等字眼,末尾是一串银行卡号和密码。笔迹是新写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一起塞在这堆废纸里了,大概是李北成又犯病了,迷迷糊糊就扔进来了。

李煦桃摸上纸页,捻了又捻,突然有些后悔这些年了,两串泪掉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出来,院里的李北成已经醒了,听见动静后正转过头来看她。

“爸……”

李煦桃哽咽了,有些泣不成声,她急急地扑过来,跪在凳脚旁,泪水比这声很久没喊过的亲切称呼先落下来了。但李北成只是用浑浊但平静的双目看她,伸出皱纹遍布的掌替她擦去眼尾落下的泪,并问:

“你找谁啊?”

“我找我爸,我找李北成。”

“李北成是谁?”

“李北成是你,爸爸,你是我爸,我是你闺女,我叫李煦桃。”

“噢噢,我是…我是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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